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庄像颗被随手丢进山褶里的豆子,几十户土坯房在坡上散乱地趴着。西头挨着大坑那几户,瞧着就扎眼——我姥爷家算第二排,隔壁五太姥家的土墙咧着指头宽的嘴,塞着枯麦秸,茅草顶压着三块青石板,生怕叫山风薅了去。院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枝桠斜斜地探向东边四姥爷家,再过去是二姥爷家。两家隔着条两米宽的土路,路边堆着半干的红薯藤,晴天蒸腾着暖烘烘的灶灰味儿,阴雨天就泛出一股子霉烂气。
头一排,左边是三姥爷辛玉珍家,房前那半亩芝麻地,开花时白惨惨一片,夜里月光一打,影子投在土墙上,活像爬满了扭动的蛆虫;右首是六姥爷辛宝珍家,房檐下挂的干辣椒红得刺眼,底下坠着俩干瘪的玉米棒子,风一过,哗啦哗啦响得人心慌。他家正西,就是那口吃人的大坑。
坑有七八亩见方,山石护堤被几十年的雨水沤得乌黑,石缝里腻着层贴地的青苔,雨天踩上去,能让人一个趔趄滑进阎王殿。四面的台阶磨得溜光水滑,唯独最东头缺了个角——早年间,一个刚挨了婆婆骂的年轻媳妇,抱着吃奶的娃,就是从那头跳下去的。人没捞上来,倒把台阶砸崩了一块。那豁口里,至今还嵌着半片碎瓷碗茬子,是那媳妇跳下去时手里死死攥着的。
坑里的水,常年都一人多深,清得能瞅见底下盘蛇似的莲藕根,根须上沾着黑泥,水却透亮得不掺一丝杂质。手伸进去试试冰!那寒气能顺着骨头缝直钻到天灵盖。六月天正午,日头毒得能晒化石头,捧一把坑水洗脸,保管激灵灵打个透心凉的寒颤。夏天一到,满坑荷叶亭亭如盖,风过处沙沙作响,荷花香能飘满整个庄子。可村里的老人,天黑后绝不让娃儿们靠近坑边摘莲蓬:水底下有‘东西’!专等着拽小孩的脚脖子!去年东岗那娃,就是这么没的!坑西是常金枝家(那时节金枝还在她娘肚子里挺着,院里就她娘晒豆子),西北是常保国家(保国还是个半大毛头小子,整天跟着他哥屁股后头掏鸟窝)。这两家离坑最近,可那年夏天出的邪乎事,偏偏绕开了他们。
1
六月初四夜:鬼嚎穿窗,白影贴水
一九七八年的辛庄,还没通上那能照亮黑夜的玩意儿。天一擦黑,除了各家窗缝里漏出的煤油灯那点子昏黄火苗,就剩下头顶那轮月亮。六月初四那晚的月亮,分外邪性!不是平常清冷冷的银白,是种渗人的惨白,像蒙了层死人的裹尸布,照在土坯墙上,连墙缝里塞的麦秸都映得发青发绿。
我妈那年二十四,还没嫁给我爸,跟二姨挤在西屋那张咯吱响的破木床上。褥子是粗布的,一股子灶灰混着红薯干的味儿。她刚迷糊着要睡过去,猛地,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嚎叫撕裂了死寂!
嗷——咕噜噜——
不象山里的狼嚎——狼嚎悠长,能飘过山梁;也不是村里的狗叫——狗叫透着股狠劲。这声音,像是喉咙被生生掐断的野兽,在水底下拼死挣扎发出的嘶吼,中间还夹着水泡破裂的咕噜声,一股子冰凉刺骨的水腥气,顺着窗棂的破缝就钻了进来,直往人脸上扑,冷得像冰碴子。我妈腾地坐起来,头发根子都炸开了:二妹!你听!啥声!
二姨揉着眼,话还没出口,第二声嚎叫紧跟着炸响!比头一声更惨,更沉,像有什么东西在水里被活活撕扯开皮肉,声音裹着冰寒的水汽,直往人耳朵眼儿里钻,听得人牙帮子发酸,后脊梁骨嗖嗖冒凉气。二姨吓得缩进床里角落,两手死死掐住我妈的胳膊,指甲都抠进了肉里:别瞅!别往外瞅!咱奶说过,这大坑早年就‘拿’过人!是水鬼找替身,听声儿就是勾魂的!
