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兰老得躺床上快要死了,她颧骨上只剩层薄皮裹着骨头,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泼翻的墨汁,顺着青筋的纹路往手腕子爬。
凌晨三点,她又从床上坐起来,摸黑摸到床底下的尿盆,金属盆沿磕在膝盖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却没力气骂出声。
我不能死。她对着墙根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石头,阎王爷敢来勾我,我就把他的勾魂牌掰断。
这话她从去年冬天就开始说,一开始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后来对着空荡荡的堂屋说,现在连老鼠在梁上跑过,她都要追着影子再喊一遍。村西头的二傻子撞见她大半夜在坟地里转圈,回来就疯了似的喊老妖精,没过三天,二傻子就掉进河里淹死了。村里人都说这是王桂兰咒的,见了她就躲,连送葬的队伍碰见她往家走,都得绕着道走。
王桂兰不在乎。她这辈子得罪的人够多了,年轻时抢过东家的鸡蛋,骂死过西家的媳妇,男人走得早,她一个人拉扯大三个儿子,没点狠劲早饿死了。可现在狠劲不管用了,她连端起一碗粥都得歇三回,夜里躺下去,总怕第二天太阳升起来时,自己已经硬得像块门板。
得找个法子。她用枯树枝似的手指抠着墙皮,墙皮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黄黑的泥土,人能买地,能买粮,命就不能买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地里的野草疯长。她开始翻箱倒柜,把压在箱底的蓝布包翻出来,解开三层布,里面是个油布包,再打开,几十张皱巴巴的零钱躺在里面,最大的票子是十年前的五十块。这是她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原本打算等自己咽气了,让儿子们给她买口厚点的棺材。
棺材有什么用她把钱揣进怀里,心口被硬纸壳似的票子硌得发疼,能让我多活一天吗
她揣着钱,天不亮就往山上去。村里人说,后山的破庙里住着个老道,能掐会算,前几年邻村的李寡妇男人死了,就是找他算的下葬时辰,说这样能保着儿子将来做官。王桂兰不信这些,可现在除了信这些,她没别的路可走。
山路比她记忆里难走多了,石头上长着滑溜溜的青苔,她每走一步都要扶着旁边的树,树身上的树皮被她抓得掉下来一大块。走了不到一半,她就喘得像拉风箱,扶着棵歪脖子树往下滑,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不能死在这儿。她捶着自己的腿,腿肚子早就转了筋,我还没买到命呢。
歇了一袋烟的功夫,她又挣扎着站起来,这次她学乖了,捡了根粗点的树枝当拐杖,一步一挪地往上爬。太阳爬到头顶的时候,她终于看见了那座破庙,庙门早就没了,只剩下两根歪歪扭扭的柱子,上面爬满了牵牛花,紫的白的花在风里晃,倒像是给庙挂了串帘子。
她拄着拐杖站在庙门口喊:有人吗
喊了三声,里面传来一阵咳嗽,比她的咳嗽声还难听,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要咳不咳的。接着,一个穿着灰布道袍的老头从供桌后面转出来,道袍上全是补丁,头发胡子都白了,乱糟糟地缠在一起,倒像是顶着团雪。
你是谁老道眯着眼睛看她,眼睛里蒙着层白翳,来这儿做什么
我想活命。王桂兰把怀里的钱往供桌上一放,票子散了一地,有几张被风吹得往门外飘,她赶紧去捡,手指抖得厉害,捡了半天也没捡起来,你能帮我不我有钱。
老道没看那些钱,他走到王桂兰跟前,围着她转了一圈,鼻子里哼哼着,像是在闻什么味道。王桂兰被他闻得发毛,往后退了一步,却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你阳寿快尽了。老道说,声音像破锣,阎王爷的册子上,早给你画了圈。
我知道。王桂兰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不是哭,是眼泪自己往外涌,擦都擦不及,我就是不想死,我想多活几年,哪怕多活一天也行。
老道往供桌前走,拿起一张五十块的票子,对着太阳看了看,又扔回桌上:钱没用。
那什么有用王桂兰抓住他的袖子,他的袖子上全是油垢,硬邦邦的,你说,只要能活命,让我做什么都行。
老道转过身,白翳蒙着的眼睛像是能看透她的骨头:买命,得用命换。
王桂兰的手僵在半空,她活了七十多年,听过偷东西的,抢东西的,从没听过买命要用命换的。她张了张嘴,想问用谁的命,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心里已经有了个念头,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却又像团火似的烧得她心口发疼。
