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业酒会的请柬是上周收到的。烫金的字体印在米白色卡纸上,写着“特邀沈砚先生出席”,落款是市建筑协会。沈砚原本想让助理代去,直到看见名单上有沈宏业的名字——父亲最近在竞标城东的商业综合体项目,而“砚筑”也提交了初步方案。
他必须去。不是为了争什么,只是想让沈宏业看看,离开沈家,他照样能站在这个圈子里。
周六晚上七点,沈砚站在宴会厅的穿衣镜前。身侧的助理正帮他调整领带,深灰色的真丝领带,和高定西装的纹路严丝合缝。这是他第一次穿这么正式的礼服,镜中的人眉眼冷硬,下颌线紧绷,浑身上下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像块被精心打磨却毫无温度的黑曜石。
“沈总,这样可以了。”
助理退后一步,语气里带着点赞叹,“比杂志上的模特还精神。”
沈砚没说话,指尖在领带上捏了捏。布料的顺滑触感让他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系领带时总是说“阿砚穿西装最好看了”,后来这话被父亲听见,冷冷地说“好看有什么用,成不了事都是白搭”。从那以后,他就很少穿西装,总觉得这紧绷的布料像层枷锁。
“走吧。”
他转身拿起外套,走出衣帽间时,脚步比平时快了半拍。
宴会厅设在顶楼旋转餐厅,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的夜景,霓虹灯在玻璃上投下流动的光斑。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男人们举着酒杯谈笑风生,女人们穿着礼服穿梭其间,空气中弥漫着香槟和香水的混合气息。
沈砚刚走进门,就被几个相熟的设计师围住。
“沈总,好久不见,‘砚筑’最近可是名气大噪啊!”
“听说你们接了旧城区改造项目?真是年轻有为。”
他应付着点头,脸上挂着公式化的微笑,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的杯壁。这种场合总让他觉得疲惫,每个人的笑容背后都藏着算计,每句恭维里都带着试探,像在走钢丝,得时刻提着心。
“哟,这不是沈二少吗?”
一个戏谑的声音插进来。
沈砚抬头,看见沈屿端着酒杯站在面前,嘴角勾着惯有的嘲讽笑意。他今天穿了件酒红色西装,衬得肤色越发白皙,和沈砚的冷硬不同,沈屿身上总带着种游刃有余的张扬。
“大哥。”
沈砚的语气淡了下去,连公式化的微笑都收了起来。
“爸在那边,”
沈屿朝角落努了努嘴,沈宏业正和几个大佬模样的人说话,“他让你过去。”
“晚点再说。”
沈砚移开视线,不想在这种时候和父亲碰面。
沈屿却不依不饶,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怎么?怕了?还是觉得‘砚筑’拿不出手,不敢让爸看?”
“我没什么好怕的。”
沈砚的指尖收紧,杯壁的冰凉透过皮肤传来,让他稍微冷静了些,“倒是大哥,与其在这说闲话,不如多想想怎么拿下城东的项目。”
沈屿的脸色僵了僵,随即又笑了:“放心,沈家的项目,还轮不到外人插手。”
他故意把“外人”两个字咬得很重,像是在提醒沈砚,他早已不是沈家人。
沈砚没再理他,转身走向露台。晚风带着凉意吹过来,稍微驱散了些宴会厅的闷热。他靠在栏杆上,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突然觉得有点可笑——他费尽心思想证明自己,到头来还是逃不过“沈家二少”的标签。
“沈总?”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点不确定。
沈砚回头,愣住了。
苏野站在露台门口,穿着件印着卡通宇航员的灰色卫衣,牛仔裤的膝盖处磨得发白,脚上还是那双沾着颜料的帆布鞋。他手里抱着个长长的画筒,像个误入成人世界的孩子,脸上带着点局促,又有点兴奋。
“你怎么在这?”
沈砚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惊讶。
“我姑姑让我送画过来。”
苏野晃了晃手里的画筒,“她是这个酒会的特邀艺术家,临时有事来不了,让我把作品送过来。”
他走到沈砚身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看沈砚的西装,吐了吐舌头,“是不是不太合时宜?”
沈砚的目光落在他的卫衣上。宇航员的头盔上画着个笑脸,和这严肃的场合格格不入,却奇异地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没关系。”
他移开视线,“送完画就可以走了。”
“不急。”
苏野靠在栏杆上,学着他的样子往下看,“我还是第一次来这么高级的地方,偷偷看两眼再走。”
他转头打量着沈砚,眼睛亮晶晶的,“沈总,你穿西装真好看,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像要去谈判的。”
苏野小声说,“一点都不笑,冷冰冰的。”
沈砚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他确实很久没笑过了,在沈家的时候不敢笑,怕被说轻浮;创业后没时间笑,每天都在和图纸、合同、甲方打交道。笑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像奢侈品,早已被遗忘在角落里。
“这里不适合笑。”
他淡淡地说。
“才不是。”
苏野反驳,“你看那边那个穿蓝裙子的阿姨,笑得多开心。”
他指了指宴会厅里一个正和人说笑的女士,“还有那个戴眼镜的爷爷,笑起来眼睛都没了。”
沈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市建筑协会的会长,平时总是板着脸,此刻却笑得像个孩子。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很久没认真看过别人的笑容了。
“沈总,你是不是不喜欢这种场合?”
