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潮痕往事 > 第8章
数年后的沪城,臻越科技崭露头角,却也遭遇了第一次生死危机——核心技术被恶意诉讼狙击,资金链濒临断裂。
深夜,臻越科技临时租用的狭小办公室灯火通明。秦臻独自一人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冰冷的城市灯火,眼底是连日鏖战后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寂寥。手机响起,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她皱眉接起。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秦正勋低沉平稳的声音。
秦臻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没有回应。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能听到一丝极其轻微的叹息:“听说你最近……遇到点麻烦。对手手段不太干净,来势汹汹。”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上位者习惯的掌控,“需要的话,家里可以……打个招呼。或者,让启明资本介入,资金不是问题。条件……好商量。”
这几乎是秦正勋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他终究无法看着自己的女儿在泥潭中挣扎,尤其是在她似乎真的凭自己做出了一些成绩之后。
秦臻的身体绷紧。启明资本的条件?无非是股权、控制权,以及让她回归“正途”的枷锁。她甚至能想象父亲此刻在电话那端笃定而略带施舍的姿态。
她闭上眼,苏晚晴清澈带笑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而过。随即,是父亲那句冰冷的“不合适”,是玄关处那双陌生的女鞋……还有太平洋上空那片吞噬一切的冰冷云海。
再睁眼时,眼底的疲惫被一种更深、淬炼过的冰冷和决绝取代。她对着电话,声音清晰、平静,没有任何波澜,却斩钉截铁:
“不用了。”她甚至省去了称呼,“臻越的路,我自己走。是生是死,不劳家里费心。”
电话那头陷入长久的沉默。秦正勋大概没料到会被如此干脆地拒绝。最终,他只说了一句:“……好自为之。”便挂了电话。
忙音传来。秦臻握着手机,站在冰冷的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像一尊孤独的雕塑。身后办公室的灯光,映着她挺直却无比孤寂的背影。她拒绝了唯一的援助,也彻底斩断了最后一丝来自家族的、带着施舍意味的联系。前路,唯有靠自己,在黑暗中杀出一条血路。
维持生存只是第一步。“星核”的野心需要真正的燃料——巨额资本。秦臻穿梭于沪城各大投资机构的会议室,昔日围绕在“秦”字姓氏周围的谄媚与热切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审视、质疑和苛刻的条款。她像一件待价而沽的精密仪器,被反复评估着残值和风险。
这天,谈判对象是业内以“稳健”著称、实则条款最为严苛的“磐石资本”。地点在秦臻咬牙租下的、位于新兴科技园区的一个共享办公空间内。这里比地下室明亮宽敞些,但依旧透着初创的寒酸。几张二手办公桌,几台高负荷运转的服务器,空气里是咖啡、汗水和电子元件散热的混合气味,墙壁上挂着白板,写满复杂的算法逻辑和市场推演。
秦臻坐在主位。墨色长发一丝不乱,身上是一件剪裁精良但款式简约的深灰色羊绒衫——这是她所剩无几的、能维持体面的行头之一。她对面坐着三位磐石资本的代表,为首的赵总,眼神锐利如鹰,带着资本审视猎物的从容。一份厚厚的《臻越科技A轮融资及业绩对赌协议》摊开在桌面上,冰冷的条款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秦总,我们欣赏‘星核’的潜力,也认可您的技术背景。”赵总的声音平稳,却字字重若千钧,“但市场残酷,风险需要共担。磐石领投,2000万美元。条件是:18个月内,‘星核’算法完成商业化落地,在智慧城市管理、高端制造流程优化、金融实时风控这三个核心应用场景实现稳定交付,市场份额达到15%,年营收突破5亿人民币。”他指尖点了点协议关键处,嘴角带着一丝公式化的弧度,“若未能达成任一目标,磐石有权以1元人民币象征性价格,收购臻越科技51%的控股权,并重组管理层。”
空气瞬间凝滞。旁边负责技术的核心成员脸色煞白,手指无意识蜷紧。这条件苛刻得近乎掠夺!臻越此刻连核心专利的维持费都捉襟见肘,市场被巨头把持,18个月、5个亿、15%份额?这几乎是天方夜谭!
