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旱烟袋在屋檐下明明灭灭,那辛辣的烟草味,像一层洗不掉的薄雾,裹着我整个懵懂的童年。灶屋的门槛被磨得发亮,奶奶佝偻着腰在昏暗的光线里搅动一锅永远稀薄的粥。村里人的叹息和议论,隔着土墙也能飘进来:蕊蕊这丫头……命硬啊……父亲在我模糊记忆的尽头,被一场深夜的卡车带走了所有的温度和声响。母亲在那个露水沉重的清晨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连背影都没在薄雾里留下一个清晰的轮廓。我的世界,从此只剩下爷爷沉默的旱烟,奶奶浑浊而忧虑的眼睛,还有叔叔婶婶家那张总是需要我小心翼翼挪动屁股的、边缘磨得光滑的长板凳。
不知为什么,大人们越是语重心长地拍着我的肩膀说蕊蕊,要好好读书啊,读书才能有出息,那些课本上的字句就越像一群嗡嗡乱飞、怎么也抓不住的苍蝇。它们在我眼前跳跃、模糊,最终沉入一片昏昏欲睡的混沌里。勉强捱到中学毕业,那个被灰扑扑的校墙围困了多年的念头,如同挣脱了堤坝的春水,汹涌而出——我要走,离开这个被叹息浸透的地方,去山外面那个据说亮着无数盏灯、热闹得像永远在过年的地方。爷爷奶奶枯瘦的手攥着我的胳膊,浑浊的眼泪在沟壑纵横的脸上蜿蜒:外头……乱得很哪……他们的恐惧和挽留是那么沉,沉得让我的心也跟着坠下去。最终,我选择了和母亲一样的方式。天还没亮透,鸡鸣声还在村尾回荡,我穿着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旧外套,把攒了很久、皱巴巴的几十块钱贴身藏好,像一只终于咬破茧壳的蛾子,跌跌撞撞爬上了那列喷吐着浓烟、开往未知远方的绿皮火车。
车轮撞击铁轨,发出单调而巨大的哐当声。我蜷缩在硬座车厢冰凉的角落,脸贴在同样冰冷的车窗玻璃上。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模糊的田野和村庄。直到一大片浓烈得几乎灼伤眼睛的金黄,毫无预兆地撞了进来——向日葵!成千上万株,高昂着沉甸甸的花盘,追着奔驰的火车,在广袤的原野上铺展开去,像一片流动的、燃烧的金色海洋。它们那样执拗地朝着太阳的方向,仿佛要把所有的光和热都吸进自己饱满的生命里。一种久违的、近乎疼痛的明亮感攫住了我。就是这里了!当火车慢下来,在站台喘息着停靠时,我抓起那个轻飘飘的布包,随着人流挤了下去,双脚第一次踏上了这片被向日葵守望的土地。走出小小的站台,喧闹的声浪和炫目的霓虹瞬间将我淹没。巨大的广告牌闪烁着不真实的光,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空气里混杂着汽油味、食物香气和一种陌生的蓬勃气息。这就是那个大城市了,一个与我那个只有鸡鸣狗吠和叹息声的村子截然不同的世界。
布包里的钱,薄得让人心慌。我在火车站附近迷宫般的小巷里茫然地转悠,腿脚酸软,腹中空空。直到那家飘散着浓郁面汤和油辣子香气的小食店出现在眼前——刘记面馆。老板娘是个嗓门洪亮、腰身浑圆的中年女人,正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客人狼藉的碗筷。饥饿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推着我走过去,声音细得像蚊子哼:阿姨……您……您这里要人帮忙吗我什么都能做……老板娘停下动作,用那双精明又带着点疲惫的眼睛上下打量我。大概是看我年纪小,又实在狼狈,她没多问,只朝油腻腻的厨房努了努嘴:喏,那堆碗,先洗了看看。
冷水刺骨,洗洁精滑腻腻的。我咬着牙,把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一只只刷洗干净,码放整齐。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滴进洗碗池里。老板娘进来看了一眼,没说话。傍晚收摊时,她递给我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面条上卧着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小姑娘手倒是勤快,她声音依旧大,但少了点最初的审视,晚上就睡阁楼上吧,地方窄巴点,将就下。管吃住,工钱嘛……先少点,干着看。
