在这座被霓虹和阴雨浸透的城市里,记忆是一种可以被提取、储存和交易的商品。
我叫苏洛,一名影子掮客。我游走在灰色地带,为客户寻找他们需要的记忆,也为走投无路的人,提供忘记痛苦的机会。我从不评判,只做交易。所有的收入,都用来支付我母亲那台昂贵的生命维持仪。
直到一个男人找到我,他叫顾亦尘。他英俊、富有,眼神却空洞得像一片深渊。他出价千万,只为购买一份特定的记忆——一份被至亲之人背叛的记忆,越痛苦越好。
我接下了这桩诡异的生意,却在追寻这份记忆源头的过程中,一步步卷入了一场五年前的迷案。
当我终于将那枚储存着极致痛苦的记忆晶石交到他手中时,他吸收了记忆。那一刻,他眼里的深渊被填满了,他想起了一切。
他也看着我,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爱与悔恨的眼神,轻轻地说:现在,我想起来了。五年前那个雨夜,被我撞下高架桥,至今昏迷不醒的女人……是你妈妈。
1
剥离的过程,像一场温柔的谋杀。
我将一枚冰冷的,针尖大小的神经突触探针贴在客户的太阳穴上。仪器启动时,发出蜂鸣般的低吟。客户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眼球在紧闭的眼皮下快速转动,像在经历一场无比真实的噩梦。
他要卖掉的,是他妻子因病去世前,最后一周的记忆。
太痛了,他来找我时,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绝望,苏小姐,我每晚都会梦到她躺在病床上,呼吸声越来越弱。我快疯了,求你,帮我忘了这一切。
我没有安慰他。在记忆交易这一行,同情是最廉价也最无用的情绪。我只是冷静地报价,然后在他签署的记忆所有权转让协议上,盖上了我的印章——一枚精致的,没有名字的银杏叶。
五分钟后,蜂鸣声停止。
我从仪器的凹槽里,取出了一枚指甲盖大小,散发着微光的蓝色晶石。它的内核里,仿佛有流动的星云,那是被浓缩的情感和信息。这就是晶时,记忆的载体。这份晶时,因为充满了悲伤,呈现出深邃的,海洋般的蓝色。
我把它放进一个天鹅绒的盒子里。
对面的男人缓缓睁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初生的茫然。他看着我,又看看周围陌生的环境,问道: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交易完成了。我将协议推到他面前,你欠下的赌债,我已经帮你还清。你的那段记忆,现在属于我了。
他看着协议上妻子的名字,眉头紧锁,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但终究一无所获。痛苦被抽离后,留下的,是同样让人难以忍受的空洞。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我的诊所——一间隐藏在城市旧仓库区,没有窗户的地下室。
我拿出手机,将刚刚到账的款项,一分不差地转入了圣玛丽安医院的账户。屏幕上跳出冰冷的电子提示:【尊敬的VIP用户,您母亲苏文女士的生命维持费用已续缴成功,剩余天数:30天。】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是苏洛,一个记忆的影子掮客。我购买别人的痛苦,再将其高价卖给那些寻求刺激,或是想体验别样人生的富人。我像一个城市的清道夫,清扫着人们不想要的灵魂垃圾,然后用这些垃圾,延续着我母亲那脆弱得如同蛛丝的生命。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通过了三层加密的访客系统。我的客户,通常都是通过中间人介绍,绝不会直接找上门来。
我警惕地通过监控看着门口。站在那里的,是一个男人。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身形挺拔,穿着一件剪裁精良的黑色风衣。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但他站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打开了门。
他走了进来,收起雨伞,露出一张英俊但毫无生气的脸。他的五官像是上帝最杰出的作品,但那双眼睛,却空洞得可怕,像两口不会反光的深井。
苏小姐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
是我。我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审视着他,我没见过你。
你不需要见过我。他环顾了一下我这间简陋的工作室,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我来找你,是想买一份记忆。
我这里只收购,不零售。我冷冷地拒绝。这是我的规矩。我害怕那些买来的记忆,会反过来污染我的客户,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一千万。
他轻轻地说出这三个字,像在说一个无足轻重的数字。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一千万,足够支付母亲五年的维持费用。
什么样的记忆,值这个价我稳住心神,问道。
他抬起那双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想要一份……被至亲之人背叛的记忆。要最真实的,最痛苦的那种。痛到……能让灵魂都裂开的程度。