怎么换她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道往墙角指了指,墙角堆着些干草,干草上放着个黑瓦罐,罐口用红布盖着。你回去,找个属虎的孩子,要七岁生辰的,在夜里子时,把他的指甲剪七片,头发七根,用红线缠了,放在这瓦罐里。
王桂兰的心跳得像打鼓,属虎的七岁孩子,村里就有一个,是村东头老张家的孙子,叫张小虎,前两天还看见他在村口追着狗跑,虎头虎脑的,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然后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却停不下来。
然后,你把这个带上。老道从怀里掏出个黄纸包,递给她,纸包硬硬的,不知道里面包着什么,每天夜里,用无根水冲着喝,连喝七天。七天后,你再来找我。
无根水是什么
没沾过地的水,雨水,雪水都行。老道说完,就转身回供桌后面去了,不管王桂兰再怎么问,他都不说话了,像是突然变成了尊泥像。
王桂兰拿起黄纸包,揣进怀里,又把地上的钱捡起来,一张不少地包好,转身往山下走。下山比上山还难,她好几次差点滚下去,全靠手里的拐杖撑着。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她听见林子里有鸟叫,抬头一看,一只乌鸦站在树枝上,正歪着头看她,眼睛黑得像两颗墨珠。
她捡起块石头扔过去,乌鸦扑棱着翅膀飞走了,留下几声难听的叫,像是在笑她。
回到村里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烟,空气里飘着饭菜的香味。王桂兰走到村口,看见张小虎的娘在门口喂鸡,张小虎蹲在旁边,用树枝逗着鸡玩。
小虎,过来。王桂兰喊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温柔了点。
张小虎抬起头,看见是她,皱了皱眉头,往他娘身后躲。他娘也看见了王桂兰,脸上的笑一下子就没了,拉着张小虎往屋里走:天黑了,该回家吃饭了。
我这儿有糖。王桂兰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是前几天三儿子来看她时带的,她一直没舍得吃,糖纸都被体温焐软了,小虎,过来拿糖吃。
张小虎眼睛亮了亮,想往前走,被他娘一把拉住:别跟她说话。他娘瞪着王桂兰,你要是敢动我儿子一根手指头,我就拆了你家的房子。
王桂兰捏着糖的手慢慢收紧,糖块硌得手心生疼。她看着张小虎被他娘拉进屋里,门砰地一声关上了,还传来插门栓的声音。她站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天彻底黑下来,才慢慢往自己家走。
她家在村西头,是间孤零零的土坯房,墙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黄土。她推开门,屋里黑黢黢的,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她摸黑走到桌边,点燃了桌上的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张牙舞爪的鬼。
她从怀里掏出老道给的黄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些灰黑色的粉末,闻着有点像烧过的骨头渣子。她把粉末倒回纸包里,重新揣好,又找出个破碗,放在窗台上,等着夜里下雨。
可那几天偏偏是好天,连点云彩都没有。王桂兰急得嘴上长了泡,每天夜里都趴在窗台上看天,盼着能掉几滴雨下来。到了第三天夜里,她实在等不及了,想起村东头有口井,她摸着黑往井边跑,到了井边,趴在井沿上,用碗舀了半碗井水。
不管了,先试试。她捧着碗往回走,井水冰凉,冻得她手发麻,可心里却热乎乎的。
回到家,她把黄纸包里的粉末倒了点在碗里,用井水冲了冲,粉末没化,沉在碗底,像些泥渣子。她捏着鼻子,把半碗水灌了下去,水又凉又涩,还带着股土腥味,呛得她咳了半天。
喝了药的第二天,王桂兰觉得身上好像有点劲了,早上起来,居然能自己走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她心里一阵高兴,觉得老道的法子真管用。可到了下午,她又开始咳嗽,比以前咳得更厉害,咳出的痰里还带着点血丝。
肯定是因为用了井水,不是无根水。她跟自己说,等弄到无根水就好了。
她开始天天盼着下雨,白天看云彩,夜里看星星,连吃饭都想着这事。村里的人见她整天仰着头看天,更觉得她疯了,都绕着她走。有一次,她碰见张小虎一个人在河边玩,手里拿着个小网兜,在捞水里的蝌蚪。
她走过去,蹲在张小虎旁边,假装看水里的蝌蚪:小虎,你看这蝌蚪多好玩。
张小虎没理她,往旁边挪了挪。
你娘呢王桂兰又问。
我娘在家做饭。张小虎低着头说,声音小小的。
