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揉着酸痛的腰刚走出里屋,院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人员推搡的吵闹声。
生产队长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顾平生带着县里的文件闯进来了,要按规矩处理秦向安的后事。
“呵!”
我冷笑一声,整了整衣领,大步迎了出去。
顾平生穿着崭新的服装闯进院子,身后跟着一队持枪的民兵。
他看到我时明显一愣,目光从我凌乱的头发扫到领口没遮住的红痕。
明眼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顾平生当然也看出来了。
他声音里压着火,
“谭竹君!”
“你居然——”
“居然什么?”
我直视着他,嘴角挂着冷笑。
他呼吸一滞,随即抖开手中的文件,
“秦向安同志既然已经牺牲,按政策,你要返回娘家。”
“返回娘家?”
我慢悠悠地卷着袖口,露出讥讽的笑,
“顾同志动作真快啊,秦团长还未断气,你就急着来赶我走?”
顾平生脸色变了变,似乎不习惯我这样强硬的态度,但还是压着火气。
他朝我走近几步,压低声音,
“竹君,别闹了。我知道你因为前世的事恨我,但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顾平生左右看了看,又凑近些。
“返回娘家只是走个过场,我会想办法把你接出来的。”
“等风声过去,给你换个身份,咱们还能重新开始。”
我打断他的痴心妄想,
“顾同志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你以为我还会像上辈子那样任你摆布?”
顾平生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声音里带着最后的耐心,
“竹君,最后一次机会。跟我走,我保证你——”
我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
“顾平生,你配吗?”
他终于撕下伪装,冷声道,
“给脸不要脸!”
“来人,押她上车!”
民兵们抬着口旧木箱重重放在院中间,扬起一片尘土。
“把谭竹君的东西装车!”
我冷眼看着民兵逼近,眉头都没皱一下。
就在他们快要碰到我包袱的瞬间,
“砰!”
一声枪响划破长空,打穿了为首民兵的裤腿。
那人惨叫一声,抱着腿倒在地上。
枪声未落,又一枪打在顾平生脚边,吓得他连连后退。
“啊!”
顾平生脸色煞白,裤管上溅满了泥点。
我缓缓转身,看见秦向安站在堂屋门口,手里的步枪还冒着烟。
他穿着整齐的军装,领口微敞。
朝阳照在他身上,哪还有半点病容?
6
“谁要赶走我的媳妇?”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刚醒的沙哑。
我下意识攥紧衣角,昨晚那些画面突然涌上心头。
他粗糙的手掌,结实的臂膀,还有半夜突然恢复的体温,
秦向安大步走到院子里。
民兵们早就吓得退到墙根,腿直打颤。
“顾平生是吧?”
他站到我身边,随手把步枪递给警卫员,
“带着箱子闯我家,是想躺着出去?”
顾平生脸色煞白,
“秦、秦团长这是县里决定”
“决定?”
秦向安冷笑一声,突然搂住我的肩膀,转头问我,
“你看我像死人吗?”
他手心滚烫,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温度。
我耳根发热,硬着头皮说,
“不像。”
秦向安低头看我,呼吸喷在我耳边。
我心跳漏了一拍,想躲开却被他搂得更紧。
抬头对上他黑沉沉的眼睛,里面翻涌的情绪让我心头一颤,赶紧移开视线。
秦向安轻笑一声,再看向顾平生时眼神骤冷,
“没听见我媳妇说的?我还活着,用不着送走。”
“还不滚?”
