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费部分
我没想到的是妈妈竟会是不相信。
我想她说的现在的孩子是姐姐和其他生活在城里的那些孩子们。
他们学校会开游泳课，也会去报游泳班。
可妈妈她是不是忘了我只是个从小生活在村里的孩子。
“妈，我一会转点钱给你们。我现在要开会了。”
说完，妈妈挂断了电话。
只留下外婆在电话旁恍惚。
6
后来外婆又打了几个电话，均无人接听。
外婆给我办了葬礼。
她认为下葬才是死亡的最终归宿，这样人才能重新开启下一世。
村民们都来帮了忙。
我听到他们的议论。
“孩子都死了，也没见父母回来。”
“这父母真狠心啊。”
“人家在城里做了大老板哟，当然不愿意再回到这种穷乡僻壤了。”
他们的每一句话又在我心头插满了刀。
但我不在乎了。
现在我只在乎外婆怎么办。
村民走后，外婆坐在我的坟前。
她触碰着我的墓碑。
“琳琳啊，完成下葬就可以重新投胎了。这次投胎，擦亮眼睛。别再选到这样的父母了。琳琳这一生并不快乐，过得太苦了，外婆看着都心疼。外婆一个老太婆也帮不上什么”
说到这里，外婆哭得说不出话来。
不是的。外婆，你帮了我很多。
现在没有琳琳陪您说话，您也会很孤独吧。
外婆，别哭了。眼睛本来就不好，哭了只会让眼睛更难受。
这些话，我也无法再对外婆说出口。
我的灵魂日日夜夜陪着外婆，但她并不知道。
我死后，她好像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以前，她跟着我的作息生活。
给我做早饭，做晚饭，和我一起散步，一起看电视。
现在她经常就坐在那儿，望着天空，一坐就是一整天。
外婆是在看我吗。
我坐在外婆身旁，侧着头问道。
外婆没有回答。
不过我猜一定是的。
过年的时候，父母带着姐姐洋洋洒洒地回来了。
他们开着我不认识标牌的豪车，穿着我不认识品牌的衣服。
他们全身上下都光彩照人。
当他们回家时，外婆正坐在长凳上发呆。
“妈，我们回来了。”
妈妈满面笑容，爸爸从身后拿出大包小包。
“琳琳呢？这都是给她带的礼物。”
外婆一言不发。
连正眼都没给过他们。
“这么多天给你打电话，你们干嘛着了。”
外婆似乎又红了眼眶。
“妈，我不是说了吗。我们有些忙。所以我现在回来了，把您啊，还有琳琳一起接到城里去。”
听到这句话，我不是感到心中多年的缺口被填补了。
而是太好了，外婆不用孤零零一个人了。
外婆转过头，盯着他们。
“现在？晚了！琳琳死了。”
外婆的话铿锵有力，但我注意到随着话出来的，还有外婆的眼泪。
我轻轻拂去外婆的眼泪。
7
他们三人在原地顿住了。
谁也没有往屋里走。
妈妈好一会才说出话来，“妈，这种玩笑可不能开。”
外婆没有说话，只是低垂着头。
爸爸手上的大包小包散落一地，像疯了一样冲进屋里。
“琳琳。爸爸妈妈会来接你了。是不是嫌爸爸妈妈来晚了，别生气，才故意躲着我们。”
爸爸把屋内仅有的两个房间一一打开。
当然，他不会再看见我了。
但是他看见了墙上挂着我的遗像。
他突然一下跪倒在地。
嘴里大喊着妈妈的名字。
妈妈和姐姐跑进来。
他们睁大了眼睛，看着黑白的我，年轻的我。
那是我升入高中的学生照。
妈妈也瘫软在地。
姐姐搀扶着她。
“琳琳。”
妈妈嘴里一直喊着我的名字。
她一直在道歉，说对不起我，说不该这么晚才来接我，说不该一次不回来看我。
可是我心里再没有任何起伏。
如果是在我活着的时候，我会一一原谅他们的每一次道歉。
但如果确实发生在我活着，他们或许也不会道歉。
更重要的是，世界上本就没有如果。
妈妈泪流满面，走到外婆面前。
“妈”
她就这样说了一句。
她想责怪外婆怎么不告诉她，让自己都不曾见到自己女儿的遗体吗？
还是她想告诉外婆自己错了还是后悔了呢？
我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推算着妈妈的心情。
“琳琳埋在哪的？我想去看看。”
外婆没有剥夺他们这个权利，告诉了他们我的葬身之处。
8
他们隔着墓碑和我说话。
这让我想起了这些年我们隔着冰冷的屏幕一样。
只不过，我再也不会回应他们，再也不会被他们的话语而牵扯心情。
爸爸妈妈眼睛哭红肿了，头发凌乱。
身上也粘上了些地面的尘土。
看不出是电视上那两个熠熠生辉的企业家了。
他们给我烧纸。
火势很大，照着他们的脸，烟灰熏着他们的眼睛。
“妈妈错了。这辈子爸爸妈妈亏欠了你，下辈子还做爸爸妈妈的孩子，好不好？爸爸妈妈加倍弥补你，呵护你。”
