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费力抬头,却看他将方意颜护在身后,终于垂头闭眼,俨然一副濒死的模样。
我只来得及嘱咐忍冬让她给师兄寄去一支梨花,
就看着她被跟在谢景阳身后的军医手忙脚乱地抬了下去。
我一步不离地跟着谢景阳,期盼听见忍冬好转醒来的消息。
我盼着她能好好活下去,也盼着她醒来能记得替我寄梨花。
梨同「离」,是往日我与师兄约定好独属我们两人的求助信。
我想带着孩子回药谷,生不能,死唯此愿。
我有预感,待我落叶归根,我和女儿才能往生。
忍冬的房间在我卧房的隔壁,军医还在为她医治,
谢景阳跨步而出,虽然冷着脸,却还是对方意颜放轻了声音:
「怎么回事?」
「是我不好,我想着这个丫头昨日污蔑我许是对我有所误会,
待误会解开,她自会说实话。我原是想替夫君分忧,却」
「无事,你也是好心。此事你不用再管,昨夜折腾了一宿,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谢景阳为方意颜披上披风,又细细拢了拢,看的我心头涌上一股酸涩。
方意颜走后,他转身进了我的卧房,
熟练地从我的妆匣里取出一盒香膏轻嗅。
我知道,这是他在娘娘庙遇刺后落下的头疾又犯了。
当年谢景阳身重剧毒导致双目几近失明,
靠着我从药谷带出来的续生丹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余毒一日未清,他的头疾就一日不愈。
而我虽是药谷之人,却专长外伤和药膳养生之术,
中毒对我来说着实棘手,只能日日从饮食和外敷的药膏上为他徐徐清理。
这香膏是我专为舒缓他的头疾研制的,我只在自己的妆匣中备了两盒,
每次他犯了头疾,我都会让他枕在我腿上一边让他闻着香膏一边为他按摩。
他曾问我,为何不能直接给他两盒香膏放在书房或者贴身携带,我还娇笑着回他——
「这样你每觉不适首先想到的就是寻我,而不是用香膏硬撑着。」
看,他如今确实来寻我了,可我已经死了,
带着他的孩子,死在他新妇的算计和他的不信任下。
6
不知是否没了我的按摩配合香膏一起,谢景阳的头疾看上去没有好转,
他皱着眉头,捏紧了装着香膏的盒子,咬牙念着我的名字:
「歆然」
想来是对我恨意极深,他竟红了眼圈。
我怀里的女儿突然哇哇大哭。
我第一次当母亲,被她哭得六神无主,无暇再关注谢景阳,
自然也没听见他后面喃喃自语的话——
「这大半江山几乎都是由我守住的,纵然我的妻子通敌叛国又如何?
待我寻到你,定将你和孩子安全送去他处」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终于听见响动。
是忍冬醒了。
我跟着谢景阳来到她床边,试探着唤她,还晃了晃手,
可没有了性命之忧的她已经看不见我了。
我有些失望,又觉得松了一口气。
忍冬向来是个聪慧的,任凭谢景阳如何问她,
她都一口咬定自己已然记不清濒死之间说了些什么胡话。
谢景阳只好问她,依她的了解,我久不归家会去哪?
