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会议室舌战老外,为五千万订单做最后冲刺。
女友的男闺蜜突然踹门而入,指着我鼻子骂:
薇薇跟了你真是瞎眼!同居这么久连钻戒都买不起!
客户吓得当场撤退。
当我报警把男闺蜜送进警局,女友甩了我一耳光:
他为我好有错吗
——————
会议室的空气绷紧到了极限,像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弓弦。
高悬的空调风口发出微弱却持续的嘶鸣,吹得桌上那几份厚厚的英文合同书页角不安地翘起,又落下。
对面坐着的是史密斯先生和他的两位下属,三个金发碧眼的老外,面孔如同精心打磨过的石膏像,毫无表情,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睛泄露出他们高度专注的状态。
陈默坐在长桌的这一端,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悬崖边的一棵青松。
他双手交叠放在光可鉴人的深色桌面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喉咙深处残留着一丝干涩的灼痛感,那是刚才连续一个多小时高强度英文输出、逐条驳斥对方苛刻条款留下的印记。
窗外,下午五点的阳光正盛,斜斜地穿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在地毯上投下棱角分明的几何光影。
那光束的边缘,几乎要触到他锃亮的皮鞋尖。
史密斯先生,
陈默再次开口,声音低沉、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得如同冰棱坠地
关于贵方提出的第三季度交货延迟罚金比例,我方基于国际通行的FIDIC条款和过往三年稳定的供应链数据,认为8%的设定缺乏合理依据,也远超行业惯例。我方建议下调至4.5%,同时,我们可以在预付款比例上做出1.5%的让步,以体现诚意,促成这个对我们双方都意义非凡的合作。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牢牢锁住史密斯那双深邃的蓝眼睛。
心脏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搏动,节奏却比平时快了几分。
五千万的单子。
成了,不仅是他陈默职业生涯迄今为止最辉煌的一笔,更是压在他心头那场漫长、憋屈战役的最终胜利。
这笔钱,足以让他彻底摆脱那个令人窒息的窝囊废标签,足以让林薇——那个此刻大概正窝在公寓沙发里刷剧、对他永远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女友——闭上那张刻薄的嘴。
他甚至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那个场景:签完合同,走出这栋摩天大楼,他会在城市最璀璨的星空下,单膝跪地,拿出那枚在保险柜里静静躺了半年的蒂芙尼钻戒。
他会告诉她,他不是买不起,他只是想证明,不靠家里那座金山,他陈默一样能凭本事给她最好的生活。
然后,他会坦白那个藏了多年的秘密:他的父亲,是那个名字时常出现在财经新闻里的矿老板陈大山。
他想象着她惊愕、狂喜,最后扑进他怀里的样子。
这幻想如同一剂强心针,瞬间冲散了谈判带来的疲惫和紧绷,让他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牵起一丝细微的弧度。
就在这时,会议室厚重隔音门的方向,传来一阵突兀而激烈的争执声。
声音模糊不清,但其中的愤怒和失控感却穿透了门板,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陈默的眉头瞬间拧紧,心头那点温热的幻想啪地一声碎裂。
史密斯和他的两个下属几乎同时扭头看向门口,石膏像般的脸上终于裂开了缝隙,写满了惊疑和被打扰的不悦。
怎么回事
史密斯看向陈默,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快。
陈默刚想开口安抚,那扇厚重的、象征着秩序和规则的门,竟在一声沉闷的巨响中被猛地从外面撞开了!
门板狠狠砸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发出痛苦的呻吟。
一个身影裹挟着外面办公区嘈杂的背景音和一股浓烈的廉价发胶的刺鼻气味,旋风般卷了进来。
是张超。
林薇那个所谓的男闺蜜。
他穿着一件花哨到近乎扎眼的紧身T恤,头发精心抓过,根根竖起,此刻却因剧烈的动作显得有些凌乱。
那张算得上英俊的脸上,此刻因为激动而扭曲,涨得通红,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愤怒,直直地钉在陈默身上。
陈默!你这个伪君子!人渣!
张超的声音嘶哑高亢,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瞬间撕裂了会议室里所有紧绷的秩序。
他大步流星地冲到长桌前,手指几乎要戳到陈默的鼻尖,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飞溅
你对得起薇薇吗啊她跟了你几年了啊你给过她什么你让她过过一天好日子吗
陈默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血液嗡的一声全冲上了头顶,眼前甚至有些发黑。
他强迫自己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怒吼,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冰碴:
张超!你给我滚出去!这里在谈正事!
正事你也配谈正事
张超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怪笑,整个人都因为情绪的极端亢奋而微微颤抖。
他猛地转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已经下意识站起身来的史密斯三人,动作夸张得像在表演话剧
看看!看看你们眼前这位衣冠楚楚的陈经理!他在骗你们!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不负责任的混蛋!
他用手指着陈默,又指向自己,语速快得像失控的机枪扫射:
他!陈默!跟我最好的闺蜜薇薇同居两年了!两年!你们知道吗他连个像样的戒指都舍不得给她买!他口口声声爱她,可他给她什么了住的破出租屋!挤地铁上下班!薇薇那么好的姑娘,跟着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他就是个空手套白狼的渣男!你们跟他合作小心被他啃得骨头都不剩!
出去!
陈默的理智彻底崩断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震得自己耳膜嗡嗡作响,猛地伸手去推搡张超。
张超被推得一个趔趄,反而更加激怒,不管不顾地挥舞着手臂,试图绕过桌子继续控诉。
会议室里瞬间乱成一团。
文件被碰落在地。椅子被撞开。
史密斯和他的两个助手脸色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困惑和一种被卷入疯人院般的荒谬感。他们彼此快速交换着惊恐的眼神,其中一个已经慌乱地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
史密斯,再也顾不上任何商务礼仪,对着两个下属急促地挥手
Go!
Go
now!
