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红砖房下的继承 > 第一章

一、
立夏惊雷:三秒爆破钩子**
砰!!!——
粗粝的海碗在八仙桌正心炸得粉身碎骨!滚烫粘稠的红烧肉汤,裹挟着狰狞的碎瓷片,像一蓬烧红的铁砂弹,狠狠泼溅在林秀脸上、脖颈上、单薄的旧褂子上!**滋啦——**
皮肉灼烫的剧痛瞬间炸开,一股浓烈的肉香混合着血腥气和暴戾,在1982年立夏晌午的凝滞空气里,猛地塞满了她的鼻腔和喉咙!
听着!!
林国富的咆哮如同炸雷,震得房梁簌簌落下陈年的灰土,他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珠子,淬了毒汁一般,死死钉在女儿瞬间惨白、沾满油汤血点的脸上,看清楚喽!这新砌的红砖房!房梁底下埋的祖宗‘大黄鱼’!门口拴狗的那根破链子!——全是强子的!是俺林家的根!你哼!就是个吃白食、喝血汗的赔钱货!西街张瘸子,人厚道,出了三百五十块!下个月初八,你给老子卷铺盖滚过去,暖他的被窝!生他的崽子!听见没!
哧溜——一声刺耳的嘬吸,来自上首堂弟林强,那张油光水滑的脸上堆满了得意,正把沾满浓稠肉汤和酱汁的手指头,嘬得山响,仿佛品尝着世间最顶级的珍馐。他新上身、挺括得能割人的涤纶裤管下,一双大脚趾放肆地戳破了解放鞋的帆布,随着他那份得意,有节奏地、带着新鲜鸡粪的腥臭味,在油腻的桌腿旁晃荡。那双破鞋,像两枚肮脏的印章,狠狠盖在林秀摇摇欲坠的尊严上。
他大伯,消消火气!跟个丫头片子置什么气,气坏了身子骨不值当!继母周巧云尖细的嗓音像锥子,她假意起身去擦林强嘴角的油星,手腕上那块明晃晃的上海牌手表(本该是林秀十六岁的生辰礼,却被她硬生生撸了去)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她染着猩红凤仙花汁的长指甲,却像毒蛇的獠牙,借着身体的遮掩,狠狠掐进林秀胳膊内侧最嫩、最隐蔽的肉里,拧着劲儿往里钻!压低的嗓音,毒汁四溅:死丫头,瞪什么瞪认命吧!强子是给咱老林家‘传香火’的金疙瘩!你就是个贱命!只配给瘸子当尿壶!再敢起歪心思,老娘把你那点贱骨头一寸寸敲碎了喂狗!
她腕上的表带随着动作,咔哒…咔哒…轻响,冰冷而精准,仿佛在给林秀的生命倒计时。
剧痛和屈辱像两条毒蛇,噬咬着林秀的心脏。她眼前阵阵发黑,指甲深深抠进旁边药罐滚烫的竹柄,粗糙的竹刺扎进皮肉,那点尖锐的疼反而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她几乎要把那竹柄捏碎!就在她感觉自己要被这无边的恶意彻底吞噬时——
灶膛里猛地**噼啪!**爆出一个拳头大的火星!那跳跃的、刺目的红光,像追命鬼骤然睁开的血眼,不偏不倚,瞬间照亮了炕沿底下、一块松动砖头的缝隙里——那一点幽冷的、黄澄澄的、金属的锋芒!
金条!林秀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她认得那位置!那是她娘陈静婉在世时,有一次无意中指着那处,对年幼的她说过一句模糊的话:…底下…压着…保命钱…
后来娘走了,她无数次偷偷看过那地方,砖缝严丝合缝。现在,它松动了!那点金光,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她绝望的心尖,又瞬间点燃了某种近乎疯狂的东西。
二、
雨夜亡命:金条与血誓
那点幽冷的金光,成了扎在林秀心尖上的一根倒刺,日夜搅动。白天,她在林国富的呵斥和周巧云的掐拧中沉默劳作,喂猪、劈柴、煮一大家子人的猪食,睡在柴房角落散发着霉味的稻草堆里。夜晚,左肋下那道被周巧云用烧红火钳烙下的旧疤(因她偷吃了半个给林强留的煮鸡蛋),在闷热的夏夜里隐隐作痛,像条永远无法摆脱的狰狞蜈蚣。只有借着月光或灶膛的微光,偷偷翻看那本用油布包好、卷了毛边的《农村医疗手册》时,看着娘用褪色红笔批注的娟秀小字:茜草炭配百草霜,止血如神…胎位不正,可试旋肩法…她才能汲取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力量。那是娘悬梁前夜还在写下的!书页间仿佛还残留着娘身上淡淡的草药香。
三天后,一个炸雷能把天劈成两半的暴雨夜,成了林家小院的修罗场。
家贼!!三根‘大黄鱼’啊!!祖宗的根儿啊!!