王桂兰的手慢慢摸向口袋,口袋里藏着一把小剪刀,是她年轻时做针线活用的,早就钝了,可剪指甲应该还行。她的心跳得厉害,眼睛盯着张小虎的手,他的手指甲短短的,指甲缝里有点黑泥。
小虎,你的指甲长了,奶奶给你剪剪。她说着,就想去抓张小虎的手。
张小虎猛地把手往后一缩,站起来就往家跑,一边跑一边喊:疯婆子!疯婆子!
王桂兰看着他的背影,手里的剪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掉进了河里,顺着水流漂走了。她站在河边,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影子歪歪扭扭的,像个怪物。
到了第六天,天终于阴了,下午的时候,下起了小雨。王桂兰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她找出家里所有能装水的东西,盆啊碗啊,都摆在院子里接雨水。雨不大,淅淅沥沥的,接了半天才接满一碗。
她捧着那碗雨水,手抖得厉害,回到屋里,把黄纸包里剩下的粉末全倒了进去,用筷子搅了搅,粉末还是没化。她这次没捏鼻子,一口一口慢慢地喝,雨水带着点土腥味,比井水好喝多了。
喝完药的第二天早上,王桂兰醒来,觉得身上轻快了不少,咳嗽也轻了,她甚至能自己走到灶房,烧了点热水喝。她坐在灶门前,看着火苗舔着锅底,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肯定能活下来了。
到了第七天,她揣着攒的钱,又往山上的破庙走。这次她走得比上次快多了,腿也不那么疼了,拐杖都没怎么用。到了庙门口,她看见老道正坐在供桌前,手里拿着个木鱼,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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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了。王桂兰走进庙,把钱放在供桌上,这次的钱比上次多了几张,是她把家里的破铜烂铁卖了换来的。
老道停下手里的木鱼,抬起头看她: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王桂兰笑着说,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枯了的菊花,你这药真管用。
这只是开始。老道站起身,走到墙角,拿起那个黑瓦罐,孩子的东西带来了吗
王桂兰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她张了张嘴,想说没带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这几天光顾着等下雨,把剪指甲剪头发的事忘了,再说,张小虎根本不让她靠近。
我……我没弄到。她低下头,不敢看老道的眼睛,那孩子不让我碰。
老道把瓦罐往地上一放,瓦罐哐当一声,在地上转了个圈。没弄到他的声音突然变尖了,像用指甲刮玻璃,没弄到你还来干什么你以为喝几包药就能活命了
我……我再去试试。王桂兰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你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能弄到。
老道盯着她看了半天,眼睛里的白翳好像更厚了:再过三天,你要是还弄不来,就别再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比上次的大了点,这个你拿着,继续用无根水冲着喝。
王桂兰接过纸包,揣进怀里,又把供桌上的钱捡起来,转身往山下走。这次下山,她觉得腿又开始疼了,走得比上次还慢。走到半山腰,她又看见那只乌鸦,还是站在那根树枝上,歪着头看她。
滚开!她捡起石头扔过去,这次没扔偏,石头砸在树枝上,乌鸦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叫得比上次更难听。
回到村里,她直接往村东头走,张小虎家的门虚掩着,她推开门走进去,看见张小虎的娘正在院子里晒被子,张小虎在屋里看电视,电视里传来动画片的声音。
你怎么进来了张小虎的娘看见她,把手里的被子往绳子上一扔,就冲了过来,我不是跟你说过,别来我家吗
我找小虎有点事。王桂兰往后退了一步,眼睛往屋里瞟。
我家小虎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张小虎的娘挡在她面前,像一堵墙,你赶紧走,再不走我喊人了。
我就看看他,看完就走。王桂兰说着,就想往屋里冲。
张小虎的娘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的手劲大得很,王桂兰的胳膊被抓得生疼。你个疯婆子,还想抢孩子不成她把王桂兰往门外推,滚!