我捧着那碗面,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瓷碗传到手心,一直暖到冰凉的心底,鼻子猛地一酸,只能用力点头,把脸埋进蒸腾的热气里。
阁楼真的很窄巴。倾斜的屋顶压得很低,得弯着腰走动。角落里铺着一张旧垫子,就是我的床了。一扇小小的方窗,嵌在瓦檐下,像一只窥探城市的眼睛。夜晚降临,喧嚣并未停歇。我常常蜷在垫子上,透过那扇小窗望出去。楼下是川流不息的车灯,划出一道道流动的光河。远处,高楼大厦的霓虹招牌变幻着迷离的色彩,红的、绿的、蓝的,像无数只巨大的、会发光的眼睛,冷冷地俯视着这座城市。就在那些闪烁的光影里,我做过无数个缥缈的梦。梦里总有一个面目模糊、穿着干净白衬衫的英俊男人,开着锃亮的小汽车,温柔地笑着,朝我伸出手,把我从这个油腻狭小的阁楼里接走,去一个明亮温暖、永远不用为吃饭发愁的地方。窗外的灯光明明灭灭,映着我年轻却写满迷惘的脸。
日子像面馆门口那口煮面的大锅里的水,不紧不慢地翻滚着。我渐渐熟悉了这里,手脚也越来越麻利。常来吃面的老街坊也都熟识了我这个话不多、只知道埋头干活的小姑娘。其中有个胖婶子,嗓门比老板娘还大,在附近一家厂子里上班。她特别爱吃我拌的凉面,每次都要多加一勺油辣子。蕊蕊呀,她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用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瞅着我,听婶子的,女人这一辈子,说穿了,就图个嫁得好!找个靠得住的男人,比啥都强!你这模样,又肯吃苦,婶子帮你留心着,找个好人家,往后就享福喽!
我只是腼腆地笑笑,把洗干净的碗碟摞得高高的。胖婶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只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很快就平息了。我心底那个模糊的白衬衫身影,与胖婶口中靠得住的男人,似乎隔着遥远的距离。
隔天下午,店里客人不多,胖婶果然领了两个人来。一个瘦瘦的中年阿姨,穿着半旧的蓝布工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带着点审视。她旁边跟着个年轻男人,同样瘦,皮肤有种少见阳光的苍白,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蹭着点洗不掉的油污。他眉眼和那瘦阿姨有几分相似,微微低着头,显得有些局促。胖婶的大嗓门立刻打破了店里的安静:蕊蕊!快过来歇会儿!老板娘,让蕊蕊坐坐,今天给她带了个人来认识认识!老板娘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了然的笑:行行行,小蕊你去,这边我来。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脸上火辣辣的,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磨蹭着坐到胖婶旁边的条凳上,头垂得低低的,盯着自己沾着油渍的鞋尖。
小蕊,别怕生,胖婶热情地介绍,这是张阿姨,我们厂里办公室的,人最是和气。这是她儿子,张明,在车间当技术工,老实本分,没那些个歪歪肠子!张阿姨一家子我们都知根知底,是好人家!你俩年纪差不多,认识认识,交个朋友处处看嘛!
胖婶见我不吭声,又转向那对母子:小姑娘脸皮薄,害羞呢!小张啊,蕊蕊一个人大老远跑来这儿,不容易,你以后多来店里帮帮她,照顾照顾。
那叫张明的年轻男人飞快地抬眼看了我一下,又迅速垂下,声音不大,带着点厂区特有的口音:李婶,我晓得了。声音倒是温和的。这时店里恰好又进来几个客人,我像得了大赦,赶紧站起身,低声说了句我去忙了,几乎是逃也似的奔回了熟悉的水槽边,冰凉的水流冲刷着手臂,才觉得脸上的热度退下去一点。胖婶又跟那母子俩聊了几句,声音压得低了些,大概是在细说我的情况。他们走时,胖婶特意过来,一边帮我收拾碗筷,一边低声絮叨:蕊蕊,听婶子的,男人呐,帅不顶饭吃!良心好、顾家才是真!小张这孩子,在厂里是出了名的孝子,老实巴交,待人接物也厚道。先处处看,要真成了,嫁给他,错不了!