林国富的咆哮盖过了震耳欲聋的惊雷,他像一头彻底疯癫的蛮牛,挥舞着粗壮的胳膊,用铁锹疯狂地掀翻、砸烂了整个火炕!滚烫的炕灰、碎裂的土坯、肮脏的草席漫天飞溅,屋里顿时乌烟瘴气,如同被炮火轰击过!周巧云披头散发,浑身湿淋淋的,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她像水鬼一样猛地扑上来,冰冷黏腻的手死死薅住林秀刚洗过、还带着皂角味的头发,用尽全身力气把她往那冒着腾腾热气、一片狼藉的炕洞边拖拽,尖利的哭嚎声刮着人的骨头缝:老林!就是她!就是这黑了心肝的死丫头片子!晌午就她鬼鬼祟祟钻东屋了!我亲眼瞅见的!家贼难防啊!!打死她!打死这个丧门星!!
哐当!一声巨响,柴房腐朽的木门被林国富一脚踹上,锈蚀的铁门栓落下,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咔哒声,像一口薄皮棺材被钉死了最后一颗钉子。冰冷的雨水顺着屋顶破瓦的缝隙,像断了线的珠子,无情地浇在林秀头上、身上,瞬间湿透。她蜷缩在堆满杂物、散发着浓重霉味和鸡粪臭的角落,死死抱着怀里那个小小的油布包裹——里面是娘留下的手册和她仅有的几件旧衣。书页边角,娘那句茜草炭配百草霜,止血如神在黑暗中仿佛发出微光。那是娘悬梁前夜写的!林秀仿佛又看到那双穿着破旧布鞋、在房梁下微微晃动的、青紫色的脚…
柴房的门被轰地一声再次踹开!林国富高大魁梧的身影像一座移动的山,堵在门口,逆着窗外惨白刺目的闪电,像一尊从地狱爬出来的索命凶神。他手里拎着的,不是寻常的柴火棍,而是一根小孩手臂粗、带着锈蚀铁钉的顶门杠!那几枚弯曲、沾着不明暗红色污渍的钉尖,在电光下闪着不祥的寒芒!
丧门星!克死你娘还不够,还想断我林家香火!老子今天就替天行道,除了你这祸害!
林国富的声音嘶哑扭曲,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顶门杠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裹挟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向林秀蜷缩的身体!
咔嚓——!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牙根发酸的脆响!林秀只觉得左肩胛骨像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砸中,又像是被巨石瞬间碾碎!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猛地炸开,瞬间吞噬了她的所有感官!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骨头断裂的茬子在皮肉里错位、摩擦!浓重的血腥味猛地涌上喉咙,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惨叫出声!隔壁孙婶惊恐的哭喊穿透雨幕:国富!使不得啊!要出人命啦!!
但声音立刻被更响的炸雷和咒骂淹没。
求生的本能像火山一样爆发!就在林国富因用力过猛而微微趔趄的瞬间,林秀用还能动的右手,猛地抓起地上混着鸡粪、冰冷湿滑的泥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林国富的眼睛!
啊——!我的眼!
林国富捂着眼睛发出野兽般的痛吼。
林秀抓住这千钧一发的空隙,忍着左半边身体撕裂般的剧痛和麻木,像一头发疯的小兽,用头狠狠撞向腐朽的后窗棂!木屑纷飞!她一头扎进了倾盆暴雨和深不见底的泥泞黑暗之中!