2
我从未接过如此诡异的委托。
记忆市场里,最畅销的永远是那些美好的,刺激的体验。比如第一次赢得比赛的狂喜,珠峰登顶的壮丽,又或者是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
痛苦的记忆,就像核废料,除了被它的主人迫不及ably
抛弃,根本无人问津。
而眼前这个男人,顾亦尘——他名片上的名字——却要花天价,去购买一份极致的痛苦。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出了这个不符合我职业操守的问题。
顾亦尘没有回答。他只是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本票,放在我面前的桌上。这是定金,五百万。事成之后,付清尾款。
他的眼神告诉我,他不是在开玩笑。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对痛苦的渴望。
我看着那张本票,又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唯一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温柔美丽的女人正笑着抱着年幼的我。那是我妈妈,苏文。在她还健康的时候。
我需要钱,非常需要。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清理人’派来钓鱼的我问。
清理人,是记忆监督管理局的秘密警察。他们像幽灵一样在城市里巡逻,清除所有像我这样的非法记忆掮客。被他们抓住,下场只有一个——被强制洗去所有记忆,变成一个只有呼吸的空壳,扔进社会福利机构。
顾亦尘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没有丝毫笑意的动作。清理人只会没收你的设备,然后清除你的存在。他们从不付钱。
他说的是事实。
我最终接下了这桩生意。我告诉他,这种特定的记忆很难找,需要时间。他说他可以等。
送走顾亦尘后,我立刻登录了深网的记忆黑市论坛。我用加密的代号,发布了一条收购信息:【高价求购A+级‘背叛’类晶时,要求情感强度9.0以上,来源必须真实可靠,当面交易。】
信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背叛的记忆并不少见,商业伙伴的背叛,朋友的背叛,爱人的背叛……但能达到灵魂裂开程度的,少之又少。而且,拥有这种记忆的人,通常会选择第一时间将其卖掉,而不是储存在手里。
三天过去了,我一无所获。顾亦尘也没有联系我,他像一个投入湖面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留下。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加密邮件,进入了我的信箱。
发件人是黑市里一个臭名昭著的情报贩子,外号夜枭。
邮件内容很简单:【我知道谁有你想要的东西。五年前,城建集团副总李明峰,在东海大桥项目竞标前夜,离奇车祸身亡。警方定性为意外。但他老婆不信。她丈夫死前,把一份记忆备份在了私人晶时里,交给了她。那份记忆,就是李明峰被他最好的兄弟,也是他最信任的商业伙伴,彻底背叛的证据。】
邮件的最后,附上了一个地址。
【去找她吧,掮客。但愿你不会被那份记忆里的绝望,给吞噬掉。】
3
我按照地址,来到了一处高档的住宅区。
开门的是一个面容憔悴,但依旧能看出年轻时风华的女人。她穿着一身素色的居家服,眼神黯淡,像一盏快要燃尽的油灯。她就是李明峰的遗孀,王静。
你是谁她警惕地看着我。
我是……你丈夫生前委托的私家侦探。我撒了一个谎,递上一张伪造的名片,关于他五年前的案子,我查到了一些新的线索,想和您聊聊。
听到案子两个字,王静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她让我进了屋。
房子很大,装修得很有品味,但却充满了死气沉沉的压抑感。客厅的墙上,挂着李明峰的黑白遗照。照片上的男人,意气风发,笑容温和。
他们都说是意外,王静给我倒了一杯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可我不信。老李开车最稳了,那天晚上天气也很好,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冲出护栏,掉进海里
我听说,他出事前,曾将一份记忆晶时,交给了您我切入了正题。
王静的身体猛地一僵,她端着水杯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你……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的线索之一。我凝视着她的眼睛,放缓了语速,李太太,那份记忆里,到底有什么
王静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她像是守着一个秘密太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出口。
是背叛。她捂着脸,泣不成声,是……是张远,他最好的兄弟,和他一起白手起家的合伙人!张远为了独吞东海大桥的项目,篡改了竞标数据,还……还设计剪断了老李车子的刹车线!