我妈哪管这个,心突突跳着,还是扒着窗棂子,硬是往外瞧。惨白的月光把大坑照得像一面巨大的、冰冷的镜子。水面上,正飘着两个白影!不是衣裳,倒像是浸透了水的粗布,湿漉漉、沉甸甸的。一会儿拉长了,紧紧贴在黑黢黢的台阶边,一会儿又缩成一团,晃晃悠悠往坑心飘。看不清手脚,只觉得那白影在挣,死命地挣,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里头撕扯、包裹,要把什么东西活活闷死在里面!
哐当!她手里的煤油灯碰倒了,灯油哗啦泼在粗席上,火苗腾地窜起老高!俩人的影子被火光猛地投在土墙上,疯狂地扭动、跳跃,像是要挣脱墙壁飞出去!二姨吓得魂飞魄散,抓起枕头边的粗布巾子拼命扑打。火灭了,浓烟呛人。俩人缩在床角,抖得像风里的落叶。那渗人的嚎叫声还在响,贴着薄薄的窗纸游走,像有东西在窗外喘着粗气,凉丝丝的风带着荷花那股子甜腻又腥气的怪味,钻进屋里,冻得人骨头缝都疼。
咱奶…咱奶说过…民国那会儿…跳坑的媳妇…后来…后来每到六月…就有这嚎声…二姨的声音抖得不成调,牙齿磕得咯咯直响,咱爹说…那是水鬼…找不着替身…急…急了!
那一宿,整个庄子都没人再合眼。三姥爷家的狗,夹着尾巴怯生生地叫了半宿,全没了往日的凶悍;六姥爷家的鸡,不到三更天就惊得炸了窝,喔喔乱啼,引得全村的鸡都跟着发了疯。直到东方蒙蒙透出点鱼肚白,鸡叫头遍,那催命的鬼嚎才总算歇了。
2
六月初五晌午:西瓜甜如蜜,阎王催命急
六月初五,是六姥爷家老四小亮的周岁。头年才刚办过六太姥爷的忌日(六太姥爷和六太姥姥是吃食堂那会儿活活饿死的,撇下几个娃,亏得亲戚拉扯才活下来。同一年饿死的还有我太姥爷的两个兄弟,四太姥爷和八太姥爷)。今儿办喜事,村里人都来道贺,院里堆着送来的玉米、麦子、红薯,还有几块压箱底的粗布。
六姥爷起了个大早,挑上一担沉甸甸的玉米,往十几里外的板桥街赶。来回三个多钟头,汗珠子摔了八瓣,才卖了三毛五分钱。他在镇上转悠了半天,狠狠心,跺跺脚,花了两分钱——这钱够买一斤盐吃上仨月——捧回来一个绿皮西瓜!山里人家,一年到头也难得见着点瓜果。
日头快爬到头顶,六姥爷挑着空担子回来了。蓝布褂子湿得能拧出水,紧紧贴在后背上,汗顺着脖子往下淌,砸在土路上溅起小坑。萝筐用粗布口袋捂得严严实实,口袋上沾满了路上的黄泥巴。赖渣儿(辛自赖,十二了)、自坤(九岁)、自侠(才五岁)早扒在院门框上望眼欲穿,瞅见他爹的影子,蹦着高儿喊:爹!爹!买糖没给俺块糖甜甜嘴儿!
六姥爷累得够呛,心里却美,故意慢悠悠放下担子,拍了拍口袋上的土,嗓门洪亮:糖算个啥爹给你们弄回来好东西喽!说着,伸手哗啦掀开口袋,露出那滚圆的绿皮西瓜,还带着泥星子。仨孩子嗷一声就围了上去,赖渣儿手快,一把就去抱。六姥爷啪地拍了下他手背:猴急啥!先洗手去!脏爪子摸了,吃了闹肚子有你受的!
