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摇摆,在厚重的雨幕里撕开两条模糊的缝隙,又迅速被新的雨水填满。我盯着那条湿漉漉、泥浆飞溅的乡道,引擎盖上单调的噼啪声灌满了车厢。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里又固执地亮起,那条短信像块烫手的烙铁:
哥!咱家壮壮考上省城职业技术学院啦!大喜事!状元酒定在福满楼二楼大厅,后天中午十一点半!全家盼着您来!——弟
王有财
十年。整整十年,王家沟那个远得几乎要从记忆里褪色的名字,王有财那张模糊得只剩下一个精明笑容轮廓的脸,突然被这条信息粗暴地拽到了眼前。
弟我扯了扯嘴角,喉咙里滚过一丝冷笑。上次见面,还是他爹下葬,他攥着账本挨个收份子钱时的场景,那双眼睛,活像两把生锈的钩子,专往人钱包里钻。
如今这状元酒…大专职业技术学院我胃里一阵翻搅,说不清是那油腻的福满楼三个字,还是状元这个荒唐的称谓带来的不适。
车子碾过一个大水坑,泥浆哗啦溅上侧面玻璃。去不去不去,这不念亲情、瞧不起人的帽子,怕是要被他扣得死死的。去…我看着导航上那个越来越近的王家沟标识,方向盘像灌了铅。
算了,就当是去看一场荒诞剧的开幕。油门踩下,车轮卷起浑浊的水花,朝着那片被雨幕笼罩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村落驶去。
福满楼那褪了色的红色招牌在灰蒙蒙的雨帘里挣扎着闪烁。二楼大厅门口,一条崭新的、鲜红到刺眼的横幅被雨水打湿了边缘,湿漉漉地垂挂着——热烈祝贺王壮壮同学金榜题名
状元及第!那八个大字,像八个烧红的铁印,狠狠烙在每一个冒雨前来的宾客眼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劣质烟草的呛人烟雾、地板清洁剂刺鼻的化学气息、还有隐约的、仿佛来自某个角落的霉味。
人声嗡嗡作响,像一大群被困在闷罐里的苍蝇。我挤过人群,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大多挂着疲惫、忍耐和一种心照不宣的麻木。
几个相熟的本家长辈看见我,也只是眼神交汇了一下,嘴角扯出个极其短暂的、苦涩的弧度,便迅速移开了视线,仿佛多看一秒都会忍不住倒出苦水。
随礼处设在楼梯拐角。一张掉漆的旧课桌,上面铺着块皱巴巴的红布。后面坐着王有财的堂弟王老五,矮胖,油腻的头发紧贴头皮,脸上挤出一种混合着疲惫和贪婪的复杂笑容。
他旁边,一个穿着紧绷廉价西装的年轻小伙(后来知道是王有财的妻侄)正低头飞快地点着一沓钞票,点钞机发出单调刺耳的沙沙沙声。
桌上摊开的礼单簿,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和数字。我的目光掠过那些数字:200、200、200……几乎清一色,像用模子刻出来的。
哟!哥!你可算来了!王有财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声音洪亮得能盖过雨声。他穿着一件崭新的、但明显大了一号的藏蓝色西装,领带勒得他脖子发红。
脸上堆满了笑容,每一条皱纹都向上弯着,透着股难以言喻的亢奋。他亲热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很大,哎呀呀,我就知道哥最念情分!快,快写礼单!壮壮出息了,咱这当长辈的,脸上都有光不是
他另一只手自然地指向礼单簿上那几个刺眼的200。一股浓重的劣质白酒味混合着口臭喷在我脸上。
我拿出早已备好的两张百元钞票,放在桌上。王老五立刻伸手接过,手指捻了捻,熟练地塞进点钞机。点钞机发出一连串短促的沙沙声,像是在嘲笑。王有财脸上的笑容更盛,几乎要溢出来:哥就是痛快!快里面请!好位置给哥留着呢!