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的伤口,刺骨的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的碎骨,每一次挪动都像是在刀尖上爬行。她在齐膝深的烂泥里挣扎、翻滚、爬行,身后是林国富暴怒的咆哮和周巧云恶毒的咒骂,如同附骨之蛆。泥水灌进嘴里、鼻子里,混合着血水的腥咸。不知爬了多久,摔倒了多少次,镇东头那间屋顶塌陷了大半、在电闪雷鸣中如同巨大阴森坟墓的废弃卫生所,终于出现在她模糊的视线里。锈迹斑斑的铁皮门在狂风中吱呀怪叫,像垂死者的呻吟。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了进去!一股混合着浓重灰尘、呛人霉味和老鼠受惊逃窜尖叫的污浊气息扑面而来。她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冰冷潮湿、满是瓦砾的地上。她颤抖着,用右手艰难地扯开黏在左肩伤口上、被血水和泥浆浸透的粗布衫——肩胛处一片触目惊心的紫黑肿胀,断裂的骨头茬子将皮肤顶起一个可怕的凸起!右肋下,那条蜈蚣般的旧疤,在闪电惨白的光下,狰狞地扭曲着,仿佛也在嘲笑着她的命运。
墙角,一台糊满干涸泥巴、几乎散架的破收音机,在风雨中顽强地发出滋啦…滋啦…的电流杂音,像垂死之人的最后喘息。突然,几个词顽强地穿透了噪音,如同天籁:
…卫生部…最新通知…允许…个体…开业行医…合法…鼓励…
合法行医!四个字,像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瞬间点燃了她几乎被剧痛和绝望浇熄的瞳孔!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
剧痛、冰冷、绝望、狂喜…无数种情绪在她体内疯狂冲撞!娘悬在房梁上的身影、手册上的批注、林国富的咆哮、周巧云的狞笑、那点幽冷的金光…所有画面在她脑中飞速旋转!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盯住卫生所正中央倒塌的、只剩半截身子的药王爷泥塑神像!
娘…等我!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她。她用还能动的右手,拖着剧痛的身体,爬到泥像底座前。那里有几道深深的裂缝。她伸出右手,不顾指甲缝里嵌满的泥污和血痂,开始拼命地抠挖!泥土、碎砖块、木屑嵌进指甲,带来钻心的疼痛,混着汗水、雨水和血水往下淌。她像感觉不到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挖!
手指在坚硬的泥土和砖缝中磨破、出血,但她不管不顾。终于!指尖触碰到了一种不同于泥土的坚硬和冰冷!她的心狂跳起来,抠挖得更快、更狠!
三根冰冷、沉甸甸、裹满泥污的长条状物体被挖了出来!在窗外闪电的映照下,那幽冷的、黄澄澄的光芒,刺得她眼睛疼!
金条!真的是金条!冰冷的金属贴着滚烫的伤口,那寒意似乎能冻结血液,又似乎能灼烧灵魂。黑暗中,娘悬在房梁上那双穿着破布鞋、微微晃动的、青紫色的脚,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近在咫尺!
娘…
巨大的悲恸和愤怒瞬间淹没了她。她抓起一把地上混着泥水的、苦涩的茜草根,塞进嘴里疯狂地咀嚼!那苦味混合着血沫和决堤的泪水,被她狠狠咽下!他们越想…把咱们…踩进泥里…碾碎…
她死死盯着手中金条在闪电下反射出的、如同野兽瞳孔般的幽光,眼底最后一丝软弱和犹豫被彻底烧干,只剩下狼崽般的凶狠和玉石俱焚的决绝:我偏要…从这烂泥里…爬出来!站得比天高!我要让他们…跪在娘坟前…磕碎脑袋!一个都跑不了!!
三、
黑市刀锋:金条染血
破晓时分,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如同浸了水的抹布。林秀用撕下的衣襟布条,死死捆扎住剧痛的左肩,试图固定住那可怕的碎骨。每一次捆绑都疼得她浑身痉挛,冷汗浸透了破烂的衣衫。她将三根金条用油布仔细包好,贴身藏在最里层,那本《农村医疗手册》则紧紧抱在胸前。她拖着半边几乎麻木的身体,一步一挪,像一具行尸走肉,艰难地钻进了县城蛛网般复杂肮脏的小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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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市的窝点,藏在城西一个早已废弃的屠宰场后面。浓烈刺鼻的、混合着血腥、腐肉和粪便的恶臭,即使在雨后也挥之不去,熏得人几欲作呕。几间摇摇欲坠的破棚子下,人影绰绰,交易在沉默和警惕中进行。林秀按照一个曾在镇上偷偷卖过粮票的老光棍给的模糊地址,找到了一个挂着半截油腻腻破帘子的棚子。
棚子里光线昏暗,一个穿着油亮亮皮围裙、瞎了一只眼、脸上横着一条狰狞刀疤的男人坐在一张沾满污垢的破桌子后面,正用一把剔骨刀慢悠悠地削着指甲。他就是独眼龙,黑市上心狠手辣的金牙。他身后阴影里,站着两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疤脸汉子,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林秀,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轻蔑。
林秀强撑着挺直脊背,走到桌前,一言不发地将那包着三根金条的油布包放在沾满血渍和油污的案板上,推了过去。
独眼龙抬了抬眼皮,伸出粗短、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指,慢条斯理地解开油布。当那三根沾着泥污却难掩其灿烂金光的条子露出来时,他那只完好的独眼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浑浊。他拿起一根,掂了掂份量,又凑到眼前,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印记,黄板牙咧开,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呵,好东西啊。可惜…烫手得很。
他随手将金条丢回案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像在丢一块废铁。三百块!外加五十斤地方粮票!爱要不要!这风口上,拿着它,就是催命符!