我胡乱地点着头,只觉得脸上刚退下去的热度又涌了上来,端起一摞碗,逃也似的钻进了厨房。
日子依旧在油腻的碗碟和氤氲的面汤热气里滑过。几天后,张明真的来了。不是空手,带了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喷香的炒瓜子。他话不多,来了就默默地帮我收拾客人留下的碗筷,挽起袖子就着冰凉的水洗碗。动作虽然有些笨拙生疏,却透着一股认真的劲儿。晚上收摊后,他站在店门外等我,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今天……厂里发了两张电影票,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眼神飘向别处,……要不要去看就在前面不远。我看着他被风吹乱的头发和带着点期待的、小心翼翼的眼神,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走进电影院。巨大的银幕亮起,光影变幻,声音震得胸腔都在共鸣。他买了一桶热乎乎的爆米花塞到我怀里。甜丝丝的奶香味瞬间弥漫开,我小心翼翼地拈起一颗放进嘴里,又香又脆,带着浓郁的甜。这味道,比村里过年炸的苞米花精致太多,也甜蜜太多。银幕上的悲欢离合似乎离我很远,黑暗中,只有爆米花香甜的气息和他偶尔侧过头看我时,近在咫尺的、温热的呼吸。散场后,他送我回面馆,一路无话,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走到阁楼下的后门,他停下脚步,昏黄的路灯勾勒着他瘦削的侧影。……明天,我下班早的话,再来他低声问,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我看着地上自己小小的影子,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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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打开了一道隐秘的闸门,张明成了刘记面馆的常客。他下班比我早,总会过来搭把手。他教我认这座城市复杂的公交线路,带我去吃藏在深巷里、便宜又美味的小摊。他告诉我厂里机器的轰鸣是什么声音,抱怨食堂的饭菜总是太咸。我渐渐敢抬起头仔细看他。他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少见阳光的、带着点青气的白。眼睛不大,单眼皮,看人时目光温和,甚至有点怯生生的,远不如我少女时期偷偷幻想过的、校园里那个阳光帅气的篮球队长耀眼。但他递给我的豆浆永远是温热的,过马路时会下意识地挡在有车驶来的一侧,笨拙地讲着并不可笑的笑话试图逗我开心。这种被细致地、笨拙地呵护着的感觉,像冬天阁楼小窗透进来的、唯一一缕稀薄的阳光,暖融融地包裹着我那颗漂泊无依的心。我开始贪恋这种暖意。
那个夏夜,他照例送我回来。走到阁楼下那片被屋檐阴影笼罩的角落,空气里弥漫着白天残留的油烟味和夜来香浓郁的甜香。周围很安静,只有远处模糊的车声。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呼吸似乎有些急促。路灯的光被屋檐切割,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他没说话,只是慢慢地、带着点犹豫地俯下身。我的心跳得像要炸开,血液涌上脸颊,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他的气息越来越近,带着淡淡的汗味和一种属于年轻男子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我没有躲闪。一个干燥而微凉的、带着点颤抖的吻,笨拙地印在了我的额头上。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却在我心里掀起了滔天的巨浪。世界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只剩下额头上那一点微凉的触感,和耳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很快,他带我去了他家。是那种老旧的厂区宿舍楼,楼道狭窄昏暗,堆着些杂物。他家在二楼,只有两间不大的屋子,墙壁有些发黄,家具也显旧,但收拾得异常整洁,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油油的蒜苗和小葱。张阿姨(他母亲)脸上带着客气的笑,招呼我坐下,削了个苹果递给我。张叔叔(他父亲)话很少,坐在小凳子上闷头择菜。屋子确实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拥挤逼仄。我坐在硬硬的木头沙发上,看着张明进进出出给我倒水、拿瓜子,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生怕怠慢了我的神情。那一刻,我心里异常平静。窄一点怕什么旧一点怕什么只要两个人肯一起使劲儿,日子总能过好的,总能攒下钱,盖个属于自己的、亮堂点的房子。张阿姨的客气里带着审视,张叔叔的沉默显得有点疏离,但张明望向我时那亮亮的眼神,像一根定海神针,稳住了我心底所有的不安。