三人像躲避瘟疫一样,抓起自己的公文包和外套,几乎是贴着墙根,在张超歇斯底里的叫骂和陈默暴怒的呵斥声中,狼狈不堪地挤出了会议室。
那个价值五千万美元的未来,随着那扇被重重甩上的门,发出一声绝望的闷响,彻底化为了泡影。
世界在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的喧嚣、叫骂、混乱,都变成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陈默僵在原地,保持着推搡的动作,手臂还悬在半空,指尖冰凉,血液却像沸腾的岩浆在四肢百骸里冲撞。
他看着史密斯三人仓皇消失的门口,又猛地转向张超。后者胸口剧烈起伏,脸上还残留着刚才表演过度的潮红和亢奋,但那双眼睛里,此刻却清晰地浮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恶毒。
那眼神,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陈默的眼球,穿透颅骨,直抵心脏最深处。
你……满意了
陈默的声音异常地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浸着血。
张超咧开嘴,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那笑容扭曲而丑陋:
满意我当然满意!薇薇早就该看清你这种废物了!连个戒指都买不起的穷酸,装什么大尾巴狼你也配我呸!
他故意夸张地朝光洁的地板上啐了一口。
好。很好。
陈默点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不再看张超一眼,仿佛对方只是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他缓缓地转过身,走到会议桌旁,拿起桌上那个内部通话器,手指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按下了接通安保中心的按钮。
喂,安保中心吗我是陈默。A区3号会议室,有人非法闯入,恶意扰乱重要商务会议,对我进行人身攻击,并导致公司重大商业损失。请立刻派安保人员过来控制现场,同时报警。
他的声音清晰、冷静、条理分明,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板上。
没有愤怒的嘶吼,没有失控的咆哮,只有一种彻底心死之后,玉石俱焚的决绝。
张超脸上那嚣张得意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如同被速冻一般。他瞪大眼睛,似乎完全没料到陈默会如此直接地报警。
你……你敢报警陈默!你他妈疯了薇薇不会放过你的!
他的声音开始发虚,带着一丝色厉内荏的恐慌。
陈默置若罔闻,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背对着张超,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被夕阳染成一片血红的天空。
五千万的单子,他的职业前景,他构想了无数次的未来……都在那片血色中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安保人员来得很快,训练有素地将还在叫嚣挣扎的张超反剪双臂控制住。
警察的脚步声随后在走廊响起,严肃而冰冷。
陈默作为报案人,配合着做简单的笔录,机械地回答着问题,眼神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张超一眼。
当张超被戴上手铐,在警察的押送下,用一种混杂着怨毒、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目光死死盯着陈默被带离时,陈默只觉得一阵彻骨的疲惫和麻木席卷了全身。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公司大楼的。
深秋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刀子般刮在脸上,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心口那股灼烧般的剧痛。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地震动着,屏幕上薇薇两个字像催命符一样跳动着。
他木然地按下接听键。
陈默!你在哪!
林薇尖利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瞬间穿透耳膜
你把张超怎么了他电话怎么打不通他是不是去找你了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动他一根手指头,我跟你没完!
陈默沉默着,听着电话那头急促的呼吸和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愤怒。
说话啊!哑巴了废物!连个单子都谈不好,是不是又搞砸了张超是不是为我的事去找你了他是不是骂你了骂你几句怎么了能少你一块肉他那是关心我!为我好!你懂不懂啊你这个冷血自私的混蛋!
林薇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充满了指责和理所当然的偏袒。
他冲进我的会议室,当着重要客户的面,骂我是骗子、渣男,说我没钱给你买戒指,搅黄了我五千万的订单。
陈默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平静地陈述着事实,没有一丝波澜
我报警了,他涉嫌扰乱单位秩序和寻衅滋事,现在应该在去警局的路上。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了。
紧接着,是林薇更加尖锐、更加愤怒,甚至带着哭腔的爆发:
报警!陈默!你竟然报警抓他!你怎么能这么恶毒!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认识十几年了!他为我好有什么错!他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戳到你痛处了是不是你无能!你没用!你赚不到钱!买不起房子买不起钻戒!还不许人说吗!
她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陈默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
他比你强一万倍!至少他真心对我好!你呢除了会装腔作势,除了会窝里横,你还会什么废物!人渣!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跟你在一起!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去警局!张超要是有什么事,我跟你拼命!
电话被狠狠挂断,只剩下忙音在耳边尖锐地鸣叫。
陈默握着手机,站在华灯初上、车水马龙的街头,巨大的城市霓虹招牌闪烁着冰冷炫目的光,映在他空洞的瞳孔里。
风更冷了,吹透了他单薄的西装,寒意渗入骨髓。
他像一个被遗弃在繁华世界边缘的孤魂,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他没有回家。
那个所谓的家,此刻只会让他窒息。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双腿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才在街心公园一张冰冷的长椅上坐下。
深秋的寒意顺着石椅侵入身体,他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
城市的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虚假的暖黄海洋,却照不进他心底分毫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再次震动。是林薇发来的信息,只有冰冷的一句:
张超出来了。
用我的名义保释的。在城东分局门口,来接我。
陈默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久到屏幕自动暗了下去。
最终,他站起身,像一具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的木偶,走向路边,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城东分局门口,惨白的LED灯光将一小片区域照得如同白昼。
林薇裹着一件单薄的风衣,站在夜风里,脸色铁青,嘴唇紧抿。
她的身边,站着刚刚被保释出来的张超。
张超身上的嚣张气焰似乎收敛了一些,但当他看到从出租车上下来的陈默时,嘴角立刻不受控制地向上勾起,形成一个极其刺眼、充满胜利者姿态和赤裸裸嘲讽的弧度。
那弧度里,写满了对陈默的轻蔑,对他失败的幸灾乐祸,以及对他此刻狼狈处境的极度享受。
林薇也看到了陈默。
她快步冲上来,夜风撩起她的发丝,那张曾经让陈默心动不已的脸,此刻在惨白的灯光下只剩下刻薄和怨毒。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毫无预兆地狠狠扇在陈默的左脸上。
力道之大,打得他头猛地偏向一边,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指印,火辣辣地疼。
陈默!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林薇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变形,指着站在一旁、嘴角噙着冷笑的张超
他为了我,被你害得进了局子!你满意了你这个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小人!张超对我掏心掏肺,比你这个所谓的男朋友强一千倍一万倍!你有什么资格把他送进来你算什么东西!
她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陈默鼻子的手指都在颤抖,每一个字都淬着毒:
我告诉你,你连张超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窝囊废!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遇上你!滚!看见你就恶心!