林秀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失血过多的苍白。她盯着独眼龙那只浑浊的独眼,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黑市金价,四十一克。三根三百克,该值一千二百块。你给的,是打发叫花子
哟嗬
独眼龙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黄板牙龇得更开了,女娃子,懂个屁行情!严打风头下,公安的铐子可不认什么黑市价!老子收你这玩意儿,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三百块,老子还嫌贵呢!
他话音未落,身后那两个疤脸汉子已经无声地围了上来,剔骨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森然的寒光,堵住了林秀所有的退路。空气瞬间凝固,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威胁。
剧痛、失血、屈辱和走投无路的绝望,像滚烫的岩浆在林秀的血管里奔涌!她看着那两张逼近的、带着狞笑和刀疤的脸,看着独眼龙眼中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念头猛地攫住了她!就在左边那个疤脸汉子伸手想抓住她胳膊的瞬间——
林秀动了!她快得如同受伤的母豹!身体猛地向旁边一拧,躲过抓来的手,同时右手闪电般抓起案板上那把沾着碎肉末、刀刃雪亮的砍骨刀!没有丝毫犹豫,冰冷的刀锋瞬间抵住了自己纤细脖颈上跳动的颈动脉!锋利的刀刃瞬间划破皮肤,一道刺目的血线蜿蜒而下,温热的液体顺着锁骨流进衣领!
加五十斤全国粮票!
林秀的声音尖利得如同裂帛,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眼睛死死盯住独眼龙骤然收缩的瞳孔,不然,我立刻死在这儿!公安来了,你藏匿黄金、逼死人命!人赃并获!够不够你吃颗枪子儿!
她眼底那股不顾一切的疯劲儿,像实质的冰锥,狠狠刺穿了独眼龙自以为是的掌控。棚子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林秀粗重的喘息和刀刃上血滴落地的嗒…嗒…声。
独眼龙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那只独眼里凶光闪烁,权衡着利弊。眼前这个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孩,眼神里的狠绝让他这个刀口舔血的人都感到一丝寒意。他毫不怀疑她真会抹脖子。逼死人命,加上私藏黄金,在这严打当口,绝对够枪毙他三回!
几秒钟的僵持,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妈的!
独眼龙狠狠啐了一口浓痰,烦躁地挥手,晦气!给她!快滚!
他示意一个手下。疤脸汉子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沓皱巴巴、沾满汗渍的钞票(大多是十元大团结,夹杂着一些五块和两块),又数出几张印着全国通用粮票的纸片,没好气地摔在沾满污血的案板上。
林秀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她保持着刀抵脖子的姿势,用染血的左手一把抓起钞票和粮票,看也没看,死死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她仅有的生命之火。她一步步后退,警惕地盯着棚子里的人,直到退到门口,才猛地转身,拖着剧痛的身体,踉跄着冲进了外面迷蒙的晨雾里,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子深处。
确认安全后,她再也支撑不住,靠着一堵冰冷的断墙滑坐在地,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苦涩的胆汁和血沫。她摊开手掌,看着那沾着血污的八百块钞票和皱巴巴的五十斤全国粮票,冰冷的触感让她微微发抖。这是她用命搏来的,是复仇的种子,也是活下去的资本。她脱下最外层那件沾满泥血、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破褂子,小心翼翼地将钱和粮票分开放好,贴身藏紧。然后,她扶着墙,咬紧牙关,一步步向着县城中心挪去。
四、
公章下的獠牙
县卫生局所在的是一栋灰扑扑的苏式老楼,走廊幽深狭长,弥漫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陈旧纸张和灰尘的霉味,安静得令人压抑。秃顶的办事员老赵,正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后看报纸。桌上,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搪瓷缸里泡着劣质茶叶。桌下,一瓶未拆封的、油亮亮红飘带的茅台酒,赫然放在他脚边(那是周副主任昨天刚让人送来的心意)。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脚尖随着哼唱的不知名小调,有节奏地晃荡着。
林秀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但还算干净的旧衣服,努力挺直脊背,忍着左肩钻心的疼痛,走到老赵桌前。她的脸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像淬过火的刀子。
同志,我来申请个体行医执照。
她将一叠仔细整理好的材料放在老赵的玻璃板桌面上。材料包括她的身份证明(一张发黄的户口页复印件)、一份手写的申请书、以及那本《农村医疗手册》上几页她认为最能证明她家学渊源的、有娘亲笔批注的复印件。
老赵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依旧粘在报纸的花边新闻上,仿佛没听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放下报纸,端起搪瓷缸,吹了吹浮沫,吸溜了一口。他浑浊的、带着血丝的眼珠这才懒洋洋地瞥向桌上的材料,又抬起来,像打量一件货物似的扫过林秀苍白的脸、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最后停留在她因为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上。他的指尖,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带着明显节奏地敲击着桌面上的玻璃板——**哒…哒…哒…**
那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林秀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合影。照片上,县卫生局的周副主任(林强的一个远房表舅,也是周巧云极力巴结的对象)正亲热地搂着老赵的肩膀,两人对着镜头笑容灿烂,背景是某个会议室的横幅。
老赵终于开口了,拖着长长的、让人牙酸的官腔:个体行医政策嘛…是有的。
他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下流的光,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混合着隔夜饭菜的酸腐气息直扑林秀面门。但是呢,周主任特意交代过…像你这种…没上过卫校、没正经师承的野路子…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肥厚的手指猥琐地摩挲着玻璃板下那张合影上周副主任的脸,然后指尖滑落,重重地、带着某种暗示地敲了敲玻璃板边缘那个冰冷锃亮的公章。…不成!