王桂兰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看着张小虎的娘把大门关上,还插上了门栓,心里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她捡起地上的一块砖头,就想往门上砸,可手举到半空,又慢慢放了下来。
不能急,不能急。她跟自己说,得想个法子。
她在张小虎家门外转了两圈,看见院墙上有个豁口,是以前下雨冲的,还没来得及补,豁口不大,刚好能钻进去一个人。她眼睛一亮,心里有了个主意。
到了晚上,村里的灯都灭了,王桂兰拿着一把剪刀,悄悄地摸到张小虎家院墙外。她趴在豁口边往里看,院子里黑黢黢的,屋里的灯也灭了,看来人都睡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豁口里钻了进去,钻到一半,衣服被墙上的碎玻璃划了个口子,胳膊也被划破了,渗出血来,她却没感觉到疼。进了院子,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屋门口,门是木头的,下面有个缝,她蹲下来,往屋里看。
屋里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张小虎的呼噜声,小小的,像只小猫。她咬了咬牙,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半块沾了蜜的米糕。是她晌午央隔壁二婶给蒸的,二婶一边往面里掺糖,一边嘟囔老东西这是馋疯了,她没应声,只把藏在袖管里的两枚硬币塞了过去——那是她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边缘都磨圆了,还带着点铜绿。
她捏着米糕,手指被蜜浸得发黏,顺着门缝往里推。米糕的甜香混着屋里的煤烟味飘进去,张小虎的呼噜声顿了一下,接着传来翻身的动静,像只刚醒的小猫在被窝里蹭。
王桂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伤口里,血珠混着汗珠子往下滴,滴在青砖地上,晕开一小片暗痕。她听见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小脚往门边挪,鞋底蹭着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门缝里突然探出半只眼睛,黑亮的,像夜里的猫。王桂兰赶紧把米糕又往前送了送,蜜水顺着米糕往下淌,滴在地上,黏住了一只爬过的潮虫。
吃……吃吧。她用气声说,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那只眼睛眨了眨,缩回屋里。片刻后,一只小手从门缝里伸出来,肉乎乎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白天玩的泥巴。小手抓住米糕,猛地往回一拽,米糕从王桂兰手里滑出去,带起的风扫过她的手背,凉丝丝的。
屋里传来吧唧嘴的声音,甜香更浓了。王桂兰慢慢从口袋里摸出剪刀,剪尖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把是新的,她用卖了陪嫁银镯子的钱买的,镯子是男人当年给她打的,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她攥着剪刀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张小虎的娘在里屋翻了个身,嘟囔了句什么。王桂兰赶紧往后缩,后腰撞在院墙上的豁口上,碎玻璃又扎进肉里,这次她疼得闷哼了一声,赶紧捂住嘴。
屋里的吧唧声停了。
她蹲在墙根,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比打鼓还响。过了一会儿,那只小手又从门缝里伸出来,手里攥着块啃剩的米糕渣,往门外递。
王桂兰的心突然软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似的。她想起自己的小儿子小时候,也总这样,吃剩的东西非要塞给她,奶声奶气地说娘吃。可小儿子十三岁那年得了急病,她抱着他往镇上跑,跑了半夜,孩子在她怀里凉透了,手里还攥着半块她给的烤红薯。
小虎……她刚要开口,屋里突然亮起一盏灯,昏黄的光从门缝里挤出来,照在那只小手上。
谁!张小虎的娘的声音像淬了冰。
王桂兰吓得魂都飞了,转身就往院墙上的豁口爬。爬了一半,听见屋里传来开门的声音,她顾不上碎玻璃扎手,连滚带爬地钻出去,衣服被挂住撕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干瘦的脊梁骨。
她往家跑,身后传来张小虎的哭声,还有他娘尖利的咒骂:疯婆子!我咒你不得好死!