秦臻的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条款,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评估一份寻常的财务报表。只有她放在桌下的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手腕——昂贵的腕表下,一道浅白的细痕在阴影中若隐若现。她没有立刻反驳条件的严苛,而是拿起一支笔,在协议草案的空白处快速写下几行字,声音平稳清晰,像手术刀切割空气:
“赵总,三个问题,需要明确。”
“第一,条款中‘稳定交付’的定义模糊。是指99.99%的SLA(服务等级协议)保障?还是基于特定峰值负载下的平均无故障时间(MTBF)?请明确量化标准,写入附件。”
“第二,‘核心应用场景’的具体技术指标和验收边界模糊。协议列举的‘智慧城市’、‘高端制造’、‘金融风控’范围过广。我要求补充详细附件,明确每个场景下的关键性能指标(KPI)、数据接口标准及第三方验证机构。”
“第三,‘市场份额15%’的数据来源?是引用IDC、Gartner等第三方权威机构报告?还是基于磐石内部模型?如果是后者,我需要模型参数、计算逻辑及历史预测准确率验证文件。”
她的问题精准、专业,直指协议中模糊不清、可能埋雷的关键点。赵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更深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欣赏。这个女人,在如此重压下,思维竟还能如此缜密、滴水不漏。她不是在讨价还价,而是在为可能到来的失败,精确地划定战场和止损点,将模糊的风险转化为可计算、可验证的变量。
短暂的沉默后,秦臻放下笔,抬眼直视赵总。深潭般的眼底没有任何乞求或退缩,只有一片纯粹、冰冷的决绝:“条件,我接受。”
“秦总!”技术负责人失声低呼。
秦臻抬手,一个无声但极具压迫感的动作阻止了他。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每个人心上,也像是在对命运宣战:“但附加一条:若臻越如期、全面完成上述所有对赌目标,磐石需按本轮投后估值的150%,释放其持有的10%股份,作为对核心团队的额外激励。”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位初创元老——这些追随她从波士顿泥沼中爬出来的人,最后定格在赵总脸上,语气斩钉截铁,“并且,协议期间,臻越的研发方向、核心技术路线、核心团队人事任免权,必须100%由我掌控。磐石不得以任何形式干预。这是底线。”
这简直是虎口夺食!不仅要赢,还要赢得足够漂亮,才有资格反过来向资本索取!赵总眯起了眼,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却气场如同孤峰绝壁的女人。她不是在祈求施舍,而是在用自己的一切做赌注,赌一个渺茫的未来,并为她的团队争取一个可能的“生门”。
“秦总,很有魄力。”赵总缓缓道,带着一丝玩味和探究,“但你不觉得,这赌注太大了吗?把自己和整个公司都押上去?万一失败……”
秦臻的指尖无意识地再次拂过手腕的浅痕,那些蚀骨的画面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带来尖锐的刺痛,却又在千分之一秒内被她强大的意志力压制成冰冷的燃料,注入她此刻决绝的眼眸。
她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短暂得如同幻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洞穿世事的寂寥:“这赌注,不是押上去的。它一直都在这里。”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又缓缓下移,按在心脏的位置,“臻越成,我活;臻越败,我认。但在这之前,任何挡在路径上的‘风险’或‘未知’,都只是需要被计算、被拆解、最终被跨越的变量。”
谈判持续到深夜。最终,赵总在秦臻精准划定的边界、孤绝的气势以及那份对“星核”技术潜力的最后一丝押注下,接受了附加条款。当秦臻拿起笔,在最终协议上落下自己的名字时,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灯光下,她手腕上那道浅白的“潮痕”,在签字的动作中从腕表下露了出来,像一道沉默的勋章,也像一道刻在生命年轮上的、关于失去与背负的印记。她签下的不仅是名字,更是一道向死而生的军令状。
资本看到了她孤狼般的锋利和精准的计算力,却无人知晓,驱动这具精密“引擎”在接下来十八个月里以近乎自毁的强度高速运转的燃料,是那一片永远沉没在太平洋冰冷云海之上的大陆,和一道名为“晴”的、永不愈合的坐标。
十八个月后。
依旧是那个共享办公空间,但气氛截然不同。服务器阵列发出沉稳的低鸣,白板上贴满了项目里程碑和客户LOGO。一份来自权威第三方机构的行业报告摆在会议桌中央,清晰显示“星核”在协议规定的三大核心场景市场占有率突破18%,年度审计报告上的营收数字远超5亿红线。
秦臻站在窗前,看着园区外璀璨的灯火。窗外,沪城的夜色流光溢彩。她的背影依旧挺直,深灰色羊绒衫勾勒出清瘦的轮廓。手腕上的表盘反射着冷光,遮住了那道浅痕。桌上,那份曾经重若千钧的对赌协议,如今更像一块被征服的界碑。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只有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的寂静,和一种从深渊血战中爬出后、独自面对更广阔战场的苍茫。
磐石资本释放股份的文件静静躺在旁边。她赢了,赢得毫无悬念,赢得让资本界侧目。但这胜利的滋味,混合着透支的疲惫和永恒的寂寥,只有她自己知晓。
七年时光,如沙漏流尽。
“臻越科技”在纳斯达克敲钟上市,市值惊人。陆家嘴核心地带,属于臻越的摩天大厦拔地而起,成为新的地标。镁光灯下,秦臻站在顶层全景落地窗前,俯瞰脚下繁华的沪城。霓虹璀璨,车流如织,宛如一片流动的星河。她是财经杂志封面的“科技点金手”,是白手起家缔造行业奇迹的“孤胆传奇”。
记者将话筒递到她面前,问题带着敬意与好奇:“秦总,臻越的崛起堪称传奇。在您创业最艰难、几乎看不到希望的时刻,是什么力量支撑您一路走下来的?是某种信念吗?”
