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林小雨,二十八岁,坐标杭州。在大多数人眼里,我混得不算差。互联网公司中层,管着一个小团队,租着公司附近还算体面的一室一厅。化妆品用得起小棕瓶,偶尔也能咬牙买个轻奢包犒劳自己。朋友们都说我独立、能干,是新时代女性该有的样子。
是啊,该有的样子。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心里头总有个地方空落落的,像杭州春天那没完没了的雨,湿冷,黏糊,晒不干。尤其是加完班,回到那个只有回声作伴的公寓,那股子孤独感就跟开了闸似的往外冒。
我渴望有个人,不是那种今天吃了啥的闲聊,是那种能稳稳接住我所有疲惫和不安的拥抱,告诉我你很好,我在这儿呢。
然后,陈朗就出现了。
在朋友攒的局上,他像自带聚光灯。
个子高,肩膀宽,笑起来眼角有点纹路,反而显得特真诚。
他说话风趣,见多识广,从西湖醋鱼聊到最新的融资风口,都能接上话茬,还不会让人觉得他在显摆。
散场时下起了雨,他那辆线条硬朗的SUV就停在外面。
顺路,送你。
他说得自然,带着点不容拒绝的笃定。
路上,雨刮器有节奏地摆动。他车里放着舒缓的爵士乐,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水味。
他问起我的工作,听得很认真,末了说:
女孩子在互联网圈打拼不容易,你这份韧性,挺难得的。
就这一句话,像颗小石子,咚地一声砸进我心湖里那片死寂的水面。多久了多久没人这样肯定过我
不是夸我漂亮,而是说我有韧性心尖儿有点发颤。
他开始约我。
不是那种敷衍的改天一起吃饭,是实打实的安排。
知道我加班多,会提前订好清淡养胃的私房菜馆;
周末我说想放松,就开车带我去莫干山的民宿,露台上看星星。
记得我随口提过喜欢某个小众乐队,下次见面,两张内场票就塞到我手里。
送礼物不手软,包包、首饰,包装都透着高级感。
更重要的是,他看我的眼神,专注得仿佛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他说:
小雨,你值得最好的。我想给你一个家,一个能让你彻底放松、被好好呵护的地方。
家,
呵护……
这几个字像有魔力,瞬间穿透了我所有伪装的铠甲。我几乎立刻就陷进去了,沉溺在他编织的温柔网里。
他说话时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他安排事情时那种掌控全局的姿态,都让我莫名觉得安心。就像小时候……
等等,小时候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几个画面。灰扑扑的县城家属院,空气里永远飘着隔壁化工厂那股说不清的味儿。
我爸,林建国,那张脸总是板着的。他好像永远在忙,要么在厂里,要么在应酬。回来了,也跟尊佛似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闷头抽烟。我兴冲冲地举着考了满分的卷子跑过去:爸!你看!他眼皮都懒得抬,从鼻子里嗯一声,半晌才挤出一句:别骄傲,下次未必。
有一次,学校搞文艺汇演。我演小天鹅,穿着我妈省吃俭用买的红舞鞋,亮闪闪的,可宝贝了。排练了多久啊,就盼着那天。
他明明答应要来的。我扒着后台的幕布缝,踮着脚在乌泱泱的家长席里找啊找,脖子都酸了,就是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音乐响了,我得上场了。跳的时候,感觉脚上的红舞鞋沉甸甸的,像灌了铅。
下了台,我妈挤过来,脸上堆着笑:小雨跳得真好!你爸……厂里临时有急事,赶不回来,他让我跟你说下次……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只觉得后台的灯光刺得眼睛生疼,眼泪吧嗒吧嗒砸在崭新的红舞鞋上,那亮片的光泽,一下子就黯淡了。
小雨发什么呆呢
陈朗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拽出来。他切好了牛排,最嫩的那块自然放到我盘子里,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遍。他正笑着跟我讲他公司新拿下的一个大项目,意气风发。
我赶紧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画面压下去,挤出笑容:
没,听你说呢。真厉害啊你!