小侠踮着小脚丫,扒着箩筐边,眼巴巴瞅着西瓜,口水咽得咕咚响:爹,这…这是啥甜不
甜!比蜜罐子还甜!六姥爷把西瓜抱到院当间的石桌上,找了把豁了口的刀,咚地一声砍下去!西瓜应声裂开,红瓤黑籽,甜滋滋的汁水滋地顺着桌子往下淌,滴在干燥的黄土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
赖渣儿眼疾手快,捞起最大的一块,张嘴就啃!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滴,把他那件蓝布褂子前襟染出一片红印子。小坤也抢到一块,刚咬一口,赖渣儿就伸着手来夺:你这块瓤红!肯定比俺的甜!给俺尝尝!小坤急了,把西瓜死死抱在怀里往后躲,俩人你拉我扯,红红的西瓜汁滴答了一地。小侠蹲在门槛上,小手捧着一小块,小口小口地啃,啃完了还抱着瓜皮舔,把瓜皮上的红瓤舔得溜光水滑,一丝不剩。没多大功夫,一个大西瓜就进了仨小子的肚皮,连瓜皮都被小侠宝贝似的收起来,嚷嚷着要娘炒了吃。
日头偏了西,六姥姥把饭端上了院里的矮桌:熬得稠糊糊的玉米碴子粥,飘着红薯块,一盘清炒西瓜皮,还有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她朝院里喊:赖渣儿!小坤!吃饭喽!连喊了三声,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辣椒串的哗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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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姥爷抹了把汗,骂了句:俩小兔崽子!又疯哪儿去了抬脚就往大坑那边走——坑边敞亮,喊一嗓子,半个庄子都能听见。
3
坑边惊魂:鞋落魂飞,水浮双尸
六姥爷刚走到坑边,眼角余光就扫到西南角台阶那儿,水面上飘着两件眼熟的东西:赖渣儿的蓝布小褂,小坤的灰布小坎肩儿。像被风吹着,又像是被水波推着,贴在水皮上一漾一漾。
他心口猛地一紧,像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头发根子噌地竖了起来!撒开腿就朝那边狂奔!一只破布鞋跑掉了也顾不上去捡,光脚板踩在坑边尖锐的碎石子上,钻心地疼,可他啥也顾不上了——他看得清清楚楚,水面上,脸朝下趴着两个小小的身子!头发散在水里,像一团团乌黑的水草!
我的儿啊——!六姥爷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噗通一声就扎进了坑里!那水,冰凉刺骨!像千万根钢针瞬间扎透了衣服,直往骨头缝里钻!他疯了一样扑腾着水花,拼命往孩子那边游,手刚碰到赖渣儿僵硬的胳膊,一股寒气直冲脑门——那胳膊,又硬又冷,像一截泡透了的木头!
他一手一个,死死拽住,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岸边拖。冰凉的坑水呛进他的口鼻,又腥又涩。村里人被这动静惊动,纷纷跑过来。三姥爷辛玉珍腿脚快,先到一步,伸手把小坤拽上了岸;二姥爷也赶到了,帮着六姥爷把赖渣儿拖上来。
再看两个孩子:小坤的脸青紫肿胀,嘴唇乌黑发亮,早已没了气息;赖渣儿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子像要凸出来,四肢正一抽一抽地剧烈痉挛,嘴里不断涌出带沫子的白浆子,进气少,出气多,眼看就不行了。
诡异的是,俩孩子刚从一人多深的冰水里捞出来,从头到脚竟干干爽爽!赖渣儿的蓝布褂子前襟,早上啃西瓜染上的那片红印子还在,清晰得刺眼,布料摸着是干的!小坤的灰布坎肩儿也没湿,连头发梢都只是微微发潮,绝不像刚从水里捞出的样子!他们的肚子瘪瘪的,没有丝毫溺水常见的鼓胀。
快!快叫长合!叫长合来!有人扯着嗓子喊。辛长合(我七姥爷)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背着那个磨得发白的木头药箱,连滚带爬地跑来,膝盖在坑边的石头上磕破了也浑然不觉。他蹲下身,先摸了摸小坤的脖子,又用力按了按胸口,沉重地摇了摇头;再看赖渣儿,他使劲掐着赖渣儿的人中,又拼命按压胸口,折腾了半天,赖渣儿那吓人的抽搐慢慢停了,可最后一丝气儿,也跟着断了。
控水!快控水试试!旁边有人急喊。辛长合赶紧把赖渣儿翻过来,让他趴在屈起的膝盖上,用力拍打他的后背。一下,两下,三下…
没有用。他又用力挤压赖渣儿的腹部——按理说,刚从水里捞上来,怎么也得控出些黄水来。可邪门的是,一滴水都没有!辛玉合的手感告诉他,赖渣儿的胸腔和腹腔,干得就像晒透的棉絮!他又不死心地去按小坤的肚子,同样,干瘪僵硬,没有一滴水渗出。
没…没救了…辛长合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声音沙哑得厉害,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这抽…不对劲…邪乎…不像是呛水…控不出一滴水…身子是干的…倒像是…被啥东西…生生把魂儿和精气都抽干了!攥住了心肝肺…
六姥姥跌跌撞撞扑过来,一看俩孩子那干爽却死寂的模样,嗷一嗓子就瘫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天抢地:我的儿啊!俺的赖渣儿啊!早上还跟娘要糖吃啊!咋说走就走了啊!咋连水都没沾身啊…你爹刚给你们买的西瓜…你还没吃够啊!我的坤儿啊…凄厉的哭声混着风,刮过坑面。那坑水,突然间无风自动,剧烈地晃荡起来,满坑的荷叶也跟着簌簌乱抖,仿佛底下有什么庞然大物,被这哭声惊醒,正烦躁地翻身!
