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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水军的荣光与陨落
第一部分:天河水军的荣光与陨落
天河的水是不结冰的。
沙悟净攥着腰间的玉牌站在南天门的廊下,看远处的水浪翻涌成银带,绕过三十六座星桥,漫过七十二处水寨。水色是极淡的青,像被揉碎的月光浸在琉璃盏里,连水底的星子都看得分明——那不是天上的星辰,是天河水军布下的定水灵珠,每一颗都由上古玄铁熔铸,镇着天河深处的暗流。
他那时还不叫沙悟净。天兵们都喊他卷帘,或是更恭敬些,称卷帘将军。这名号里藏着他的职责:不仅是玉帝驾前的侍从,更掌管着天河最隐秘的差事——守卷。
将军,今日的‘水镜卷’该换了。身后传来小卒的声音,捧着个乌木匣子,匣子里铺着云纹锦缎,裹着一卷泛着水光的竹简。
沙悟净接过匣子时,指尖触到竹简的凉意,像摸到了一块浸在冰水里的玉。这便是天河秘卷,并非寻常典籍,而是用天河深处的水魄所制,能映照三界因果。卷中记着天规法典,记着仙佛轮回,甚至记着那些未发生却已注定的事。玉帝说,这秘卷是天庭的眼,看得见过去,也望得见将来,须得最严谨、最心净的人来守。
他确实配得上这份信任。
沙悟净原是西昆仑的一块顽石,因吸收了万年月华生了灵智,又得元始天尊点化,修出人形。他不像悟空那般桀骜,也不似八戒那般活络,性子里带着石头的沉稳,做什么都一丝不苟。在天河水军当差时,他能把三千水兵的名册背得一字不差,能在三日内勘遍天河七十二寨的布防,连玉帝都赞他心如明镜,性若磐石。
升任卷帘大将那年,他在凌霄殿上接过玉帝亲赐的卷帘——那不是寻常的帘子,是用鲛绡混着龙须织成的,展开时能遮半边殿宇,收起时只盈一握。玉帝说:你掌此帘,便是替天庭遮护隐秘,凡不该看的、不该听的,都得拦在帘外。
他那时以为,不该看的是仙卿们的私语,不该听的是妖魔的妄言。直到那天,他在整理秘卷时,无意间触到了一卷从未见过的竹简。
那卷竹简是暗金色的,不像其他秘卷那样泛着水光,倒像是被火焰烧过,边缘还留着焦痕。沙悟净认得所有秘卷的封印,唯独这卷上的印记陌生——不是玉帝的玉玺,也不是老君的八卦,而是一个蜷缩的人形,像个在母胎里未成形的婴孩。
他本不该碰的。守卷人的规矩第一条,便是非诏不阅,非令不碰。可那天天河的水格外静,连风都停了,竹简在匣子里轻轻颤动,像有谁在里面敲着,一下,又一下,敲得他心头发痒。
指尖刚触到竹简,眼前便炸开一片光。
不是天河的青光,也不是凌霄殿的金光,是一种混沌的颜色,像天地未开时的雾气。雾里有声音,叽叽喳喳的,像无数只鸟在叫,又像是无数张嘴在念咒。他听见有人说东土,有人说西天,有人说十世,还有人说劫难。
然后他看见了画面:一个穿着僧衣的人,骑着白马,走在荒漠里,身后跟着一只猴子,一头猪,还有一个……看不清模样的,挑着担子的人。那猴子很凶,手里拿着根棍子,一棒下去,山都裂了;那猪很懒,总是耷拉着耳朵,却在关键时刻能扛起重担;而那个挑担子的人……沙悟净猛地睁大眼睛,那人的身形,竟有几分像他自己
画面碎了,像被人用手揉皱的纸。接着是另一段景象:云端上,玉帝和如来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一盘棋局。玉帝执黑,如来执白,棋子落下去,不是落在棋盘上,而是落在人间——一颗黑棋变成了一座山,压住了那只猴子;一颗白棋变成了一条河,挡住了僧人的路。
金蝉子该转世了。如来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一世,须让他亲自走一趟。
玉帝冷笑一声:那泼猴野性难驯,天蓬又耽于情劫,你选的人,怕是护不住他。
所以才要‘补全’。如来拈起一颗白棋,棋子上映出沙悟净的脸,昆仑石灵,心性沉稳,可镇住那猴子的躁,也可托住那猪的懒。只是……他尘心未泯,还需磨一磨。
沙悟净的手指猛地缩回来,竹简上的焦痕烫得他指尖发麻。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架子,匣子里的其他秘卷哗啦啦掉出来,水魄溅在地上,化成点点星光。