跑到自家门口,她才发现手里还攥着那把剪刀,剪尖上沾着根黑头发,不知道是刚才勾到的,还是……她猛地把剪刀扔在地上,剪刀当啷一声,在月光下转了个圈,停在门槛边。
屋里的煤油灯不知何时灭了,黑暗里,窗台上的破碗又哐当响了一声。她摸黑进屋,刚摸到炕沿,就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像有人光着脚踩在泥地上。
她猛地回头,什么也没有。只有墙角的蛛网在风里晃,网上沾着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可那脚步声还在响,一下,又一下,慢慢往她这边挪。王桂兰僵在原地,后脖颈的汗毛根根竖起,像被冻住的麦芒。
那脚步声黏在地上似的,不疾不徐,带着股潮乎乎的土腥气,一下下敲在她的心尖上。
她想喊,喉咙却像被烂泥堵了,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谁……谁啊她终于挤出半句话,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
脚步声停了。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蹭过她的裤脚,凉丝丝的,像条蛇。
她猛地蹦起来,往炕头扑,手在炕上乱摸,想摸到火柴点亮油灯。
可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冷的炕席,还有团软乎乎的东西——是她白天忘在炕上的破棉袄,被她一抓,里面的棉絮簌簌往下掉。
别装神弄鬼的!她壮着胆子喊,抓起棉袄往黑暗里扔,我王桂兰活了七十年,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
棉袄砸在墙上,发出噗的一声,接着是棉絮散开的轻响。
那脚步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更近了,仿佛就在她耳边,呼出来的气带着股烂树叶的腐味。
她摸到炕沿下的火柴盒,抖着手划了一根。
火柴头刺啦一声燃起小团火苗,照亮了眼前的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
墙角的蛛网还在晃,地上的剪刀闪着冷光,只有她扔出去的棉袄皱巴巴地趴在墙根,像具缩成一团的尸体。
火苗烧到了手指,她疼得一哆嗦,火柴掉在地上灭了。
屋里又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那脚步声却没了,只剩下她自己的喘气声,粗得像破风箱。
她摸到油灯,重新划了根火柴点亮。
昏黄的灯光舔着墙壁,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墙上,像个张牙舞爪的鬼。
她盯着影子看了半天,忽然发现影子的脖子比她的长,下巴尖尖的,不像她自己。
邪门了……她喃喃自语,往油灯里添了点油,灯芯噼啪响了两声,亮堂了些。
影子也跟着清楚了,还是那副怪样子,仿佛有个无形的东西贴在她背后,正探着头看她。
她猛地回头,身后空空荡荡。
这一夜,王桂兰没敢睡。
她抱着油灯坐在炕头,眼睛瞪得像铜铃,盯着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鸡叫头遍的时候,她的眼皮开始打架,脑袋一点一点的,油灯的光在她眼前晃成一团模糊的黄。
迷迷糊糊间,她看见张小虎站在屋门口,穿着件红肚兜,手里举着那半块啃剩的米糕,冲她笑。
小虎的牙还是那么小,豁着个缝,可眼睛却黑得吓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奶奶,你要我的指甲吗小虎的声音尖尖的,不像个七岁孩子,我给你剪好不好
王桂兰想点头,又想摇头,脖子僵得像块木头。
小虎一步步朝她走来,红肚兜在灯光下晃得她眼晕,米糕上的蜜水亮晶晶的,滴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
水洼里映出的却不是小虎的脸,而是那个老道的脸,白翳蒙着眼睛,对着她笑。