五太姥爷(我妈的五爷)那天算是捡了条命。他平日晌午放牛回来,总爱去坑边洗洗涮涮。可那天刚到坑边,就觉得两条腿像灌满了铅,沉得抬不动,心口慌得像揣了只兔子,咚咚乱撞,浑身连打了好几个寒噤,冷汗唰地就下来了。他二话不说,掉头就往家跑,深一脚浅一脚,跟丢了魂似的。五太姥看他脸色煞白,说:不得劲就别洗了!在家舀瓢井水擦擦得了!村里就一口老井,水精贵着呢,谁舍得用井水洗澡可那天五太姥爷要是下了那大坑,保不齐就跟那俩娃一样,再也上不来了。
4
石先生点阴:坑底聚阴魂,嚎声止双煞
山里的规矩,横死的娃儿不能进祖坟,怕坏了风水,惊了祖宗。六姥爷整个人都木了,找了块晒粮食用的秫秆薄,抖着手想把俩孩子裹进去。可手抖得厉害,连席子都裹不严实,一头一个,小小的身体显得那么单薄。他弟弟,我八姥爷辛宝玉,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眼神空洞的样子,叹了口气:哥,这事儿太邪性,不对劲!我去八亩坪,找石先生来看看吧,得请先生来料理料理,镇一镇。
八亩坪全村都姓石,石先生是方圆几十里最有名望的看事儿先生,专管这些邪乎事。八姥爷一路小跑,紧赶慢赶,小半个时辰冲到了石先生家。他气喘吁吁刚迈进门槛,还没来得及开口,坐在炕沿上抽旱烟的石先生就放下了烟袋锅子,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问:你是辛庄宝珍的兄弟吧俩娃…没了
八姥爷惊得差点跳起来:先生!您…您咋知道的!
石先生重新拿起烟袋,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叶燃烧发出滋滋的声响,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三天前,俩娃的爷奶,就站你这位置。他吐出一口浓烟,声音低沉,老太太哭得不成样子,说坑底下的‘怨鬼’要拉她两个孙子当替身,求我去拦着。可我老了,腿脚不中用了,走不动那么远的路。夜黑咯…他俩又来啦,在我窗外嚎了半宿…说…说没护住孙子…石先生抬起浑浊的眼,看着八姥爷,你说的那两声鬼哭狼嚎,就是他俩!想叫醒庄里人,可惜…没人听得懂那阴间的调调儿。
那…那坑底下…到底有啥!八姥爷急得直抓头发,头皮屑簌簌往下掉。
石先生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像蒙上了一层寒霜。他放下烟袋,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摸向桌上那柄油亮乌黑的桃木剑,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聚了七八条阴魂了!都是这些年掉下去没上来的,有跳坑的媳妇,有溺水的娃,还有赶集失足的外村人…就等着凑够双数,好去投胎转世!你家这俩娃…唉,正好凑上了。他站起身,把桃木剑揣进怀里,我跟你去一趟辛庄,再晚…怕还要出人命!记住咯,那鬼嚎,只叫两声!要是让它叫出第三声…嘿,那可就直接勾走活人魂了!夜黑咯那回,是俩老的拼死拦着,没让那‘东西’叫出第三声!不然…你们辛庄,夜黑咯就得再添新坟!
