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春阶玉暖时 > 第3章
军饷的文书在宗人府画了押,萧允谦回文华殿时,日头已擦着宫墙往下沉。李福全捧着刚拟好的调令往户部跑,靴底踏过石板路,声响脆生生的,倒让殿里松快了些。
他刚坐下喝了口热茶,户部侍郎周显却匆匆闯了进来,官帽歪斜着,手里攥着本账册,脸色比今早宗人府的石板路还沉。
“殿下,漕运那边……出了岔子。”周显把账册往案上一放,声音发颤,“江南漕船原定三日前启程,如今还泊在苏州港,说是……说是运河东段的堤坝裂了道口子,水浅,船开不动。”
萧允谦捏着茶盏的手一顿。漕运不仅送军粮,京中百姓的口粮也靠它——江南的新米若迟来十日,京中粮价怕是要翻番,到时别说稳住人心,怕又要生乱。
“裂了多久?为何今早不报?”他翻开标着“漕运”的账页,上面记着苏州港的水情,三日前还写着“水势稳,可启航”,此刻却被周显用朱笔添了句“堤坝渗漏,水深减三尺”。
“苏州知府今早才递的急报,说是怕惊扰殿下处理军饷的事,先自己试着堵,没堵上才敢报……”周显抹了把汗,“运河东段那堤坝是前朝修的,年久失修,这次怕是得动真格修补,可……可工部的银子都挪去北境买冬衣了,手里没余钱。”
萧允谦指尖敲着账册。军饷刚调出去,国库像被掏空的口袋,哪还有银子修堤坝?可漕船堵着,米运不进来,京中粮仓只够撑半月,半月后……他想起今早出宫时,街边粮铺前已有人排队,若粮价一涨,怕要生民怨。
“去请工部尚书来。”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坤宁宫方向。太后今早说,太祖母当年守后方,遇着事从不只盯着一处愁——“粮草不够就掺野菜,银子不够就找乡绅,路堵了就绕着走,总有法子。”
工部尚书王谨是个老臣,留着山羊胡,进来时还抱着卷堤坝的图纸,眉头皱得像团拧在一起的线:“殿下,那堤坝得先清淤,再填石料,少说要二十日。可漕船等不起啊——苏州港堆着二十船米,再搁下去要发霉的。”
“二十日太久。”萧允谦指着图纸上运河的支流,“东段堵了,能不能走南段的支流?我记得去年修过南段的浅滩。”
王谨叹气:“南段能走,可支流窄,大船进不去,得换小船分运,一来一回,比原计划多耗五日。而且换船要雇民夫,又是笔开销……”
开销我来想办法。”萧允谦打断他,“你现在就带人去南段查水情,能走多少小船,要多少民夫,傍晚前给我清单。至于银子——”他忽然想起太祖母熔嫁妆的旧事,转头问李福全,“内库除了供宫里用的,还有多少闲置的器物?”李福全一愣:“闲置的?有几箱先帝赏的玉器,还有些旧年的锦缎,都收在库房里……”
“让人搬出来,清点好,明日送到京中最大的当铺去当。”萧允谦说得干脆,“不用当高价,能换够雇民夫的银子就行,等漕运通了,再用漕粮的税银赎回来。”周显惊得直眨眼:“殿下,那是内库的东西,传出去怕是有人说……”
“说我用宫里的玉器换米?”萧允谦拿起苏州知府的急报,上面画着漕船旁堆着的米袋,“总比让京中百姓买不上米强。太祖母当年连自己的嫁妆都熔了,我当几件玉器算什么?”
正说着,殿外传来脚步声,是太后身边的宫女青禾,捧着个锦盒进来:“太后说,殿下若要当东西,先把这个拿去——这是太祖母当年没熔完的半副银钗,说是‘应急时,家底能当,人心不能凉’。”
萧允谦打开锦盒,里面躺着支素银钗,钗头雕着朵小小的木兰花,是太祖母偏爱的纹样。他想起太祖母起居注里写,当年她熔嫁妆时,先熔的是自己的首饰,留着宫里的器物没动——“宫里的东西是皇家体面,可体面哪有百姓的肚子重要?”“谢太后。”他把银钗递给李福全,“跟当铺说,就说这钗是萧家的念想,当银时不用多给,只盼他们尽快凑齐现银。”
李福全捧着锦盒去了。王谨看着萧允谦,山羊胡颤了颤:“老臣这就去南段查水情,定不耽误漕运。”周显也跟着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殿下,若换船还赶不及……”
“赶不及就亲自去苏州港。”萧允谦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账册上的漕运路线在眼前清晰起来,“我让人备马,明日一早去苏州——太祖母能去乡绅府门前求粮,我去港口催船,不算跌份。”
暮色漫进殿里,案上的烛火被风吹得晃了晃,却没灭。萧允谦重新坐下翻账册,指尖划过“苏州港”三个字,忽然想起太祖母写的另一句:“事再难,只要一步步走,路总会通的。”他摸了摸袖袋里太后给的姜糖,还有余温,心里那点慌,又沉了下去。第二日天还没亮透,萧允谦已换了身素色锦袍,外头罩着件灰布斗篷,跟着李福全往宫门外的驿站走。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粥,踩在玉阶上,残雪化的水沾湿了靴底,凉丝丝的,却让人醒神。