是啊,陈朗多好。体贴、大方、有实力,能给我想要的那种被重视的感觉。
这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吗
至于他偶尔流露出的那点……怎么说呢,
强势
约会永远是他定时间地点,
我想去看个新上映的文艺片,他皱皱眉说那片子闷死了,不如去新开的酒吧,最后去的还是酒吧。
有时候他给我发消息,我正好在忙没立刻回,过一会儿他电话就追过来了,语气有点硬:在干嘛呢怎么不回信息
我解释两句,他那边又软下来:哦,没事,就是担心你。
这点小插曲,像平静湖面偶尔泛起的涟漪,很快就被他后续的甜言蜜语和礼物抚平了。
我告诉自己,男人嘛,有点主导欲很正常,说明他在乎。他那点强势,比起我爸那种彻骨的冷漠和忽视,简直算得上温暖如春了。
晚上回到家,卸了妆,看着镜子里那张还算年轻的脸。梳妆台下面的抽屉里,还夹着一张有点褪色的纸——那是小学唯一一次三好学生奖状,我爸看了一眼就随手扔桌上了,是我自己偷偷捡回来藏着的。
镜中的我,努力想弯起嘴角,做出幸福的样子。
可心底深处,那个穿着褪色红舞鞋、在昏暗后台无声哭泣的小女孩的影子,好像又悄悄浮现出来,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我甩甩头,把这种感觉强行按下去。别瞎想,林小雨,你长大了,遇到的是陈朗,不是我爸。
这次,一定会不一样。
2
和陈朗在一起半年后,感觉就像一杯放久了的咖啡,那股子浓郁的香气淡了,底下沉淀的苦味开始往上翻。热恋期那股子晕乎乎的劲儿过去,一些东西就藏不住了。
以前他说我来安排,是惊喜,是体贴。
现在
成了理所当然的命令。
周末我想去新开的植物园逛逛,拍点照片,发给他看攻略链接,他回得飞快:那地方有什么意思人挤人。XX会所新来了个米其林三星主厨,我订好位置了,晚上七点。
得,又是他做主。
我试着提了下植物园,他电话就打过来了,语气有点不耐:
小雨,别闹。那地方又晒又累,吃顿好的不香吗乖,听我的。
最后那个乖字,听着像哄小孩,又像压下来的五指山。我张了张嘴,那句我想去还是咽回去了。
算了,犯不着为这个争,显得我不懂事。
更不对劲儿的是他对我行踪的关心,
升级了。
有次团队聚餐,手机调了静音放包里,出来一看,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他的。微信刷屏:
在哪
和谁
怎么不接电话
林小雨,你搞什么
我头皮一紧,赶紧拨回去解释。他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男朋友
聚餐不能提前说一声害我担心这么久!