石先生揣好桃木剑,跟着八姥爷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辛庄。到了坑边,他没急着做法,先蹲下身,伸出枯枝似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坑水。指尖刚沾到水皮儿,就猛地缩了回来!只见那指尖瞬间泛起一层诡异的青白色,像是被冻伤了!看着清亮底下全是淤了百年的阴泥!石先生的声音带着寒气,泥里裹着的魂,都伸着手呢!专等着抓活人的脚脖子!你看那台阶缺角的地方,他指向当年那媳妇跳坑的位置,怨气最重!那瓷片子还在,就是锁魂的钉!现在还往外冒煞气!
他让人在裹着俩娃的秫秆薄上细细洒了一层朱砂,像撒下点点猩红的血。然后抽出桃木剑,对着幽深的坑底,口中念念有词,全是些晦涩难懂、让人听了头皮发麻的音节。剑尖在空中划出几道玄奥的轨迹。末了,他转向六姥爷,声音不容置疑:埋的时候,记住!千万别回头!一眼都别往回看!甭让娃儿看见家门!不然…魂儿恋着家,夜里准回来闹腾!闹得你们家宅不宁!
送葬的队伍,沉默得像送殡的纸人。六姥爷和八姥爷抬着那轻飘飘又沉甸甸的秫秆薄,一步一挪,一步一哭。浑浊的眼泪砸在薄上,吧嗒吧嗒响,像是敲在人心上。到了南岗那片乱葬岗子,挖了个浅浅的坑,把薄放进去,匆匆掩上黄土,连块像样的木头牌子都没有。石先生在小小的坟堆旁,插上三炷细细的香。那香,烧得奇快!冒出的烟,竟然是青黑色的,像一条条扭曲的小蛇,直直地朝着辛庄的方向飘去。俩孩儿…跟着你们爷奶…走吧…顺着这烟走…别回头…石先生的声音干涩,坑底下那‘东西’…抓不住你们了…
5
怨魂难息:附身索命,终缠苦命人
俩娃埋了,可辛庄的邪乎事儿,才开了个头。
先是东头的王婶,半夜三更突然披头散发跑到大坑边上,哭得惊天动地。可那声音,根本不是她的!又尖又利,带着刻骨的怨毒,分明是死了多年的六太姥在嚎:俺的孙儿啊!坑水凉得冰骨头啊!你别在那儿待着!奶奶给你做新棉袄!厚厚的棉袄啊!她男人连拖带拽把她弄回家,第二天她醒了,啥也不记得,只觉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胳膊上还沾着坑边湿漉漉的草屑和黑泥。
没过几天,西头的李婶赶集回来,刚走到大坑边上,突然就像被人抽了筋,扑通瘫倒在地,怀里抱着的粗布散了一地。她抱着那布,哭喊着俺的娃啊!俺的心头肉啊!,声音又变成了六太姥那瘆人的腔调!村里人七手八脚把她抬回去,灌符水,掐人中,折腾了大半天才消停。
不到俩月,庄里那些身子骨弱些、时运低些的妇人,几乎被附了个遍!一到天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自家孩子哭闹都赶紧捂上嘴,生怕把那东西再招来!
就这么闹腾了一年多,到了六太姥家最小的老闺女(我妈的堂姑)出嫁的日子。喜宴办得简单,院里支了三张桌子,菜是红薯炖了点肥肉片子、炒鸡蛋,外加一碟咸菜。酒是自家酿的烈性老烧,装在粗瓷碗里,底下用小炭炉子温着,红红的火苗舔着碗底,酒气混着热气往上冒,喝一口,辣嗓子,烧心窝子。
客人散了,家里人忙着拾掇碗筷。我太姥(我妈的亲奶奶)一抬眼,猛地看见我姥姥独自坐在院南边那条冰冷的青石条上,两眼发直,空洞洞地望着大坑的方向,嘴角挂着一溜亮晶晶的涎水,整个人像尊泥胎木偶。青石条上,还汪着刚才客人洒落的酒渍。
原他娘(我大舅叫辛自原),累狠了回屋歇着去!太姥走过去,想拉她起来。手刚碰到姥姥的胳膊,一股刺骨的冰凉顺着手臂就传了上来!