他身体前倾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亲昵:不过嘛…周主任也是念旧情的。他交代了,你这事儿…也不是完全不能办。
他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赤裸裸的欲望,除非…你今晚,国营旅馆206房间,咱们‘深入交流’一下…探讨探讨,这‘章’…该怎么盖
那只肥厚的手掌,竟隔着桌子,朝着林秀放在桌边的手背摸了过来!
剧痛和极致的屈辱像两条毒蛇,瞬间噬咬住林秀的心脏!她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又瞬间沸腾!就在老赵那令人作呕的手指即将碰到她的瞬间,林秀的目光猛地钉死在那枚冰冷的公章上,随即又像被烫到一样,移回到玻璃板下周副主任那张油腻的笑脸上!
电光火石间!暴雨夜、油布包裹、金条…还有那卷被油布仔细裹在里面的、发黄变脆的字纸!娘临死前偷偷藏起来的——周副主任当年在棉纺厂当会计时,**伪造单据、企图贪污陈静婉因公殉职抚恤金的练习草稿!**
上面有他反复模仿厂长笔迹的签名,还有他涂改金额的痕迹!更重要的是,林秀在黑市换钱时,从一个被林强抢过摊位的老摊贩那里,听说了周副主任通过老赵这条线,偷偷倒卖计划内盘尼西林的传闻!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交流
林秀突然笑了。那笑容冰冷刺骨,像冰河在极寒中骤然开裂,没有一丝温度。在老赵被她这反常笑容弄得微微一怔的瞬间——
林秀的右手动了!快如闪电!她猛地抓起桌角那把用来裁纸的、寒光闪闪的锋利刀片!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着桌面玻璃板下那张合影扎了下去!
噗嗤——!刀片穿透厚厚的玻璃板,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锋利的刀尖精准无比地洞穿了合影上周副主任那张油腻的、笑容灿烂的脸!蜘蛛网般的裂纹以刀尖为中心,瞬间炸开,布满了整块玻璃板!碎裂的玻璃渣溅得到处都是!
老赵脸上的猥琐笑容瞬间僵死,煞白一片,像被瞬间抽干了血液的猪头肉!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那把穿透照片、钉在桌面上的裁纸刀,又惊恐地看向林秀。
告诉周扒皮,
林秀的声音像淬了剧毒的冰棱,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扎进老赵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里,他当年是怎么用假签名,想吞了我娘陈静婉的抚恤金!又是怎么伪造账本,把脏水泼给一个死人!…
她猛地俯身,逼近老赵那张煞白的肥脸,盯着他眼中倒映的自己冰冷的面容:我娘留下的‘草稿纸’,还有他这些年让你‘帮忙’,倒卖计划内盘尼西林、链霉素的‘小账本’…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老赵额头上瞬间涌出的、黄豆大的冷汗,…在我这儿,可记得清清楚楚!够不够他吃一颗…‘花生米’!
老赵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瘫软在椅子上,冷汗瞬间浸透了他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后背。倒卖药品!账本!她…她怎么知道!那件事隐秘至极!周副主任和他都以为天衣无缝!难道…难道真有账本被她拿到了!那绝对是杀头的罪!
现在,
林秀猛地拔出裁纸刀,刀尖在桌面那枚冰冷的公章上划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留下一道刺眼的白痕。这张执照,
她晃了晃一直紧紧抓在左手里的油布包(故意露出了里面《农村医疗手册》和几张药方的一角),是您‘依法’给我办了呢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还是我‘顺便’去趟县纪委,把周副主任的‘光辉事迹’,还有您桌下这瓶‘计划特供茅台’的来历,一五一十,好好汇报汇报!