忍冬被问得像是丢了魂,良久才挣扎着起身对他磕了三个响头:
「奴婢实在不知,但奴婢想试着寻一寻夫人,还望将军成全,放奴婢出府。」
谢景阳被她磕头磕得心里有些不安,将她扶起后打量了许久她的神色,
忍冬只是低眉垂首再不发一言。
良久,他才长叹一声:
「你本就没有签身契,不是我府中的奴仆,想走随时可以走,不若在府中再修养上几日」
「多谢将军好意,我这些伤势算不得什么,夫人对我有大恩,我急着寻得夫人报恩,明日一早就出府。」
「也好,也好若是寻到人了,务必及时报我」
谢景阳最后一句话,忍冬没有应,他自觉没趣,只又坐了片刻就转身离开。
我落后他几步,看见他刚关上门,忍冬就将头埋进被子里发出小狗般的呜咽:
「呜呜呜夫人寻不到了!再也寻不到了」
我想宽慰她,却还是被莫名的气机牵引到谢景阳身边。
接下来几日,我发现自己能活动的范围逐渐扩大,
从谢景阳或方意颜的五步之内慢慢到了十步、百步之内。
我开始跟着谢景阳出府,这样偶尔还能见到忍冬。
我说过,忍冬是个聪慧的,谢景阳托人给她送的银钱她从来没因为痛恨而拒绝,
一个子不落的全都收了下来。
她按我说的将梨花寄出后,就用那些银钱在边阳郡外的官道支了一个茶水果子摊。
这样一来,如果有疑似我师兄的人想进城,她能第一时间知晓。
小姑娘还不间断地跟来吃茶果的人套近乎,心安理得、大手大脚地花着谢景阳的钱打听我的消息。
虽然毫无结果,但我总算放了心——
没了我,忍冬也可以过得很好。
7
我日夜盼着师兄挑破方意颜的假身份,将我和孩儿带回药谷安葬,
没想到却先等来方意颜绘好了将军府的守备图交给了谷国人。
她还为了掩盖自己不会医术,在谢景阳用完香膏找她舒缓头疾的时候,
给他喂了谷国特有的一种毒花,素银。
素银常用于外敷镇痛,内服效果更佳但极易成瘾,
还会使人产生幻觉,很久前就被谷国列为禁药,襄国几乎无人知晓它。
更重要的是,素银与谢景阳体内残留的毒素相辅相成,
会成为一种新毒,无色无味,无知无觉,无药可解。
服用者先是身体大好,有回光返照之势,
但马上就会在一年内迅速衰颓死去,死状如同老死。
原本师兄余灏洲已经答应了我,待我生下孩子后会来看我,
他是制毒用毒解毒的高手,他来了,谢景阳的头疾就可以痊愈了。
可现在
因着那一手化头疾为快意的「医术」,
方意颜已经可以自由出入将军府包括书房和地牢等重地了。
书房里,谢景阳再次缓解了头疾后,终于察觉到不对:
「颜颜,你有这般医术,为何当初在娘娘庙」
她脸上的慌乱稍纵即逝,随即开始胡说八道:
「当初我学艺不精,为了求得能治好你的这些药,
我可是专门回了一趟药谷,也正是因此被孔歆然冒领了身份,还让你们有了孩子」
提到我和孩子,谢景阳露出愧疚的神情,却不知是对我和孩子还是对方意颜。
方意颜深知如何拿捏他的心,挤出几滴泪来:
「我当她是知己好友,可她却」
谢景阳连忙连声安慰,把心里的疑问和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压了下去。
安慰着安慰着,方意颜就抱着他倒在了案桌之上。
白日宣淫。
他们已经不是第一回。
谢景阳有时情浓的时候甚至会对着方意颜唤我的名字,真真是恶心至极。
不过,纵情是谢景阳体内毒素的催化剂,他很快,也要死了。
我实在焦急——
离忍冬寄出梨枝已经快半月,师兄怎得还不来?
若是往生路上还要被谢景阳追上,岂不晦气!
许是听到了我心中所想,外面传来通报——
「将军,药谷来人求见!」
方意颜瞬间面白如纸,身子软绵绵地瘫了下去。
不过片刻,她就狠下心,错身将谢景阳压在身下,楚楚可怜:
「夫君,我为了要嫁你,与药谷已经闹掰了,
他们此时来人怕是想带我回去,我不愿」
见谢景阳面露犹豫,她竟大胆地欺身而上,
衔着素银送到他嘴边,媚眼如丝,香肩半露。
谢景阳最后一丝理智被冲垮,朝门外嚷了一句「不见」就栽进了美人怀中。
我没有在意这对狗男女,激动地抱着女儿快速朝前厅飘去。
师兄来了!他马上就会寻到我,带我回家了!