夜风呜咽着,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又无力地落下。
陈默极其缓慢地转回头。
左脸颊上的灼痛感异常清晰,却奇异地盖过了心口那片早已冰封麻木的荒芜。
他没有去看歇斯底里的林薇,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直直地落在张超脸上。
张超双手插在裤兜里,斜倚着分局冰冷的墙壁,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闹剧。
接触到陈默的目光,他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咧得更开了,甚至故意挑了挑眉梢,无声地用口型吐出两个字:
废——物。
那两个字,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的声响,永久地烫在了陈默的心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林薇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曾经所有关于爱情、关于未来的幻想,在这一眼中彻底化为飞灰。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留恋。
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陈默一言不发,猛地转身,大步走向路边。
他拉开一辆刚刚停下的出租车车门,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裂的狠劲。
车门嘭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那张牙舞爪的怒骂和那道冰冷刺骨的嘲讽目光。
他对着司机报出那个熟悉的、位于城市另一端的高档小区地址,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
师傅,去枫林苑。
车子启动,汇入流光溢彩的车河。
车窗紧闭,将城市的喧嚣隔绝在外,只剩下轮胎摩擦地面的单调声响和自己沉重的心跳。
陈默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巨大迷宫。
他曾以为这里是梦想的起点,如今才明白,这只是个巨大的冰冷的牢笼。
五千万的单子黄了,以这种荒诞而屈辱的方式,他在这个公司,在这个行业,在这个城市,已经没有任何立足之地。
林薇那番话,张超那个眼神,像最锋利的刻刀,将他过去几年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所有的隐忍,都刻上了失败和耻辱的印记。
回到那个曾经被他视为爱巢的公寓,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林薇常用的那款香水味,此刻却只让他感到一阵阵反胃。
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微光,径直走向卧室。
打开衣橱,拿出那个最大的行李箱,哐当一声扔在地板上。
动作机械而高效,仿佛在执行一项早已规划好的任务。
他只拿了自己当初带来的衣物、几本重要的专业书籍和工作资料。
属于林薇的东西,他一件没碰。
那些共同添置的小物件,那些承载着虚假温情的照片,都被他视若无物。
收拾完毕,他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到客厅中央。
环顾四周,这个精心布置过的空间,此刻只剩下冰冷的陌生感。
他拿出手机,点开林薇的微信头像——那还是她笑得明媚动人的一张自拍。
他手指悬在屏幕上空,停顿了几秒,然后一字一句地输入:
林薇,我们结束了。钥匙放在玄关鞋柜上。房租交到下月底。你的东西,自己处理。别再找我。
点击发送。
没有犹豫,没有撤回。
然后,手指滑动,找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拨了出去。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一个带着浓重地方口音、却异常洪亮热情的声音响起:
喂默娃子咋个想起给你老子打电话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听到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陈默喉咙猛地一紧,一股巨大的酸涩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翻涌的情绪,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爸…我…我想回家。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嗓门,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一种你小子终于开窍了的得意:
回家哈哈哈!好!好得很!早就该回来了!外面那些花花草草有啥子好是不是被人欺负了跟老子说!老子给你撑腰!等着!我让你妈给你收拾屋子!想吃啥让你妈给你做!红烧肉炖肘子赶紧回来!火车票买好了没几点的老子开车去接你!
父亲那粗粝的、毫不讲究措辞的关心,像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垮了陈默强撑了一路的堤坝。
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喉咙里的哽咽泄出,只是用力地嗯了一声。
好!好!路上小心点!到了给老子打电话!
父亲的声音依旧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又充满了最质朴的牵挂。
挂了电话,陈默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眼眶,汹涌而出。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起来。
压抑了太久的委屈、愤怒、屈辱和疲惫,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即将成为过去的家里,肆无忌惮地奔流。
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广袤的土地上吭哧吭哧地爬行。
硬座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各种食物复杂的气息,人声嘈杂,孩子的哭闹、大人的闲聊、手机外放的短视频声音交织成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背景音。
陈默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头抵着冰冷的车窗玻璃,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
城市的轮廓早已消失在视野尽头。
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田野。
深秋时节,大地呈现出一种萧瑟的灰黄色调。
收割后的稻茬齐整地排列着,像大地的伤疤。
远处起伏的山峦,在薄暮中只剩下模糊而沉重的剪影。
偶尔能看到零星的村庄,低矮的房屋升起袅袅炊烟,在苍茫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
车窗像一个不断移动的取景框,框住外面飞速倒退的荒凉景象。
陈默的瞳孔里映着这片寂寥,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回过去。
他想起刚毕业那年,拖着行李箱走出火车站时,抬头仰望这座庞大城市的天际线,心中充满了征服者的豪情。
他拒绝了父亲安排好唾手可得的安逸职位,拒绝了家里提供的巨额启动资金,固执地相信仅凭自己的才华和努力,也能在这片钢铁丛林里打拼出属于自己的天地。
他要证明给父亲看,证明给所有那些背后议论矿二代不过是靠爹的人看。
更要证明给那个,他以为会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看——他陈默,不是靠祖荫的废物。
他想起了第一次拿到项目奖金,虽然只有几千块,却兴奋地拉着林薇去吃她念叨了很久的法餐。
林薇看着菜单上昂贵的价格,撇了撇嘴,最终还是点了最便宜的套餐。
他记得她当时说:
默,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不用看价格点菜啊
他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
快了,薇薇,相信我,很快我们就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那时的他,眼中燃烧着多么炽热的光芒。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爱,一个愿意陪他吃苦、等待他成功的女孩。
他拼命工作,加班到深夜是常态,为了一个项目方案绞尽脑汁,为了一个客户点头哈腰。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只为了尽快兑现自己的承诺,给她一个安稳富足的未来。
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显赫的家世,只想让她爱上纯粹的努力拼搏的自己。
可现实呢
林薇的抱怨越来越多,眼神里的不耐烦越来越浓。
他省吃俭用攒钱给她买的新款手机,被她嫌弃颜色不好看;
他熬夜做的项目书得到领导表扬,她只淡淡地说有什么用,工资又没涨;
他兴致勃勃地规划着未来的小家,她却总是指着房产广告上的豪宅别墅,说这才叫房子。他以为的同甘共苦,在她眼中,不过是窝囊废的无能证明。
而那个张超,那个油头粉面、除了会哄她开心似乎一无是处的男闺蜜,却总能轻易地逗得她开怀大笑,获得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回护。
废物、窝囊废、连张超一根毛都比不上……林薇最后那些淬毒般的字眼,伴随着张超那充满嘲讽的眼神,再一次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里炸开。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声音和画面驱逐出去。
火车发出一声悠长而疲惫的汽笛,车轮撞击铁轨的节奏慢了下来。
窗外,一片灯火通明的区域逐渐清晰。
那不是城市的灯火,而是矿区特有的景象——高耸的井架、巨大的储煤仓、蜿蜒的传送带、密集的厂房,在夜色中被无数探照灯勾勒出庞大而粗犷的轮廓。
空气中似乎已经能闻到那股混杂着煤尘和柴油的独特气味。
家,到了。
拖着行李箱走出简陋的火车站,一股混杂着煤尘、湿润泥土和深秋寒意的空气猛地灌入鼻腔。
这味道陌生又熟悉,瞬间将他拉回遥远的少年时代。
站前小广场上灯光昏暗,人影稀疏。
他正想掏出手机,两道刺眼的雪白灯光像利剑般劈开夜色,直直地照射过来。
一辆庞然大物轰隆隆地驶近,不是轿车,而是一台线条粗犷、涂装着明黄色油漆的巨型矿用挖掘机!