盖!盖!马上就盖!
老赵面无人色,魂飞魄散,肥手抖得像得了鸡爪疯,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周主任的交代。他手忙脚乱地抓起林秀的申请材料,看都没看,哆哆嗦嗦地拧开印泥盒,拿起那枚象征着权力和认可的公章,对着该盖章的地方,用尽全身力气,砰!砰!砰!地狠狠盖了下去!那声音,沉闷得像是敲响了他自己和周副主任的丧钟。
林秀面无表情地拿起那张还散发着油墨味的执照,仔细折好,放进贴身的衣袋。她没再看瘫软如泥的老赵一眼,转身,挺直脊背,一步一步地走出这间充满霉味和龌龊的办公室。走廊尽头的光,透过蒙尘的窗户照进来,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坚定的影子。她摸了摸怀中油布包——里面确实只有娘的药方手册。-但那份能要周副主任命的草稿纸复印件,以及关于他倒卖药品的关键线索和人证信息,早已由那位返城知青,直接送进了省纪委信访室的门!
五、
雷霆救场:银针逆命
芒种正午,日头毒辣得能把人晒脱一层皮。镇上唯一一条能走汽车的土路,被一辆突然爆胎抛锚的吉普车堵了小半截。车上下来的是县里派来的考察组,一行五六人,为首的胖组长腆着肚子,正用手帕擦着满头的油汗,不耐烦地催促司机。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议论纷纷。
突然,胖组长脸色一变,手猛地捂住胸口,呃…了一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如同刷了一层白灰!紧接着,那灰白迅速被一种可怕的青紫色覆盖,如同熟透的茄子!那青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心口位置迅速向上蔓延,脖子上的青筋暴凸,像缠绕的蚯蚓!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眼球惊恐地凸出,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组长!组长你怎么了!
随行人员顿时炸了锅,乱作一团。
急性心梗!要死人啦!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句,恐慌瞬间蔓延。
灾星!是那灾星克的!
一个尖利刺耳的女声猛地穿透喧嚣,正是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周巧云!她跳着脚,指着不远处刚在自己租下的破旧卫生所门口清理杂草的林秀,声音里充满了恶毒的幸灾乐祸:就是她!她娘当年就克死过人胎!她就是个扫把星转世!克死亲娘克邻居,现在连县里的大领导都克!快把她抓起来!别让她跑了!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林秀身上,带着惊疑、恐惧和一丝被煽动起来的愤怒。
就在这混乱的当口,林秀动了!她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撞开挡在前面的人群,扑跪在胖组长身边!触手冰凉,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颈动脉搏动几乎消失!那可怕的青紫已蔓延至下颌!这是急性心梗濒死的征兆!时间就是生命!她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四周——没有急救设备,没有任何药物!
千钧一发!林秀猛地抬手,拔下自己发髻上唯一的一根簪子!那是一根磨得极其锋锐、尾部刻着一个小小的静字的银簪(娘留给她的遗物,也是她唯一的针)。她毫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锋利的簪尖狠狠刺向胖组长十根手指的尖端(十宣穴)!
噗!噗!噗!…
连续几声轻响!十指连心!十股浓稠得近乎黑色的淤血瞬间飙射而出!溅在林秀的手臂和脸上!与此同时,她不顾左肩撕心裂肺的剧痛(伤口因剧烈动作瞬间崩裂,纱布迅速洇出刺目的鲜红),将右臂肘弯曲起,用坚硬的肘尖,拼尽全力,一下!两下!三下!狠狠地、有节奏地撞击胖组长的胸骨中下段(胸外按压的替代)!
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令人牙酸!汗水混合着血水,从林秀的额头大颗大颗地滴落。她咬着牙,脸色惨白如纸,每一次按压都牵扯着左肩的碎骨,痛得她眼前发黑,但她不敢停!不能停!
杀人了!野丫头扎领导的心口!快抓住她!
周巧云还在歇斯底里地尖叫煽动,试图扑上来拉扯林秀。
就在这混乱的危急时刻——呃…咳!!
地上的胖组长喉咙里猛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抽气声!紧接着,他像溺水获救的人一样,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吸进了一大口气!那涣散的、蒙着灰翳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茫然地看向四周!
人群瞬间死寂!针落可闻!林秀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整个人脱力般瘫坐在地,那根染满黑血的银簪当啷一声掉落在尘土里。她大口喘着气,左肩的剧痛和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死寂中,陪同考察组的公社王书记颤抖着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根沾血的银簪。他仔细地辨认着簪尾那个小小的、娟秀的静字,又难以置信地看向虚脱的林秀,嘴唇哆嗦着,声音哽咽:这…这是…陈静婉大夫的…救命银簪!是她!是她闺女啊!当年我爹肠痈,就是陈大夫用这簪子放血救的命!