没有告诉爷爷奶奶,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结婚证。在一个普通的周末,就在他家那间稍大点的屋子里,摆了两桌还算丰盛的酒席。请的都是厂里的工友和胖婶那样的老街坊。胖婶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说自己是大媒人。我穿着一件新买的、并不合身的红毛衣,脸上被抹了厚厚的胭脂。张明穿着崭新的蓝色工装,胸前别着一朵小小的红花,脸也红红的,在众人的哄闹声中,笨拙地给我夹菜。没有花轿,没有鞭炮齐鸣,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誓言。在工友们善意的哄笑和杯盘碰撞声中,我和这个认识不到半年的、瘦瘦的、眼睛不大的男人,成了一对夫妻。那一晚,我们挤在他那间小小的、只放得下一张床和一个旧衣柜的卧室里。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灯光,窗台上蒜苗的影子投在墙上。他握着我的手,手心滚烫,带着薄汗。没有太多言语,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底。这大概就是过日子了。我在陌生的城市里,终于有了一方小小的、属于自己的角落。
两年光阴,在流水线的轰鸣和油盐酱醋的交响中倏忽而过。我满了十八岁那天,张明特意请了半天假,拉着我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合影。照片上,我们肩并着肩,表情都有些拘谨的严肃。他又拉着我去了民政局。当那两本印着烫金国徽的小小红本递到手里时,沉甸甸的。走出民政局大门,阳光有些晃眼。张明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小束花——不是玫瑰,不是百合,而是几朵用金黄色的亮面纸仔细折成的向日葵!花瓣的边缘还细心地剪出了锯齿状,花盘中心用褐色的绒线点缀着,栩栩如生,在阳光下闪着温暖的光泽。
蕊蕊,他看着我,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朴素的喜悦,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有证儿的!他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知道你喜欢向日葵。等以后,等我们攒够了钱,有了自己的地,我一定给你种上一大片真的!
我捧着那束纸折的向日葵,指尖拂过光滑的纸面,那温暖的金色仿佛一直流淌进了心里。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最实在的幸福。风从街道那头吹来,带着城市特有的尘埃气息,我却仿佛闻到了遥远田野里向日葵的芬芳。我用力点头,笑容从心底绽放到脸上:嗯!
女儿妞妞的到来,像一颗甜蜜又微涩的果子。初为人母的手忙脚乱和疲惫,都被她软糯的小脸和咿呀的童声冲淡。然而,喜悦的糖衣下,是渐渐显露的苦涩。婆婆脸上的笑容明显淡了。她抱着襁褓里的妞妞,眼神复杂,时不时就叹气:唉,是个丫头啊……
喂奶时,她会状似无意地说:隔壁老王家媳妇,第一胎就是个带把的,啧啧,真有福气。
妞妞哭闹,她也会嘀咕:丫头片子就是磨人,不如小子皮实好带。
这些细碎的言语,像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张明开始还替我说话:妈,您说这些干啥丫头小子不都一样蕊蕊带孩子够辛苦了。
但婆婆的念叨并未停止,家里的气氛像绷紧的弦。好几次饭桌上,婆婆刚起了个头,张明顶回去两句,婆婆就摔了筷子,一顿饭吃得鸦雀无声,只剩下妞妞懵懂的咿呀声。张明会默默地给我碗里夹一筷子菜,眼神里带着疲惫和歉疚。我低下头,把那些委屈和着饭菜一起咽下去。日子,在锅碗瓢盆和婆婆时隐时现的叹息声中,继续向前滚动。
妞妞大一点,能送厂里办的简陋托儿所了。我重新出来做事。或许是这两年在城市里的浸染,加上原本就不算差的底子,我被从嘈杂的车间调到了厂子临街新开的销售门店。这里窗明几净,需要穿着统一的制服,微笑着接待顾客。虽然工资没涨多少,但环境好了太多,人也精神了些。张明对此却有些沉默。一天晚上,他帮我揉着站了一天有些酸胀的小腿,犹豫了半天才闷闷地说:店里……是不是总有些人……不太规矩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你想哪儿去了都是正经来买货的。