我的心,沉了下去。
篡改数据,谋杀……这已经超出了普通商业背叛的范畴。这是一份承载着惊天阴谋和极致痛苦的记忆。
那份记忆……可以给我看看吗我提出了一个非常冒昧的请求。
王静擦了擦眼泪,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最终,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起身走进了卧室。
片刻后,她拿着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走了出来。她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晶时。
那枚晶时,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深不见底的紫色。我知道,紫色,代表着愤怒、仇恨和绝望的混合。而这种近乎黑色的紫,是我从业以来,见过的情感强度最高的晶时。
我每晚都会看一遍,王静抚摸着那枚晶时,眼神里充满了病态的迷恋和痛苦,我只有看着它,才能清晰地记起老李死前的愤怒和不甘,才能提醒自己,不能忘记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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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她被仇恨扭曲的脸,心里一阵发寒。她不是在保存证据,她是在用丈夫的痛苦,来惩罚自己,折磨自己。
李太太,我站起身,决定摊牌,我不是私家侦探。我是一名记忆掮客。有人愿意出高价,购买这份记忆。这笔钱,足够您和您的孩子,换一个城市,开始新的生活,彻底摆脱这里的阴影。
你休想!王静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着把晶时死死抱在怀里,这是老李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死都不会卖!
我预料到了她的反应。
我从包里,拿出了我的剥离仪。这台小型的便携式仪器,是我花重金改造的。
李太太,你搞错了。我的声音,冷得像冰,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把它卖给我,拿到钱,开始新生活。第二,我把你打晕,强行把它从你手里拿走,顺便……洗掉你关于这件事的所有记忆。那样,你一分钱都拿不到,还会彻底忘了你的丈夫,忘了你的仇恨,浑浑噩噩地活下去。
我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刀,字字诛心。
王静的脸上血色尽褪,她抱着晶时,浑身发抖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挣扎。
我知道,这很残忍。
但在我生活的这个灰色世界里,慈悲,是活不下去的。
4
最终,王静选择了妥协。
在金钱的诱惑和被强制遗忘的恐惧面前,她那份坚持了五年的仇恨,终究还是崩塌了。
我给了她一张匿名的银行卡,里面的钱,远高于这份记忆在黑市上的价格。我告诉她,拿到钱就立刻离开这座城市,永远不要回来。
她拿着那张卡,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恨我。只是在离开前,深深地看了一眼墙上丈夫的遗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拿到了那枚黑紫色的晶时。
它躺在我的掌心,冰冷,沉重。我甚至能感觉到里面蕴藏的,那股几乎要溢出来的,庞大的负面能量。
我不敢久留,立刻离开了王静的家。
就在我走到小区门口时,我的眼角余光,瞥见了一辆停在街角的黑色轿车。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但我的直觉告诉我,那辆车,不正常。
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像毒蛇一样缠上了我的脊背。
是清理人吗
我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像一个普通路人一样,叫了一辆出租车,报上了我家的地址。
出租车开出去后,我立刻从后视镜里观察。那辆黑色的轿车,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我被盯上了。夜枭那个混蛋,他把我的信息卖给了清理人!
我立刻对司机说:师傅,改道,去城西的废弃工厂。
然后,我拿出另一部一次性的加密手机,拨通了顾亦尘的电话。
东西我拿到了。但是我现在有麻烦,被清理人盯上了。交易地点需要改一下。我的语速飞快,声音压得很低。
电话那头的顾亦-尘,沉默了片刻。
把你现在的位置,发给我。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来做什么清理人很危险!
我说过,我只要那份记忆。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现在,我只能赌一把。我将我的实时位置,共享给了他。
出租车在废弃工厂的门口停下。我扔下几张钞票,立刻跳下车,钻进了错综复杂的厂房区。这里地形复杂,到处都是废弃的集装箱和生锈的管道,是躲避追捕的绝佳地点。
我刚藏身在一个集装箱后面,就听到了刺耳的刹车声。
两辆黑色的轿车,一前一后地堵住了工厂的入口。车上下来了四个穿着黑色制服,戴着墨镜的男人。他们行动迅速,训练有素,一看就是清理人。
他们开始分头搜索。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握紧了口袋里那枚黑紫色的晶时,准备在最后关头,将它销毁。
就在一个清理人,即将发现我的藏身之处时。
一阵巨大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雨夜的宁静。
我探出头,看见一辆黑色的,改装过的越野车,像一头愤怒的野兽,直接撞开了工厂生锈的大门,以一种悍不畏死的姿态,朝着那两辆黑色的轿车,狠狠地冲了过去!