他推着我往里走,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壮壮这孩子,从小就聪明!你看,这不就考上了大专!那也是大学!搁咱王家沟,那就是头一份!状元!哈哈,状元!他的笑声在嘈杂的大厅里显得有些突兀。
我被他推搡着,目光不经意扫过旁边几桌。几个中年妇人凑在一起,声音压得极低,但脸上的怨怼却清晰可见。八道菜…二百块…抢钱呢!其中一个撇着嘴,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简陋的凉菜拼盘。谁家钱是大风刮来的专科也摆状元酒脸皮厚过城墙拐弯!另一个附和道,声音里带着火气。旁边一个老汉闷头抽着烟,叹了口气:唉,来都来了…忍忍吧,就当喂狗了。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无奈。
大厅里摆着十几桌,挤挤挨挨。所谓的好位置靠近角落,头顶天花板上,一块灰黑色的水渍正缓慢地扩大,边缘泛着可疑的黄。墙壁上,廉价的福字贴画有几个角已经卷起。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
终于开席。服务员端着托盘开始上菜。盘子很大,菜量却少得可怜,像是被强行摊开撑场面。第一道,凉拌三丝——黄瓜丝、胡萝卜丝、海带丝,稀稀拉拉铺在盘底,上面点缀着几粒可怜的花生米。第二道,卤水拼盘——几片薄得透光的猪头肉,几块颜色发暗的豆腐干,一段干瘪的鸡脖子孤零零躺在边上。
第三道,红烧鱼——一条体型瘦小的鲤鱼,炸得过了火候,焦黑一片,散发出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馊味。、第四道,梅菜扣肉——肥肉白花花油腻腻地堆着,下面的梅菜干得如同枯草,只有薄薄一层。
第五道,蒜蓉青菜——叶子蔫黄,软趴趴躺在盘子里。第六道,宫保鸡丁——几乎全是花生和黄瓜丁,零星几点肉丁小得如同指甲盖。
第七道,炸春卷——表皮炸得焦黑,里面是寡淡的粉丝和几粒碎肉。第八道,也是唯一一道硬菜——烧鸡。但那只鸡体型瘦小,颜色发暗,一只鸡腿不翼而飞,另一只鸡腿上赫然残留着几根细小的绒毛。
菜上齐了,八道。桌上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只有筷子偶尔触碰盘子的声音。邻桌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夹起一块扣肉上的肥膘,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回了盘子,孩子眼巴巴地看着,扁了扁嘴。旁边一个老汉,用筷子拨弄着那条散发着异味的小鲤鱼,最终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
各位亲朋好友!大家吃好喝好啊!王有财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难堪的寂静。他端着酒杯,旁边跟着他老婆李翠花。李翠花今天也穿红挂绿,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笑容僵硬,像戴了个面具。两人开始挨桌敬酒。
走到我们这桌,王有财红光满面,声音拔高了几度:感谢大家伙儿赏脸!我家壮壮啊,争气!给咱老王家光宗耀祖了!这状元酒,办得值!他环视众人,目光扫过桌上那八盘寒酸的菜,却视若无睹。孩子有出息,咱这当爹妈的,砸锅卖铁也得供!是不是啊翠花
李翠花立刻接腔,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种夸张的激动:可不嘛!壮壮从小就是读书的料!脑子活泛!老师都说他以后能成大事!这大专,那就是起步!以后本科,研究生,那都不在话下!
