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南风花重金买下炉鼎云曼曼,本想随手打发。
掀开她额前乱发时,指尖却猛地一滞。
这张脸,竟与二十年前葬身护山大阵的秦娴别无二致。
他将她当作替身,逼她穿故人衣裳,学故人仪态。
云曼曼摔碎了他珍视的玉簪:我不是她的影子!
仙门大典上,他强迫她扮演秦娴跳祭舞。
她却在阵眼处逆转灵力,血肉成符。
申长老,你看清楚了——这一场灰飞烟灭,像不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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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城的炉鼎市集,总在暮春的雨季里开场。
石板缝里嵌着隔夜的积水,映着天上铅灰的云,也映着地上生铁笼栅的寒光。笼里挤着人,脖颈上系着草标,湿透的粗麻衣紧贴着皮肉,勾勒出或枯槁或尚存丰腴的轮廓。空气里是沤烂的草叶味儿,混着劣质脂粉和汗腺的酸腐。贩子的吆喝劈开雨丝,也劈开人堆:上等货色!灵根未损!买回去暖床、采补、当药引子,包管值回灵石!
我,申南风,青阳宗戒律长老,本不该踏足这等腌臜泥潭。偏偏座下弟子程祖易办事不力,寻错了药引,又探得这市集里新到一批上品。雨点砸在青石上,碎成细小的水沫,溅湿了我法袍的下摆,那深沉的墨色便愈发显得沉重,仿佛吸饱了这市井的污浊。周遭的喧嚣,贩子们油滑的腔调,炉鼎们压抑的啜泣,买家们评头品足的粗鄙,像无数只嗡嗡的蝇虫,直往耳朵里钻。
长老,就那个,程祖易的声音压得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讨好,指向最角落一个铁笼,说是前些日子才从南边山坳里挖出来的野货,灵根清透,尚未被浊气浸染,正合您炼丹之用。
笼子里蜷着一个人影,头深深埋在臂弯里,乱草般的头发遮住了大半边脸,只露出一点尖削的下颌和一段细弱的脖颈。粗麻衣裹着的身子单薄得可怜,在笼中湿冷的空气里微微发着颤,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两个买家正隔着笼子指指点点,那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啧,瞧着倒干净,就是太柴,怕是经不起折腾。
管她呢,关灯都一样!便宜,买了回去试试深浅……
一股浊气直冲顶门。并非为这炉鼎,只为这污糟的地方,这污糟的勾当,还有程祖易那点自以为是的蠢笨心思。我厌恶地蹙紧眉头,袍袖里的手指微动,几块沉甸甸的、足以买下此地半条街炉鼎的上品灵石,便带着一道微不可查的弧光,精准地落入了那口水沫横飞的贩子掌心。
聒噪!我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寒泉的冰棱,瞬间刺穿了市集的嘈杂,笼子打开。人,带走。
贩子的谄笑僵在脸上,随即绽开更大的贪婪,忙不迭地掏出钥匙。程祖易立刻上前,粗暴地将那兀自指指点点的两个买家推开,喝令贩子动作快些。铁锁哐啷一声开了,沉重的笼门被拉开一道缝隙。
我并无半分耐心,亦无一丝多余的怜悯。这等物件,买回去也不过是丢进丹房角落,待需要时取其一点灵元入药罢了。我甚至懒得再看一眼,只待程祖易将人提出,便离开这令人作呕的泥淖。
出来!程祖易的声音带着惯常的呵斥,探手就去抓笼中那女子散乱的头发,要把她像拖一只麻袋般拖出来。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及那团乱发的刹那,一股莫名的、混杂着烦躁与不耐的气息在我胸中翻涌。我袍袖猛地一拂,一股柔韧却不容抗拒的力道隔空将程祖易的手荡开。
退下。两个字,冰寒刺骨。
程祖易愕然,不敢多言,垂首退开两步。
雨丝似乎密了些,落在脸上,带着初春残余的料峭。我上前一步,靴底踩在湿滑的石板上,无声。笼中的人似乎被方才的动静惊扰,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叶子。那乱草般的头发依旧固执地遮挡着她的面容。
我伸出手。并非程祖易那般粗暴的抓扯,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诡异的僵硬,捻住了她额前几缕湿透黏连的发丝。
指尖冰冷,触感粘腻。
轻轻向上一撩。
时间,仿佛被这阴冷的雨幕骤然冻住。市集的喧嚣,贩子的叫卖,炉鼎的低泣,雨滴的敲打……一切声音都急速地退潮、远去,沉入一片死寂的深渊。连那扑面的雨丝,也似乎在空中凝滞了片刻。
指下的触感消失了,唯有眼前这张脸,如同惊雷,炸裂在凝固的时空里。
苍白的,带着长期囚禁和营养不良的枯槁。下巴尖得能戳人。唇色很淡,紧抿着,透出一股子被命运反复捶打后残留的、近乎麻木的倔强。然而,这都不是关键。
是那眉骨的弧度!那鼻梁的走向!尤其是那双眼睛!
纵然此刻死死低垂着,浓密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竭力遮掩着其下的惊惶与空洞。可那眼睑的轮廓,那微微上挑的眼尾……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捅进我尘封二十载的旧创,再狠狠一剜!
秦娴!