他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手上的力道却重了些。
命运的转折总是猝不及防。张明开始觉得乏力,吃不下东西,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起初以为是累的,直到他疼得在车间弯下了腰,被工友架着送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那天,天阴沉得像要塌下来。肝癌……晚期我看着诊断书上那几个冰冷的字,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站不稳。张明坐在医院冰凉的塑料椅上,脸色蜡黄,眼神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地板。
治!砸锅卖铁也要治!我抓着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在昂贵的检查和药费面前,杯水车薪。我白天在店里强撑着笑脸,一下班就四处奔波,低声下气地求人借钱,找各种偏方信息。然而,张明的脾气却像换了个人。他变得暴躁易怒,拒绝吃药,把熬好的中药碗狠狠摔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治什么治!花那个冤枉钱!死了不更好他冲我吼,眼睛布满血丝,像一头绝望的困兽,死了干净!省得拖累你们娘俩!你不是正好……正好去找个更好的!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捅在我心上。我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得脱了形的脸,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自暴自弃,所有的委屈、辛酸、恐惧都死死堵在喉咙里。不能吵,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能跟他吵。我默默地蹲下身,一片一片捡起地上的碎瓷片,滚烫的眼泪无声地砸在手背上。
店里新调来一个区域经理,姓陈,据说从大城市来的,很高,很挺拔,穿着笔挺的衬衫西裤,说话温和有礼。那天我正踮着脚费力地整理货架顶层的样品箱,箱子有点沉,摇摇欲坠。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及时伸过来,稳稳地托住了箱底。小心。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吓了一跳,慌忙收回手,箱子已经被他轻松地取下放好。陈经理……我有些局促。他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转身去处理其他事情了。这再寻常不过的一幕,却不知怎么落入了正好来店里找我的张明眼中。
那天晚上,家里像被暴风雨洗劫过。妞妞吓得躲在门后瑟瑟发抖,小声抽泣。张明像疯了一样,眼睛赤红,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掼倒在地,拳头和脚像雨点般落下,嘴里是语无伦次的咒骂:贱人!……我就知道!……穿得人模狗样给谁看……攀上高枝了是不是……
剧烈的疼痛从身体各处炸开,我蜷缩着,护住头脸,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喊出声。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感官。唯独脸上,他竟奇迹般地避开了。事后,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一片狼藉中,看着缩在墙角、浑身青紫不住颤抖的我,眼神从狂暴渐渐转为一种死寂的空洞,然后,他捂着脸,像个孩子一样呜咽起来。
家暴,一旦开了头,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生活的重压,病痛的折磨,无望的未来,都成了点燃他怒火的引信。一点小事——菜咸了淡了,妞妞哭闹了,甚至只是我下班晚了几分钟——都可能成为新一轮拳脚的导火索。妞妞清澈的大眼睛里,渐渐染上了和她年龄不符的惊恐。只要张明声音大一点,她就会像受惊的小兔子,立刻躲到我身后,紧紧抓住我的衣角,小小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三年的时间,青紫的伤痕成了我皮肤上褪不去的印记,阁楼里那个关于白衬衫王子的梦,早已被现实碾得粉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麻木。邻居大妈偷偷抹着眼泪劝我:蕊蕊啊,离了吧!带着妞妞走!再这样下去,你和孩子都要毁了!
胖婶也唉声叹气:唉,当初看着多老实一个人,怎么病成这样……蕊蕊,听婶一句,为自己想想,也为妞妞想想啊!