它像一头钢铁巨兽,沉稳地停在陈默面前几米处。
驾驶室的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一个身影矫健地跳了下来。
正是他爹,陈大山。
陈大山身材不高,但异常壮实,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袖口和裤腿还沾着新鲜的泥点子。
一张国字脸被旷野的风和煤灰打磨得黝黑粗糙,像一块历经风雨的岩石。
浓密的眉毛下,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此刻正眯着,上下打量着风尘仆仆的儿子,嘴角咧开一个毫不掩饰的、带着浓厚调侃意味的笑容。
哟!我们陈大经理,陈大精英,凯旋归来了
陈大山的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在寂静的站前广场上传出老远,引得几个零星的路人侧目。
他几步走到陈默面前,蒲扇般的大手毫不客气地拍在儿子肩膀上,力道沉得让陈默一个趔趄
啧啧啧,瞧瞧这脸,拉得比咱矿上的驴还长!咋了听说你那五千万的大买卖,让人给一泡尿滋黄了啧啧啧,五千万啊,把你小子吓尿裤子没
陈默被老爹这毫不留情的开场白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脸上火辣辣的,一半是旅途疲惫,一半是被这直白到近乎羞辱的调侃臊的。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场噩梦般的会议,林薇的耳光,张超的嘲讽,此刻在父亲这粗粝的、带着煤渣味的关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不堪。
爸……
他艰难地挤出这个字,声音沙哑。
爸什么爸!
陈大山大手一挥,打断了儿子的话头,脸上的笑容却更深了,带着一种老子早就知道的得意。
他猛地转身,指着身后那台巨大的挖掘机铲斗。
陈默顺着父亲指的方向看去,顿时愣住了。
只见那巨大的、能轻松铲起几吨矿石的钢铁铲斗里,此刻并没有煤块,而是堆满了……黄灿灿的东西!
在挖掘机顶部工作灯的强光照射下,那些东西折射出耀眼夺目的金光!
那是一座用无数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但都黄澄澄、亮闪闪的矿石堆砌起来的……小山!
矿石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挑选和堆叠,在灯光的映衬下,金光流淌,熠熠生辉,像极了传说中的金矿模型!
瞅见没
陈大山叉着腰,声音洪亮,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土豪式炫耀,指着那堆金光闪闪的矿石,
你老子听说你被人家五千万吓破了胆,连买卖都黄了!怕你回来想不开,寻死觅活!喏,专门给你堆了个‘金山’压压惊!咱家这玩意儿,可比他那纸上的五千万实在多了!咋样够不够不够老子再给你挖一铲子!
粗粝的夜风卷着煤灰的气息扑面而来。
陈默站在巨大的挖掘机旁,仰头望着铲斗里那座在强光灯下熠熠生辉、由真正的矿石堆砌起来的金山,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老爹陈大山那粗声大气的调侃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吓破胆了……纸上的五千万……咱家这玩意儿实在……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砂砾的巴掌,啪啪地扇在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屈辱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滚烫的、粗粝的暖意。
这感觉太复杂,太汹涌,像地下奔腾的暗流,猛地冲垮了他最后强撑的堤坝。
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像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视线瞬间模糊了,眼前那堆刺目的金光,父亲那张黝黑粗糙、写满得意却分明藏着担忧的脸,都在水汽中氤氲开,扭曲成一片温暖而酸涩的光斑。
傻站着干啥回家!
陈大山见儿子眼圈泛红,呆愣愣地不说话,心里那点得意劲儿反而淡了,涌上来的更多是心疼。
他蒲扇般的大手再次重重拍在陈默背上,这次力道明显轻了不少,带着点笨拙的安抚
你妈在家等你吃饭呢!听说你要回来,一大早就开始忙活,炖的肘子,蒸的鱼,全是硬菜!走走走!这破机器有啥好看的回头让你玩个够!
他不由分说地推着陈默走向停在挖掘机后面的一辆……陈默这才注意到,那是一辆线条方正、极其低调的黑色奔驰G级越野车。
车身上同样蒙着一层薄薄的煤灰,与它彪悍硬朗的造型和那个闪耀的三叉星徽章形成一种奇特而强烈的反差。
老爹拉开车门,像塞麻袋一样把陈默和行李一起塞进宽敞的后座,自己则利落地跳上驾驶位。
巨大的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G级车碾过矿区坑洼不平的道路,稳稳地驶向家的方向。
车窗外,是陈默既熟悉又陌生的矿区夜景。
巨大的储煤仓如同沉默的黑色巨人,蜿蜒的传送带在灯光下缓缓蠕动,空气中弥漫着混合了煤尘、柴油和湿润泥土的味道。
这味道,曾经是他年少时拼命想要逃离的土气象征,此刻却像最温暖的襁褓,将他紧紧包裹。
他靠在宽大舒适的真皮座椅上,紧绷了近一个月的神经,在发动机低沉的嗡鸣和车厢内皮革混合着淡淡烟草的气息中,一点点松弛下来,沉入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与安宁交织的混沌中。
车子驶入一片环境清幽的别墅区,最终停在一栋灯火通明的独栋别墅前。
院门自动打开,车子刚停稳,别墅厚重的雕花木门就被猛地推开。
默娃!我的儿啊!