那语气,冲得跟训下属似的。
我心里堵得慌,明明是正常社交啊。
可听着他后面那句放软的我就是太紧张你了,怕你出事,那股子气又莫名其妙泄了,还生出点愧疚——是不是我真让他担心了
看,我又开始替他找理由了。
真正让我心里咯噔一下的,是谈婚论嫁这茬。
陈朗主动提的,说想安定下来。我当然是高兴的,哪个女人不想有个家可这高兴劲儿没持续几天,就被现实浇了盆冷水。
先是彩礼。
我爸妈在老家,意思意思提了个吉利数,在我们那算中等偏下的。陈朗一听,眉毛就拧起来了:
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个卖女儿呢
话说得难听,我脸有点烧。
他接着说:我爸妈养大我也不容易,现在杭州买房压力多大彩礼就免了,意思一下给个18888图个吉利得了。
18888
我心里那点喜悦凉了半截。
不是图多少钱,是这态度,
透着算计和轻视。
接着是房子。
他早几年在城西买了套小三居,有贷款。
我试探着问:那…以后这房子,怎么弄
他搂着我肩膀,笑得特自然:
当然是我们俩的婚房啊!你拎包入住就行,多省心。房贷你不用操心,我来。
听起来挺好,可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那…房产证上加名的事儿呢
我尽量说得随意。
他笑容淡了,
看了我几秒,眼神有点深:
小雨,你怎么也这么现实
还没结婚就想着分财产
这房子是我婚前财产,首付和贷款都是我一个人扛过来的。加名多麻烦,以后再说吧。我的不就是你的咱俩还分那么清干嘛
一句现实,堵得我哑口无言。
好像我提这个,就是贪图他房子似的。
可我的不就是你的这话听着耳熟,像我爸当年劝我妈别计较他的藏私房钱时说的。
那天晚上,我妈打电话来问进展。
我支支吾吾说了彩礼和房子的事。我妈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
小雨啊,妈知道你委屈。
可……男人都这样,精打细算。陈朗条件好,有房有车,工作体面。
你都快二十九了,能找到这样的不错了。忍一忍,先把婚结了,有个家比什么都强。你看妈这些年,不也这么过来的
忍一忍。
又是这句话,像根针扎在我心上,也把我按回了那个灰扑扑的家属院。我妈的抱怨,我爸的冷漠,那种令人窒息的凑合,难道我也要重复一遍
最让我心寒的是他的态度变化。
以前我加班,他会心疼地说别太累,或者送个夜宵。
现在
我项目上线连轴转熬了三天,凌晨两点才到家,累得跟狗一样。他躺床上刷手机,眼皮都没抬一下:
回来了动静小点,我明天还要见重要客户。
连一句辛苦了都没有。
我默默洗漱躺下,背对着他,眼泪无声地流进枕头里。
这种被忽略的感觉,太熟悉了。像小时候发烧到39度,迷迷糊糊喊爸爸,他坐在客厅看电视,不耐烦地回一句找你妈去。
然后,就是那次试婚纱。
我期待了很久。
哪个女孩没幻想过自己穿婚纱的样子挑了一家口碑很好的店,约了时间。那天我特意化了妆,心情有点雀跃。
试了几件,终于看中一款,简约大气,剪裁特别好,就是价格有点肉疼。
我穿着它走出来,在镜子前转圈,灯光下,缎面泛着柔和的光。我有点紧张又期待地看向陈朗:
这件…怎么样
他坐在沙发上,翘着腿,正低头回手机信息。
听到我问,才慢悠悠抬眼,上下扫了我几遍,眉头越皱越紧:
这什么款式太素了吧一点亮点都没有。显得你腰不够细。
他站起身,走近几步,手指挑剔地戳了戳我腰侧,
你看,这线条收得不行。还有这价钱
他瞥了眼吊牌,嗤笑一声:
就这破布,值这么多钱小雨,你是不是被人忽悠了虚荣心别那么强,过日子要务实点。
他声音不小,旁边的店员和另外两对新人目光都飘了过来。
我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浑身像被扒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
那些话,刀子一样割在心上。
素、
腰不够细、
破布、
虚荣心……
每一个词都精准地踩在我最敏感的地方。
我……
我嗓子发紧,想反驳,却像被扼住了喉咙。
镜子里,穿着洁白婚纱的我,脸色惨白,眼神里全是仓皇和无措。
陈朗还在喋喋不休,语气越来越冲:
要我说,就租一件得了!买这么贵的干嘛穿一次就压箱底,纯属浪费!
你平时花钱就大手大脚,这毛病得改改!跟你爸当年一样,一点不会过日子……
跟你爸当年一样!
这几个字,像一道炸雷,猛地劈在我混沌的脑子里!
镜子里那个穿着婚纱、狼狈不堪的女人,
瞬间和记忆中那个穿着红舞鞋、在后台灯光下无声哭泣的小女孩重叠了!
一模一样的心如刀绞,
一模一样的被否定、被羞辱!