二十年前,青阳宗护山大阵意外崩解,阵眼核心处灵力狂暴反噬。那个总是穿着素净青衣,眉目清冷如远山寒潭,却会在无人处对我展露一丝极淡、极暖笑意的女子——秦娴。她当时就在阵眼,就在那足以撕裂神魂的灵力风暴中央!我疯了一般冲过去,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被狂暴灵力瞬间撕扯成齑粉的、她最常穿的青色衣角!
那抹青色,连同她最后消散时望向我的眼神——惊愕了然抑或一丝未尽的言语成了我此后无数个寒夜里反复咀嚼、反复灼烧心肺的毒药。成了我申南风心口一道永不结痂、汩汩渗血的暗伤。
秦……娴一个极轻、极哑的音节,不受控制地从我紧咬的齿缝间挤了出来,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仿佛一声来自地狱深处的、绝望的呓语。
笼中的女子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她终于抬起了头,那双被我死死盯住的眼睛被迫睁开,迎上了我的视线。
空洞。惊惧。茫然。还有……一丝被深深掩埋的、属于活物的屈辱与不甘。
像,太像了!几乎就是秦娴当年初入宗门时,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模样!
然而,这不是她。
那眼神里没有秦娴的清冷坚韧,只有炉鼎特有的、被驯化又被恐惧扭曲的卑微。那眉宇间没有秦娴的孤高自持,只有被生活磨砺出的、粗糙的生存印记。她不是秦娴,只是一具被命运随意涂抹的、与故人有着七八分形似的泥胎木偶!
一股巨大的失落,混杂着被愚弄的暴怒,如同地底沸腾的岩浆,轰然冲垮了我短暂的失神。指尖残留的那点冰冷粘腻,此刻变成了令人作呕的污秽。我猛地抽回手,仿佛被毒蛇噬咬,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森白。
呵……一声短促的、充满自嘲与戾气的冷笑从我喉咙深处滚出。真是荒谬!竟为这样一个卑贱的炉鼎,失了刹那心神定是这污浊之地的秽气迷了眼!
带走!我猛地转身,墨色的袍袖在潮湿的空气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甩落冰冷的水珠。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寒,甚至比之前更添了几分刻骨的厌弃,丢进西院最偏那间废屋!别让我再看见她这副腌臜样子!
程祖易被我骤变的戾气骇得一哆嗦,连声应是,再不敢有丝毫怠慢,几乎是粗暴地将那刚从笼中拖出的女子一把拽起,推搡着,踉踉跄跄地消失在雨幕深处。
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线砸在青石板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细碎的嘲笑,嘲笑着我方才那瞬间的失态与荒唐。我独自站在市集边缘,望着那被雨水冲刷、却愈发显得肮脏泥泞的石板路,胸中翻腾的,是比这满市集污浊更浓烈的郁气与冰冷。买了个无用的麻烦,还平白被勾起了最不堪的旧痛。
秦娴……那名字在心底无声地滚过,带来一阵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钝痛。这世间,终究再无人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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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院那间废屋,是青阳宗堆放杂物的角落。屋顶漏雨,四壁透风,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灰尘和朽木混合的霉腐味儿。云曼曼——程祖易后来告知的名字——就被丢在这里,如同一件无人问津的破烂家具。
一连数日,我几乎忘了她的存在。直到那晚,月色惨白,透过破窗棂,在满是灰尘的地面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我因宗门琐事烦心,又饮了几杯冷酒,心绪格外沉郁,不知不觉竟踱到了西院附近。秦娴生前,最喜在月下独坐,她说那清辉能涤荡心中尘埃……这念头一起,便如野草般疯长,缠绕着酒意,勒得心口窒闷发痛。
鬼使神差地,我走向了那间废屋。
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呻吟。屋内的景象借着月光映入眼帘:角落铺着薄薄一层发霉的稻草,云曼曼就蜷缩在那里,裹着一件程祖易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打满补丁的旧薄被。她睡着了,身体在单薄的覆盖下依旧微微颤抖,不知是冷,还是梦魇。月光吝啬地洒在她脸上,勾勒出那过分熟悉的轮廓。
酒意混杂着积郁已久的思念与痛楚,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一股蛮横的力道攫住了我。不是怜悯,而是一种近乎暴戾的占有欲和扭曲的填补欲。我大步上前,在她骤然惊醒、布满惊恐的注视下,毫不怜惜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从稻草堆里粗暴地拖了起来!
啊!短促的惊叫被她自己死死咬住,化作一声闷哼。那双酷似秦娴的眼睛,在月光下瞪得极大,里面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恐惧,如同受惊的幼鹿。
这眼神刺痛了我。秦娴……她从不曾有过这般软弱的神情!她永远是清冷的、自持的,像山巅的雪莲!
穿上!我松开她,从随身的储物戒中取出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猛地掷在她面前的地上。
那是秦娴的旧衣。一件素净的、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襦裙,衣襟上还绣着一朵小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淡色兰花。二十年来,我一直收着,从未示人,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拿出来,让另一个女人穿上。
云曼曼的目光落在那件衣服上,身体猛地僵住,随即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比刚才更甚。她看看地上的青衣,又猛地抬头看我,那双酷似秦娴的眼里,恐惧之外,第一次清晰地涌上了强烈的屈辱和一种被冒犯的愤怒。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倔强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穿上!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浓重的酒气,在空荡破败的屋子里撞出回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属于元婴修士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巨石,轰然压下!