“是是。”
顾平生面如土色,转身时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民兵们手忙脚乱抬着那个破木箱,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院子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秦向安灼热的呼吸喷在我耳边。
我轻轻挣了挣,他手臂纹丝不动,反而收得更紧。
我抬头直视他,手指戳了戳他胸口,
“秦团长,我能让你醒过来,你也该帮我个忙。”
秦向安眼底闪过一丝兴味,拇指在我腰间摩挲,
“说。”
我直视他的眼睛。
“合作。”
他答应得干脆,低沉的声音带着危险,
“行啊,不过我觉得,我还需要再‘治治’。”
7
我救了秦向安后,他也兑现承诺帮了我。
其实不用他做什么,只要他往那一站,顾平生就坐不住了。
我靠在椅子上,翻着刚送来的消息。
秦向安虽然没明着插手,但县里的人精已经不用吩咐就把这半个月顾平生的动静查得一清二楚。
“果然。”
我冷笑着把纸条扔进灶膛,看火苗吞噬那些熟悉的算计。
前世记忆在眼前闪回。
顾平生用我赚的钱打点关系,靠着爷爷的关系在公社站稳脚跟,慢慢得到县里重用,步步高升。
他总说,
“竹君,这都是为了咱俩好。”
我就傻傻信了,眼看着他跟妇联主任的女儿相亲,又和厂里主任的侄女处对象。
只是这次,他身边多了个心上人谭霜霜。
我倒是想看看顾平生会怎么选?
前程?还是前世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小姑子端着红糖水进来递给我,八卦的说,
“嫂子,谭霜霜今儿又在闹。”
“听说把顾平生最宝贝的钢笔摔了。”
我摸着缸子上的红双喜,自言自语道,
“她倒是比我硬气。”
前世我忍气吞声,眼看着他勾搭这个招惹那个。
现在谭霜霜能忍?
我不过让人给她捎了句话,
“妇联王主任的闺女要跟顾平生相亲,你这对象还处得下去不?”
三天后,大家都进入梦乡,顾家却吵翻了天。
谭霜霜的尖叫刺破夜空,
“顾平生!你当初咋说的?”
“现在要跟妇女主任的闺女处对象,把我当啥?”
顾平生声音疲惫,
“霜霜,这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你咋这么不懂事?”
谭霜霜把搪瓷缸砸在地上,咣当一声,
“不懂事?”
“顾平生,你当我是谭竹君那个傻子?事事顺着你?”
顾平生脸色一变,抓住她手腕,
“你发什么疯!”
谭霜霜甩开他,满脸讥讽,
“我发疯?”
“当初是谁跪在我爹面前说要娶我?是谁说让我当最风光的家属?”
她指着门外,
“现在妇女主任闺女的介绍人还没进门呢,你就急着要甩了我?”
顾平生压低声音,
“胡说啥!”
“跟妇女主任的闺女处对象是为了在县里站稳脚跟。等我在领导面前得了脸,自然”
谭霜霜声音发抖,
“自然啥?”
“等站稳脚跟,你是不是要把我踹了?”
顾平生别过脸,煤油灯在他脸上投下阴影。
谭霜霜抓起顾平生的衣领,
“你说话啊!”
“当初是谁说非我不娶?是谁说要让我当官太太?”
顾平生甩开她的手,揉了揉太阳穴,
“霜霜”
“妇女主任家的这门亲对我很重要”
谭霜霜不忿的看着他尖声打断,
“重要?那我呢?我对你就不重要了?”
顾平生突然提高嗓门,
“你知道不是这样!你对我当然最重要,要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
“怎么会帮你算计谭竹君”
谭霜霜退后两步,抱臂冷笑,
“呵!你那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
“顾平生,你就是个自卑的可怜虫!”
顾平生猛地抬头,
“你说啥?”
谭霜霜讥笑,
“难道不是?”
“当年爷爷资助你的时候,你天天看谭竹君脸色。所以你自卑,所以你恨谭竹君高高在上!纵容我对付谭竹君,不就是想看她倒霉?”
“可惜啊,你算来算去,她宁可伺候活死人,也不愿多看你一眼。”
“啪——”
一耳光甩在谭霜霜脸上。
顾平生撕下伪装,
“够了!明天就回你娘家去,啥时候想通了啥时候回来!”