那个小心翼翼渴望父亲认可的小女孩,和现在这个拼命想得到陈朗肯定的我,有什么分别!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淹没了我。
不是愤怒,
是彻骨的绝望。
我死死盯着镜子里那个重叠的影子,
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眼泪汹涌而出,
不是委屈,是迟来了二十年的、对那个无助小女孩的心疼,和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彻底绝望。
原来兜兜转转,我一直在同一个坑里打转。
我以为找到了光,结果那光只是照亮了另一个相似的深渊。
陈朗不是救赎,他是另一个林建国。
而我,还是那个穿着褪色红舞鞋,永远得不到认可的林小雨。
3
婚纱店那场崩溃,像把烧红的烙铁,在我心上烫了个窟窿,也把那层自欺欺人的窗户纸彻底捅破了。
眼泪流干了,剩下的是冰碴子一样的清醒。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红肿、穿着昂贵却如同枷锁般婚纱的自己,又看看旁边那个一脸不耐烦、甚至带着点你怎么这么矫情表情的陈朗。
那个瞬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清晰得吓人:
够了。
好,不买了。
我的声音哑得厉害,但异常平静,连我自己都惊讶。
陈朗愣了一下:
什么
我说,这破布不买了。
我重复了一遍,没看他,径直走向试衣间。
动作有点僵硬,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身后传来他压低的、带着怒意的声音:
林小雨!你发什么疯给我站住!说清楚!
我没回头。
试衣间的门关上,隔绝了他的咆哮和店员探究的目光。
我靠着冰冷的门板,
手抖得厉害,摸索着去解背后的绑带。
那复杂的系带,像我和他纠缠不清的关系,又乱又紧。
我用力扯着,指甲差点劈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解开它!
把这身象征虚假承诺和重复噩梦的东西脱掉!
换回自己的衣服走出来,陈朗脸色铁青地堵在门口:
你什么意思给我把话说清楚!就因为我提了点意见至于当众给我甩脸子
不是意见,陈朗。
我抬头看他,
第一次觉得能这么平静地直视他那双曾经让我迷醉、如今只觉得冰冷的眼睛,
不是一天了,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跟我爸一样,从来没在乎过我。
我不是花瓶,需要时哄哄、不需要时就踩两脚。
你胡扯什么扯你爸干嘛我对你还不够好房子让你住着,好吃好喝供着,你还想怎么样别不识好歹!
他提高了音量,试图用惯有的气势压住我。
是啊,供着。
我扯了扯嘴角,感觉脸上肌肉都是僵的,
就像供着一只金丝雀,关在你精心打造的笼子里,按你的喜好打扮、投喂,然后对你感恩戴德、永不反抗。
陈朗,我要的不是被‘供着‘,
是尊重,是平等。
你从来都不懂,也不想懂。我们结束了。
结束你说结束就结束!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很大,捏得我生疼,眼神里充满震惊和被冒犯的暴怒,林小雨!你想清楚了!离了我,你上哪再找我这样的你以为你还有多少资本挑快三十了,你以为你还值多少钱
这话,再次恶毒又精准地扎在我最深的恐惧上——
年龄焦虑,
社会评判,
还有我自己内心深处那个我不够好的声音。
但奇怪的是,这一次,预想中的恐慌没有淹没我。反而因为他说得这么直白、这么赤裸裸的算计,让我最后那点残存的幻想彻底粉碎了。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直视他:
我值多少钱,不由你说了算。就算这辈子一个人过,也比在你身边当个不被尊重的影子强。别再找我了。
说完,我挺直了背,没再看他是什么表情,径直走出了婚纱店。
外面阳光刺眼,晃得我一阵眩晕。
我走到街角,蹲下来,抱住膝盖,才后知后觉地浑身发抖。
眼泪又涌出来,但这次不是因为陈朗,是为那个在婚纱店里、在童年后台里,一次次被否定、被伤害的小女孩。
我无声地哭着,像是要把积攒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和恐惧都哭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是场硬仗。