她挥舞着手臂,廉价的金镯子叮当作响,今天这酒席,都是我们一点心意!大家伙儿都沾沾喜气!往后我们家壮壮发达了,绝不会忘了各位叔叔伯伯婶婶阿姨!她的话像是排练过无数遍,流畅却空洞,眼神扫过众人时,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期待回应的贪婪。
同桌的人,脸上表情各异。有强挤出笑容点头应和的,有低头猛扒白饭掩饰尴尬的,有眼神飘忽看向别处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嘲讽和压抑的怒火。我旁边坐着的张老师,王家沟小学退休的老校长,一直沉默着。
他头发花白,背微微佝偻,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着面前那杯浑浊的茶水。当王有财夫妇举着酒杯,那溢于言表的得意和毫无底线的吹嘘终于逼近顶点时,张老师端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王有财夫妇转到另一桌,继续他们的表演。我们这桌的气氛更加沉闷。终于,一个穿着褪色工装、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忍不住了,他压低声音,对着旁边的人愤愤地说:娘的!真当咱们是傻子八道菜,二百块!这哪是办酒,这是明抢!还状元呸!他声音不大,但在压抑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就是!另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文些的男人接口,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透着鄙夷,职业技术学院,也敢叫状元王有财这两口子,脸皮是秤砣做的吧为了收钱,祖宗的脸都不要了!他的声音带着知识分子的刻薄。
哎,少说两句吧,同桌一个年纪大些的老妇人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好歹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钱都给了,就当破财消灾了…她拿起筷子,犹豫着夹起一根蔫黄的青菜,又放下了。
破财消灾工装汉子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老子辛辛苦苦干一个月才挣几个钱他王有财倒好,儿子考个破大专,腆着脸摆‘状元酒’,一张嘴就要二百这跟拦路抢劫有啥区别还要咱们念亲情我念他娘的……他越说越激动,拳头捏得咯咯响,眼看就要控制不住。
够了!一个苍老但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钝刀割开朽木,猛地截断了工装汉子即将爆发的粗口。
是张老师。
他缓缓地放下那个印着先进教育工作者字样的搪瓷杯,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整个大厅的嘈杂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到这个角落。
张老师扶着桌沿,慢慢地、异常吃力地站了起来。他原本佝偻的背脊在这一刻挺直了些许,花白的头发似乎也根根竖立,带着一种沉寂多年后骤然爆发的威严。
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涨得通红,嘴唇微微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两簇愤怒的火焰,锐利地刺向几米开外、正端着酒杯、笑容僵在脸上的王有财。
王有财!张老师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进每个人的耳朵,你…你给大伙儿说说清楚!他抬起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不是指向王有财,而是猛地戳向那条悬挂在大厅正中央、湿漉漉的鲜红横幅——状元及第那四个大字,在惨白的灯光下红得刺眼,红得荒谬。
大专!张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沙哑,穿透了整个大厅的死寂,一个省城的职业技术学院!你告诉我,这算哪门子的‘状元’!啊!
他的质问,如同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了所有人的头顶。大厅里落针可闻,连外面哗哗的雨声都似乎小了下去。无数双眼睛,从麻木、忍耐、怨怼,瞬间变成了震惊、茫然,随即又涌上被点醒后的巨大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愤怒。
他们看着那条横幅,再看看桌上那八盘寒酸的菜肴,最后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王有财夫妇。
王有财脸上的笑容彻底碎裂了,像干涸的泥块簌簌往下掉。他端着酒杯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浑浊的酒液泼洒出来,溅湿了他崭新的西装前襟。张…张老…他喉结滚动,试图辩解,声音却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这…这…壮壮他…他考上了…就是咱家的状元…他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扫视四周,试图寻找支持,但迎接他的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默和无数道鄙夷的目光。
李翠花脸上的厚粉也盖不住瞬间褪尽的血色,她尖利地叫起来:张老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嫉妒!你就是嫉妒我们家壮壮有出息!你……她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打断了。张老师咳得撕心裂肺,身体剧烈地摇晃,旁边的工装汉子赶紧扶住他。
老人弯下腰,咳得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那咳嗽声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充满了无言的控诉。
就是!大专也叫状元当我们是文盲啊角落里,一个年轻小伙子猛地站起来,脸憋得通红,跟着喊了一声。这声音像点燃了引线。
对!退钱!这算什么酒席喂猪呢!另一个方向,之前抱怨过的妇人再也忍不住,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太欺负人了!王有财,你今天不给个说法,我们跟你没完!工装汉子扶着张老师,也梗着脖子吼了起来。
愤怒如同被点燃的野火,瞬间燎原。压抑许久的宾客们纷纷站了起来,指责声、怒骂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愤怒的海洋,将王有财夫妇彻底淹没。桌子被拍得砰砰作响,盘子碗筷哗啦啦地晃动。场面彻底失控,混乱得像一锅烧开的滚粥。
王有财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徒劳地挥舞着手臂:大家…大家冷静…听我说…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声浪里。李翠花看着周围一张张愤怒的脸,突然眼珠一翻,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哎呀!翠花!翠花你怎么了!王有财惊叫一声,扑过去抱住她。李翠花双目紧闭,脸色惨白,瘫在他怀里,一副人事不省的模样。
杀人啦!张老头气死我家翠花啦!王有财抱着老婆,突然扯开嗓子嚎哭起来,声音凄厉无比,眼泪鼻涕瞬间糊了一脸,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啊!见不得我家好啊!逼死人啦!