8
又过了半个月,顾平生还是和妇联主任的女儿王红梅领了证。
但我知道,谭霜霜不会就这么算了。
果然,王红梅进门没几天,谭霜霜就在娘家闹起了喝农药。
那天晚上,村里人看见顾平生连工作服都没换,骑着自行车就往周家冲。
听说他踹开房门时,谭霜霜正歪在炕头,嘴角还挂着白沫,整个人瘦得像根麻杆。
顾平生嗓子哑得不像话。
“霜霜!”
谭霜霜转过脸,煤油灯照在她惨白的脸上,眼圈乌青,
“你来干啥?”
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顾平生扑通跪在炕前,堂堂大学生,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我错了,我不该丢下你”
谭霜霜的眼泪唰地下来了。
她扑进顾平生怀里,两人抱头痛哭,把上辈子在我面前演的那出戏,又原原本本重演了一遍。
三天后,谭霜霜风风光光回了顾家。
可王红梅不是好惹的。
见谭霜霜回来,第二天就停了她的口粮。
谭霜霜也不甘示弱,在王红梅的饭里下了泻药,让她连着三天都下不了炕。
顾平生夹在中间,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这么鸡飞狗跳地过了半个月,王红梅突然收到一封匿名信,上面写明了谭霜霜冒领救顾平生功劳的来龙去脉。
王红梅虽然不知道信是谁送的,但她知道这是扳倒谭霜霜的好机会,立刻让人去查证。
很快,派去打听的人就带回了消息。
9
当晚,王红梅就拿着证据去找了顾平生。
她声音温和,却句句扎心,
“平生,知道当年把你从河里救上来的是谁吗?”
她把证明材料一样样摊在桌上,老村医的证词、当年的药方、甚至还有路过的人证的口供。
顾平生的手指猛地攥紧,材料上留下深深的指痕。
煤油灯下,他额头上的青筋暴起。
“你去把谭霜霜带过来。”
当谭霜霜被王红梅推进来时,头发散乱,早没了往日的体面。
她看到缩在墙角的被她收买的路人,那张抹了粉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顾平生一把揪住她的衣领,
“是你冒充了竹君的救命之恩?”
谭霜霜突然笑了,先是低笑,继而越笑越大声,最后笑出了眼泪,
“是又怎样?”
她猛地挣开顾平生的手,踉跄着后退两步,
“顾平生,我是冒领了功劳,但最后害谭竹君的不还是你吗?”
她的声音突然拔高,
“你真不知道是谁救了你?你只是不敢认!认了还怎么心安理得地折磨她?怎么证明你顾平生不是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住口!”
顾平生抬手就要打她。
王红梅靠在桌边,轻声道,
“平生,现在总该看清,这些年捧在手心里的,是个什么货色了吧?”
听到这话,谭霜霜看向王红梅的眼神变得异常可怕。
“你去死!”
寒光一闪。
谁都没看清谭霜霜从哪掏出的剪刀。
只见她手一扬,下一秒,王红梅已经捂着肚子缓缓倒下。
鲜血从她指缝间涌出,很快浸透了那件崭新的的确良衬衫。
“贱人!”
顾平生一脚踹开谭霜霜,扑过去抱起王红梅。
血染红了他的衣服,在灯光下黑得发紫。
他颤抖着去摸她的脉搏,却只摸到一手温热的血。
谭霜霜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突然又笑了起来。
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像是夜猫子的嚎叫。
王红梅没能救回来。
三天后,王家在村口搭起了灵棚。
王主任在公社大会上声泪俱下,告了顾平生整整十二条罪状。
不到一个月,曾经风光的大学生,就被下放到最偏远的农场改造。
“成也靠山,败也靠山。”
茶缸里映出我含笑的眼睛,水波荡漾间,仿佛又看见当年河岸边,那个拼命把顾平生往岸上拖的傻姑娘。
不过都过去了。
秦向安从身后抱住我,呼吸喷在我耳边,
“媳妇,解气了吗?”
我望着窗外飘落的槐花,轻声道,
“这才刚开始呢。”
10
谭霜霜因杀人被判劳改,正好和顾平生下放的农场在同一个地方。
他们出发那天,我特意去看了。
谭霜霜戴着沉重的镣铐,步履蹒跚;
顾平生虽然还穿着好衣服,但脸色灰败。
他突然抬头,目光如刀子般射来。
“谭竹君!”