快了……就快了……老道的声音和小虎的声音混在一起,像根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猛地惊醒,油灯已经快烧干了,灯芯矮矮的,火苗微弱得随时会灭。
屋里还是老样子,没有张小虎,也没有老道,只有窗纸透进来的一点点晨光,灰扑扑的。
她摸了摸额头,全是冷汗,黏糊糊的。
胳膊上被豁口玻璃划破的地方开始疼,一阵阵的,像有小虫子在肉里钻。
她低头看了看,伤口周围红了一片,肿起来老高,上面沾着的血痂发黑发硬,像块干了的泥巴。
得赶紧弄到小虎的东西。她咬着牙说,心里的那个念头又疯长起来,比之前更凶,不然老道不给我续命,我就真的要死了。
第二天一早,王桂兰揣着个布包,又往村东头去。
布包里是她找出来的一块花布,是她年轻时做新衣服剩下的,上面绣着几朵歪歪扭扭的牡丹花,虽然旧了,颜色还挺鲜亮。
她想,小虎娘或许会喜欢。
走到张小虎家附近,她看见张小虎的娘正站在门口骂街,声音又尖又利,村里的人都围在旁边看,指指点点的。
哪个挨千刀的半夜往我家门口扔东西!想咒死我们全家是不是小虎娘手里举着根红绳,上面缠着几根头发,我知道是谁!肯定是那个疯婆子!王桂兰你给我出来!我撕烂你的嘴!
王桂兰吓得赶紧躲到一棵老槐树后面,心怦怦直跳。
那红绳看着眼熟,好像是她从家里找出来的,昨天夜里慌慌张张的,不知道怎么掉在了小虎家门口。
真是她啊旁边有人搭话,这疯婆子越来越邪乎了,前几天还在坟地里转圈,现在又弄这些妖魔鬼怪的东西。
可不是嘛,另一个人说,我看她是真疯了,也不知道她那几个儿子管不管,再这么下去,指不定要出什么事。
小虎娘听见这些话,骂得更凶了,把那红绳往地上一摔,用脚使劲踩:王桂兰你个老不死的!我儿子要是有半点闪失,我就把你那破房子扒了,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王桂兰躲在树后,气得浑身发抖,又怕又恨。
她攥紧了手里的花布,布角被她捏得皱巴巴的。
她想冲出去跟小虎娘理论,又怕被村里人打,只能死死咬着牙,把眼泪憋回去。
等小虎娘骂累了,村里人也散了,她才悄悄从树后走出来,像只受惊的兔子,贴着墙根往回走。
走到半路,她看见张小虎背着个小书包,跟在他奶奶身后,往村头的小学走去。
张小虎的奶奶是个干瘦的老太太,拄着根拐杖,走得很慢。
张小虎蹦蹦跳跳地跟在旁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手里还拿着个弹弓,时不时往路边的树上打一下。
王桂兰的眼睛亮了。
她跟了上去,保持着一段距离,心里盘算着。
小虎中午会在学校吃饭,下午放学才回来,他奶奶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或许能找到机会。
她在学校附近的一棵老榆树下蹲了下来。
老榆树的叶子很密,能遮住她的身影。
她看着孩子们背着书包跑进学校,听着教室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着,又急又慌。
太阳慢慢升到头顶,天气热了起来。
王桂兰从布包里摸出个干硬的窝头,啃了两口,噎得直翻白眼。
她没带水,只能忍着,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下午放学的铃声响了,孩子们像麻雀似的涌了出来。
王桂兰抻着脖子找,很快就看见了张小虎,他正跟几个孩子追着玩,手里的弹弓不见了,换成了一个小玻璃球,在阳光下闪着光。
小虎!王桂兰压低声音喊了一声。
张小虎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看见是她,吓得往旁边的孩子身后躲,小脸都白了。
跟他玩的几个孩子也停下了,好奇地看着王桂兰,窃窃私语。
你看,是那个疯婆子。
她想干啥
王桂兰挤出个笑脸,从布包里拿出那块花布,往张小虎面前递:小虎,这个给你,拿去让你娘给你做个新书包。
张小虎往后退了一步,摇着头说:我娘说,不能要你的东西,你是坏人。
我不是坏人。王桂兰的声音有点发颤,奶奶就是喜欢你,想给你点东西。
你就是坏人!张小虎突然大声说,我娘说,你半夜来我家,想偷我!