哇——!姥姥猛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那声音粗嘎沙哑,完全变了调,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怨气,正是六太姥的声音:俺的娃啊!俺跟你爹命苦啊!吃食堂那会儿活活饿死…连口饱饭都没让你们吃上…没护住你们几个…让你们跟着亲戚讨生活…受了多少白眼…挨了多少冻饿啊!俺的孙儿啊!赖渣儿!小坤!你们咋也这么狠心…丢下奶奶走了啊!你们才多大点啊…
太姥吓得魂飞魄散,踉跄着后退两步,手里的粗瓷碗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片溅到脚边。他…他六婶!是…是你吗!你别折腾俺家媳妇儿了!她身子骨经不起你这么折腾啊!
我妈听见动静跑出来,一看姥姥那模样,头发被夜风吹得乱舞,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空洞得吓人。她壮着胆子走过去,小声唤:娘…娘…咱回屋吧,外头风凉…
姥姥慢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眼珠子直勾勾地钉在我妈脸上,那眼神没有一丝活气,声音更加粗嘎,带着浓重的哭腔:俺不是你娘!俺是你六奶!你别乱了辈分!俺的孙儿…苦啊…才那么点大…就没了…没了啊…那声音钻进耳朵里,像生锈的锯子在拉木头。
我妈吓得头皮发麻,连连后退,尖着嗓子喊我姥爷。姥爷闻声冲过来,脸色铁青,哆哆嗦嗦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摸出张黄纸符——那是去年石先生给的,说是能镇邪——一把拍在姥姥的脑门上!六婶!六婶!你附在俺老婆子身上…别再出去祸害别人了!她们都经不起!你要真想娃…俺让宝珍兄弟…逢年过节…多给你烧纸钱!烧大捆的!
那符纸贴在额头上,姥姥身体猛地一僵,剧烈地晃了几下,眼皮一翻,闭上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悠悠醒转,茫然地揉着太阳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虚弱:我…我咋坐这儿了刚才…刚才咋了头…头疼得厉害…
打那以后,六太姥的魂儿像是认准了门,再不去附别人,专缠我姥姥。深更半夜,姥姥常会突然直挺挺地坐起来,一声不吭地穿好衣服,悄无声息地溜出门,径直走到大坑边,就坐在当年那媳妇跳坑的缺角台阶上哭。那哭声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混在呜咽的风声里,听着像用指甲在刮粗糙的石头。有次我妈半夜起夜,月光惨白,清清楚楚看见姥姥独自坐在坑边,单薄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投在冰冷的水面上。我妈吓得腿软,颤声喊:娘!娘!快回来!
姥姥慢慢地、极其诡异地扭过头,月光照在她半边脸上,嘴角竟向上咧开一个僵硬而古怪的笑,声音幽幽地传来:俺…是你六奶…俺在等俺孙儿…你看…坑面上…有他俩的影子…在跟俺招手呢…
6
葫芦头窝封凶冢:水枯魂未散,空余呜咽声
又捱了小半年,六太姥的魂儿突然不再附我姥姥的身了。辛庄人刚想喘口气,坏消息又传来了——南边葫芦头窝村也闹开了!一个妇人被上了身,天天坐在自家门槛上哭嚎,翻来覆去就一句:俺的孙儿啊…,搅得全村鸡飞狗跳,不得安生。那妇人的男人是个炮仗脾气,哪受得了这个借了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连夜蹬到了八亩坪。
石先生一见那妇人疯癫的模样,眉头就拧成了疙瘩:这是辛庄的六婶…她咋蹿到这儿来了他让那男人赶紧去折了根还带着青皮叶芽的新鲜桃树枝,在妇人身上不轻不重地抽了三下,又摸出个巴掌大的小铜铃,叮铃铃摇得山响,口中喝道:六婶!莫再作祟!回你的辛庄去!再敢闹腾,莫怪老朽心狠,封了你的墓!叫你连辛庄都回不去!