我冷笑一声。
“我没有蠢到第二次选择你们。”
很多事情，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错过了才懂得后悔。
在我活着的时候，你们明明有很多机会，有很多次选择。
可你们却从没有选择过我。
哪怕是一次电话，一次回家的看望。
没有，都没有。
天黑了下来，风拂过树林沙沙作响。
“爸妈，这地方好瘆人。我们走吧。”
姐姐扯着妈妈的衣袖。
她从头到尾没有任何表情。
也是，我想起来她说过讨厌我。
没有了我，她应该会开心吧。
妈妈回头瞪了一眼姐姐。
“这是你妹妹！你怎么说话呢？你亲生妹妹死了，你就一点也不伤心难过？你怎么这么冷血。”
姐姐低下头，小声说道。
“人死又不能复生。你们现在这样，又有什么用，又演给谁看。”
我第一次赞同了姐姐的话。
可这句话激怒了爸爸。
他站起身给了姐姐一巴掌。
“我们可不记得是这么教的你。”
我被吓到了。
我从来没见过爸爸打人。
虽然他们冷漠，但在我印象中，也一直是和蔼可亲的形象。
姐姐默默摸着自己被打的半张脸，一言不发。
9
晚上，他们回到家中。
妈妈仔细向外婆询问我是如何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外婆婆娑着声音。
“琳琳在前几天大概是被学校同学欺负了。”
“妈。你的意思是琳琳自己寻短见？”
“还是”
爸爸妈妈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被人推下去的？”
外婆一言不发。
“我们一定会查清楚的。”
爸爸坚定地说道。
外婆只是说睡了，回到了房间。
“嘁，无聊。”
睡在床上的姐姐发出了这样一声。
第二天。爸爸妈妈起了个大早。
他们先是去了淹死我的那条河流。
有个村民路过那条小道。
“你们别靠近，前几天才淹死个小娃娃。”
他用方言提醒着他们。
妈妈揪着爸爸的衣袖，似乎又陷入了悲伤的情绪。
爸爸轻轻拍了拍妈妈的后背。
转头向村民问道。
“老人家。你说的这个孩子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还是怎么？”
村民小心打量了他们一眼，“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只不过娃娃被打捞起来的时候，就被泡软了，当场就死了。”
爸爸也说不出话来，眼眶微红。
村民又靠近他们，左右环顾一番，放低声音下来。
“也有人说是被推下去的。”
爸爸妈妈震惊得睁大双眼。
似乎这句话给了他们调查的很大鼓舞。
“请问是谁说的。”
“你们是谁啊。”
爸爸整了整理衣服，可能是发现自己在外人面前太过失态。
“哦，我们是这淹死的那个孩子的父母。”
村民眼神立马变得异样。
我知道，因为他们没出席我的葬礼而被村民们议论纷纷。
“哦，就是那个在城里做了大老板，对自己孩子却不管不顾的那对父母啊。”
爸妈尴尬地顿在原地。
“我们这次就是来接她的。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
10
他们给了村民报酬让他帮忙带路。
找到的那个村民告诉他们，他确实看见有人推我下去了。
一开始，他也只是以为我们在玩闹。
毕竟都是几个学生模样的孩子。
后来，我呼救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惨。
而最先在岸上的那几个孩子离开了。
他这才发现不对。
赶紧叫人来捞我。
可是已经晚了。
妈妈愤怒地质问道。
“看见小孩被人推下去就应该立马去救啊？这怎么能被看作是玩笑？”
在村子里，小孩子打打闹闹很正常，在河里面玩耍也很正常。
村民立马也皱起眉头。
“你这人才怪也。父母都没管的孩子还想让我一个外人冒着生命危险管啊。你以为我是谁啊？我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啊？再说，我意识到了马上救叫人来了。”
妈妈还想争论，被爸爸拦了下来。
爸爸给了村民一笔钱，当作感谢费。
村民连人带钱都赶了出去。
嘴里念叨着，“什么人啊。”
爸爸妈妈却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受到影响。
他们仿佛在朝着他们内心的一个宏伟的目标前进。
他们认为调查清楚就能让死去的我原谅的目标。