我摸着胳膊上还未消退的淤痕,看着妞妞惊惶的眼睛,心像在油锅里煎。可每次看到他被病痛折磨得蜷缩在床上,痛苦呻吟,眼神浑浊涣散的样子,那句离婚就死死卡在喉咙里。他病了,他太痛苦了,才会变成这样。或许……或许熬过这一阵,药起效了,他还能变回从前那个温和的、给我折纸向日葵的张明这个渺茫的、近乎自欺欺人的念头,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支撑自己不倒下的浮木。
那天清晨,张明突然呕出大口的鲜血,暗红的颜色刺目惊心。送到医院时,医生看着最新的检查报告,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准备后事吧……就这两天了。
他躺在惨白的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蜡黄的脸上笼罩着一层灰败的死气,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我坐在床边,用温热的毛巾一遍遍擦拭着他枯瘦的手和脸,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一件瓷器。生命的流逝是如此具象而残忍,曾经那个能扛起机器配件、能笨拙地给我折花的男人,正一点点在我眼前消融。
不知过了多久,他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那眼神浑浊、涣散,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翳。他费力地转动着眼珠,似乎在寻找什么,最后,目光终于落在了我脸上,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聚焦。他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发出微弱的气音。我赶紧俯下身,把耳朵凑到他唇边。
蕊……蕊……
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浓重的痰音,……对……对不起……
干枯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抬起来。我连忙握住他的手,那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活气。……别……别管我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妞妞……走……找个……找个好人……好好……好好待她……
他的目光艰难地、无比眷恋地投向病房门口——妞妞被邻居阿姨暂时带出去买吃的了,并不在那里。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深不见底的愧疚。
这辈子……遇上你……是我的……福气……
最后几个字,微弱得如同叹息,却无比清晰地撞进我的耳朵里。他看着我,那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像风中残烛,挣扎着闪烁了一下,然后,彻底熄灭了。握在我掌心里的那只手,失去了最后一点微弱的支撑力,彻底地、沉重地垂落下去。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失声。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感官。我呆呆地看着他灰败的、了无生气的脸,看着他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听着病房里心电监护仪拉长音调的、刺耳的滴——声。过了几秒,或者一个世纪撕心裂肺的哭声才像决堤的洪水,猛地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淹没了整个病房。身体里的每一寸骨头,每一丝血肉,都在疯狂地嚎叫、碎裂。我扑在他尚有余温却已冰冷僵硬的身体上,哭得浑身痉挛,天旋地转。那些被压抑了太久的委屈、痛苦、恐惧、辛酸,还有那早已被生活磨蚀得面目全非、却在这一刻被他的遗言猛然唤醒的爱与痛楚,如同滚烫的岩浆,喷涌而出,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福气这福气,太疼了,太苦了,太短了!
又是一年岁末,空气里弥漫着爆竹残留的硫磺味和家家户户飘出的饭菜香。我牵着妞妞的手,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站在了阔别多年的村口。脚下的泥土带着熟悉的、冬日特有的干硬气息。远远地,看见老屋门前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两个佝偻的身影相互搀扶着,正努力地踮脚张望。是爷爷和奶奶!他们的背更驼了,头发几乎全白,像两株被风霜侵蚀得摇摇欲坠的老树根。我的心猛地一揪,牵着妞妞快步走过去。
爷……奶……
声音出口,竟哽咽得不成调。
爷爷浑浊的眼睛眯缝着,仔细地辨认着,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伸过来,紧紧抓住了我的手。那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带着一种滚烫的、不容置疑的暖意。奶奶没说话,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一遍遍地、轻轻地摩挲着我的手背,又弯下腰,用同样颤抖的手去摸妞妞冻得通红的小脸,浑浊的眼泪无声地顺着她脸上深刻的沟壑淌下来。没有质问,没有责备,只有那紧紧攥住我的、带着微微颤抖的手,传递着千言万语也道不尽的牵挂和心疼。