云曼曼的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在那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她的抵抗脆弱得可笑。她眼中的愤怒和屈辱被巨大的恐惧彻底碾碎,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和认命。她颤抖着,缓缓弯下腰,捡起那件青衣。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轻薄的布料。背对着我,她褪下身上那件肮脏的粗麻衣,露出瘦骨嶙峋、布满新旧伤痕的脊背。月光下,那些伤痕像丑陋的蚯蚓,爬在她苍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她笨拙地、艰难地将那件属于另一个女子的衣服套在身上。尺寸并不合身,秦娴比她丰润些,这青衣穿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愈发衬得她形销骨立,像一根套在宽大衣袍里的竹竿。
转过来。我的命令冰冷。
她僵硬地、如同提线木偶般,缓缓转过身。
月光流淌在她身上。那空荡的青衣,那苍白瘦削的脸,那低垂的眼……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时光倒流。但下一刻,那过于瘦削撑不起衣裳的肩线,那怯懦低垂不敢抬起的头颅,那死寂般毫无生气的姿态,瞬间将我从短暂的幻梦中狠狠拽回现实!
不是她!这卑贱的炉鼎,连秦娴一根发丝都比不上!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一股被亵渎的狂怒瞬间吞噬了我。
抬起头!我厉喝。
她猛地一颤,被迫仰起脸。月光照亮她眼底深重的恐惧和麻木的顺从。
废物!我一步上前,带着酒气和戾气,手指近乎粗暴地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直视我的眼睛,眼神!秦娴的眼神!不是你这般畏畏缩缩,如同丧家之犬!她的眼神是冷的,是静的,像结了冰的湖!给我学!
我近乎癫狂地描述着记忆中秦娴的模样,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她身上。
走几步!我松开她,退后一步,眼神如同淬毒的利刃紧盯着她,秦娴步履从容,如流云过涧!不是你这样瑟缩蹒跚!
云曼曼在我的逼视下,如同惊弓之鸟,慌乱地、笨拙地挪动脚步。那空荡的青色裙摆拖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她走得踉踉跄跄,几次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姿态僵硬难看,哪里有半分流云过涧的从容
蠢货!失望和愤怒灼烧着我的理智,我猛地抬手,一道凌厉的掌风隔空扇了过去!
啪!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废屋里格外刺耳。
云曼曼被打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半边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渗出一丝刺目的鲜红。她伏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却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哭声。只有压抑的、破碎的抽气声,在死寂的屋子里回荡,像濒死小兽的呜咽。
那缕鲜红刺疼了我的眼。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胸中翻涌的,是施暴后的暴戾,是对她学不像的极度失望,更是对那个再也回不来的身影撕心裂肺的思念与无处宣泄的痛苦!它们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死死困住,几乎窒息。
我死死盯着地上那团颤抖的青影,仿佛要将她身上这件属于秦娴的衣服烧穿。许久,我猛地转身,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与戾气,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将那扇破败的木门摔得山响,震落更多灰尘。
月光依旧惨白,冷冷地照着地上蜷缩的人影,照着她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青衣,也照着她脸颊上那抹刺目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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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院废屋的日子,成了云曼曼无法醒来的噩梦。那件象征着她耻辱身份的青色衣裙,如同枷锁,被强加于身。每日,程祖易会按时送来仅能果腹的粗粝食物和冰冷的清水,更多时候,是我亲自踏入这间弥漫着霉味的囚笼。
我的到来,从不预告。有时是午后炽烈的日光刺穿屋顶的破洞,在尘土中投下晃眼的光柱;有时是深夜,唯有窗外呜咽的风声作伴。每一次推门而入,都意味着新一轮的模仿开始。
眼神!说了多少遍!不是这般空洞!是冷的,是静的!像……像这地上的月光!我指着透过破瓦洒下的惨白清辉,声音压抑着不耐。她被迫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试图凝聚起一丝我所要求的冷与静。然而那双酷似秦娴的眸子里,无论怎样努力,深处总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惊惶与疲惫,如同惊弓之鸟残留的余悸。这抹余悸,像一根尖刺,时刻提醒着我她非秦娴的事实,也时刻刺痛着我那求而不得的妄想。
步态!流云过涧!不是拖泥带水!我厉声纠正她行走的姿态。她穿着那身空荡的青色衣裙,在我冰冷目光的逼视下,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那动作僵硬而笨拙,时而因过分紧张而显得局促,时而又因竭力模仿而变得夸张可笑。每一次的不像,都像在嘲笑我的愚蠢,点燃我心中郁积的暴怒之火。
那怒火,并非全因她的笨拙。更多时候,源于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我越是逼迫她模仿秦娴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秦娴那独一无二的神韵、那份刻入我骨髓的清冷风华,就越是清晰无比地浮现眼前,与眼前这具徒有其表的躯壳形成惨烈的对比。这对比,无异于一遍遍撕开我心底那道从未愈合的旧创,撒上盐,再狠狠揉搓。
于是,压抑的斥责常常会失控,化作实质的怒火。掌风、无形的灵力压迫、刻薄的言语羞辱……成了这间废屋里的常态。她脸上的红肿旧伤未愈又添新痕,身体也因频繁的灵力冲击而显得更加虚弱。然而,她始终沉默。那双眼睛里,恐惧依旧,却渐渐沉淀出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近乎死寂的麻木,以及在这麻木之下,如同地底暗流般悄然涌动、越积越厚的屈辱与不甘。她不再试图辩解,也不再因疼痛而发出任何声响,只是默默承受,如同暴风雨中一株被打折了腰、却仍未彻底倒伏的野草。
直到那日午后。
阳光格外猛烈,透过屋顶巨大的破洞,在屋内投下几块白得晃眼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我踏进废屋时,云曼曼正背对着我,站在一道光柱里。她穿着那件素净得刺眼的青衣,微微仰着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破败的屋顶,投向遥不可及的天空。阳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有那么一刹那,那专注凝望的姿态,竟捕捉到了一丝秦娴当年立于山巅、遥望云海时的孤远神韵!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攫住了我,仿佛在无边的沙漠里跋涉许久,终于窥见了一抹虚幻的海市蜃楼。
对!就这样!别动!我几乎是屏住呼吸,快步上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我急切地想要抓住这转瞬即逝的像,想要将它永久地固定下来。目光急切地扫过她空无一物的发髻——秦娴发间,常簪着一支素雅的羊脂白玉簪,簪头雕成小小的兰花苞,是她最爱的饰物。
簪子……我喃喃自语,立刻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方小小的玉盒。盒盖打开,里面静静躺着的,正是那支秦娴珍爱、后来成为她遗物的白玉兰花簪。温润的玉质在阳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簪头的兰花苞小巧玲珑,仿佛下一刻就要绽放。
我拿起玉簪,带着一种近乎虔诚又无比强势的姿态,靠近她,要将这属于秦娴的印记,也烙印在她身上,完成这模仿的最后一步。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及她散乱发丝的瞬间——
云曼曼的身体,如同被点燃的炸药,猛地一震!她霍然转身!