原来所谓的取经,从来不是什么偶然。是佛道之间的一场交易,是早就写好的剧本。而他,还有那只猴子,那头猪,甚至那个素未谋面的僧人,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
将军,您怎么了小卒闻声进来,见满地狼藉,吓得脸色发白,这……这要是被玉帝知道了……
沙悟净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他不能说,也不敢说。守卷人的职责是守护秘密,而不是泄露天机。可那些画面在他脑子里盘旋,如来那句尘心未泯,还需磨一磨像根针,扎得他心口发疼。
他想起自己刚化形时,在西昆仑见过的一只雪狐。那狐狸被猎人的夹子伤了腿,他偷偷掰开锁链,把它抱到山洞里,用自己的灵元为它疗伤。元始天尊知道后骂他妇人之仁,难成大器,可他看着雪狐眼里的光,总觉得那样的仁,比冷冰冰的天规更实在。
难道这尘心,也成了被算计的理由
接下来的几日,沙悟净像丢了魂。他站在天河岸边,看着水兵们操练,听着远处凌霄殿传来的钟鸣,总觉得一切都透着虚假。那卷暗金色的竹简被他藏回了匣底,可夜里总能梦见那画面:荒漠里的僧人,扛着担子的自己,还有云端上那盘冰冷的棋局。
他开始走神。在玉帝早朝时,他本该卷起帘子,却愣在原地,直到玉帝咳嗽了一声才惊醒;在清点秘卷时,他把水镜卷放错了位置,差点被司命星君发现。
天兵们私下里议论:将军最近怎么了像是有心事。
他确实有心事。他想不明白,若一切都是定数,那仙佛为何还要讲慈悲若取经只是场博弈,那芸芸众生的苦难,又算什么
这些念头像天河里的暗流,在他心底翻涌,直到那场蟠桃宴。
宴席设在瑶池,仙乐飘飘,祥云缭绕。玉帝坐在主位上,满面红光,如来坐在他身旁,含笑颔首。沙悟净站在玉帝身后,手里捧着卷帘,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两位端坐的尊神。
他们在笑,可那笑容里,藏着和竹简上一样的冰冷。
卷帘,替朕斟酒。玉帝的声音传来。
沙悟净回过神,转身去取案上的琉璃盏。那盏是用千年琉璃烧制的,剔透得能映出人影,是玉帝最爱的物件。可他的手却在发抖,脑子里又响起了如来的声音——还需磨一磨。
磨怎么磨像磨一块石头那样,把他的尘心一点点磨掉,磨成一块没有感情的棋子
哐当——
琉璃盏掉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片。
清脆的响声在瑶池里炸开,仙乐停了,笑声也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有惊讶,有鄙夷,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沙悟净跪在地上,低着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碎琉璃片里,像无数个破碎的自己。
大胆卷帘!玉帝拍案而起,声音里满是怒意,竟敢在蟠桃宴上打碎朕的琉璃盏,你可知罪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打碎御物,按天规当斩。可他抬起头,看着玉帝那张震怒的脸,忽然明白了——这不是意外,是早就安排好的磨。
他们不能杀他,因为棋盘上还需要这颗棋子。但他们要罚他,要让他疼,让他忘,让他从云端跌落泥沼,变成一个听话的工具。
臣……知罪。他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玉帝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快认罪,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道:念你曾有功勋,免你死罪。但活罪难逃——贬你去流沙河,受飞剑穿肋之苦,每七日一次,永无宁日!