5
轰——!
剧烈的撞击声,伴随着金属扭曲的尖叫,震得我耳膜生疼。
顾亦尘的越野车,像一柄黑色的战斧,直接将一辆清理人的轿车撞得侧翻在地。另一辆车的清理人见状,立刻从车里掏出了武器——不是枪,而是一种脉冲手枪,被击中的人会瞬间陷入神经麻痹。
顾亦尘显然对此早有准备。他猛打方向盘,车子一个漂亮的甩尾,用车身挡住了射来的脉冲光束。随即,他毫不恋战,朝着我藏身的方向,闪了两下车灯。
我立刻会意,趁着清理人被吸引注意力的空档,从集装箱后面冲了出来,拉开车门,跳上了副驾驶。
坐稳了!
顾亦尘低吼一声,一脚油门踩到底。越野车发出一声咆哮,从两个集装箱之间狭窄的缝隙里,硬生生地冲了出去,将清理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车子在夜色中疾驰,车窗外的霓虹,被拉成了一道道模糊的光带。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魂未定。我转头看向驾驶座上的顾亦尘。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棱角分明。他依旧面无表情,但握着方向盘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你……我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不要命了
我说了,我只要那份记忆。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淡淡地说。
我们一路疾驰,他七拐八绕,甩掉了所有可能存在的追踪,最终,车子停在了一处港口的废弃仓库前。
这里安全。他说着,熄了火。
车厢里,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车顶上,还残留着刚才撞击时留下的凹痕,在无声地诉说着之前的惊心动魄。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天鹅绒的盒子,打开它。那枚黑紫色的晶时,在黑暗中,散发着妖异的光。
这就是你要的东西。我把它递给他,李明峰的记忆。里面有他被最好的朋友,为了利益和项目,背叛、谋杀的全部过程。情感强度,是我见过最高的。
顾亦尘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枚晶时,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是渴望,是恐惧,也是一种……宿命般的悲哀。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要买它吗他突然开口问我。
客户的隐私,不在我的业务范围内。我公式化地回答。
他却像是没听到我的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种飘忽的,梦呓般的语调:
我总是在做一个梦。梦里,是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我开着车,在一条高架桥上。车里好像还有一个人,我们在激烈地争吵。然后……然后就是刺眼的白光,剧烈的撞击,和……无尽的坠落。
我每次都从坠落的瞬间惊醒。医生说,我五年前出过一场严重的车祸,导致我选择性失忆。我忘掉了一些事,一些……对我来说,可能很重要,也很痛苦的事。
他的手,终于伸了过来,从我手里,接过了那枚晶石。
我总觉得,我丢了一块很重要的灵魂碎片。或许,别人的痛苦,能帮我把它找回来。
他说着,将那枚晶时,放进了他随身携带的记忆读取仪里。那是一种比我的剥离仪更先进,可以直接与大脑皮层连接的个人设备。
他闭上了眼睛,启动了仪器。
我看着他。我知道,接下来,他将身临其境地,体验到李明峰死前那一个小时里,所有的愤怒,不甘,和被至交好友背叛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我本该立刻拿了钱,转身就走。
但不知为何,我的脚,像生了根一样,无法移动。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6
记忆的读取,比剥离要快得多,也危险得多。
顾亦尘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他的额头上,瞬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紧闭的眼睛,眉心痛苦地蹙在一起,嘴里发出了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我能想象,此刻在他的脑海里,正在上演着怎样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深夜的办公室,最好的兄弟张远,笑着递给他一杯加了料的威士忌。
——驱车行驶在东海大桥上,突然发现刹车失灵的惊恐。
——在坠入大海前,从后视镜里,看到张远那张冷漠而扭曲的脸。
背叛的毒,愤怒的火,死亡的冰冷。
这些情绪,像海啸一样,冲击着顾亦尘那片空白的灵魂。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竟生出了一丝不忍。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关掉仪器。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开关的时候。
顾亦尘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不再是空洞的。那片深渊,被填满了。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巨浪。有痛苦,有悔恨,有震惊,还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巨大的悲恸。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腕骨。
是你……他看着我,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原来……是你……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你……你在说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的脸,仿佛要透过我的皮囊,看到我的灵魂深处。