那双酷似秦娴的眼睛,此刻燃烧着我从未见过的火焰!不再是恐惧,不再是麻木,而是积压已久的屈辱、愤怒、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玉石俱焚般的疯狂!
够了——!!!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如同受伤母兽的绝叫,猛地撕裂了午后沉闷的空气!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抬手,狠狠一挥!
啪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废屋里骤然炸响!
那支温润无瑕、承载着无尽思念与哀痛的羊脂白玉簪,被她挥出的手臂狠狠扫中!它飞离了我的手,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绝望的弧线,重重地、毫无缓冲地撞在布满灰尘的坚硬泥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后,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温润的羊脂白玉,此刻碎成了三截。簪头那朵精巧的兰花苞,可怜地从中裂开,花瓣散落,如同被碾碎的蝴蝶翅膀,滚落在厚厚的灰尘里,瞬间蒙尘,失去了所有光泽。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维持着那个递出玉簪的姿势。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几片碎裂的残骸,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直冲天灵盖,仿佛连血液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那不是普通的玉簪。那是秦娴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是她生前最爱的饰物!是连接我与那个早已消散在时空乱流中的魂魄的、最后一点有温度的念想!二十年来,我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它,如同守护着心尖上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
现在……它碎了。
被眼前这个卑贱的、我花钱买来的、仅仅因为一张相似的脸而容忍至今的炉鼎,亲手……打碎了!
一股毁灭性的、足以焚尽一切的暴怒,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在我体内轰然爆发!理智的堤坝瞬间被滔天的岩浆冲垮、蒸发!
你……找……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裹挟着浓烈到实质的杀意和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寒!元婴期修士的恐怖威压再无任何保留,如同实质的怒海狂涛,轰然炸开!
轰——!!!
整个废屋剧烈地颤抖!屋顶的破洞簌簌落下大片的灰尘和碎瓦,墙壁上的裂缝如同蛛网般瞬间蔓延!空气被挤压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地面上的灰尘被狂暴的气流卷起,形成一股浑浊的旋风!
云曼曼首当其冲!
她如同狂风巨浪中一片微不足道的枯叶,被这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掀飞!身体重重地撞在身后那堵本就摇摇欲坠的土坯墙上!
噗——!
一大口殷红的鲜血从她口中狂喷而出,在布满灰尘的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血虹,然后星星点点地溅落在那件空荡的青色衣裙上,迅速洇开一片片狰狞的暗红。她的身体顺着粗糙的土墙软软滑落,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蜷缩成一团。骨头断裂的轻微咔嚓声,在死寂中清晰可闻。她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更多的血沫,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和下巴。
然而,就在这足以让她粉身碎骨的威压和痛苦中,她竟然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抬起了头!
那张苍白如纸、沾满血迹和灰尘的脸上,那双酷似秦娴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燃烧到极致的决绝和嘲弄!她死死地盯着我,嘴角甚至扯出一个极其艰难、却又无比清晰的弧度——一个充满了讽刺、挑衅和彻底解脱意味的笑容!
呵……咳咳……她一边咳着血,一边断断续续地嘶声道,每一个字都像沾血的钉子,狠狠钉进我的耳膜,我……不是……她的……影子!