话音刚落,便有天兵上前,反剪他的双臂。沙悟净没有挣扎,他看着自己腰间的守卷玉牌被摘下,看着那卷暗金色的竹简被重新锁进匣子,看着天河的水在视线里越来越远。
他被推下南天门的那一刻,听见如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轻,却字字清晰:
忘了吧。忘了你是谁,忘了你见过什么。等时候到了,自会有人来渡你。
风灌进他的喉咙,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他感觉自己的记忆在飞速流失,西昆仑的雪,天河的水,秘卷上的字,一点点变得模糊。最后剩下的,只有一种尖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像流沙河底的淤泥,死死地缠住他的心脏。
扑通一声,他掉进了一条浑浊的河里。
河水又冷又腥,裹着泥沙灌进他的口鼻。他想挣扎,却发现四肢沉重得像灌了铅。头顶有什么东西飞掠而过,带着破空的锐响,噗嗤一声,穿透了他的肋骨。
剧痛袭来,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他躺在一块湿滑的礁石上。河里的水是浑浊的黄,像被搅翻的泥浆,看不见底,也望不见岸。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从哪里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饿。
一种疯狂的、噬骨的饿。
他看见水面上漂过一只渔船,船上有个渔夫在撒网。那渔夫的影子落在水里,像一块肥美的肉。他想也没想,纵身跳了下去,撕开渔船,咬住了渔夫的脖颈。
温热的血涌进喉咙,那股饥饿感暂时退去了。可当他松开嘴,看着渔夫沉入河底的尸体时,心里却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慌,像有什么珍贵的东西,随着那鲜血一起流走了。
他捂着头,蹲在礁石上,发出痛苦的嘶吼。河水倒映出他的模样:红发碧眼,獠牙外露,脖子上挂着一串骷髅头——那是他吃掉的人留下的。
他不知道那些骷髅头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吃他们。他只知道,每过七天,就会有飞剑从天上刺下来,穿透他的肋骨,疼得他想死。而每次疼过之后,那股饥饿感就会更强烈,逼得他不得不再次去抓人来吃。
流沙河的水,永远是浑浊的。就像他的心,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看不清,也摸不透。
只有在偶尔平静的夜里,他会坐在礁石上,看着天上的月亮,脑子里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青蓝色的水,泛着光的竹简,还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说:渡河者,先渡己……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是谁说的。他只是觉得,那句话里藏着一种他丢失已久的东西,像天河里的定水灵珠,能镇住他心里的狂躁。
可他抓不住。
流沙河的浪又涌了上来,带着腥气,拍打着礁石。他缩了缩脖子,把自己埋进泥沙里,像一块真正的顽石。
他忘了自己曾是卷帘大将,忘了天河的荣光,忘了秘卷上的秘密。
他只记得,自己是个妖怪,住在流沙河底,靠吃人活着。
这便是他的劫。从云端跌落泥沼的劫,从清醒坠入混沌的劫。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场劫难,才刚刚开始。那盘云端上的棋局,早已为他落下了下一步棋子。只等一个骑着白马的僧人,带着一只猴子和一头猪,踏浪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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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那时,他埋在心底的记忆,他丢失的名字,他忘了的那句渡河者,先渡己,终将在流沙河畔,重新浮出水面。
2
流沙河畔的百年困局
第二部分:流沙河畔的百年困局
流沙河没有四季。
河水永远是浑浊的土黄色,像被谁打翻了砚台,将千万年的淤泥都搅了起来。河面上终年浮着灰黑色的雾气,太阳照下来,也只能透出一点朦胧的光,连岸边的芦苇都长得歪歪扭扭,叶子上蒙着一层洗不掉的沙粒。
沙悟净在这里住了多久他记不清了。时间在流沙河是没有意义的,只有每七天一次的飞剑穿肋之痛,像个粗暴的刻痕,提醒他还活着——或者说,还没彻底死透。
他藏在河底的洞窟里。那洞窟是天然形成的,石壁上渗着腥冷的水,洞顶垂着倒挂的石笋,像无数把倒悬的刀子。他蜷缩在最深处,用泥沙盖住自己,只露出一双碧绿色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洞口。
洞里堆着些零碎的东西:半截断裂的船桨,生锈的铁锚,还有一串用骷髅头穿成的项链——那是他吃掉的过路人留下的。他时常摸着那些骷髅头,指尖划过空洞的眼眶,试图想起些什么,可脑子里只有一片混沌,像流沙河的水,什么都抓不住。
饿。
这是他最清晰的感觉。不是凡间的饥肠辘辘,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带着戾气的饿,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啃噬他的五脏六腑。每当这种饥饿感涌上来,他就会冲出洞窟,在河面上盘旋,像一头寻找猎物的野兽。