一个带着浓重哭腔的女声响起。
母亲王秀娟几乎是跑着冲出来的。
她身材微胖,穿着居家的棉布衣服,头发在脑后随意挽了个髻,脸上还沾着一点面粉。
她冲到车边,不等陈默完全下车,就一把将他紧紧搂进怀里。
那怀抱温暖、柔软,带着厨房里烟火气的馨香,还有一股陈默从小闻到大的雪花膏的味道。
瘦了!瘦了好多!黑了!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啊!
王秀娟捧着儿子的脸,借着门口的灯光仔细端详,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掉,声音哽咽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妈给你做了好多好吃的!都是你爱吃的!快进屋!外面冷!
陈默被母亲紧紧地搂着,感受着她身体的微微颤抖和毫不掩饰的心疼,鼻子又是一阵发酸。
他反手轻轻抱住母亲,声音闷闷的:
妈……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累就对了!回家就是休息的!
陈大山停好车,大步走过来,嗓门依旧洪亮,却少了之前的调侃,多了几分不容置疑
走走走,进屋!杵门口喝西北风呢
别墅内部是典型的中式风格,红木家具厚重沉稳,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博古架上陈列着一些瓷器摆件,处处透着一种低调的奢华。
巨大的餐桌上早已摆得满满当当:油亮红润的红烧肘子、清蒸鲈鱼冒着热气、金黄的炸丸子、翠绿的时蔬……琳琅满目,香气四溢。这是最朴实的家的味道,也是最温暖的避风港。
一顿饭吃得异常安静。
王秀娟不停地给儿子夹菜,看着他狼吞虎咽,眼圈又忍不住红了。陈大山则破天荒地没有高谈阔论,只是闷头扒饭,偶尔抬头看儿子一眼,眼神复杂。
饭后,一家三口移到宽敞的客厅。
王秀娟端来切好的水果,陈大山则从茶几下摸出一个紫砂壶,慢悠悠地开始泡功夫茶。
氤氲的茶香弥漫开来,气氛稍微松弛了一些。
默娃,
陈大山倒了三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陈默面前,语气难得地平和下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过去的事儿,糟心的,咱就不提了。翻篇!男子汉大丈夫,跌倒了不怕,爬起来接着走!关键是你以后咋个打算
他端起自己那杯茶,吹了吹热气,黝黑的脸上神情严肃:
爹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矿上的事,有老子撑着,饿不死你。但爹知道,你心气儿高,有本事,不是那种甘心躺在老子功劳簿上混吃等死的孬种。
他顿了顿,目光炯炯地看着陈默:
你爹我,大字不识几个,就是个挖煤的。这些年,钱是赚了不少,走出去人家也叫一声‘陈总’,可这心里头……
他指了指自己心口
虚!为啥没文化!人家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笑话咱是土包子,暴发户!我陈大山的儿子,不能这样!
陈大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
默娃,爹跟你交个底。爹就盼着两件事:第一,盼着你成家!早点让爹妈抱上大孙子!第二,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
盼着你,还有你以后的娃,都给我好好读书!读大学!当文化人!当教授!当科学家!给咱老陈家光宗耀祖!让那些瞧不起咱的人看看,咱老陈家,不光有矿,还有墨水!有真本事!
他拿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从旁边沙发上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里,啪地一声抽出几张照片,拍在陈默面前的茶几上。
喏!爹跟你妈,早就给你物色好了!
陈大山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老子办事你放心的得意
你李叔,记得不当年跟老子一起在部队大熔炉里扛过枪、吃过糠的!过命的交情!人家现在可是咱省城重点大学的教授!正儿八经的文化人!书香门第!
照片上是几张合影。
最上面一张,是父亲陈大山和一个同样年纪、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温和的中年男人的合影,两人都穿着军装旧照,背景似乎是当年的军营。
另一张是那儒雅男人和一个年轻女孩的合影。
女孩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一件素雅的米白色连衣裙,站在大学图书馆前,笑容温婉干净,眉眼清秀,气质沉静如水,像一株初夏的栀子花。
这是你李叔的闺女,苏晚!
陈大山指着照片上的女孩,语气斩钉截铁
人家可是大学老师!助理教授!学问好,脾气更好!知书达理,温柔贤惠!跟你李叔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文化人!爹跟你李叔都商量好了!只要你点头,过两天就安排你们见见!保准你满意!
王秀娟也在一旁连连点头,满眼期待:
是啊默娃,那姑娘妈见过照片,真是好得没话说!一看就是有福气、懂事的姑娘!比你之前那个……
她意识到说漏嘴,赶紧停住,讪讪地笑了笑。
陈默看着照片上那个叫苏晚的女孩。
她的笑容很干净,眼神清澈温和,没有林薇那种时刻带着审视和挑剔的锐利光芒,也没有那种对物质的灼热渴望。
她就像一股清泉,静静地流淌在照片里。
这种气质,对于刚从一场充满算计、羞辱和背叛的感情泥沼中挣扎出来的陈默来说,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吸引力。
然而,巨大的疲惫和创伤感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立刻开始一段新的关系,而是一个彻底放空、舔舐伤口、找回自我的空间。
他轻轻放下照片,抬起头,迎上父母殷切的目光,声音低沉却清晰:
爸,妈,谢谢你们。李叔的女儿……看起来很好。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说出了自己一路上反复思量的决定:
只是……我刚回来,心有点乱。我想……我想先出去读几年书。
他看着父亲,眼神坦诚:
就像您说的,我也想……多学点东西,沉淀一下自己。我想申请去国外读个博士。
客厅里安静了一瞬。
陈大山和王秀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随即是了然,最后是巨大的欣慰和狂喜!