旁边的孩子也跟着起哄:疯婆子!疯婆子!
王桂兰的脸一下子红了,又羞又气。
她把花布往张小虎手里塞,嘴里念叨着:拿着吧,拿着吧,奶奶没坏心眼。
张小虎使劲一推,把花布推在地上,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疯婆子追我啦!救命啊!
其他孩子也跟着笑闹着跑开了。
王桂兰蹲在地上,看着那块掉在泥里的花布,上面的牡丹花被踩得脏兮兮的,像朵被揉烂的花。
她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花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才慢慢站起来,捡起地上的花布,拍了拍上面的泥,重新揣进布包里。
她往家走,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路上碰见村里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她也没心思理会了。
回到家,她把自己扔在炕上,浑身像散了架似的。
胳膊上的伤口更疼了,她掀开袖子一看,伤口周围的红肿已经蔓延开了,上面起了几个小水泡,亮晶晶的,看着吓人。
完了……她喃喃自语,老道说只有三天时间,现在已经过去一天了,我还没弄到小虎的东西,我要死了……
恐惧像潮水一样把她淹没了。
她开始哭,哭得像个孩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哭了半天,她慢慢止住了哭声,眼神变得越来越凶,像被逼到绝路的野兽。
不能死……她咬着牙说,就算抢,我也要把小虎的东西抢过来!
她从炕底下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是她男人当年用的,刀背很厚,刀刃早就钝了,可看着还是挺吓人的。
她把菜刀揣进怀里,又找出那块花布,擦了擦上面的泥,叠好放在口袋里。
最后一次,她对自己说,如果再不行,就别怪我心狠了。
这天夜里,王桂兰没有像前两晚那样偷偷摸摸。
她揣着菜刀,大摇大摆地往张小虎家走。
村里的狗看见了她,汪汪地叫个不停,她也不怕,捡起地上的石头就扔过去,狗吓得夹着尾巴跑了。
走到张小虎家院墙外,她没有去看那个豁口,而是直接走到大门前,举起手里的菜刀,哐哐地往门上砍。
张小虎!你给我出来!她喊着,声音嘶哑却很响,把你的指甲和头发给我!不然我就砍破你家的门,把你拖出来!
屋里的灯一下子亮了,接着传来小虎娘的尖叫:王桂兰!你个疯婆子!你想干什么!
我要小虎的指甲和头发!王桂兰继续砍门,老道说了,只要给我这些,我就能活命!你要是不给,我就不客气了!
你做梦!小虎娘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这个老妖精!你快滚开!我喊人了!
你喊啊!王桂兰红着眼睛,像疯了一样,就算全村人都来,我今天也要拿到东西!我不能死!我绝对不能死!
她砍得更凶了,木门被砍得咯吱响,木屑纷飞。
屋里传来张小虎的哭声,还有小虎娘慌乱的喊叫:救命啊!快来人啊!疯婆子要杀人了!
很快,村里就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
王桂兰知道自己没时间了,她往后退了几步,举起菜刀,想从院墙的豁口钻进去。
可刚跑到豁口边,就被赶来的村民围住了。
王桂兰!你干什么呢!是村支书,手里拿着根棍子,你这是犯法!快把刀放下!