他见过各种各样的过路人。有背着行囊的商人,有结伴而行的书生,有挑着担子的货郎……他们大多会乘着木船,小心翼翼地在河面上划行,嘴里念着祈求平安的咒语。可他们不知道,流沙河的平安,从来不由神明决定,只看他饿不饿。
他会猛地掀起巨浪,将木船打翻,看着那些人在水里挣扎、尖叫。他们的恐惧像撒在锅里的盐,能让他的饥饿感更强烈几分。他会抓住最胖的那个人,一口咬断对方的脖颈,温热的血涌进喉咙时,那种蚀骨的饿才会暂时退去。
但每次吃饱后,他都会陷入更深的恐慌。
他会蹲在礁石上,看着水面上漂浮的尸体和碎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脑子里会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干净的白色长袍,捧着卷轴的手,还有一句严厉的训斥——不可造杀孽。
孽……什么是孽他对着河水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像磨过的石头。河水倒映出他的模样:乱糟糟的红头发,青黑色的皮肤,嘴角还沾着未干的血迹,脖子上的骷髅头在风里轻轻碰撞,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这是谁
他不认识。
有一次,他抓住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那妇人吓得浑身发抖,却死死把孩子护在怀里,哭喊着: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吃我吧!吃我吧!
他的手停在半空。
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看到一片白色的雪地,一只受伤的小狐狸蜷缩在雪地里,眼神又害怕又倔强。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的年轻人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抱起了狐狸……
放开她!他听到自己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惊讶的愤怒。
那妇人和孩子愣住了,大概没想到这只妖怪会突然变卦。
他猛地转过身,一头扎进河里,任由冰冷的河水淹没自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吼,也不知道那个抱着狐狸的年轻人是谁。他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那天之后,他有三天没出来觅食。洞里的饥饿感几乎要将他吞噬,可他一想到那妇人护着孩子的样子,就觉得喉咙发紧。
第四天,他实在撑不住了,又冲出了洞窟。这次他抓到了一个独行的老和尚。老和尚穿着洗得发白的僧衣,手里拄着一根禅杖,看到他时,既没跑,也没叫,只是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你不怕我他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獠牙。
老和尚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淡淡的悲悯:施主眼底有挣扎,并非天生的恶妖。
挣扎他不懂。
是啊,挣扎。老和尚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就像这流沙河,水想往东,浪想往西,所以才永远浑浊。
他愣住了。水想往东,浪想往西……那他呢他想做什么
老和尚从怀里掏出一个干硬的窝头,递给他:贫僧没什么好东西,这个你若不嫌弃……
他看着那个窝头,又看了看老和尚枯瘦的手腕。饥饿感在咆哮,可他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转身跳进了河里。
他躲在水下,看着老和尚慢慢划船离开。船桨划水的声音很轻,像在敲他的心。老和尚的话,还有那个窝头的样子,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让他更加混乱。
没过多久,天上又开始响起咻咻的破空声。他知道,飞剑要来了。
他没躲。
那些闪着寒光的剑,像认准了目标的毒蛇,精准地刺穿他的肋骨。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他像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在礁石上翻滚、嘶吼。血顺着伤口流进河里,染红了一片水域,引来一群嗜血的怪鱼。
啊——!他痛得几乎要昏过去,可意识却异常清醒。他仿佛又看到了瑶池里的琉璃盏,看到了玉帝震怒的脸,看到了自己跪在地上,影子被碎玻璃割成一片一片。
为什么……他咬着牙,血沫从嘴角涌出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飞剑抽离的瞬间,他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在礁石上,任由河水拍打他的身体。他闭上眼睛,想就这样死了算了,可每次濒死之际,总会有一股微弱的力量把他拉回来。