陈朗果然没轻易放手。
电话轰炸,
微信轰炸,
内容从愤怒指责(没良心、拜金女),到软语哀求(我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再到隐隐的威胁(你会后悔的、别以为离了我你能好过)。
我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
他居然换陌生号码打,或者堵在我公司楼下。
第一次看到他阴沉着脸站在楼下时,我吓得手心全是汗,腿都软了。但我没躲,也没像以前那样下意识地去讨好解释。
我直接绕开他,目不斜视地走进大楼,保安认识我,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刻,我知道,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我妈的电话也成了煎熬。
小雨啊,听妈一句劝,陈朗条件多好啊!他找你了是不是给个台阶就下吧!女人哪有不忍的你这么大年纪了,分手了再找多难你想气死我吗你爸当年……
又是忍,
又是年纪,
又是我爸。
听着电话那头我妈带着哭腔的为你好,我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以前,这些话像紧箍咒,能把我牢牢套住。但现在,那个在婚纱店镜子前重叠的影子太清晰了,清晰到让我恐惧——
如果我听了,我就是下一个王秀芬(我妈的名字),在无爱的婚姻里耗尽一生,还把这套枷锁传给下一代
妈,
我打断她,声音疲惫但坚定,
我不想变成你。我也不想我的孩子,重复我的路。这次,让我自己做主吧。就算以后真的一个人,我也认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然后是压抑的啜泣声。
挂了电话,我瘫在沙发上,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
我知道伤了她的心,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和原生家庭的切割,不是物理距离,是心理上的断奶,
痛,但必须。
最难的,是面对自己。
分手后的空虚感巨大得能吞噬人。尤其是深夜,那些是不是我太作、是不是我要求太高、离开他我真的能过得更好吗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
我整夜整夜失眠,白天工作强打精神,人瘦了一圈。
闺蜜阿May看不下去了,硬拖着我去了她认识的一个心理咨询师那里。
我本来很抗拒,觉得看心理医生是神经病才干的事(这想法本身大概就有问题)。但坐在那个安静的、布置得很温暖的房间里,面对那位声音温和的女老师,我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了一点点。
起初很难开口,东拉西扯。老师也不急,就听着。慢慢地,像是堤坝裂了个口子,那些藏在心底的、关于爸爸的冷漠、妈妈的无助、红舞鞋的眼泪、还有和陈朗相处中每一个细小的、让我不舒服却又自我说服的瞬间……全都倒了出来。说到婚纱店崩溃的那一刻,我又哭得不能自已。
老师递给我纸巾,轻声问:小雨,那个穿着红舞鞋的小女孩,和穿着婚纱的你,她们当时最需要听到的话是什么
我愣住了,眼泪挂在脸上。需要听到什么
小雨跳得真棒!
你穿这件婚纱很美。
你的感受很重要。
爸爸/陈朗错了,不该那样对你。
……
这些简单的话,在那个当下,就是救命的稻草,却从来没人对她们说过。
我捂住脸,泣不成声。
原来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一句迟来的肯定和道歉,却把这份渴望投射到了错误的人身上,期待陈朗扮演那个完美父亲来补偿我。
强迫性重复,
老师说,你在无意识中,被熟悉的感觉吸引,哪怕那是痛苦的。因为‘熟悉’意味着‘可控’,而未知的改变更让人恐惧。你试图在成年后的关系里,修复童年的创伤,证明自己‘值得被爱’。但问题是,陈朗不是医生,他只会重复你熟悉的创伤模式。
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
我不是倒霉,是主动走进了那个循环的怪圈。
咨询不是魔法,不能立刻让我好起来。但像有人给我心里那团乱麻理出了线头。我开始有意识地做几件事:
承认那个受伤的小女孩存在:
我不再逃避想起那些痛苦的童年片段。看到那个哭泣的小雨,我会在心里默默对她说:我知道你很委屈,很害怕,这不是你的错。现在的我看到了,我在这里陪着你。
这感觉很奇怪,但说完,心里某个硬邦邦的地方会软一点。
练习说不:
从小的开始。同事想把不想干的活推给我,以前我可能就默默接了。现在我会说:不好意思,我手头项目也很紧,帮不了。
一开始声音发虚,手心冒汗,但说多了,感觉真TM爽!原来拒绝没那么可怕,天塌不下来。
找回我喜欢的感觉:
以前和陈朗在一起,周末去哪、吃什么、看什么电影,基本都是他说了算。现在,我一个人背着相机去植物园,在阳光下发呆,拍一朵奇怪的小花;去书店泡一下午,挑一本他绝对嗤之以鼻的文艺小说;报了个一直想学的油画班,把颜料抹得乱七八糟,但特别解压。不为取悦谁,就为自己高兴。
重新定义价值:
我不再盯着银行卡余额或者有没有新男友来评判自己。项目上线成功,团队伙伴真心实意地说雨姐辛苦了,多亏你,那种成就感是实打实的。画完一幅自己都觉得丑但很开心的画,也算价值。能一觉睡到天亮,也是价值。
至于我爸……我没特意去找他。过年回家,气氛有点僵。他大概听我妈说了什么,看我的眼神有点复杂,欲言又止。
饭桌上,我平静地给他夹了块他爱吃的鱼。他愣了一下,闷头吃了。我没期待他道歉或改变,那不可能。但我心里那个对他咆哮、控诉的小女孩,好像声音小了很多。我理解了他的局限,他可能也是他那个时代和他自己原生家庭的受害者。但理解不等于原谅,更不等于我要继续忍受。我对他,客气而疏离。这样就挺好。
日子像杭州的天气,阴雨居多,但晴天也多起来了。我不再急切地渴望用一段新恋情来证明什么。阿May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我都笑着推了:别,让我再当会儿单身贵族,刚赎身呢。
是真话。我享受这份自己说了算的自由,虽然偶尔也会觉得冷清。
又是一个雨天。我撑着伞,走过公司楼下那条熟悉的梧桐道。雨水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橱窗明亮的倒影里,映出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独自走着的女人。
她的步伐不算轻快,但很稳。眼神里没有了以前的迷茫和怯懦,多了点沉静的东西。
走过街角,一个穿着粉色小雨衣的小女孩正蹲在水坑边,用小树枝拨弄积水。旁边站着她的爸爸,没有不耐烦地催促,而是撑着伞,微微弯着腰,笑呵呵地看着,嘴里还说着:慢点玩,小心别溅湿了鞋。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心里泛起一丝涟漪,不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淡淡的、混合着遗憾和释然的酸涩。那个画面真好,只是不属于我。
雨渐渐小了。我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空气。天边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金色的阳光挣扎着透出来,虽然很快又被流动的云遮住,但那瞬间的光亮,足以驱散阴霾。
我知道,那个童年的影子不会完全消失。
它可能还会在某些脆弱的时刻冒出来,提醒我曾经的伤痛。但没关系。我已经看清了它是什么,也知道它无法再完全掌控我。
我紧了紧风衣的领子,把伞微微抬起,让带着湿意的微风拂过脸颊。
脚下的路还长,也许依然有风雨,但方向,在我自己手里。
(尾声)
搬家整理旧物时,翻到了那个压在箱底的旧鞋盒。
打开,那双褪了色、亮片黯淡无光的红舞鞋安静地躺在里面。我拿起一只,小小的,轻飘飘的,承载的却是那么沉重的记忆。
我看了它很久。
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最终,我把它放回盒子,没有盖上盖子,而是把它放在了小区旧衣回收箱的旁边。旁边还有几件我穿不下的旧衣服。
转身离开时,我想,也许某个热爱跳舞却家境普通的小女孩,会得到它。希望她穿着它,能跳出属于自己的、纯粹的快乐。不为取悦任何人,只为那份起舞时的欢喜。
雨彻底停了。
阳光终于冲破云层。
大片地洒下来,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细碎的光。
我眯起眼,朝着光的方向,继续往前走。
这次,
只为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