这突如其来的昏倒和哭嚎,让混乱的场面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有人惊疑不定地看着地上昏迷的李翠花,有人则更加愤怒:装!接着装!王有财你除了撒泼还会什么!
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报警!让警察来评理!
对!报警!立刻有人响应。
角落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迅速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点着屏幕,对着混乱的场面和地上昏迷的李翠花开始拍摄。
警笛声由远及近,刺破了福满楼二楼大厅里这出荒诞闹剧的喧嚣。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民警在酒店经理的带领下,皱着眉头拨开混乱的人群走了进来。
大厅里瞬间安静了不少,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并未消散,反而因为警察的到来,多了一份等待裁决的凝重。无数双眼睛聚焦在民警身上,有愤怒,有期待,也有像王有财那样瞬间转为心虚的惶恐。
怎么回事谁报的警为首的年轻民警环视一周,声音严肃,目光锐利地扫过狼藉的桌面、散落的碗筷,最后落在瘫坐在地上、抱着昏迷妻子的王有财身上。
警察同志!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工装汉子第一个站出来,指着王有财,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他!王有财!儿子就考了个破大专,硬说是‘状元’,摆这‘状元酒’!一桌八道菜,寒酸得喂鸡都嫌磕碜!可礼金呢一人二百!这不是明抢吗大伙儿气不过,讲两句道理,他老婆就装死耍赖!还倒打一耙!
就是!警察同志,您看看这横幅!戴眼镜的男人指着那条状元及第的横幅,又指了指桌上的菜,再看看这个!这不明摆着欺诈吗
他还说我们不念亲情!他用亲情绑架我们掏钱!
退钱!必须退钱!
群情再次激愤起来,七嘴八舌地控诉着。
年轻民警眉头紧锁,听着众人的讲述,又看了一眼那条刺眼的横幅和桌上的残羹冷炙,脸色越来越沉。他走到王有财面前,蹲下身,用手探了探李翠花的鼻息,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
行了,别装了!民警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再不起来,带你去派出所醒醒神!
话音刚落,李翠花紧闭的眼皮猛地颤动了几下,随即缓缓睁开一条缝,眼神躲闪,嘴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哎…哎哟…我…我这是怎么了……她挣扎着要坐起来,动作略显僵硬。
王有财脸上的悲愤瞬间凝固,尴尬地扶起老婆,嘴里兀自狡辩:警察同志,您…您别听他们瞎说!我老婆是真气晕了…这酒席,是庆祝我儿子考上大学,我们高兴才办的…礼金都是大家自愿给的…这…这怎么成欺诈了
自愿年轻民警站起身,冷笑一声,目光如刀锋般刮过王有财的脸,你儿子考上的是职业技术学院,对吧普通大专。你挂‘状元及第’的横幅,收取高额礼金,提供价值严重不符的酒席服务,已经涉嫌虚假宣传和不当得利!别说‘状元’,就算真是状元,也没有强制收礼的道理!你们这行为,往轻了说是陋习,往重了说就是违法!