申南风……你看清楚了……
她染血的手指,痉挛般死死抠进身下冰冷的泥土里,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我……叫……云……曼……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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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曼曼的脊骨断了两根,内腑亦受重创。我将她丢在废屋,命程祖易每日送去最低限度的伤药和食物。那碎裂的白玉簪残骸,被我一片片拾起,收入玉盒,深藏于储物戒最隐秘的角落。每一次触碰那冰冷的碎玉,指尖都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我那日的失控和那卑贱炉胆的忤逆。
然而,仙门大典的日子不容耽搁。青阳宗宗主李棋齐对此极为重视,要求各峰务必拿出最隆重的仪典,以震慑四方,巩固宗门威名。祭舞,是仪典的核心。二十年前,秦娴便是凭借一支《玄天引灵舞》,于祭坛之上沟通天地,风姿绝世,惊艳了整个东域仙门。那是她生命的绝响,也是青阳宗昔日荣光的象征。
李棋齐不止一次暗示,希望此次大典,能重现当年盛况。
重现
念头一起,便如跗骨之蛆,再也无法驱散。秦娴……她的舞姿,她的风华……这念头一旦生根,便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疯狂滋长。那个被我打碎了脊骨、丢在废屋角落的炉鼎,那张酷似的脸,再次浮现在眼前。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我心底迅速成型。
废屋的门被推开时,浓重的草药味混合着血腥和霉味扑面而来。云曼曼蜷缩在角落那堆发霉的稻草上,身上盖着一条同样散发着异味的薄毯。脸色灰败,唇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她似乎睡着了,又或许只是昏迷,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衬得那张脸愈发瘦削脆弱。
我走到她面前,阴影笼罩而下。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那双眼睛,在看清我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如同受惊的幼兽看到了最凶残的捕猎者。但出乎意料地,那极致的恐惧只持续了一瞬,便被一种更深沉、更死寂的东西取代。那是一种仿佛看透一切、放弃一切的漠然,如同古井深潭,再不起一丝波澜。她甚至没有试图挣扎或躲避,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目光穿透我的身体,投向虚空中的某处。
这漠然,比恐惧更让我心头无名火起。
仙门大典,我的声音在沉寂的废屋里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需要一支祭舞。
她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没有任何回应。
《玄天引灵舞》。我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如同在念一个古老的咒语。
这个名字,像是一根无形的针,终于刺破了她死水般的漠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眼中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痛楚和……嘲讽但随即又归于沉寂。
祭舞需引动天地灵气,沟通阵眼,至关重要。我俯视着她,一字一句,如同宣判,你,去跳。
终于,她有了反应。那毫无血色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饱含了无尽讥诮与荒诞的嘲弄。她甚至没有看我,目光依旧投向那虚空。
呵……一声极轻的气音,从她喉咙里逸出,带着血腥和破碎的气息,申长老……是想要我这残废……去扮她……跳祭舞
她微微侧过头,视线终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却又像蕴藏着即将爆发的熔岩。
还是……想要我……替她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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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门大典之日,青阳宗主峰,祭天台。
万仞孤峰拔地而起,直刺苍穹。巨大的祭天台以整块玄黑曜石雕琢而成,悬浮于峰顶之上,下方是翻滚不休、深不见底的云海。罡风猎猎,卷动无数宗门旌旗,发出裂帛般的呼啸。各色法袍的修士如同密集的蚁群,环绕着祭天台,肃然而立。高台之上,宗主李棋齐端坐主位,神情肃穆威严,两侧是各峰峰主及受邀前来的重要宾客,目光如电,审视着下方。空气中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氛,以及一种无形的、属于上位者的强大威压。
祭天台中央,便是引动天地灵气的核心阵眼所在,此刻尚未激发,如同一块沉默的、镶嵌着繁复符文的巨大墨玉。
我站在李棋齐下首不远的位置,目光沉沉地投向祭天台通往后方准备石阶的入口。心绪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那日废屋中云曼曼最后那个平静得近乎诡异的眼神,以及那句替她去死,如同阴冷的毒蛇,盘踞在心头,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不安。
申长老,李棋齐的声音低沉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吉时将至。
我微微颔首,袍袖中的手指无声掐诀。一道隐秘的传音,如同冰冷的丝线,瞬间穿透嘈杂的风声和人声,精准地刺入石阶后那个等待的身影耳中。
上去。跳好。否则,挫骨扬灰。
石阶入口处,光影一阵晃动。
一道纤细的身影,缓缓步出。
刹那,祭天台周遭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扼住!无数道目光,带着惊愕、探究、疑惑,瞬间聚焦在那道身影之上!
云曼曼。
她穿着一身与二十年前秦娴祭舞时别无二致的素白羽衣。衣料轻薄如雾,在凛冽的罡风中剧烈翻飞,勾勒出她瘦削得惊人的身形,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狂风撕裂、卷走。那身羽衣穿在她身上,空空荡荡,更衬得她形销骨立,弱不胜衣。她脸上敷了厚厚的脂粉,掩盖了病容,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憔悴和死气。乌黑的长发被精心绾起,斜插着一支……新的玉簪。并非秦娴那支碎裂的兰花簪,而是一支形制相似、却毫无灵韵的普通白玉簪。
她的脊骨显然尚未痊愈,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极其艰难,身体带着一种不自然的僵硬和倾斜。但她依旧在走,一步一步,踏着玄黑的曜石地面,走向祭天台中央那巨大的阵眼。
死寂。只有风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她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对重现秦娴舞姿的期待,有对眼前这具残破躯壳能否完成祭舞的疑虑,更有对青阳宗此举深意的揣测。
她终于走到了阵眼中央。
罡风更烈,吹得她衣袂狂舞,身形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坠入下方那无底的云渊。
高台之上,李棋齐微微蹙眉,侧目看了我一眼,眼中带着一丝质询。我面无表情,只是死死盯着阵眼中央那个单薄的身影。胸中那股不安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越涨越高。
就在这时——
阵眼中央的云曼曼,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没有看向高台上威严的宗主,没有看向周围黑压压的观礼修士,甚至……没有看向我。
她穿透了这万仞孤峰,穿透了这喧嚣的祭典,穿透了这滚滚红尘,投向一个虚无缥缈、无人能够触及的远方。那双酷似秦娴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不是模仿的清冷,不是恐惧的麻木,也不是屈辱的愤怒。
那是……一种近乎神性的、燃烧生命本源的平静!一种洞悉一切、了无牵挂的决绝!