那力量来自心底的某个角落,像一颗埋在泥沙里的种子,即使被反复碾压,也不肯彻底死去。
有一次,他在河边捡到一块光滑的卵石。卵石是青灰色的,被水冲刷得圆润剔透,握在手里有种冰凉的踏实感。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捡它,只是觉得看着它,心里的狂躁会少一点。他把卵石藏在洞窟最深的地方,像藏着一个秘密。
日子就在饥饿—杀戮—恐慌—剧痛的循环里一天天过去。他吃掉的人越来越多,脖子上的骷髅头串越来越长,可内心的空洞却越来越大。
他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总是一片青蓝色的水,比流沙河干净一万倍,水面上漂浮着发光的竹简,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人站在水边,背对着他,手里捧着一卷书。
该换卷了。那个人说,声音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他想走上前,可脚下像灌了铅,怎么也动不了。每次想开口问你是谁,梦就醒了,只剩下洞窟里冰冷的石壁和刺鼻的腥味。
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云端,有人一直在看着他。
观音菩萨第三次来流沙河时,化身成了一个采药的老婆婆。她背着竹篓,在河边的乱石滩上慢慢行走,假装寻找草药。
菩萨,这沙悟净戾气太重,每七日受飞剑之苦,不仅没消了他的孽,反而添了更多杀业,真的要选他吗善财童子站在云端,看着河面上那个红发碧眼的妖怪,忍不住问道。
观音菩萨手里捻着一串念珠,目光落在沙悟净藏在礁石后的身影上:昆仑石灵,本性纯良,只是被尘劫蒙了心智。你看他刚才,明明饿极了,却放过了那个赶车的老汉,可见本心未泯。
善财童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沙悟净缩回了水里,只留下一圈圈涟漪。
可他毕竟吃了那么多人……
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观音菩萨微微一笑,他的劫,不在杀戮,而在‘记起’。记起自己是谁,记起为何而来。
她从竹篓里拿出一片莲叶,轻轻抛向河面。莲叶没有沉下去,反而顺着水流,慢慢漂向沙悟净藏身的洞窟。
沙悟净在水里看到了那片莲叶。翠绿的颜色,在浑浊的河水里格外显眼。他觉得奇怪,伸手把莲叶捞了起来。莲叶上没有水,反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像雨后的草地。
他把莲叶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一片巨大的莲花池,池子里开满了粉色的莲花,一个穿着袈裟的僧人坐在池边,手里拿着一朵莲花,对着他笑……
渡河者,先渡己……
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轻,却像敲钟一样,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这声音……在哪里听过
他猛地抬头,看向河面。刚才那个采药的老婆婆已经不见了,只有一片空荡荡的雾气。
他握着那片莲叶,愣了很久。莲叶上的清香渐渐散去,可那句话却像刻在了他的脑子里——渡河者,先渡己。
渡渡什么渡河渡谁
他低头看向手里的青灰色卵石,又摸了摸脖子上的骷髅头串。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笼罩了他。
他不想再吃人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可不吃人,他又会被那种蚀骨的饥饿感折磨,而且,他还能做什么呢他是个妖怪,是个被天庭抛弃的罪人,除了待在这流沙河,他无处可去。
日子照旧循环,只是他开始有意识地避开那些看起来弱小的过路人。他只在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会对那些横行霸道的匪盗下手。每次吃完,他都会把对方的尸骨埋在岸边的泥沙里,再放上一块卵石。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珍藏那块青灰色的卵石一样。
直到有一天,河面上飘来了一朵巨大的莲花。莲花上站着一个女子,白衣胜雪,手持净瓶,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沙悟净。女子开口,声音像流水一样清澈,你可愿皈依我佛,护一取经人西行
沙悟净愣住了。沙悟净……这是他的名字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脑子里像有两团迷雾在碰撞,一团是青蓝色的天河和发光的竹简,一团是浑浊的流沙河和骷髅头串。
你本是天庭卷帘大将,因触怒玉帝被贬至此。白衣女子的声音继续传来,像一把钥匙,在撬动他尘封的记忆,如今有个机会,可让你脱离苦海,修成正果。
卷帘大将……天庭……
那些破碎的画面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凌霄殿的玉阶,瑶池的仙乐,玉帝震怒的脸,还有那卷暗金色的竹简,以及竹简上那个蜷缩的人形印记……
是你们……他终于挤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是你们安排的!这一切都是你们安排的!