民警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砸得王有财夫妇脸色煞白。民警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宾客,提高了声音:今天在场的各位,礼金只要不是自愿给的,或者觉得受了欺骗的,现在登记,马上退钱!有收据的凭收据,没收据的,登记姓名金额!
哗——人群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和议论。
警察同志英明!
早该这样了!
快!退钱!
民警指挥着酒店经理拿来纸笔,开始登记。王老五和那个点钞的妻侄,在王有财杀人的目光和民警的威严注视下,哆哆嗦嗦地打开了那个装钱的红色布袋。红彤彤的百元钞票被一沓沓拿出来,放在桌上。
轮到我了。我报上名字和金额。王老五颤抖着手,从一沓钱里数出两张,递过来。我接过那两张被无数人经手、带着点钞机特有油墨味和汗渍的钞票,指尖传来一种冰冷又麻木的触感。我抬眼看向王有财。
他像被抽掉了脊椎骨,整个人瘫在椅子上,西装皱巴巴地裹在身上,脸上的脂粉被汗水和眼泪冲得一道一道,露出底下蜡黄的皮肤。那身崭新的行头,此刻成了对他最大的讽刺。
他看着一沓沓钞票被退回去,眼神空洞,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手指神经质地揪着西装的衣角,仿佛那些被退走的不是钱,而是他最后一点体面的遮羞布。旁边的李翠花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不知是在真哭还是假哭。
大厅里只剩下点钞机单调的沙沙声、登记的低语声,以及钞票被递出收回的窸窣声。一种大快人心却又透着无尽荒凉的沉默笼罩着所有人。张老师坐在椅子上,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脸色依旧潮红,但神情似乎平静了些许。
走出福满楼的大门,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几道缝隙,漏下几缕稀薄但真实的阳光,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冲刷后的泥土腥味和草木清气,深深吸一口,那积压在胸腔里的浊气似乎也被带走了大半。
身后那场闹剧的喧嚣被厚重的玻璃门隔绝,变得模糊不清。我走到自己的车旁,拉开车门坐进去,没有立刻发动。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感混合着某种奇异的轻松感涌了上来。我掏出手机,屏幕亮起,上面还残留着几条未读信息。正要滑动查看,一条新的短信提示突兀地跳了出来。
发信人没有姓名,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哥,我是有财。今天这事闹的…唉,兄弟心里难受。你看,警察让退了礼金,可这办酒席的钱…福满楼那帮人催得紧啊!都是乡里乡亲的,他们一点面子不给…哥,你看能不能…先借兄弟一万周转一下发了工资立马还你!求你了哥,帮兄弟这一回!
短信的每一个字,都像沾满了粘稠淤泥的爪子,试图再次攀爬上来。我盯着屏幕,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指尖蔓延到全身。那张在酒席上贪婪数钱的脸,那张在警察面前装死耍赖的脸,此刻仿佛正透过这行字,扭曲地笑着,向我伸出手。十年不联系,一张嘴就是状元酒二百礼金;谎言被戳穿,闹剧收场,竟还有脸来讨要酒席钱这已经不是贪婪,这是深入骨髓的无耻。
没有任何犹豫。手指悬停在那个号码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然后,重重地按了下去。
加入黑名单
屏幕闪烁了一下,那个号码和那条信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世界清静了。
我发动车子,缓缓驶离福满楼的停车场。车轮碾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车子转过街角时,视线不经意扫过福满楼侧面的小巷口。
一阵带着雨后凉意的风打着旋儿吹过。巷口的积水洼里,漂浮着一团刺目的猩红。
正是那条被雨水浸透、被无数人踩踏过的状元及第横幅。它扭曲着,皱巴巴地蜷缩在浑浊的泥水里,金灿灿的字迹早已糊成一团难以辨认的污迹。
肮脏的泥水正一点点侵蚀着它虚假的荣光,像一张被随手丢弃的废纸,又像一条被打回原形的、丑陋而贪婪的蠕虫,正被水流裹挟着,缓慢地、无可挽回地,漂向那个散发着馊腐气味的、黑洞洞的阴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