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潮痕往事 > 第1章
沪城的十月末,天色是化不开的铅灰。黄浦江上的雾,浓稠地缠裹着外滩那些沉默的巨兽。办公室里恒温系统低鸣,空气洁净得没有一丝人味。
秦臻的座位,空了。
这像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仪式。每年此日,再大的事也拦不住她的消失。那空位本身便是一道无声的界碑。追求者流水般来去,名表、游艇、岛屿的契约,撞不破她眼底那层薄冰。
她像一件宋代官窑的瓷,釉色温润,线条却冷硬。价值连城,总叫人疑心那光滑底下,是否藏着旧伤。
我不过是她庞大机器里一枚微小的齿轮,离那“瓷”最近的人之一。递文件,理行程,收拾那些她筛下的琐屑。见过她在谈判桌上,用最温和的声调将人逼至墙角;也见过她在镁光灯下,唇角弧线分毫不差的笑。她的衣装是战甲,剪裁锋利,颜色素净,一丝不苟地裹着那副精密的躯体。
直到那个黄昏。
台风警报的红灯在远处高楼闪烁,天色沉如泼墨。她罕见地提前结束了会议,独自立在落地窗前。残阳的血色被浓云吞尽,只余江面一片动荡不安的碎金。室内没开主灯,巨大的阴影将她吞没大半。我进去送一份加急的财务简报,脚步放得极轻。她似乎未觉,左手随意搭在冰冷的玻璃上,袖口因抬手的动作,向上滑了一小截。
就是那一小截。
一道浅白的、细长的痕,突兀地横在她纤细的手腕内侧。像干涸河床最后倔强的水迹,像瓷器釉面下那道被极力弥合、却终究无法消弭的裂璺。它太旧了,几乎融进肤色,又在昏昧的光线下,因周遭肌肤的完美无瑕,显得格外刺眼。
我呼吸一滞,文件险些脱手。她仿佛感应到什么,倏然收回手,袖口利落地滑下,盖得严严实实。转过身,脸上是无懈可击的平静:“放桌上。明日我不在,按预案行事。”
“是,秦总。”声音有些干涩。那道白痕在视网膜上灼烧,比她身后翻涌的铅云更令人窒息。那样一个掌控一切的人,也曾有过彻底崩裂、欲要自我湮灭的瞬间?为了谁?为了什么?
她消失的这一天,台风彻底撕碎了沪城。风在钢铁的缝隙里凄厉呼号,雨水疯了般抽打玻璃,天地混沌。我留在公司处理急务,鬼使神差地,清理她助理转来的一个旧文件柜时,一个尘封的牛皮纸信封滑落。没有署名,封口早已磨损绽开。
里面没有信。只有两张薄薄的照片。
第一张,航拍的云海,壮阔得令人心惊。右下角,极细的蓝墨水写着一个日期,一个航班号。那日期,正是七年前的十月末。那串数字,扎进记忆——是曾占据头条数日、终坠入深海的那次空难。
第二张,两个年轻女子的合影。背景似大学校园的林荫道,阳光筛过叶隙,洒下碎金。左边的女孩笑容明亮,眼神清澈,亲昵地搂着身边人的肩。右边的那个……眉眼是秦臻年轻时的轮廓,却带着如今早已不见的、松弛而真实的笑容。她微微倾向同伴,姿态是全然信赖的依偎。隔着相纸,依然能触到一种暖意融融的亲密。照片背面,只有一个娟秀的、不属于秦臻的字迹:“晴”。
苏晚晴。一个名字蓦地跳出记忆的角落。公司早期极其低调却贡献卓著的技术合伙人,档案在七年前戛然而止,备注只有冰冷的“意外身故”。她留下的几个核心算法,至今仍是集团基石。
台风在黎明前力竭。城市一片狼藉,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断根与湿泥的腥气。秦臻回来了,比预定稍早。一身素净的米白羊绒衫裤,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像跋涉了很远的路。发梢沾着室外微凉的湿气。
她没有立刻埋首公文,只是走到窗前,静静看着楼下工人清理被狂风折断的枝桠。阳光艰难地穿透薄云,在她周身晕开一层浅淡的光。她的左手腕随意搭在窗台,那道浅白的痕,在晨光里若隐若现。
我拿着待签的文件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目光掠过她手腕的痕迹,落回她沉静的侧影。窗外,断枝的茬口新鲜,露着惨白的木色,正被环卫工人费力拖走。更远处,风暴洗劫过的梧桐,依旧沉默地扎根泥里,枝头残存的几片叶子,在湿漉漉的风中,轻轻颤动。
她似有所感,微微侧首。眼神平静无波,深得像风暴过后的海,所有惊涛骇浪都已沉入不可见的渊底。那道白痕,不再仅仅是伤疤。它像一枚沉默的勋章,一道刻在生命年轮上的、关于失去与背负的印记。在她无懈可击的帝国版图之下,曾有一片大陆,永远地沉没了。那个叫“晴”的女孩,连同那架消失在冰冷云海之上的航班,便是沉没的坐标。
她未发一言。只转回头,继续望着窗外那片被风暴梳理过的、湿漉漉的天地。阳光终于完全挣脱了云层,斜斜地照进来,将她手腕上那道浅白的痕,映得近乎透明。像一道愈合的潮痕,证明大海曾来过,又退去。留下的,是亘古的寂静,和一个人独自面对废墟后,重新站立的、无声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