旁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也激动地挤上前,老泪纵横:没错!是陈大夫的簪子!是她闺女!苍天有眼啊!陈家的医术…没绝!没绝啊!
人群哗然!所有的目光瞬间从惊疑、恐惧变成了震惊、敬佩和激动!周巧云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脸色瞬间惨白,张着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灰溜溜地缩进了人群。
六、
烈焰焚牌:灰烬中的死刑
秀华医馆四个用墨汁新写的、还带着木头清香的大字,被钉在歪歪扭扭重新修整过的铁门框上。尽管简陋,却透着一股新生的倔强。闻讯赶来的乡亲们围在门口,有好奇,有期待,也有受过陈静婉恩惠的老人抹着眼泪。林秀忍着肩伤,正试图将一块写着坐诊时间的木板挂上墙。
让开!都给老子滚开!!一声暴戾的咆哮如同炸雷般响起!人群被粗暴地推开!林国富推着一辆破旧的板车,像头发狂的野牛冲了过来!板车上堆满了东西:一个褪了色的旧樟木箱子(林秀生母陈静婉当年的嫁妆箱)、几本封面卷边的破旧课本、几件打满补丁的旧棉袄、甚至还有林秀小时候玩过的、一个磨秃了毛的布娃娃!——那都是林秀被赶出家门时没能带走的、属于她和母亲的最后念想!
烧!都给老子烧光!烧掉这晦气!!
林国富双目赤红,状若疯癫,他猛地将一支点燃的火把狠狠扔到了板车上!
轰——!
干燥的旧衣物和书本瞬间被点燃,火苗腾地窜起老高!浓烟滚滚!烈焰贪婪地吞噬着那些承载着记忆的旧物,发出噼啪的悲鸣。在众人惊呼声中,林国富又抡起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狠狠劈向刚挂上去的秀华医馆木牌!
强子才是林家的根!才是这房子的继承人!你一个野种!克死亲娘的扫把星!也配挂牌子!老子砸了它!!
火星随着他疯狂的动作四溅,有几颗滚烫地溅到了林秀的脸上,留下微小的灼痕。
就在斧头即将劈中木牌的瞬间!林秀动了!她没有哭喊,没有哀求,眼中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平静!她猛地转身,冲进卫生所,抓起墙角那桶准备用来消毒的工业酒精(浓度极高),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正在熊熊燃烧的板车泼了过去!
哗啦——!酒精遇火,轰然爆燃!一股巨大的、带着蓝色边缘的火焰猛地腾起三丈多高!灼热的气浪瞬间将疯狂劈砍的林国富逼得连连后退,眉毛胡子都被燎焦了一片!他惊骇地看着眼前骤然膨胀的火魔。
继承
林秀站在爆燃的火焰前,跳跃的火光将她苍白的脸映得一片通红,那双眼睛却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直直刺向惊魂未定的林国富。牌子,烧了,我可以再刻!刻金的、刻铜的!刻得比天还高!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可您那宝贝疙瘩儿子林强…
她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弧度,扬手甩出一张纸!
那张纸,是一份公审布告的复印件!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了板车熊熊燃烧的烈焰中心!跳跃的火舌瞬间舔舐上去,布告上那几行加粗的黑字在火光中狰狞地跳动,如同地狱的符咒:…罪犯林强,投机倒把罪、危害公共安全罪…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林强死刑!立即执行!!
林秀冰冷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宣判,狠狠砸下!
布告上林强死刑四个大字,在烈焰中扭曲、放大,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林国富的瞳孔深处!
林国富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他像被一道无形的九天玄雷劈中,整个人僵立当场!眼睛死死瞪着火焰中那清晰无比的四个字,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手中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下意识地想扑向火堆去抓那张燃烧的布告,却被扑面而来的热浪逼退,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的名字在火焰中化为飞灰。
七、
刑场与新生
三天后,县体育场临时改成的公审大会会场,人山人海,万人空巷。高音喇叭的声音冰冷而洪亮,在燥热的空气中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经XX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审理查明…罪犯林强,长期从事投机倒把活动,非法牟取暴利…尤为恶劣的是,其于1982年X月X日,伙同他人,盗卖国家计划管制物资军工雷管八百斤,严重危害公共安全…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社会影响极其恶劣…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囚车缓缓驶过人群。铁笼里,林强穿着号服,早已没了往日的嚣张跋扈。他脸色死灰,裤裆处湿了一大片,散发着恶臭,整个人像一滩烂泥般瘫在车厢底,眼神涣散,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着饶命…饶命…。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唾骂声,当年被他强取豪夺、欺凌殴打的摊贩们,更是泪流满面,高喊着报应!