秦臻的目光掠过那些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楼宇,最终投向遥远的天际线,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波士顿那个狭小公寓里昏黄的灯光,看到了太平洋上空那片永恒的冰冷云海。她沉默了许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
然后,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深入骨髓的寂寥:
“因为知道,身后已空无一人。所以,只能向前。”
窗外的霓虹闪烁,映在她深邃的眼眸里,却照不进那片深不见底的、名为失去的荒原。
臻越的万丈光芒之下,是那颗永远指向冰冷深海的、沉默的孤星坐标。
镁光灯的灼热尚未完全从视网膜上褪去,庆功宴上香槟的泡沫和虚伪的恭维也仿佛还在耳边回响。秦臻独自驾驶着那辆线条冷硬的黑色跑车,引擎的低吼撕破了沪城深夜的寂静。她没有回那座俯瞰黄浦江、象征着权力与财富的顶层公寓,而是将方向盘狠狠一打,驶离了繁华的市区,朝着远离灯火的方向飞驰。
目的地是城市边缘一处人迹罕至的海边悬崖。咸腥冷冽的海风猛烈地灌进敞开的车窗,吹乱了她一丝不苟的发髻。引擎熄火,世界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海浪声淹没。只有远处灯塔的光柱,如同孤独的巨眼,一遍遍扫过墨黑翻滚的海面。
她推开车门,强劲的海风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走到悬崖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咆哮着的黑暗深渊。寒风如刀,割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目光死死地盯着下方翻涌不息的海水。
就在海浪拍击礁石、碎成白色泡沫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幽暗的海水中,骤然亮起星星点点的、梦幻般的蓝色荧光!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如同坠入深海的星辰,随即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随着海浪的涌动,一片片、一层层幽蓝的光晕在海水中无声地绽放、摇曳、流淌,如同流动的星河,又似无数深海精灵在举行一场无声的哀悼仪式。
蓝眼泪。
秦臻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她死死地攥紧了冰冷的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景象极致梦幻、又极致孤独。
眼前这幽蓝闪烁的海水,瞬间与记忆深处那枚海蓝宝石戒指的光芒重合,与苏晚晴名字里的那个“晴”字重叠,更与那片吞噬了她的太平洋冰冷云海重叠!
巨大的痛苦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将她淹没。她仿佛又看到了苏晚晴在查尔斯河畔阳光下回头时亮晶晶的眼睛,看到了她在雪夜小屋窗前看雪时兴奋的侧脸,看到了她争吵时愤怒又委屈的眼神……那些鲜活的、带着温度的影像,在眼前这片冰冷、幽蓝、无声闪烁的光海里,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晚晴……”干涩的喉咙里,终于挤出破碎的音节,声音低哑得被海风瞬间吹散。她向前倾身,仿佛要将自己投入那片幽蓝的光海,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绝望的祈求,“…你看到了吗?”她像是在问这片海,问这片承载着爱人遗骸的深渊,更像是在问那个早已消散在风中的灵魂,“这里的……蓝眼泪……像不像……你名字里的‘晴’?像不像我们戒指上的光?”
回答她的,只有永无止境的风声,只有海浪拍打悬崖的、空洞而巨大的轰鸣。那片幽蓝的光海依旧无声地流淌、闪烁、明灭,美丽得惊心动魄,也冰冷得刺骨锥心。它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坟冢,埋葬着她所有的爱恋、悔恨和永远无法抵达的思念。
没有回应。永远不会有回应了。
巨大的孤独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强撑的、坚硬如铁的外壳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踉跄着后退几步,背脊重重地抵在冰冷的跑车引擎盖上。身体顺着车身缓缓滑落,最终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她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从紧咬的唇齿间溢出,被呼啸的海风撕扯得断断续续。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昂贵的西装裤面料,留下深色的痕迹。
在这无人的悬崖之巅,在漫天星光与幽蓝泪海的注视下,在震耳欲聋的风声与海涛的合奏中,她终于卸下了所有的盔甲,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无声地、绝望地、蜷缩在冰冷的黑暗中,为她永远失去的爱人,流下了迟来却汹涌的泪水。
泪水滴落在冰冷的岩石上,转瞬即逝,如同从未存在过。只有那片无声闪烁的蓝眼泪,依旧在深黑的海水中,幽幽地亮着。
然而,命运有时比最精密的算法更难以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