然后,他笑了。
那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充满了无尽的自嘲和绝望。
我真傻……我找了那么久,花了那么多钱,去买别人的痛苦。却不知道,真正的地狱,一直就在我自己身上。
他说着,缓缓地松开了我的手。
他抬起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两行滚烫的泪水,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下来。
我想起来了。
我全都想起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一片羽毛,飘落在死寂的车厢里。
五年前那个雨夜,东海大桥。出事的,不止李明峰一辆车。
在他前面……还有一辆车。为了躲避他那辆失控的货车,急打方向盘,撞上了护栏。
车里的女人,被甩了出来,浑身是血。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地攥住,停止了跳动。
一种极致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看着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顾亦尘缓缓地,睁开了那双蓄满了泪水的眼睛,他转过头,深深地,深深地看着我,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混杂着极致的爱与悔恨的眼神,轻轻地说:
现在,我想起来了。
五年前那个雨夜,被我撞下高架桥,至今昏迷不醒的女人……
是你妈妈,苏文。
7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凝固了。
仓库外,雨声依旧淅淅沥沥。车厢内,却死一般的寂静。我只能听见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着我脆弱的耳膜。
他……说什么
我妈妈
五年前的车祸……不是意外是……是他造成的
那个让我变成孤儿,让我从一个无忧无虑的美术系学生,堕落成在阴沟里讨生活的记忆掮客的罪魁祸首,一直……就在我身边
我甚至,还亲手帮他,找回了这段该死的记忆!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诞,更讽刺,更残忍的事情吗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上我的喉咙。我的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不……不可能……我喃喃自语,声音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警察的报告,说那是一场连环事故,肇事司机逃逸,找不到……
肇事司机……顾亦尘自嘲地笑了笑,眼泪流得更凶,是李明峰。但……我也是。如果不是我为了阻止李明峰带着证据去自首,和他发生了争执,他不会情绪失控。如果不是我……你妈妈,根本不会出事。
他娓娓道来。
原来,五年前,顾亦尘才是城建集团真正的幕后老板,李明峰和张远,都是他扶持起来的。东海大桥的项目,是他一手策划的。张远做的那些脏事,他全都知情,甚至,是他默许的。
案发当晚,李明峰良心发现,想要带着备份了所有证据的记忆晶时,去向警方自首。顾亦尘驱车去追,在东海大桥上拦下了他。两人在车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和抢夺。
混乱中,李明峰的车子失控,撞上了前方正常行驶的,我妈妈的车。
而顾亦尘,因为巨大的刺激和撞击,脑部受到重创,引发了创伤后应激障碍,选择性地,忘掉了那段最血腥,最让他无法面对的记忆。
他忘记了苏文,忘记了那张被鲜血染红的,温柔的脸。
但他潜意识里的愧疚,却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在他的灵魂里。这根毒刺,让他夜夜被噩梦纠缠,让他无法感受到任何快乐,让他像一个行尸走肉一样,活了五年。
他渴望痛苦,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觉得只有极致的痛苦,才能填补那块因为愧疚而产生的巨大空洞。
他买下李明峰的记忆,就像一个凶手,回到了犯罪现场。
然后,真相,以最残酷的方式,给了他,也给了我,致命一击。
哈哈……哈哈哈哈……
我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失控地涌了出来。
我举起手,看着自己这双,沾满了别人记忆尘埃的,肮脏的手。
我用这双手,赚来了延续母亲生命的钱。
也用这双手,将一把最锋利的刀,递给了我的仇人,让他亲手,剖开了我们两人共同的,血淋淋的伤口。
顾亦尘……我抬起头,通红的眼睛,像地狱里的恶鬼,死死地盯着他,你该死。
8
我的理智,在真相的冲击下,彻底崩断。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嘶吼着,扑了上去。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掐他的脖子,用指甲在他脸上划出血痕,用头去撞他。
我只想杀了他。
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让他血债血偿。
顾亦尘没有反抗。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任由我发泄着所有的仇恨和疯狂。他闭着眼睛,英俊的脸上,满是我留下的伤痕,但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仿佛,肉体上的疼痛,对他而言,是一种迟来的,甘之如饴的赎罪。
我的力气,很快就耗尽了。我无力地瘫倒在他怀里,只剩下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对不起……
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声音沙哑,充满了无尽的痛楚。
苏洛,对不起……
不要叫我的名字!我尖叫着,推开他,你没有资格!