晚饭在叔叔家吃。婶婶炖了腊肉,炒了冬笋,摆了满满一桌子。气氛有些沉闷。妞妞大概是饿了,怯生生地扒着饭,大眼睛偷偷打量着陌生的亲人。叔叔闷头喝了两杯自家酿的米酒,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蕊蕊啊……你说你,唉!他摇摇头,从小就命苦,爹妈没靠上。好不容易长大了,叫你好好读书,你又不听。这嫁人吧,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结果……他又重重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像石头一样压在桌上。
婶婶接过话茬,语气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埋怨:就是啊!你说你当初怎么想的找个……唉!她瞥了一眼埋头吃饭的妞妞,把更难听的话咽了回去,好在现在……也算解脱了。你还年轻,模样也不差,听婶的,回去好好寻摸一个!找个条件好的,踏踏实实过下半辈子!等找着了,带回来给我们看看,也好放心。她的眼神里,是再直白不过的期望——期望我能抓住这第二次投胎的机会,真正改命。
我放下筷子,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叔叔、婶婶,最后落在爷爷沉默抽烟、奶奶默默抹泪的脸上。昏黄的灯光下,妞妞也停下了吃饭,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
叔,婶,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我不想找了。
婶婶瞪大了眼睛,叔叔也诧异地抬起头。
我伸手,把妞妞搂到自己身边,感受着她小小的、温热的身体。找个有钱的我轻轻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带着点苦涩,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平静,人家就不挑你了吗带着个孩子,人家心里没疙瘩就算真找着了,谁能保证下一个就一定是良人我看着妞妞懵懂却依赖的眼神,心像被温水浸泡着,变得异常柔软而坚定,妞妞是我的命。往后,我就为她活着。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我要让妞妞看着,看着她妈妈,是怎么靠自己一双手,把日子一点点过起来的。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爷爷的烟锅在明明灭灭,发出轻微的嗞嗞声。叔叔和婶婶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奶奶伸出手,越过桌面,再次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这一次,那力道里充满了无声的支持。
晚饭后,山村的寒气更重了。我牵着妞妞的小手,沿着熟悉的、坑洼不平的村道慢慢走着。暮色四合,远山只剩下黛青色的轮廓。空气中浮动着干草和泥土的气息。转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
夕阳最后的余晖,像熔化的金子,泼洒在村后那片开阔的山坡上。山坡上,竟种满了向日葵!虽然时令已过,大部分花盘已经低垂,籽粒饱满,但仍有不少倔强地朝着西方,将最后一抹灿烂的金黄,毫无保留地燃烧在暮色里。枯黄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沉甸甸的花盘像一张张被岁月浸染却依旧温暖的笑脸。金灿灿的,连成一片,铺满了整个山坡,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在苍茫暮色中,壮丽得惊心动魄!晚风拂过,带来葵花籽淡淡的清香。
妈妈!花花!好多的花花!妞妞兴奋地叫起来,挣脱我的手,像只快乐的小鹿,朝着那片金色的海洋奔去。她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葵花田间奔跑,时而停下来,好奇地摸摸低垂的花盘,时而仰起头,望着那些比她高出许多的、执着地追着最后光线的金色花朵。
我站在原地,望着女儿雀跃的身影,望着这片在深秋依旧倔强燃烧的金色火焰。晚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散了心底积压多年的尘埃。脚下是故乡坚实而温厚的土地。那些关于读书改命、嫁人改命的喧嚣,那些曾经的委屈、伤痛、挣扎和绝望,在这一刻,在这片沉默而热烈的葵花面前,都渐渐沉淀下去,变得遥远而模糊。心口那片荒芜了太久的冻土,仿佛被这铺天盖地的金色温柔地撬开了一道缝隙。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而充盈的力量,如同深埋地下的泉水,悄然涌动着,浸润了四肢百骸。
妞妞跑累了,抱着一小朵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干枯了的小向日葵,跌跌撞撞地跑回来,献宝似的举到我面前,小脸红扑扑的:妈妈!送给你!
我蹲下身,接过那朵小小的、已经失去水分却依旧保持着向阳姿态的干花,紧紧抱住了女儿温软的小身体。夕阳的金辉笼罩着我们,在这片曾经孕育了我、又目送我离开、最终接纳我归来的土地上,投下长长的、合二为一的影子。
妞妞,我把脸埋在她带着奶香和阳光气息的头发里,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前所未有的重量,你看这些向日葵……它们向着太阳长,就算天快黑了,也还在努力地亮着。
妞妞似懂非懂地眨着大眼睛,用力点了点头,小手指着那片无边的金黄:嗯!亮亮的!好看!
我抬起头,望向暮色深处那最后一缕倔强的光。是的,亮亮的。靠自己,也能发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