白衣女子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是劫,亦是缘。你若肯去,便可解开这流沙河的困局;你若不去,便只能永远在此受飞剑之苦,被妖性吞噬。
他看着女子平静的眼睛,突然想起了那个老和尚的话:就像这流沙河,水想往东,浪想往西,所以才永远浑浊。
他想往东,还是往西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青灰色卵石,又摸了摸胸口——那里,还留着飞剑穿肋的旧伤,隐隐作痛。
我……他深吸一口气,浑浊的河风吹起他的红发,我去。
不是为了什么正果,也不是为了皈依谁。他只是想知道,那卷竹简上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想知道那个渡河者,先渡己到底是什么意思,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白衣女子笑了,抬手一挥,一道金光落在他脖子上的骷髅头串上。那些骷髅头瞬间化作粉末,消散在风里。
去吧,她说,等取经人路过此地,你便拜他为师。记住,守住你的本心。
莲花缓缓升起,消失在雾气里。
沙悟净站在礁石上,摸了摸脖子,那里空荡荡的,反而有些不习惯。他转身回到洞窟,把那块青灰色的卵石揣进怀里。
然后,他坐在洞口,看着浑浊的流沙河,第一次开始期待未来。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怎样的取经人,也不知道西行路上会遇到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终于要离开这片困了他百年的河了。
河水依旧在咆哮,雾气依旧弥漫。可他心里的那片浑浊,似乎被投进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他的劫,还没结束。但他的路,终于要开始了。
3
遇见取经人
第三部分:遇见取经人
流沙河的雾,终于散了些。
沙悟净坐在礁石上,怀里揣着那块青灰色的卵石,指尖反复摩挲着它温润的表面。自从观音菩萨离开后,他便日日在这里等。等那个所谓的取经人,等一场未知的救赎,也等一个能解开所有谜团的答案。
飞剑穿肋的痛苦依旧每七日准时降临,但他似乎没那么怕了。剧痛袭来时,他会死死攥着那块卵石,任由冷汗浸透脊背,脑子里却在想:青蓝色的天河,发光的竹简,还有那句渡河者,先渡己。这些碎片像散落在泥沙里的星子,虽不明亮,却足以让他在混沌中抓住一点微光。
这日清晨,河面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不是过往商旅的惊惶,也不是水流的咆哮,而是一种……热闹的争吵。
沙悟净猛地站起身,碧色的眼睛警惕地望向雾气深处。只见一叶扁舟破开晨雾,缓缓驶来。船头站着一个穿着锦襕袈裟的僧人,眉目慈悲,正无奈地劝着什么;船尾坐着一个长嘴大耳的胖子,穿着青色僧衣,手里摇着橹,嘴里却喋喋不休:师父你就是心善!这破河妖气冲天,依老猪看,直接让猴哥把河翻过来,看哪个妖怪敢挡路!