就在我们两人情绪都濒临崩溃的时候。
仓库外,突然传来了密集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紧接着,十几道刺眼的强光手电,同时从仓库的各个窗口射了进来,将我们这辆小小的越野车,照得无所遁形。
一个冰冷的,通过扩音器播放的,机械合成的声音,响彻了整个仓库。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记忆管理局包围了。立刻交出所有非法晶时,放弃抵抗。重复,立刻……
是清理人!
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找来了这里!
我和顾亦尘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震惊。
完了。
我们,都成了瓮中之鳖。
仓库的大门,被轰的一声,从外面暴力破开。
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清理人,呈战术队形,潮水般地涌了进来,黑洞洞的脉冲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我们。
为首的,是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他缓缓地走到我们的车前,用一种审判般的目光,看着我们。
影子掮客,苏洛。非法交易,持有高危记忆晶时。按规定,你将被清除全部职业记忆,判处十年社会服务。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了顾亦尘。
顾氏集团总裁,顾亦尘。非法购买记忆,暴力抗法。你的罪名,更重。
银色面具的男人,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玩味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顾先生。把你身边这个女人,交给我们。并且,把你五年前,是如何买通警方,将一桩重大交通肇事案,篡改成‘意外逃逸’的证据交出来。我可以……当作没看见你。
我猛地转头看向顾亦尘。
买通警方
原来,不是找不到肇事司机。而是……被他用钱,压了下去。
顾亦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看着他,心里一片冰冷。我忽然明白了,清理人为什么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精准。
这不是一场巧合的追捕。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针对顾亦尘的,陷阱!而我,从头到尾,都只是那枚,引他入局的,棋子!
那个银色面具的男人,要的根本不是我这个小小的掮客。他要的,是顾亦尘,以及他背后,那庞大的顾氏集团的黑料!
顾亦尘,银色面具的声音,充满了诱惑,用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换你整个商业帝国的安全。这笔买卖,很划算,不是吗
车厢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我看着顾亦尘的侧脸。
我知道,只要他点一下头,把我推出去。他就能全身而退。
而我,将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会吗
一个用钱就能掩盖罪行,冷漠地看着受害者家属在痛苦中挣扎了五年的,刽子手。
他会怎么选
9
顾亦尘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
那双曾经空洞,此刻却盛满了无尽风暴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我。他的眼神里,有愧疚,有悔恨,有痛苦,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决绝。
然后,他对我,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他笑。
一个极其短暂,却又无比温柔的笑容。
下一秒,他猛地推开了我这一侧的车门,对我低吼道:跑!!
随即,他一脚油门踩到底,不是后退,不是投降,而是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朝着那个银色面具的男人,直直地冲了过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出了车外,狼狈地摔在地上。
而那辆黑色的越野车,则像一支离弦的箭,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冲向了清理人的包围圈。
开火!
银色面具发出了冰冷的指令。
数十道蓝色的脉冲光束,瞬间集火,射向了那辆悍不畏死的越野车。
车子在密集的脉冲攻击下,电路系统瞬间失灵,发出一阵刺耳的爆鸣声,最终,在距离银色面具不到五米的地方,冒着黑烟,停了下来。
车门被暴力打开,顾亦尘被两个清理人,像拖死狗一样,从驾驶座上拖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没有昏迷,只是因为脉冲的冲击,暂时无法动弹。
银色面具缓缓地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脸。
顾亦尘,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冰冷的嘲讽,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一切。值得吗
顾亦尘啐出了一口血沫,他看着面具男,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轻蔑。
你这种……没有记忆,没有感情的怪物,是不会懂的。
银色面具似乎被他的话激怒了,他抬起脚,狠狠地踩在了顾亦尘的手上。
把他带走!他下令,启动最高级别的‘记忆清洗’程序。我要让他,连自己是谁,都彻底忘记!