苏野突然问。
沈砚愣了愣,没否认:“还行。”
“骗人。”
苏野撇嘴,“你刚才皱着眉,像吞了黄连似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颗糖,剥开糖纸递过去,“吃颗糖?甜的,能让人开心点。”
是颗橘子味的水果糖,透明的糖纸在灯光下泛着微光。沈砚看着那颗糖,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偷偷给他塞糖,说“吃点甜的,烦心事就没了”。
他没接,苏野却直接把糖塞进他手里:“拿着吧,就当……赔罪礼的附加品。”
他眨眨眼,“我刚才偷听你和你哥说话了,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不关你的事。”
沈砚把糖攥在手心,糖纸的棱角硌着掌心,有点痒。
“怎么不关我的事?”
苏野不服气,“我们是朋友啊。朋友被欺负了,我当然要帮忙。”
他挺了挺胸脯,“虽然我打不过你哥,但我可以画丑他的画像,贴在工地门口!”
沈砚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好笑。这大概是第一次,有人把“画丑画像”当成帮忙的方式。他低头看了看手心的糖,橘子的甜香透过糖纸渗出来,淡淡的,却很清晰。
“画就不必了。”
他说,语气比刚才软了些,“我没事。”
“真的?”
“真的。”
苏野盯着他看了几秒,像是在确认他说的是不是实话,然后突然笑了:“那我就放心了。”
他指了指画筒,“我送完画就走,不打扰你了。”
“嗯。”
沈砚点头,看着他转身走进宴会厅。
苏野的身影在人群里格外显眼,那个印着宇航员的卫衣像个移动的小太阳,走到哪里都带着点格格不入的鲜活。他很快找到了酒会的负责人,把画筒递过去,又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身朝沈砚挥了挥手,快步离开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去看那些投来异样目光的人,也没因为自己的穿着而显得局促。
沈砚站在露台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突然觉得手里的糖好像没那么硌手了。他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橘子的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带着点微酸,却意外地让人觉得舒服。
这时,沈宏业走了过来,身后跟着沈屿。
“阿砚,来了怎么不过去打个招呼?”
沈宏业的语气听不出情绪,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听说你接了旧城区的项目?”
“嗯。”
沈砚站直身体,舌尖的甜味似乎让他有了点底气。
“小打小闹而已。”
沈屿在旁边插嘴,“爸,我们还是谈谈城东的项目吧,沈氏的方案……”
“我觉得‘砚筑’的方案不错。”
沈宏业突然开口,打断了沈屿的话,“上次看了你们的初步设计,旧城区的文脉保留得很好。”
沈砚愣了愣,没料到父亲会突然夸他。
沈宏业没再多说,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沈屿的脸色很难看,瞪了沈砚一眼,也跟着走了。
沈砚站在原地,摸着口袋里那颗糖纸,突然觉得,这场原本让他抗拒的酒会,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离开时,已经快十点了。沈砚走到楼下,看见苏野正蹲在路灯下,手里拿着个速写本,借着灯光在画画。
“怎么还没走?”
他走过去。
苏野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他,笑了:“等你啊。”
他把速写本递过来,“画的,送给你。”
画纸上是刚才露台上的场景。他站在栏杆边,背影挺拔,而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宇航员,正举着颗糖,往他手里塞。画的角落,还是那只熟悉的小猫,正蹲在栏杆上,歪着头看他。
“宇航员说,”
苏野指着画,“沈总笑起来肯定很好看,以后要多笑笑。”
沈砚捏着画纸,指尖传来画纸的温热。他看着画纸上那个被画成宇航员的苏野,突然觉得,这个总是冒冒失失的人,好像比谁都懂他藏在冷硬外壳下的疲惫。
“谢谢。”
他说,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不客气!”
苏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那我先走啦,沈总再见!”
他骑上停在路边的共享单车,蹬了两步又回头,“记得多笑笑啊!”
沈砚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了弯。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把那个浅浅的笑容,映得格外清晰。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画,又摸了摸口袋里的糖纸,突然觉得,或许偶尔打破规则,偶尔露出点不那么“沈砚”的样子,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今晚的风是暖的,糖是甜的,画是带着温度的。
而这些,都是那个穿着卡通卫衣的格格不入的人,带来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