她缓缓抬起双臂,动作滞涩,带着重伤未愈的僵硬。那姿态,并非《玄天引灵舞》起手式的流云舒展,反而像一棵即将被狂风吹折的枯树,伸展着它最后的枝桠。
不对!
一股寒气猛地从脊椎窜起!
停下!我的厉喝脱口而出,带着元婴修士的灵力威压,试图强行打断!同时身形暴起,化作一道凌厉的墨色流光,直扑祭天台中央!
然而,一切都晚了。
就在我声音发出的刹那,阵眼中央的云曼曼,脸上浮现出一个极其清晰、极其平静、却又无比诡异、无比疯狂的笑容!
她高高抬起的双臂,猛地向下一压!不是舞姿的柔美,而是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玉石俱焚的决绝!十指如钩,狠狠刺入自己胸前的血肉之中!
噗嗤——!!!
鲜血瞬间染红了素白的羽衣!
更为恐怖的是,随着她这自残般的动作,一股狂暴到无法形容的、纯粹由生命本源点燃的灵力,如同压抑了亿万年的火山,以她残破的身躯为核心,轰然爆发!!!
嗡——!!!
整个祭天台,不,是整个青阳宗主峰,都在这股纯粹由生命点燃的恐怖力量下剧烈震颤!玄黑的曜石地面瞬间亮起无数道刺目的防御符文,却在接触到那股力量的瞬间,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片片崩解!狂暴的灵力乱流如同失控的巨龙,疯狂地冲击着祭天台的防护屏障!
她要自爆灵根!引爆阵眼!不知是谁发出了惊恐欲绝的尖叫!
混乱!彻底的混乱!观礼的修士们惊惶失措,防护大阵的光芒疯狂闪烁,试图压制那失控的灵力风暴!李棋齐霍然起身,脸色铁青,厉声喝令:结阵!镇压!
然而,在那毁灭性的风暴中心,在那无数符文崩灭、灵力乱流撕扯一切的漩涡里,云曼曼的身影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定格。
她浑身浴血,素白的羽衣早已化作刺目的猩红。身体因巨大的痛苦而剧烈痉挛着,却依旧顽强地维持着那个伸展双臂的姿态。鲜血顺着她的指尖、她的手臂、她的衣角,如同小溪般汩汩流淌而下,滴落在玄黑的阵眼符文上。
那血液,竟似带着灼热的温度,一接触到冰冷的符文,便发出嗤嗤的声响!更诡异的是,那流淌的鲜血并未随意漫延,反而如同拥有生命般,沿着阵眼上那些古老、繁复、代表着天地秩序与宗门根基的纹路,急速地、精准地游走、勾勒!
以血为墨!以身为符!
她在用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血肉,在这沟通天地灵气的核心阵眼上,强行逆转符文,刻写出一道前所未有、充满了亵渎与毁灭气息的逆灵血咒!
呃啊——!!!
她猛地仰起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嘶吼!那吼声穿透了灵力的爆鸣,穿透了人群的惊叫,如同垂死凤凰最后的绝唱,带着毁天灭地的怨愤和不甘,狠狠撞进在场每一个人的神魂深处!
吼声未落,她那双燃烧着生命火焰的眼睛,穿透了混乱的灵力风暴,穿透了无数惊骇欲绝的目光,死死地、精准地钉在了刚刚冲到祭台边缘、被狂暴灵力阻隔在外的我身上!
她的嘴唇翕动着,鲜血不断从嘴角涌出,每一个字都如同裹挟着血肉的诅咒,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平静与疯狂,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申……南……风……
你看……清楚了——
她染血的脸上,那个疯狂诡异的笑容骤然放大!
这一场……灰飞烟灭……
像……不……像……她!!
轰隆——!!!!
最后的尾音,被淹没在一声震彻天地的恐怖巨响之中!
以她残躯为核心,以那逆转的逆灵血咒为引信,积蓄到顶点的生命灵力与阵眼积蓄的浩瀚天地灵气,轰然对撞!
无法形容那光芒的刺目!仿佛九霄之上的烈阳在此刻爆裂!纯粹的毁灭性能量如同怒海狂潮,瞬间吞噬了整个祭天台!玄黑的曜石如同沙堡般崩解、湮灭!狂暴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神之锤,狠狠砸向四面八方!护山大阵的光幕发出濒临破碎的刺耳尖鸣!
无数的惊呼、惨叫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能量咆哮中!
我离得最近,首当其冲!护身灵光在接触那毁灭风暴的瞬间便如同纸糊般碎裂!一股无法抗拒的、足以撕裂神魂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
噗——!
鲜血狂喷!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被狠狠抛飞出去!视野瞬间被一片灼目的白与毁灭的红所充斥!耳边只剩下能量湮灭一切的、永恒般的轰鸣!