8
将军府前厅,一灰衣男子长身玉立,眉目如画,
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的药香,让人倍感安宁。
忍冬站在他身后,来回绕着厅中走了好几个圈,时不时抬头望着内院的方向。
我急急飘到他们身边,带起一阵凉风。
随着我被困在谢景阳和方意颜身边的时间加长,
我发现我除了能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大以外,偶尔还能干扰活人,比如像现在这般吹吹风。
师兄似有所感,望向风吹的方向,对上我的视线:
「师妹?」
可是他看不见,我也只能以微风回应他。
猛地,师兄咳出一口血,我想去扶,却抱着女儿穿过了他的身体。
忍冬连忙为他送上一盏茶:
「余公子莫急,或许、或许那日真是我犯了癔症,
夫人只是暂时离开了边阳郡这个伤心地也说不准」
师兄轻揩去嘴角血迹,脸色痛苦,闭眼道:
「我无碍。你看见的,应当是真的师妹她,已经不在了。」
他告诉忍冬,药谷之人体内都有一只无害的母蛊,
子蛊统一都养在药谷后山崖底的蛊洞,母蛊死子蛊亡,
为得就是知晓游历江湖久不归谷的药谷子弟生死如何。
收到忍冬寄出的梨枝的隔日,他也收到了师父的信。
师兄大病了一场,却还是撑起身子往边阳郡赶了过来,
日夜赶路身心俱疲之下,才吐了刚刚那一口血。
刚刚去书房通报的仆人已经回来,面露难色:
「这位贵客,我们将军正在书房商议要事,实在不得空」
我看见师兄素来挂着温和笑意的脸冷了下来,他看向忍冬:
「烦请忍冬姑娘带路,我亲自去书房请一请将军!」
府中侍卫都围了上来,又都被师兄用毒放倒。
直到忍冬带着他来到书房门口,屋里还传来一阵阵靡靡之音。
师兄的脸更冷了。
他踹开门,正好听见——
「夫君,我与孔歆然相比如何?」
「颜颜不愧是药谷之人,连汗都透着一股药香,
令人神清气爽、快意非常,岂是孔歆然那种村医可比」
呵,汗香?那是方意颜用的催情香,从她嫁给谢景阳那晚就开始用了,从微不可察的剂量到如今腌入味的量,让他从不近女色到食髓知味日夜纵情。
只有谢景阳浑然不觉。
房内场面香艳,忍冬自觉地背过了身子。
师兄挥手给谢景阳拍了一脸清心粉,瞥了方意颜一眼就厌恶地转过脸去:
「我这个药谷传人怎么不知自己除了歆然外还有这么一个作风放荡的师妹?」
他拽起吸入清心粉后意识逐渐清明的谢景阳,咬牙切齿:
「谢景阳,我师妹为了你不惜伤了师父的心自请离开师门,
你就是这样报她的救命之恩的吗!」
9
方意颜仓皇地盖住身子,见谢景阳看过来,还在狡辩:
「夫君,我不认识此人!他不是药谷的人!
他定然是孔歆然见不得我们恩爱,找来闹事的!」
谢景阳闻言虽有迟疑,还是护住了她,质问师兄:
「孔歆然既然能让你来,必定对我旧情仍在,你告诉她如今临盆在即不宜在外乱跑,
只要她回来,我愿意护着她和孩子,但将军夫人的名分,我只能给颜颜。」
方意颜下意识地想抓住胸前装着续生丹的玉葫芦,被师兄抢先一步将她踹翻在地夺了过去:
「不过是从师妹手上拿走的一枚续生丹,竟成了你冒充药谷之人的信物?」
「谢景阳,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
「续生丹,药谷玉牌,我师父的骨针」
「这些,可足够证明我的身份?」
随着师兄把药谷才有的「信物」一件件摊在桌上,谢景阳的脸色也从潮红变得煞白。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一个趔趄后猛地抓住我师兄的手:
「歆然歆然现在何处?」
「现在何处」师兄低声重复着,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我正要带你去寻她。」
他掏出师父在谷中常用来寻小兽的追影蝶,问忍冬要了一件我的贴身衣服后,
把只穿了一件单衣的谢景阳拽出了府,临走前还没忘了给方意颜洒一把毒。
他们顺着追影蝶,直奔我和孩子尸骨所在的那片杏林。
谢景阳几次都快要从马上跌下。
他认出来了,这是去娘娘庙的路。
忍冬没有撒谎。
他的不安越来越强烈,骤然想起了那天忍冬哭喊的话——
「夫人自昨日出门便再没回来过,奴婢害怕有什么不测」
「以夫人的性子,若不是出了意外身不由己,
平白遭此污蔑后她定然会回来与将军当面对质啊!」
「夫人您您怎么就去了?您别怕,忍冬马上就来陪您和小姐了」
相比师兄、忍冬和谢景阳的凝重,我似乎挺没心没肺的,
抱着女儿越靠近杏林,我越觉得身子轻快。
我很快就可以带着她转世,这辈子我没能护好她,下辈子我定会拼死护她一世安宁!