八戒休得胡言。出家人当慈悲为怀,怎可妄动杀念僧人的声音温和却坚定。
师父!你是不知道那猴子多能惹事!前几日在高老庄……
话音未落,一道金光咻地从船篷里窜出来,落在船舷上,化作一只毛脸雷公嘴的猴子,手里还把玩着一根金光闪闪的棍子。呆子!又在背后说俺老孙坏话猴子挑眉,火眼金睛扫过河面,突然定住,目光直直射向沙悟净藏身的礁石,呔!哪里来的妖怪,在此窥探
沙悟净的心脏猛地一缩。
是他。
梦里那个拿着棍子、一棒能劈开大山的猴子。
竹简上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荒漠,白马,僧人,猴子,猪……还有那个挑着担子的自己。原来,观音菩萨说的取经人,就是他们。
他下意识地想躲进水里,可脚步却像被钉住了。这是他等了许久的时刻,是解开一切谜团的契机,他不能逃。
妖怪什么妖怪那长嘴大耳的胖子探出头,看到沙悟净红发碧眼的模样,吓得一哆嗦,我的个娘哎!这妖怪长得比老猪还磕碜!
八戒,不得无礼。唐僧双手合十,看向沙悟净,目光里没有恐惧,只有平和,施主在此,不知有何见教
沙悟净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泥沙,发不出声音。他该说什么说自己是天庭贬下来的卷帘大将说自己吃了无数过路人还是说,他是被安排来加入他们的棋子
猴子不耐烦了,抡起棍子就朝他打来:管你什么妖怪,敢挡俺师父的路,吃俺老孙一棒!
金光带着破空的锐响袭来,沙悟净本能地侧身躲开,棍子砸在礁石上,轰隆一声,碎石飞溅。他看着那根棍子,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凌霄殿上,一个毛茸茸的身影抡着同样的棍子,打得天兵天将落花流水,嘴里喊着: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是齐天大圣。那个闹过天宫的猴子。
你是谁沙悟净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却有力,为何要过流沙河
俺们是往西天取经的!胖子抢着回答,我乃天蓬元帅下凡,这是俺师父唐三藏,那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你这妖怪,识相的就赶紧让路,不然让你尝尝老猪的九齿钉耙!
天蓬元帅……唐三藏……齐天大圣……
一个个名号在他耳边炸开,与竹简上的秘密、云端上的棋局重叠在一起。原来都是真的。他们都是被选中的人,带着各自的过往和伤痕,走向同一个目的地。
我不让。沙悟净说。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拒绝。或许是潜意识里对被安排的抗拒,或许是想看看,这场被注定的相遇,是否真的无法改变。
嘿!你这妖怪还挺横!猴子眼睛一瞪,又是一棒打来。
沙悟净不再躲。他猛地沉入水中,掀起滔天巨浪,河水像愤怒的野兽,朝着小船扑去。他知道自己打不过孙悟空,但他想试试,试试反抗的滋味。
师父莫怕!胖子跳进水里,化作一头巨猪,用钉耙抵挡浪头。猴子则踩着筋斗云,在半空与他周旋,金箍棒金光四射,打得河水四溅。
沙悟净在水里灵活地穿梭,像一条滑不溜丢的鱼。他看着水面上那个灵活的身影,看着水里那个笨拙却勇猛的胖子,看着船头始终端坐不动的僧人,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这就是他未来的同伴吗
一场混战持续了半个时辰。沙悟净渐渐力竭,肋骨上的旧伤被牵扯得隐隐作痛。孙悟空的棒子越来越快,天蓬的钉耙也招招狠辣,他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唐僧突然开口:悟空,八戒,住手。
猴子和胖子都愣住了,停下手来。
唐僧看向水里的沙悟净,目光依旧慈悲:施主,我看你虽为妖形,却无甚凶戾之气,为何要阻拦我等西行
沙悟净浮出水面,喘着粗气。他看着唐僧清澈的眼睛,突然想起了那个曾对他说渡河者,先渡己的人。是了,是十世之前的金蝉子。原来,他们早就见过。
我……他张了张嘴,所有的抗拒和愤怒突然都泄了气,我在等一个人。
等谁
等你。沙悟净的声音很轻,观音菩萨说,你会来。她说,跟着你,我就能脱离苦海。
猴子和胖子面面相觑,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唐僧微微一笑:既然是菩萨点化,那便是缘法。施主若愿皈依我佛,随我西行取经,我便收你为徒。
沙悟净看着他,突然跪下,噗通一声跪在水里,水花溅湿了他的红发。弟子沙悟净,拜见师父。
这一刻,他没有想起天庭的荣光,没有想起流沙河的杀戮,只想起了那块青灰色的卵石,和那句渡河者,先渡己。或许,这场被安排的取经路,并非只是佛道博弈的棋子,也是他渡自己的机会。
孙悟空挠了挠头,收起金箍棒:既然是菩萨安排的,那便留下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敢对俺师父不敬,俺老孙的棒子可不认人!