可六太姥的魂儿像是铁了心要闹,夜里那凄厉的哭声照旧响起。那男人彻底火了,召集了几个胆大的本家兄弟,跟着石先生,气势汹汹地杀回了辛庄。照着石先生的指点,找到了六太姥爷和六太姥那两座早已荒芜的坟——在辛庄北岗的乱草棵子里。坟头被半人高的野草淹没,残破的墓碑歪倒在草丛里,爬满了黑乎乎的草籽。
石先生指挥着众人,围着坟头挖了一圈深沟。新鲜的、带着树皮和青绿叶芽的桃树枝被密密地埋进沟里。他又拿出朱砂,在那荒草萋萋的坟头上,画下了一道繁复而诡异的符咒。朱砂红得刺眼,像凝固的血,深深地渗进坟土的裂缝里。六婶,六叔…尘归尘,土归土…安生待着吧…石先生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知道你们念着娃…可你们这么闹…娃的魂儿在地下也不得安生啊…宝珍逢年过节…会来给你们烧纸…会跟你们念叨娃的事…
村里人默默培了新土,又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头,重新立了块碑,上面请村里识字的先生歪歪扭扭地刻着:辛公讳明
辛母讳兰之墓。
这一封,果然镇住了。六太姥的魂儿,再也没在阳间现过形。后来,六姥爷家又添丁进口,生了个闺女叫秀琴,又添了个小子叫小功。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九十年代。村里人开始把大坑当成了垃圾场。碎砖头、烂柴禾、破盆烂罐,一股脑往里倒。后来盖新房拆下来的建筑垃圾,也堆了进去。坑里的水,眼见着一年比一年少,一年比一年浑浊。那些亭亭的荷叶,早就枯死烂光,只剩下光秃秃、黑乎乎的淤泥底子。我十岁那年,跟着姥姥去坑边看过。水只剩下膝盖深,浑黄得像泥汤,上面漂着花花绿绿的塑料袋、破胶鞋,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臊腐臭味。姥姥蹲在坑边,伸手摸了摸台阶上那层滑腻腻的青苔,眼神飘得很远:以前…这儿的水可清了…清得能照见人影儿…你妈年轻那会儿…夏天还在这儿采莲蓬呢…满坑的荷花香…能飘几里地…
我攥着姥姥冰凉的手,小声问:六太姥…她还会来吗
姥姥摇摇头,眼神依旧有些空茫,风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坟封了…水也干了…啥都没了…可有时候…夜里静得吓人的时候…我好像…还能听见哭声…分不清是俩娃在喊‘爹’…还是…你六太姥在哭…
风呜呜地吹过坑边一人多高的荒草,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极了有人在长长地、绝望地叹气。去年我回辛庄,那口吃人的大坑早已彻底干涸龟裂,堆满了锈迹斑斑的旧铁架、破烂家具和碎砖烂瓦。护堤的石头塌了大半,唯有当年那缺了一角的台阶,还顽强地立着,上面覆满了墨绿色的厚厚苔藓。村里的老人蹲在墙根晒太阳,说起这坑,浑浊的老眼里还带着惧色:水是干了…可底下的‘东西’…还在泥里埋着呢!等着吧…等哪天再有了水…还得出来抓替身!
又过了些年,六姥爷家的三儿子小侠(就是当年抱着西瓜皮舔的那个),年纪轻轻,不到四十,一场怪病也撒手人寰,撇下孤儿寡母。后来,他家五儿子小功,娶了他三嫂(按辈分算,乱了套,可山沟里穷苦人家,能活下去就不易,顾不得许多),又生了个儿子。两口子把老三留下的儿子拉扯大,娶了媳妇,如今也有了俩孙子。六姥姥也走了,就剩下六姥爷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老屋,像棵枯死的老树。
可我总觉得,那些沉在坑底的魂,或许早就被六太姥那穿透阴阳的哭声带走了。就像那坑里的水,终究被岁月蒸干。只有那些渗着寒气、沾着水腥气的故事,还在辛庄的风里打着旋儿,一辈辈往下传——传着六月初四那晚惨白月光下的鬼嚎,传着六姥爷手里那红得滴血的西瓜瓤,传着大坑边撕心裂肺的哭喊,也传着辛庄人骨子里那份对天地鬼神、对命运无常,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敬畏与恐惧。那缺角的台阶,那青黑的苔藓,那呜咽的风声,都是刻在这片土地上的符咒,提醒着活人:有些东西,从未真正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