我看向怀中的女儿,她在也冲我笑。
我再次回到了那片杏林,魂魄陡然一轻,像脱离了什么桎梏。
看见我的衣裙后,谢景阳终于摔下马,踉跄着奔到我和孩子身边。
我们的尸体已经开始发臭,他好似无知无觉,把我们拥入怀里。
忍冬扑上前,捡起地上的树枝抽打他:
「你滚开!你不配碰夫人和小小姐!要不是你冷落夫人,她怎会上了那个女人的当!又怎会遇害!」
谢景阳一动不动。
我看向师兄,他安静地站在几步之外,表情极力隐忍,终于还是有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
10
我心头一动,风吹过,杏花洋洋洒洒地落下。
他们三人都有些呆愣。
师兄有些迟疑,唤了我一声:
「师妹?」
我又吹起风,摇下一片花。
忍冬眼睛红红,「哇」地一声哭出来:
「夫人!」
我精准地吹起几朵花,落在了她的发髻和肩上。
谢景阳眼睛一亮,放下我和孩子的尸体,声音颤抖:
「歆然」
我没理他。
他又叫了两声,令人生厌。
我直接吹起杏花把尸体埋了。
他终于失魂落魄地跌坐在一边。
师兄走上前,为我整理遗体。
谢景阳和忍冬或许只能看出我死状凄惨,可他是医者,
他一眼就看出来我被凌辱,被活剖了胎儿,最后被掐死。
他嘴唇一抖,泪水滴在我已经开始腐烂的脸上。
他说,师妹,我带你回家。
我欣然吹开身上的落花和虫蚁,捏捏女儿的脸蛋:
「回家!」
我和女儿的尸体被装在棺椁里,从边阳郡回药谷需要大概十日的时间,
我知道这是我为数不多还能在人间逗留的时间。
我看着忍冬如当日缠着我一般缠着师兄带她上了回药谷的马车。
看着谢景阳疯了一样折磨方意颜后知晓自己命不久矣的真相。
还看着他把方意颜挂在城门口任人欺辱后剖开她的肚子取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胎儿。
唔,按时间算,他该是被戴了绿帽。
我又看着他不要命地用几天时间就打下谷国最重要的两座边城,
然后要死不活地躺在床上,还直叫唤我的名字。
「别死。」
我实在没忍住,出现在了濒死的谢景阳床头,
但还没等他的欣喜劲过去,我就继续说道:
「别脏了我和孩子往生的路。」
「你要真想我好,就先别死,活着的时候,每日在菩萨面前上一柱香——」
「愿她保佑我们此生来世,不相见不相逢。」
说完我就抱着女儿心念一动,到了药谷。
那个把我捡回药谷悉心教导的老头正打扫我曾经的房间,
收拾我留在药谷的遗物,一边扫一边揉着眼睛说被灰尘迷了眼。
两个小师弟红着眼替我扎着纸人和纸房子,嘴上一刻不停:
「臭师姐,明明说好会等我们长大去看她和孩子的!」
「她惯会骗人,从前骗我们要带我们四处游历逛遍灯会,
如今连生死之事都开始骗我们了」
「给师姐扎的纸人要扎得好看些,她这人一向喜欢好看的皮囊,
却没想到这次栽在那个男人好看的皮囊上」
谷口传来铃铛声,是师兄带着忍冬和我们的棺椁回来了。
我呼啦啦将师弟叠好的一堆纸雀儿吹上天,抱着女儿飘进半空越来越亮的通道。
再见啦,我的亲人们,此生是我识人不清辜负了你们对我的好,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我还想与你们做家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