我要活命……王桂兰看着围上来的人,手里的菜刀还举着,眼神涣散,我只要小虎的一点指甲和头发……只要一点点……
你疯了!旁边的人说,为了活命就抢人家孩子的东西你还是人吗
我不想死……王桂兰的眼泪掉了下来,我真的不想死……我活了一辈子,还没活够……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手里的菜刀慢慢垂了下来。
村支书趁机上前,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菜刀,扔在地上。
几个人冲上来,把王桂兰按住,绑了起来。
把她先关起来,明天送派出所。村支书说,声音很沉。
王桂兰被绑着,像个破麻袋似的被人拖走。
她回头看着张小虎家亮着灯的窗户,嘴里还在念叨着:我的命……我的命……
被关在村部的柴房里,王桂兰靠在墙角,浑身瘫软。
胳膊上的伤口疼得越来越厉害,她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意识也开始模糊。
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又看见了那个老道,站在柴房门口,白翳蒙着的眼睛看着她,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
你没弄到……老道说,声音像破锣,你的命,保不住了……
不……王桂兰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老道慢慢走进来,手里拿着那个黑瓦罐,罐口的红布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团血。
他把瓦罐放在王桂兰面前,揭开红布。
瓦罐里没有别的东西,只有几根灰白的头发,和几片指甲,像是……像是她自己的。
王桂兰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她想起来了,那天从破庙回来,她梳头发时掉了几根,剪指甲也扔在了窗台上……难道……
老道的脸凑近了,白翳后面的眼睛好像亮了一下,带着股贪婪的光。
你的命,我收下了……
王桂兰的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柴房里只剩下角落里的蛛网,在风里轻轻晃动,还有那只黑瓦罐,静静地放在地上,罐口的红布被风吹得微微掀起,露出里面的东西,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去柴房看王桂兰,发现她已经没气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而那个黑瓦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只有罐口的那块红布,掉在地上,被露水打湿,红得像血。
张小虎家很快就搬离了村子,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村里的人再也没见过那个老道,后山的破庙依旧破败,只有牵牛花还在每年夏天开得热热闹闹,紫的白的,像串帘子,遮住了庙里的秘密。
只是偶尔,在寂静的夜里,有人会听见后山传来隐隐的咳嗽声,像极了王桂兰,又像极了那个老道。
还有人说,在破庙的墙角,偶尔会看到一个黑瓦罐,罐口盖着红布,远远看去,像个蹲在那里的人影。
那黑瓦罐的影子,后来总在阴雨天里显形。
有回村西头的刘老汉去后山砍柴,撞见罐口的红布被风掀起个角,里面晃出点白森森的东西,像骨头渣子。
他吓得连柴刀都扔了,连滚带爬往山下跑,到家就发起高烧,胡话里总念叨红布……头发……。
烧了三天才退,从此再不敢往后山走。
村里的孩子被大人管得严了,谁也不许靠近后山的破庙,更不许捡地上的红布条。
有个不懂事的娃,在老槐树下捡到根缠着泥的红绳,揣在兜里回家,夜里就梦见个老太太,脸皱得像核桃,伸手要抢他兜里的糖。
第二天那娃就得了怪病,浑身起红疹,痒得直哭,后来请了神婆跳了场舞,烧了那根红绳,才算好利索。
王桂兰的三个儿子回来过一趟,草草办了丧事,就又回了城里。
他们嫌这村子晦气,临走时把土坯房的门窗都拆了,说要断了念想。
可到了夜里,那空荡荡的房梁上,总像有咳嗽声在绕,一声接一声,跟王桂兰生前一个样,听得人头皮发麻。
有人说,王桂兰是被老道骗了,那买命的法子根本是假的。
老道就是个勾魂的鬼,专骗快死的人拿自己的魂魄换苟活。
也有人说,是她自己害了自己,贪心不足,非要抢人家孩子的阳寿,老天看不下去,才把她收了去。
王桂兰的坟头草长到半尺高时,张小虎家寄回封信,说在城里住得安稳,小虎上学了,还得了小红花。
村里人把信念了三遍,末了都往村西头那间塌了半角的土坯房瞟——那里早被野狗当成了窝,夜里常传出呜咽似的嚎,听着像哭,又像笑,
后山里的破庙在一场暴雨后彻底塌了,梁木砸在供桌上,把那只黑瓦罐压得粉碎。有人去清理时,在瓦罐碎片里捡着些灰黑色的粉末,混着几根灰白的头发,那些人猜一定是死了的王桂兰的头发,就甩开沾在草叶上,突然有阵风一吹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