他们开车来到我在镇上上的高中。
通过他们表情，我发现他们满是诧异。
这个高中很小，什么基础教学设施也没有。
妈妈捂住嘴巴，一副要哭的模样。
我侧过头，不想看她。
因为对我来说，都已经晚了。
他们找到校长，说要调取监控。
校长一开始只是觉得麻烦。
但听到爸爸妈妈说要赞助这所学校时，校长欣然同意了。
教室内没有监控，只在一些公共区域才安装了监控。
他们并没有看见我被欺负得最惨的样子。
他们只看见了那几个霸凌我的人推搡着我离开学校。
爸爸妈妈找到那几个人。
我不知道他们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有没有害怕过我去找他们。
可好像并没有，见到我爸妈时，他们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他们无所谓地问着我爸妈是谁啊。
当爸妈说出我的名字时，他们眼神开始躲闪。
11
“你们是不是欺负了琳琳？”
妈妈质问道。
“我们闹着玩儿呢。还不是因为她骗了我们。”
欺负我的头儿尽量沉着冷静地回应。
说出校园霸凌最常见的那套说辞。
只要让别人相信我们只是在打打闹闹，互相玩耍罢了。
实则根本就是霸凌。
“她骗你们什么了？”
“她说她爸爸妈妈是杂志上的人，明明我们从来没见过，而且那要真是她爸妈，她怎么还会每天走路来这里上学呢？而且她还说我们不配跟她玩。”
前面半句是真的，后面半句我从未说过。
妈妈流转的目光定在了某处。
眉头轻皱。
但她忍了忍，“她没有说谎。”
“是你们把她推下去的。有人看见了，我们也看了监控。现在琳琳死了，你们都要负责任。”
那几个同学肉眼可见地变慌张了。
只有那个头儿还强装镇定。
“就算是我们又怎么样，我们是未成年。”
爸爸笑了笑，“故意杀人。够了。”
他们把刚才的话全程录了下来，并花高价请了律师负责。
他们没有选择开车回去。
而是从学校走了回去。
“琳琳每天都要一个人走这么远。”
妈妈木讷地重复着这句话。
“是我们害死了琳琳，是我们亲手把她推向了死亡。要是我们去了家长会就好了，他们就会知道琳琳根本没撒谎，琳琳也不会受到欺负。”
妈妈蹲坐在路边的石块上，泣不成声。
爸爸蹲下安慰妈妈，顺带抹了抹自己的眼泪。
很巧的是，这块石头，就是我曾无数次等待他们来接我时坐的石头。
若是早点来，他们或许就会发现这里有个经常自己流泪的小女孩。
他们又去了我的墓碑前。
问我是否愿意原谅他们。
我拼命摇头。
我鼓动周围草木发生声响以表示反对，但依旧是一片寂静。
回到家后，姐姐再次询问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城里去。
爸爸妈妈臭骂了姐姐一顿。
依旧是说她冷血无情。
12
又过了一段时间。
回到城里后，他们成立了一个反校园霸凌基金组织。
我想这是他们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他们减少了工作量。
取而代之的是去寺庙烧香拜佛。
他们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去诵经祈祷。
一是为了让我投个好胎，二是为了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孽。
爸爸妈妈在城里居住的房子好大。
装修风格很精美别致，墙上挂着我看不懂的画和装饰品。
在这栋豪宅中，他们为我布置了一个房间。
他们不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于是刷了或许是大多数女孩子都喜欢的粉色。
但我并不喜欢粉色。
房间很温馨。
舒适柔软的大床上铺着印花床单，干净明亮的吊灯悬在空中，床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毛绒玩偶。
我没想象过这些。
因为那时我觉得，被爸爸妈妈接过去就算只能一家人挤在一个小床上，我也很知足。
妈妈每天晚上来给我的这个房间坐上一会。
姐姐说他们俩疯了。
吃饭时，要多给我摆一副碗筷。
出去时，要多给我留一个位置。
买东西时，要多给我买一份。
他们说，这是对我的弥补。
可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我的灵魂曾经飘荡在这个精心布置的房间中，可我感受不到丝毫家的感觉。