在意识被彻底撕碎前的最后一瞬,在那片吞噬一切的毁灭白光中,我似乎看到了一抹虚影。
不是云曼曼残破的躯壳。
而是……秦娴。
她穿着那件素净的青衣,站在一片柔和的光晕里,眉目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淡淡的、仿佛看透一切的悲悯。她静静地望着我,嘴唇微动,似乎在说什么,却又无声无息。
然后,那虚影,连同那毁灭的光,一切的一切,都归于彻底的黑暗与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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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睁开眼时,视野里是熟悉的、属于我洞府顶部的玄玉纹饰。冰冷,坚硬,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漠然。
身体像是被无数沉重的山石碾过,又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抽走了所有筋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钝痛和难以言喻的虚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撕裂般的痛楚,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我试图动一下手指,回应我的只有一阵无力的麻木和更深的痛楚。
长老!您醒了!程祖易那张带着惊惶和疲惫的脸出现在视野边缘,声音嘶哑干涩,您……您已经昏迷了整整七日!
七日
祭天台……自爆……灰飞烟灭……
云曼曼最后那声凄厉的嘶吼,那双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眼睛,还有那吞噬一切的恐怖白光……瞬间如同狂暴的潮水,冲垮了刚刚凝聚的意识!
祭天台……如何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气。
程祖易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神躲闪,充满了后怕和深深的恐惧。
毁……毁了……他声音颤抖,几乎语不成句,整个祭天台……连同下方百丈山体……全……全都没了!被那妖女引爆阵眼,炸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天坑!狂暴的逆灵乱流至今未平,宗门……宗门动用了所有底蕴,才勉强封住缺口,阻止了灵气彻底外泄崩解……
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继续:宗主……宗主震怒……当场就……就吐了血……几位靠得近的峰主重伤……观礼的宾客……死伤……惨重……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深深地垂下头,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
洞府内死寂一片。只有我粗重而艰难的呼吸声,在这片冰冷的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毁了。全毁了。
青阳宗耗费无数心血建造、象征宗门无上权威的祭天台,连同它承载的荣耀与野心,都在那场由我亲手点燃的毁灭之火中,化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的巨大伤疤。
那个被我视为卑贱炉鼎、当作故人影子、最终逼入绝境的女人……她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用自己的灰飞烟灭,在这仙门根基之上,刻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抹除的、充满了亵渎与嘲弄的逆灵血痕!
云…曼…曼……这个名字,带着血腥和毁灭的气息,从我齿缝间艰难地挤出。
程祖易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蚋:她……尸骨无存……连同神魂……都……都被那逆灵血咒……彻底燃尽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尸骨无存。神魂俱灭。
彻底……消失了。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扼住了喉咙,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了胸口。洞府内那冰冷的空气,此刻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沉重地挤压着肺腑,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的痛楚。程祖易后面说了什么,关于宗门的损失,关于宗主的震怒,关于各方的责难……那些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灌满了水的棉絮。
我的目光越过他战栗的肩膀,投向洞府那扇紧闭的石窗。窗外是青阳宗内山特有的景致,嶙峋的怪石,几株在罡风中扭曲了枝干的古松,一片死寂的灰白。这景象看了几十年,从未觉得有异,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无比刺眼。
她的血……那日祭天台上,逆灵血咒爆发前,她以血刻符……那些滚烫的、带着她生命最后诅咒的鲜血,最后都去了哪里是渗入了那崩解的玄黑曜石是融入了那狂暴的逆灵乱流还是……被那深不见底的天坑彻底吞噬,归于永恒的虚无
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程祖易那带着恐惧的确认,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心头。
一股无法言喻的、巨大的空洞感,骤然攫住了我。这感觉并非尖锐的痛苦,而是一种缓慢的、无声的坍塌。仿佛支撑着心房的某根无形的梁柱,在经历了那场毁灭性的风暴后,终于不堪重负,悄无声息地断裂、粉碎。随之而来的,不是剧烈的崩塌,而是整个内心世界的缓慢沉降,沉入一片无边无际、冰冷死寂的虚无之海。
替身影子
我逼迫她穿上秦娴的旧衣,模仿秦娴的仪态,甚至在最后,想让她戴上秦娴的玉簪,在祭天台上重演秦娴的绝唱……我试图在她身上复刻一个早已消散的幻影,用她的存在去填补那个永不愈合的创口。
结果呢
她摔碎了那支承载我所有思念的玉簪。
她更用一场惊天动地的自我毁灭,用一场焚尽自身、亦焚毁仙门根基的灰飞烟灭,在我面前,在所有人面前,完成了最惨烈、也最彻底的宣告:她不是秦娴!她是云曼曼!一个有着自己名字、自己血肉、自己意志的——人!
她以自身彻底湮灭为代价,在这天地间,刻下了属于云曼曼的、无法磨灭的印记。这印记,不是温柔的回响,而是以毁灭为笔,以血咒为墨,刻在青阳宗山门上的巨大耻辱和警世碑文!