“殿下,要不还是带些亲兵?”李福全边走边劝,手里攥着个暖炉,“苏州港离京几百里,路上若遇着什么……”
“不用。”萧允谦摆摆手,斗篷帽檐压得低,“我是去催漕船,又不是去打仗,带亲兵反倒扎眼。就你我,再加个熟悉水路的老船工,够了。”
正说着,驿站的马夫已牵来两匹温顺的枣红马。萧允谦翻身上马时,忽然瞥见驿站墙角站着个人,是二皇叔萧景瑞身边的亲卫。那亲卫见他看过来,忙低下头,手里还牵着匹神骏的黑马。
“是二皇叔让你来的?”萧允谦问。
亲卫拱手:“王爷说,殿下轻装简行是好,但若遇着山路难走,这匹‘踏雪’脚力好,能护殿下周全。还说……运河沿岸的州府官,他都递了话,若殿下需帮忙,只管开口。”
萧允谦心里暖了暖。昨日宗人府那番争执后,他原以为二皇叔只是松了口,没想还记挂着他赶路的事。他拍了拍黑马的脖颈,马鼻呼了口白气,倒温顺。
“替我谢二皇叔。”他翻身上了踏雪,“走。”
两匹马踏着晨雾出了城,一路往南。起初是官道,后来渐渐靠近运河,路变得泥泞起来。萧允谦勒着马,看运河东段的堤坝——果然如周显所说,岸边堆着些破损的石块,水面比寻常低了大半,几艘空漕船泊在浅滩上,船工们正蹲在岸边叹气。
“这坝补起来,至少得半月。”同行的老船工姓赵,指着裂缝摇头,“往年也漏,可没这么厉害。今年冬天雪大,冰碴子把堤岸冻得松了。”
萧允谦跳下马,走到岸边摸了摸湿冷的石块。堤下的水浑黄,带着冰碴子往下淌。他想起王谨昨日递的清单:南段支流最多容下十艘小船,一趟只能运三成粮食,来回确实要多耗五日。
“赵师傅,南段支流的水情,您熟吗?”他问。
赵师傅点头:“熟!去年我还帮着清过浅滩。就是支流有段‘鹰嘴滩’,石头多,船得慢着走,不然容易撞礁。”
“若加派民夫在鹰嘴滩拉纤,能不能快些?”萧允谦追问。
赵师傅眼睛亮了亮:“能!人多些,拉着船走,一日能多走二十里!就是……雇民夫要银子,而且得是现银,乡下人信这个。”
“银子有。”萧允谦想起昨日当铺送来的银票,揣在怀里还温热,“到了苏州港,先让人去周边村镇雇民夫,越多越好,工钱给足。”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是王谨派来的人,骑着快马奔过来,手里拿着张纸条:“殿下,王尚书查了南段水情,说今明两日有小雨,支流水位能涨半尺,正好能过小船!”
这倒是个好消息。萧允谦松了口气,翻身上马:“那更得赶了,去苏州港!”
踏雪果然脚力好,一路疾行,傍晚时已能望见苏州港的桅杆。港口停着二十艘漕船,米袋堆得像小山,几个官差正围着船主争执,声音老远就能听见。
“不是我们不运!是东段走不了,南段又慢,误了工期谁担责?”船主是个红脸膛的汉子,急得直跺脚,“京里若怪罪下来,我这船队别想再走漕运了!”
“谁要怪罪你?”萧允谦下了马,掀掉斗篷帽檐,“是我。”
官差和船主回头见是他,都愣了——虽没见过太子本人,但那气度,再看身边跟着的李福全(宫里老人,有些官差认得),忙跪下行礼:“参见殿下!”
“起来吧。”萧允谦走到米堆旁,摸了摸袋口的米,还干燥,“东段堤坝裂了,我知道。南段支流能走,只是慢些,我也知道。”
他转向船主:“我已让人去雇民夫,到了鹰嘴滩帮着拉纤,能比原计划快两日。至于工期——”他从怀里掏出份文书,“这是我拟的手谕,写了‘漕运延误乃堤坝所致,与船工无关’,若京里怪罪,我担着。”船主接过手谕,看着上面鲜红的太子印,眼圈忽然红了:“殿下……小的们不是怕辛苦,是怕担罪。您这么说,小的们今晚就换小船,连夜装米!”“不用连夜,”萧允谦笑了笑,“让船工们先吃顿热的,歇口气。明日一早装米,我跟你们一起走南段。”船主愣了:“殿下要跟船?”“嗯。”萧允谦望着暮色里的漕船,“我得亲眼看着米运出去,才放心。”
当晚,萧允谦就宿在港口的小客栈里。李福全给他端来碗热粥,叹气:“殿下这一路没歇脚,明日还要跟船,身子吃得消吗?”
萧允谦喝着粥,看窗外港口的灯火——船工们正忙着整理缆绳,隐约有说笑声传来。他想起太祖母起居注里写,当年她跟着运粮队走了三日,夜里就睡在粮车旁,说“看着粮食在,心里才踏实”。“吃得消。”他把粥碗放下,眼里映着灯火,“等这些米运到京里,百姓不用排队买粮,前线的兵能吃上新米,就都值了。”
客栈外的风还凉,可窗缝里漏进来的灯火暖融融的,落在桌上太祖母那支素银钗上(他带在身边了),钗头的木兰花,像也沾了点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