我的灵魂也曾经飘到爸爸妈妈的怀中，可我仍旧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温暖。
现在，只有冰冷的感觉。
就是我被淹在冬日的河水中那样寒冷刺骨。
姐姐被他们彻底忽视了。
他们再也不是那个我在杂志上看见的甜蜜幸福的一家三口。
姐姐对他们的行为很反感。
当她表现出来的时候，只会遭到爸妈的反感。
姐姐逐渐变得无神，放佛她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只有肉身的躯壳。
正是这样精神状态的姐姐，一天晚上遭遇了车祸。
13
父母是在凌晨接到医院的电话的。
似乎这个电话把他们从我死去的悲伤中拉回了现实。
他们意识到了姐姐的存在。
来不及换好衣服，他们在睡衣外面披上了大衣便匆忙出门。
赶到医院时，等待他们的只有姐姐被盖上白布的冰冷尸体。
妈妈在医院的走廊上放声大哭。
她质问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爸爸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无力地揉了揉自己脏乱的头发。
医生过来安慰并制止妈妈。
可凄厉的哭声依旧在走廊回荡。
他们没有掀开那层白布。
因为医生告诉他们，伤的很严重，脸部已经扭曲得无法辨认。
妈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躺在病床上呆呆看着天花板。
爸爸头发变白了很多。
他们无力再去操持姐姐的葬礼。
全权交由了殡仪公司负责。
妈妈惨白的脸上流出两道明显的泪痕。
“何斌。你说，为什么上天要这么对我们。”
妈妈一动不动，嘶哑问着爸爸。
爸爸没有说话。
“为什么上天夺走了我们一个女儿还不够，还要带走另一个。”
“我们做错什么了吗？”
妈妈一直在质问，尽管没有任何回应。
她的情绪已经无法再激烈起来，但正是这番平静更觉得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征兆。
“我们做错了。张梅。”
晌久，爸爸抬起头，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妈妈。
“是我们两个自己把两个孩子推向了死亡。琳琳是，琪琪也是。”
“我们当初就不该只带走一个孩子。我们不该在琳琳需要我们的时候置之不理。我们还不应该在失去琳琳后，没有珍惜活着的琪琪”
我数不清爸爸说了多少个不该。
虽然他现在似乎真的明白了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但这都只是在失去了之后罢了。
这些都只是口头罢了。
而我和姐姐都付出了生命。
在我们活着的时候，我不相信他们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只不过利益权衡之下，他们没有选择我罢了。
14
妈妈再也没有下过床，精神变得不正常起来。
放佛在她的世界，我和姐姐还存在。
还是两个活生生的人。
她似乎重新把我们养了一遍，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待在她的身边。
爸爸也消极不振，要么是去寺庙诵经，要么呆在家里双眼空洞地看着电视。
他很少出门。
因为他曾经多次在外面将别人的孩子当成我和姐姐而被抓走好几次。
报道上有关于父母的报道。
知名企业家如今沦落为两个疯子。
大家都推测是因为我姐姐的离世，给他们造成冲击。
报道没提到我。
因为之前的爸爸妈妈从未提起过我这个乡下的孩子。
光芒再次昭显，我的世界变得一片澄净。
我不用再看见爸爸妈妈的样子。
那副落魄的样子，并不会让我感到好受。
不知道姐姐看见的是什么呢？
上天告诉我可以离开了。
我说我还想做一件事情。
我给外婆托了个梦。
外婆没有跟父母来到城里，依旧住在那个小村子。
在梦里，我告诉外婆我生前从未说出过口的话。
还有，请她放心，我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再做爸爸妈妈的女儿。
时光流转，都称造化弄人。
但实则却是事在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