我躲在暗处,看着眼前这残酷的一幕,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我该怎么办
逃跑吗像他吼的那样,自己逃命
可是,如果我走了,他就会被彻底清除,变成一个真正的,没有记忆,没有过去的活死人。
他虽然是我的仇人,是他毁了我的一切。
可是,刚才,是他,用自己的命,换我逃跑的机会。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仇恨,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我的心里疯狂地撕扯。
就在清理人即将把顾亦尘押上车的时候。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我最后的武器。
那枚黑紫色的,来自李明峰的,充满了极致痛苦和仇恨的记忆晶时。
然后,我按下了我那台便携式剥离仪上的一个,我从未启用过的,红色的紧急按钮。
这个按钮,连接着一个高功率的信号发射器。它的功能只有一个——将一枚晶时里的记忆信息,在瞬间,增幅一百倍,然后像病毒一样,无差别地,强制投射到方圆五十米内,所有人的大脑里!
这是同归于尽的,最后的手段。
启动它,意味着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我,都将被这股庞大的,充满负面情绪的记忆洪流,冲垮我们自己的记忆和理智。
所有人都将变成……疯子。
我看着顾亦尘被拖上车的背影,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银色面具。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妈妈,对不起。
我,可能回不去了。
随即,我狠狠地,按下了那个按钮。
10
世界,在一瞬间,被撕裂了。
一股无形的,携带着山崩海啸般情绪的洪流,从我手中的晶时里,轰然爆发。
愤怒,不甘,仇恨,绝望……李明峰死前所有的负面情绪,被放大了无数倍,像一场精神世界的核爆炸,瞬间笼罩了整个仓库。
啊——!
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那些训练有素的清理人,在一瞬间,就崩溃了。他们扔掉了手里的武器,抱着头,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哀嚎。他们的脑子里,被强行灌入了不属于他们的,最极致的痛苦记忆。他们的精神防线,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那个银色面具的男人,也发出了一声闷哼,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他似乎有某种精神防护设备,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立刻崩溃,但也显然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而我,作为风暴的中心,承受了最猛烈的冲击。
我的大脑,像被灌入了滚烫的岩浆。无数不属于我的画面,在我眼前疯狂闪现。我的记忆,我的意识,像被狂风卷起的沙砾,一点点地被剥离,被撕碎。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我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是顾亦尘。
他挣脱了束缚,冲到了我的面前,在混乱中,将我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
再次醒来时,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
我睁开眼,看到的是圣玛丽安医院惨白的天花板。
洛洛,你醒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缓缓地转过头,看到了一个穿着病号服,坐在我床边的女人。她面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里,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
是……妈妈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在那个废弃的仓库里,引爆了记忆炸弹。
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妈妈……为什么会醒过来
我……睡了多久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三个月。妈妈握住我的手,眼圈红了,你那天晚上,被人发现昏倒在街边,送来了医院。医生说你……大脑受到了严重的冲击,选择性地遗忘了很多事情。
遗忘
我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
顾亦尘……清理人……记忆交易……
那些名字,那些画面,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糊,遥远,却又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感。
对了,妈妈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床头柜上,拿过一个信封,递给我,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有一个姓顾的先生,帮你支付了我们全部的医药费,还留下了一大笔钱。然后……他就消失了。这是他留给你的信。
我颤抖着,接过那个信封。
信封里,没有信纸。
只有一枚晶时。
一枚散发着淡淡的,温暖的琥珀色光芒的晶时。
我知道,琥珀色,代表着勇气,牺牲,和……爱。
我的指尖,触碰到那枚晶时。
一段不属于我的记忆,缓缓地,流入了我的脑海。
那是在仓库的混乱之后。顾亦尘抱着昏迷的我,逃了出来。他没有跑,而是直接去了记忆管理局自首。他交出了所有关于顾氏集团的黑料,也承担了五年前车祸的全部责任。
他用他拥有的一切,换来了我和我母亲的,平安。
在他被执行最高级别的记忆清洗程序前,他请求管理局,为他剥离了最后一份记忆。
一份……关于我的记忆。
记忆的最后,是他坐在冰冷的清洗椅上,对着镜头,露出了那个,我见过一次的,温柔的笑容。
他说:苏洛,忘了我,好好活下去。这一次,换我来守护你。
眼泪,无声地,滴落在那枚温暖的晶时上。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
雨,已经停了。
一道明亮的彩虹,挂在被洗净的,湛蓝的天空上。
我的人生,像这张空白的病床一样,被清零了。
但我知道,这一次,我会用我自己的双手,画上,属于我自己的,最干净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