而我……申南风,青阳宗戒律长老,元婴修士……成了这幕惨剧最核心的推手,成了这碑文上最讽刺的注脚。
那个卑贱的炉鼎……她赢了。赢得如此彻底,如此惨烈。
胸腹间的剧痛再次猛烈袭来,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上。我猛地侧头,压抑不住地剧烈呛咳起来。程祖易惊呼着上前,被我抬手止住。那口血,最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只在口腔里留下浓重得化不开的铁锈味。
出去。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程祖易如蒙大赦,慌忙退了出去。沉重的石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将洞府内彻底的死寂还给了我。
我躺在冰冷的玄玉榻上,目光空洞地望着上方那些冰冷的、永恒不变的纹路。
秦娴的脸,云曼曼的脸,两张酷似的面容在脑海中反复交错、重叠。秦娴清冷如远山的眼神,最终消散于护山大阵的灵爆;云曼曼最后那燃烧着毁灭与平静的疯狂眼神,连同她浴血刻符、灰飞烟灭的惨烈身影……
她们都消失了。以一种截然不同、却又都无比彻底的方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一个,是命运无情的吞噬。
另一个……却是我亲手,一步一步,将她推向了那自我献祭的毁灭祭坛。用我的偏执,我的暴戾,我那永远无法填补的旧痛,作为最残忍的祭品,点燃了那焚尽一切的火焰。
洞府深处,只有我粗重而艰难的呼吸声,在这片冰冷的死寂中孤独地回响,如同垂死者最后的挣扎。那声音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又反弹回来,空洞得令人心悸。窗外,罡风依旧在嶙峋的怪石和扭曲的古松间呜咽,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嘶鸣。
这风,吹了千年万年,吹过秦娴曾伫立的孤峰,吹过云曼曼葬身的天坑,如今,也吹着我这具躺在冰冷玄玉榻上的残躯。
它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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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我独自一人,来到了那片深坑的边缘。
这里已被青阳宗视为禁地,巨大的、狰狞的伤口上覆盖着一层由无数高阶符箓和阵法交织而成的光网,五色流光在网间缓缓流淌,如同封印着某种沉睡的巨兽。光网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隐隐传来混乱灵力流窜的、低沉而持续的嗡鸣,仿佛大地深处痛苦的呻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尚未散尽的焦糊气息和一种奇异的力量残留感,吸入口鼻,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迫。
罡风依旧猛烈,卷起坑边的碎石和尘土,打在脸上,生疼。我站在光网边缘,墨色的长老法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旗。
李棋齐震怒的咆哮犹在耳边:……申南风!你引狼入室!毁我宗门根基!此等滔天大罪,万死难赎!若非念你往日之功,又重伤未愈……最终的结果,是剥去戒律长老之位,禁足思过崖百年。一个高高在上、执掌刑罚的元婴长老,转瞬跌落尘埃,成了宗门耻辱的活体象征。
惩罚那不过是宗门维持体面的遮羞布罢了。真正的审判,早已在那场毁灭的风暴中完成。云曼曼用她的血与火,给我、给整个青阳宗,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我缓缓蹲下身,指尖触碰到那覆盖着封印光网的、焦黑的土地。触感坚硬、粗糙,带着一种被极致高温灼烧后的奇特质感。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并非来自物理的伤害,而是这片土地本身所残留的、狂暴而混乱的灵力场,如同无数细小的、无形的尖刺,在抗拒着任何生灵的触碰。
这焦土之下,就是她最后存在的地方。她的血肉,她的骨骼,她那点微弱却最终爆发出惊天动地能量的神魂……都在这片混乱的灵力场和封印光网之下,彻底归于虚无,与那崩解的山石、湮灭的祭台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尸骨无存。神魂俱灭。
程祖易的话再次在脑中响起。
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在焦黑的坑壁和那流淌着封印流光的地面上逡巡。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我的视线最终定格在离坑边不远的一处地方。
那里,焦黑的泥土中,斜斜地插着一小截东西。
大约只有手指长短,通体焦黑,扭曲变形,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和材质,像是一段被烈火烧透了又随意丢弃的木炭。
我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小心翼翼地避开封印光网的边缘,轻轻捏住了那焦黑的一小截。
触感……出乎意料地,并非想象中那般冰冷或灼热。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温润一种源自大地深处、历经劫火焚烧后沉淀下来的、内敛的温意。
我将它轻轻拿起,凑到眼前。
焦黑的外表粗糙不堪,布满了细微的裂痕和孔洞。然而,就在这焦炭般的外壳之下,在靠近断口的一个不起眼的微小凹陷处……
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绿意,如同沉睡的精灵,悄然蛰伏着。
不是幻觉。
那点绿意极小,小如芥子,却无比真实。它嵌在焦黑的炭质里,像一颗被遗忘在无尽灰烬中的、蕴含着整个春天的种子。在周遭一片毁灭的死寂与混乱灵力的压迫下,这点微不足道的生机,安静地存在着,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脆弱,却又蕴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磅礴力量。
它是什么一段未烧尽的枯枝一块奇异的矿石还是……某种在毁灭中意外残留的、属于她生命本源的结晶
我凝视着指尖这截焦炭和那点微弱的绿意。
焦黑的炭体,是毁灭的烙印,是终结的墓碑,冰冷地诉说着那场焚尽一切的惨烈。
那点微小的绿意,却又是如此鲜活,如此蓬勃,像一个在灰烬中悄然萌动的胚胎,无声地宣告着某种无法被彻底抹杀的新生。
墓碑还是摇篮
毁灭的尽头,是否必然连接着创造的源头存在的证明,是否真的需要以如此惨烈的伤痕和彻底的湮灭作为献祭
罡风依旧在头顶呼啸,卷动着我的袍袖,吹拂着指尖这截焦黑与嫩绿交织的造物。那点微弱的绿意,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却又无比固执地存在着。
我缓缓收拢手指,将这截奇异的造物,连同那点渺小却坚韧的生机,轻轻握在了掌心。
焦黑的炭质带着大地的粗粝,而那点绿意传来的温润,却如同微弱的心跳,穿透了皮肤的阻隔,悄然渗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