好!好!好!
陈大山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连说了三个好字,黝黑的脸上红光满面,比谈成了几个亿的大单子还高兴
读书好!读书好啊!这才是正事!有出息!比你老子有出息多了!
他兴奋地站起来,在客厅里踱着步
去!去国外!去最好的大学!钱的事不用你操心!老子供得起!读!读博士!给老子读个洋博士回来!光宗耀祖!
王秀娟也激动地抹着眼泪:
好好好!读书好!妈支持你!妈给你收拾行李!在外面想吃啥就买啥,别省着!钱不够就跟妈说!
看着父母因为自己这个决定而欣喜若狂的样子,陈默心头最后那点阴霾似乎也被这纯粹的喜悦冲淡了些许。
他点了点头,嘴角努力牵起一个微笑:
嗯,谢谢爸妈。
——————
深秋,古老学院的红砖墙上爬满了深红的藤蔓。
小河的柔波里倒映着同样古老而肃穆的建筑剪影,几片金黄的落叶在清澈的水面上打着旋儿。
陈默抱着几本厚重的专业书籍,从材料科学实验室大楼走出来,步履沉稳。
他穿着简单的深色高领毛衣和休闲裤,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沉静而专注,褪去了三年前所有的青涩、浮躁和压抑,只剩下一种被知识浸润后的沉稳与笃定。
这三年,像一次彻底的淬火与重塑。
远离了故土的喧嚣和那场刻骨铭心的背叛,他把自己完全沉入到学术的海洋里。
在顶尖导师的指引下,在古老图书馆的浩瀚典籍中,在一次次严谨的实验和激烈的学术讨论里,他不仅攻克了困扰行业多年的复合材料界面失效难题,顺利拿到了博士学位,更找回了那个纯粹追求价值、相信自我的内核。
曾经对父亲土豪身份的不屑与急于撇清,也在异国他乡的沉淀中悄然转化。
他开始理解父亲那代人的局限与奋斗,理解财富本身并无原罪,关键在于掌控它的人如何运用。
父亲那句让后代都成为文化人的朴素愿望,如今在他心中有了更重的分量。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屏幕上跳出一条新消息,来自一个备注为晚的联系人:
默,工作顺利吗爸爸说晚上一起吃饭,在老地方,六点。需要我去接你吗[笑脸]
文字简短,却透着熟悉的温柔和体贴。
陈默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镜片后的眼神也变得柔和。
他快速回复:
刚出实验室。落地很顺利,不用接,我自己开车过去。六点见。
回完信息,他走向停车场。
一辆崭新的路虎揽胜行政加长版静静地停在那里,流畅硬朗的线条在夕阳下泛着低调奢华的光泽。
这是父亲知道他回国后,不由分说派人送来的代步工具,美其名曰文化人就得配好车。
陈默拉开车门坐进去,真皮座椅包裹感极佳,引擎启动的声音低沉浑厚。
他系好安全带,目光无意间扫过车窗外。
不远处,就是大学的学生公寓区。
一群年轻的学生抱着书本,有说有笑地走过。
其中一个男生,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略显宽大的外套,手里拎着一个超市的廉价购物袋,里面露出几包方便面的包装角。
男生脚步匆匆,脸上带着点急切和期待,似乎是急着赶回宿舍。
陈默的目光在那个男生身上停留了几秒。
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
在国内那所普通大学的宿舍里,为了给林薇买一条她看中其实并不算很贵的施华洛世奇项链,他啃了一个月的方便面。
每天下课后就冲回宿舍,用那个小小的电热杯煮面,整个楼道都弥漫着那股廉价的、浓郁的调料包味道。
他记得自己当时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看着手机里林薇的照片傻笑,觉得再苦也值得。
那时,他以为那就是爱情的全部模样,是通往幸福的必经之路。
他收回目光,发动了车子。
路虎揽胜平稳地滑出停车位,驶离这片充满学术气息的区域。
巨大的反差感在心中弥漫开。
当年那个为了一根项链啃泡面的穷学生,如今开着价值不菲的豪车,顶着剑桥博士的光环,即将去家族企业担任研发总经理。
而当年那个让他倾尽所有、以为能相守一生的女孩,却早已成了生命中最不堪回首的伤疤。
车子汇入城市的车流。
就在等一个红灯时,中控台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个没有备注名字、却无比熟悉的号码跳了出来,在屏幕上执着地闪烁着——是林薇。
陈默的眉头瞬间蹙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
那个号码,连同它背后代表的那段充满背叛和羞辱的过往,像一根早已生锈却并未拔除的毒刺,此刻又被猛地拨动了一下。
他盯着那闪烁的名字,直到屏幕暗下去,铃声也归于沉寂。
他没有接。过去的,就该让它彻底过去。
然而,仅仅过了几秒,手机再次固执地亮起,还是那个号码。
震动声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默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他按下方向盘上的接听键,声音透过车载音响传出,平静得像冰封的湖面,不带一丝温度: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秒,随即传来一个带着哭腔、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女声,充满了急切和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陈默是……是你吗真的是你我……我是林薇!