砰——!清脆的枪声响起,为这个恶贯满盈的生命画上了句号。欢呼声达到顶点,久久不息。
同一时刻。秀华医馆门口,一串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响,驱散着残留的晦气,宣告着新生。简陋的诊所内,却是另一番与死亡搏斗的景象。
林秀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旧褂子,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她的双手浸在温热却刺目的血水中。一个返城知青的媳妇,因胎位不正(横位)加上产程过长,已经力竭,脸色惨白,气息微弱,身下的血水不断涌出。情况万分危急!旁边帮忙的邻居大婶急得直掉眼泪。
林秀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飞速闪过母亲手册上那页泛黄的插图:肩难产处理——旋肩法。她深吸一口气,不顾左肩尚未愈合的伤口传来的阵阵剧痛(纱布下又隐隐透出血色),将右手小心翼翼地探入产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仿佛凝固。林秀的额头汗水涔涔,手臂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颤抖。她咬着下唇,全神贯注,凭着记忆和手册上的图示,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旋转着胎儿卡住的肩膀。产妇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用力!再用力一次!为了孩子!
林秀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产妇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嘶喊!
哇——!!!一声嘹亮、充满生命力的婴儿啼哭,如同破晓的号角,猛地划破了诊所内令人窒息的紧张空气,也穿透了门外尚未散尽的鞭炮硝烟,响彻在小小的院落里!
生了!是个带把儿的!母子平安!
帮忙的大婶喜极而泣,激动地喊道。
林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几乎虚脱。她小心翼翼地托起那个浑身沾满胎脂和血迹、正挥舞着小拳头啼哭的新生命。金色的阳光穿透诊所蒙尘的窗户,恰好落在她染血的衣襟上,那一片刺目的鲜红,在光线下竟宛如一袭加冕的红袍,庄严而神圣。
窗外:
推土机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震得大地微微颤抖。在林秀接生的同时,那栋象征着林家父权、愚昧和暴力的红砖房,最后一堵墙壁在钢铁巨兽的撞击下轰然倒塌!烟尘冲天而起,弥漫了小半个天空。
废墟之上,林国富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他十指鲜血淋漓,疯狂地在滚烫的瓦砾和碎砖中刨挖着,嘴里发出野兽般无意义的嗬嗬声。他挖开烧焦的房梁残骸,扒开滚烫的土坯,最终,只在灰烬和碎砖里,抓起半块被烧得变形、边缘锋利的搪瓷杯碎片——上面残留着先进生三个模糊的红字。还有一张被血泥浸透、几乎揉烂、字迹完全模糊的奖状——那是当年公社颁发给陈静婉的模范接生员奖状。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面目全非的奖状,又茫然地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间简陋却充满生机的秀华医馆。透过窗户,他清晰地看到,林秀正将那啼哭的婴儿轻柔地递给虚弱的母亲。阳光笼罩着她,染血的衣襟如同战袍。那一刻,林国富浑浊的眼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背着药箱、笑容温婉的陈静婉,又仿佛看到了自己挥舞顶门杠的狰狞。逼死陈静婉的,从来不是什么命硬克人,而是他们亲手砌起的、名为香火、规矩、男尊女卑的冰冷高墙!而最终将这堵高墙彻底撞塌、碾碎的,正是他们视为草芥、踩进泥里的女儿!
呃…啊…静…婉…
林国富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撕心裂肺的嚎哭,那哭声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悔恨、绝望和彻底的崩塌。他佝偻着身体,紧紧攥着那半块搪瓷片和烂泥般的奖状,像一尊迅速风化的泥塑,凝固在象征着过去彻底终结的废墟之上。
尘烟渐渐散去。崭新的、黄铜打造的秀华医馆招牌,在清晨的阳光中稳稳地高悬在诊所门楣之上,反射着温润而坚定的光芒,彻底取代了那被烈焰吞噬的木牌。
窗台上,那本用油布仔细包好的《农村医疗手册》,被一阵微风轻轻吹开了书页。泛黄的纸张上,陈静婉娟秀的批注清晰可见:医者仁心,救死扶伤。在书页的夹缝里,露出一角盖着鲜红公章、印有XX省纪律检查委员会信访室
签收字样的回执单。
诊所对面的墙上,新刷上的、鲜红醒目的标语大力发展第三产业!,牢牢覆盖了那早已斑驳褪色的旧标语计划生育是国策!。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