“这都是你设计的!”
那张曾经斯文的脸,此刻扭曲得可怕,
我轻抚着栏杆上的红漆,嘴角微扬,
“顾同志这话不对,要不是你贪图前程,要不是你忘恩负义,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他仰天大笑,笑声癫狂,
“哈哈哈!”
“那你呢?你和我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攀上了更高的靠山!”
我缓步走下台阶。
警卫员立刻为我撑开伞,阳光透过伞面,在我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我停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
“顾平生,我已经交代好了,会有人在路上好好‘照顾’你的。”
他瞳孔猛地收缩,脸上的肌肉剧烈抖动,
“贱人!你——”
我打断他,转身对押送的民兵说,
“时间到了,这一路山高水远,还望同志们多、多、关、照。”
民兵会意地点头,手中的皮带“啪”地甩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顾平生突然暴起,却被手铐拽得一个踉跄。
他挣扎着想扑过来,却被民兵一脚踹在腿弯,重重跪倒在地。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谭竹君!”
“你以为秦向安会永远护着你吗?我等着看你的下场!你会比我惨十倍!”
我轻飘飘吐出两个字,
“带走。”
民兵立即拽起手铐,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行在土路上。
我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前世那个雨夜。
那时我被押去批斗,顾平生也是这样站在高处,冷眼旁观。
我拢了拢衣襟,转身上了吉普车。
车门关上时,最后一缕夕阳正好照在那队人影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顾平生下放途中,部队的消息不断传来。
我靠在椅子上,一条条翻阅着警卫员递过来的消息。
【七月初三,谭霜霜在招待所抢顾平生的饭,两人当众打架,顾平生左耳被咬伤。】
【七月初七,过黑水河时,谭霜霜故意把顾平生推进急流,幸亏被民兵救起,但右腿撞上石头,落下残疾。】
我的嘴角微微升起,前世那个在批斗台上居高临下看着我的顾平生,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
【七月十五,夜宿破庙时】
我下意识上前凑近让自己的看的更清,
【谭霜霜半夜发疯,用碎碗片划花了顾平生的脸,一直喊着‘谭竹君来了’,‘谭竹君来报仇了’。】
【据观察,谭霜霜已经疯了。】
窗外秋风乍起,卷着几片枯叶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沙沙响声。
我放下信件,喝了一口桌边的茶水,润了润嗓子。
转头和警卫员吩咐,
“继续盯着,务必让他们活着到农场。”
有时候活着,却比死了更痛苦。
就像前世的我,在牛棚里日复一日数着漏雨的滴答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希望一点点破灭。
他们欠的债还没还清!
警卫员回去后,我独自站在窗前。
暮色四合,远处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极了前世我被批斗那晚,顾家张灯结彩庆贺顾平生升职的景象。
秦向安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温热的手掌搭上我的肩。
“媳妇。”
我没有转身,只是微微向后靠进他怀里,
“秦团长,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了。”
他低笑一声,双臂将我环得更紧,下巴轻轻抵在我发顶,
“那又怎样?”
“你可是我亲自选的媳妇,这辈子都别想跑。”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当年那个让周家抓阄的决定,竟是秦向安亲自向公社提的。
难怪,以我家当时的情况,就算秦向安需要人照顾,又怎么会轮到我们家?
秦向安把玩着我的发梢,声音里带着久远的怀念,
“很久以前,我们就见过的。”
我猛地转身,对上他含笑的眼眸。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个救了顾平生之后却因为脱力昏倒的姑娘,那个给她披上军装的年轻军人。
我的声音微微发颤。
“所以是你给我披的衣服?”
他轻轻抚上我的脸颊,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直到看见你站在谭家院子里,我才知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姑娘。”
窗外,暮色渐沉,最后一缕夕阳透过玻璃,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秦向安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
“竹君,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