我知道。
陈默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有事
陈默!我……我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林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崩溃般的哭喊
是我以前瞎了眼!是我蠢!是我被猪油蒙了心!张超……张超他就是个畜生!骗子!他骗了我!他好吃懒做,花光了我的钱,还……还打我!我实在受不了了……呜呜呜……陈默,我求求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知道你还爱我的对不对我们那么多年感情……
她语无伦次地哭诉着,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自怜和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乞求。
陈默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些哭诉,那些忏悔,那些迟来的控诉张超的言语,像隔夜的馊饭,只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反胃和彻底的冰冷。
林薇。
他打断了她喋喋不休的哭诉,声音清晰地透过车载音响传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精准而冰冷地钉入对方的耳膜
我们早就结束了。在你选择相信张超,在你为了他打我一耳光,在你骂我是废物、连他一根毛都比不上的时候,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电话那头的哭声瞬间停滞了,只剩下压抑的、粗重的喘息。
陈默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继续陈述着事实,如同在宣读一份早已生效的判决书:
你现在过得好与不好,都与我无关。你的道歉,我听到了,但我不需要,也不接受。请你,以后不要再打这个电话。再见。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方向盘上的挂断键。
车厢内瞬间恢复了寂静。
红灯转绿,他平稳地踩下油门,路虎揽胜再次汇入车流,仿佛刚才那通歇斯底里的电话从未发生过。
车子驶入一家环境清幽、格调高雅的私房菜馆停车场。
陈默刚停好车,就看到苏晚已经站在门口等候。
她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羊绒大衣,围着一条浅灰色的围巾,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身影显得格外温婉恬静。
看到陈默下车,她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路上堵车了吗
她自然地挽住陈默的胳膊,声音轻柔。
还好。
陈默感受到她身上令人安心的馨香,刚才电话带来的最后一丝冰冷戾气也消散无形。
他回以微笑,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
两人并肩走进预订好的包间。
苏晚的父亲李教授,一位气质儒雅、风度翩翩的中年学者,和陈默的父亲陈大山已经在座。
陈大山今天难得地穿了件看起来价值不菲、但穿在他身上依旧有点不羁的深色夹克,正和李教授谈笑风生,嗓门依旧洪亮,引得李教授不时发出温和的笑声。
席间气氛融洽。
李教授学识渊博,谈吐风趣,和陈大山回忆当年军营的趣事,也关心陈默在公司的研究进展。
陈大山则眉飞色舞地吹嘘儿子多么有出息,是洋博士,是大科学家,惹得李教授和陈默都忍俊不禁。
苏晚安静地坐在陈默身边,细心地为他布菜添茶,偶尔与陈默目光交汇,眼神温柔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中。
饭毕,苏晚去洗手间。
陈大山和李教授还在兴致勃勃地聊着。
陈默起身,走到包间外安静的露台透气。
深秋的晚风带着寒意,却让人头脑清醒。
苏晚很快也走了出来,站到他身边。她敏锐地察觉到陈默眉宇间那一丝难以完全化开的沉郁,轻声问道:
陈默,怎么了看你吃饭时就有点心不在焉,脸色也不太好。是不是……回来太累还是公司那边有什么事
陈默侧过头,看着苏晚清澈关切的眼睛。
夜色中,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像能包容一切的海。
他沉默了几秒,决定不再隐瞒。他需要坦诚,也需要彻底地告别过去。
刚才来的路上,
陈默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卸下重负的释然
接到一个电话。是……林薇打来的。
苏晚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但并没有惊讶,只是静静地听着,带着全然的信任。
陈默将林薇在电话里的哭诉、忏悔、对张超的控诉,以及自己冰冷决绝的拒绝,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苏晚。
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回避自己的情绪。
……她说张超家暴她,骗光了她的钱,她受不了了,想回头。
陈默最后说道,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讽和彻底的淡漠
我告诉她,一切都结束了,让她不要再联系我。
晚风轻轻拂过,带来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
苏晚静静地听完,没有立刻说话。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陈默放在栏杆上有些冰凉的手。
她的掌心温暖而柔软。
都过去了,陈默。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像月光流淌过心田
那不是你的错。你值得最好的现在和未来。
她没有追问细节,没有评价林薇的对错,只是给予他最坚定的支持和全然的信任。
陈默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那温暖从指尖一直传递到心底,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
他看着她月光下温柔坚定的侧脸,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感激。
谢谢你。
他低声说。
傻瓜。
苏晚轻轻靠在他肩上
我们进去吧,别让长辈等久了。
婚礼的筹备紧锣密鼓,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精密钟表。
每一个细节都力求完美,承载着两个家庭沉甸甸的喜悦和祝福。
陈默更是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新成立的研发中心,全新的设备、顶尖的团队、亟待突破的前沿项目,一切都让他充满了干劲。
林薇那个电话带来的最后一丝涟漪,早已被忙碌和幸福冲刷得无影无踪。
这天下午,陈默正在研发中心顶楼的总经理办公室里,和几个核心工程师讨论一个关键材料的应力测试数据。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繁华的天际线。
阳光透过玻璃,在光洁的会议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讨论正进行到关键处,办公室厚重的大门突然被毫无预兆地、粗暴地推开了!
陈默!你这个骗子!陈世美!你给我出来!
一个尖利刺耳、带着哭腔和疯狂的女声,如同炸雷般在安静的办公区响起。
所有人都愕然抬头。
只见林薇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看起来价格不菲但明显不合时宜的连衣裙,脸上妆容糊成一团,眼睛红肿,眼神涣散而狂乱。
她手里挥舞着一张纸,像握着什么重要的证据,径直冲向会议桌主位的陈默。
保安气喘吁吁地追在后面,试图阻拦:
女士!你不能进去!女士!
骗子!你骗了我的感情!骗了我的青春!
林薇完全无视保安,冲到陈默面前,隔着会议桌,将手中的纸狠狠拍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那赫然是一张打印出来陈默和苏晚在剑桥校园里的合影!
照片上两人笑容甜蜜,背景是古老的学院建筑。
大家快看啊!看看这个伪君子!道貌岸然的人!
林薇指着照片,声音嘶哑高亢,充满了表演式的悲愤,对着整个办公室的人,也对着闻声从外面办公区探头张望的员工们
他当年跟我同居那么多年!口口声声说爱我!结果呢转头就傍上了别人!一脚把我踢开!他这是始乱终弃!是包养小三!是当代陈世美!他不得好死!
她歇斯底里地控诉着,唾沫横飞,状若疯妇。整个楼层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工程师都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外面办公区探头探脑的员工们更是面面相觑,脸上表情各异,有惊讶,有好奇,有鄙夷,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
陈默缓缓站起身,脸色铁青。
他万万没想到,林薇竟然会疯狂到直接闯到公司来闹!
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熟悉、如今却面目全非、如同泼妇般的女人,他心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深的悲哀和荒谬感。
林薇,你闹够了没有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们早就分手了。请你立刻离开,否则我报警。
报警你报啊!让警察来抓我啊!
林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刺耳的尖笑,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让大家评评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渣男!你靠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就玩弄女人感情!你不得好死!苏晚就是个小三!她……
够了!