天蓬也变回人形,咧嘴笑道:多个人也好,以后挑担子就有帮手了!
唐僧走上前,亲手将他从水里扶起:悟净,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第三个徒弟。我赐你法名‘沙悟净’,愿你能悟得清净,早成正果。
谢师父。沙悟净低头,看见唐僧手腕上戴着一串念珠,其中一颗,竟与他藏在怀里的卵石颜色相似。
就在这时,观音菩萨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仿佛来自遥远的云端:悟净,既入沙门,当守清规。此乃‘降妖宝杖’,赠予你,护你师父西行。
一根乌黑的宝杖从天而降,落在沙悟净手中。杖身刻着花纹,两端镶着金属,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一种熟悉的冰凉——像极了当年他在天河里握着的守卷玉牌。
他握紧宝杖,突然感觉脖子上一凉。低头一看,不知何时多了一串由九个骷髅头和一颗宝珠组成的项链,骷髅头正是他之前佩戴的那些,此刻却散发着柔和的佛光,不再阴森可怖。
此乃‘骷髅项链’,观音的声音带着一丝告诫,既是你的过往,也是你的枷锁。若心有不轨,它便会收紧,让你尝尽苦楚。
沙悟净摸了摸项链,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他知道,这既是约束,也是提醒——提醒他莫忘流沙河的苦难,莫忘本心。
他将怀里的青灰色卵石悄悄塞进衣襟深处,贴着心口。这是他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他对抗宿命的最后一点念想。
师父,我们上路吧。沙悟净拿起宝杖,走到船尾,接过八戒手里的橹。
好。唐僧点头,看向西方,目光坚定。
孙悟空跳到船头,迎风而立,金箍棒在手里转了个圈:走咯!往西走!
八戒则凑到沙悟净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悟净啊,以后挑担子的活儿,咱哥俩可得轮流来……
沙悟净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划了一橹。小船破开浑浊的河水,朝着西方缓缓驶去。
他回头望了一眼流沙河。河水依旧浑浊,雾气依旧弥漫,仿佛什么都没变。可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那个困在河底、靠吃人活着的妖怪了。
他是沙悟净,是唐僧的第三个徒弟,是要去西天取经的僧人。
前路漫漫,他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是更多的劫难,还是真正的救赎是被安排好的剧本,还是能走出自己的路
他握紧了手里的宝杖,又摸了摸心口的卵石。
不管怎样,他都要走下去。
渡河者,先渡己。
或许,当他陪着师父走完这十万八千里路,渡过无数条像流沙河一样的河时,就能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流沙河渐渐远去,消失在身后的雾气里。沙悟净转过身,望着西方的天际,那里,一轮红日正缓缓升起,照亮了前方的路。
他的取经之路,开始了。而他的前尘劫,或许才刚刚揭开最隐秘的一角。但此刻,他的心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因为他知道,从踏上这艘船开始,他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