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喝打断了林薇的污言秽语。
只见安保部的王队长,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中年汉子,带着两个年轻保安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王队长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如刀,看也没看林薇,而是径直小跑到陈默身边,微微点头,声音洪亮而恭敬,清晰地传遍整个寂静的办公室:
陈总,这疯子怎么处理是直接轰出去,还是送派出所
陈总两个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林薇的耳膜上!
也砸在了所有不明就里的员工心上!
林薇脸上那疯狂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扭曲的肌肉和瞪得快要裂开的眼睛。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王队长,又看看面无表情的陈默,再看看周围那些员工脸上瞬间变得了然、敬畏甚至带着点看好戏的古怪神情……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刚才她闯进来时,那些员工的眼神那么奇怪!
明白了为什么陈默年纪轻轻就能执掌这么大的研发中心!
明白了为什么王队长对他如此恭敬!
原来……原来他真的是……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愚弄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她所有的控诉、所有的悲愤,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像一个被戳穿了所有伪装、暴露在聚光灯下的小丑,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脸色由红转青,最后变成一片死灰。
你……你们……
她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陈默冷冷地看着她瞬间崩溃的样子,心中毫无波澜,只有一片漠然。
他转向王队长,声音平静无波:
王队,报警吧。这位女士扰乱公司正常办公秩序,涉嫌诽谤。请警方依法处理。
是!
王队长立刻挺直腰板,拿出对讲机呼叫楼下门岗配合警方。
林薇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再也没了刚才的疯狂,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灰败。
她手中那张作为证据的照片,也无力地飘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很快,警笛声由远及近。
两名警察到来,在了解情况并查看了监控后,将失魂落魄、没有任何反抗的林薇带走。
等待她的,将是行政拘留。
这场闹剧,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落幕。
——————
一个月后。
城中最顶级的滨江酒店,巨大的玻璃穹顶婚礼殿堂在阳光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彩。
穹顶之下,纯白的玫瑰与淡雅的铃兰交织成馥郁的花海,空气里弥漫着甜蜜的花香与悠扬的弦乐。
宾客云集,衣香鬓影,商界名流、学界泰斗齐聚一堂,欢声笑语汇成一片喜悦的海洋。
陈默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身姿挺拔如松。
他站在花团锦簇的仪式区前方,身旁是同样盛装、气质温婉如兰的苏晚。
苏晚身披曳地的洁白婚纱,头纱下,那张清丽的脸庞在幸福的光晕中美得惊心动魄。
两人相视一笑,眼中只有彼此。
李教授作为女方家长,正站在他们面前,准备进行庄重的托付仪式。
他儒雅的脸上洋溢着欣慰与骄傲,目光温和地看着女儿,又赞许地看向陈默。
陈大山和王秀娟坐在前排主宾席,陈大山努力想维持严肃,但嘴角咧开的笑容怎么都压不下去,王秀娟则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喜悦的泪水。
整个殿堂笼罩在神圣、温馨而盛大的氛围中。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那个最重要的时刻。
就在这时,靠近巨大落地玻璃幕墙的宾客席边缘,似乎起了一丝极其轻微的骚动。
陈默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心脏猛地一沉。
是她。林薇。
她不知何时混了进来,就站在人群外围,靠近那透明的玻璃幕墙。
她穿着一件与婚礼氛围格格不入的深色旧外套,头发依旧有些凌乱,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窝深陷,整个人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站在那里,没有像上次在公司那样歇斯底里地冲上来,只是隔着攒动的人头,远远地、死死地盯着仪式区前方的陈默和苏晚。
她的眼神空洞,麻木,像两口枯竭的深井,再也映不出任何光彩,只剩下一种死寂般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认命
不,那更像是某种东西彻底碎裂后留下的灰烬。
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随即恢复了平稳。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脸上没有泄露任何情绪,只是握着苏晚的手,更紧了一些。
苏晚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瞬间的异样,用眼神无声地询问。
陈默微微摇头,示意她安心。
仪式即将开始,他绝不会让任何人破坏这属于他和苏晚的神圣时刻。
李教授已经开始说话,温和而庄重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殿堂:
……今天,我把我的女儿苏晚,托付给陈默……
宾客们安静下来,专注地聆听着。
陈默的目光重新回到苏晚脸上,深情而专注。
然而,眼角的余光却清晰地捕捉到,玻璃幕墙边的林薇,身体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
她没有再看他们,而是缓缓地低下头,看向自己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东西——那似乎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她的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然后,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角落,在神圣的托付词中,在满堂宾客的祝福目光聚焦于新人身上时,她猛地抬起手,不是抢夺话筒,也不是冲向新人,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手中那张纸揉成一团!
紧接着,她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臂颓然垂下。
那个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团,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
一阵穿堂风,恰好从酒店特意打开的、为了空气流通的侧门吹入,打着旋儿,卷起那个纸团。
纸团像一片失去生命的枯叶,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翻滚、跳跃了几下,然后,在所有人沉浸在仪式感动的目光之外
在玻璃幕墙透进来的一片璀璨的阳光中,飘飘荡荡地……落入了旁边波光粼粼的室内景观喷水池里。
清澈的水流瞬间浸透了纸团。
它只在水面上挣扎般地浮沉了不到一秒,便迅速被浸透、下沉,消失在水底装饰的鹅卵石和水草之间,再也看不见了。
做完这一切,林薇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
她没有再看婚礼现场一眼,只是低着头,像一个真正的游魂,拖着沉重的脚步,悄无声息地地转身,融入了酒店后方通往出口的走廊阴影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仪式台上,李教授庄重的托付词恰好落下最后一个音节:
……愿你们相敬如宾,白首不离。
掌声如潮水般响起,淹没了那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发生的一切。
陈默牵着苏晚的手,在所有人的祝福目光中,缓缓转身,面向宾客。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倾泻而下,照亮了他们幸福而坚定的面容。
喷水池的水面,只留下了一圈转瞬即逝的涟漪,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映照着满堂璀璨的灯火和新人美好的身影。
那张沉入水底的纸,连同它所代表的那个被彻底抛弃的、不堪回首的过去,都无声地消融在了这片象征着新生与喜悦的粼粼波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