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布蒙眼的那一刻,玉林闻到了柴火与汗水混合的味道。
她一个大字不识的大龄单身农村妇女也是时髦赶上穿越了。
新娘子跨火盆喽!有人高声吆喝,粗糙的手掌推得她一个趔趄。
滚烫的热浪擦着裙摆掠过,她下意识攥紧袖中藏着的半截剪刀——这是被阿爷塞进驴车时,她从灶房摸的最后物件。
三天前,她还在张家村的猪圈旁啃红薯,阿爷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李家给了三石米,让你去给病秧子冲喜。
冲喜玉林咬着红薯抬头,不是说去当丫鬟吗
都是一个意思。阿爷不敢看她,李家那书生快不行了,你去了……好歹有口饭吃。
驴车颠簸着离开时,她看见阿娘躲在槐树后抹泪,手里还攥着她去年做的布鞋。
玉林把红薯梗嚼得咯吱响,心里清楚得很,哪是什么冲喜,不过是三石米卖了她这条命。
红布被掀开时,她正对着一张泛黄的帐子。
霉味混着药气扑面而来,帐子那头躺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青灰色的脸陷在枕头里,呼吸轻得像随时会断。
玉丫头,这是你夫君,文轩。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搓着手,眼眶通红,你别怕,家里……家里就这光景了。
玉林环顾四周,土坯墙裂着缝,屋顶糊着的报纸卷了边,唯一像样的旧木桌上摆着个豁口药碗。
她突然笑出声,原以为换个地方当牛做马,没想到是从一个穷窝跳进另一个穷坑。
娘,我饿。脆生生的童音从门后传来,两个脑袋探出来,大的约莫六岁,小的刚到桌腿高,都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褂子,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她。
妇人慌忙擦了把脸:哎,娘这就去做饭。她转身进了灶房,玉林听见米缸被翻得哐当响,最后只舀出小半碗糙米。
夜深时,玉林躺在外间的硬板床上,听着里屋男人压抑的咳嗽声。
她摸出剪刀在指间转了转,这李家连买棺材的钱都未必有,哪来的三石米莫不是阿爷骗了她
鸡叫头遍时,她爬起来摸进灶房。米缸底朝天,水缸只剩个底,墙角堆着几把快蔫了的野菜。
玉林盯着灶台发了会儿呆,突然想起阿爷说过的话——李家原是书香门第,只因李书生染了怪病,才败落到这步田地。
哗啦一声,她掀了锅盖,锅底结着层黑垢。
你要做什么妇人被惊醒,披着衣服站在门口,眼里满是警惕。
做饭。玉林拿起锅刷,再饿着,别说病秧子,我们都得躺板板。
她把野菜剁碎了,掺着那点糙米煮成糊糊,两个孩子捧着破碗吃得鼻尖冒汗。
妇人看着她利落地收拾灶台,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
饭后,玉林蹲在门槛上晒太阳。
里屋的咳嗽声停了,她探头进去,李书生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漆黑的眼睛看她。
那双眼很亮,像浸在水里的墨石,衬得他苍白的脸愈发清俊,只是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透着股病气的妖艳。
你是谁他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你媳妇。玉林答得干脆,花钱买来冲喜的。
李书生的睫毛颤了颤,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
玉林皱了皱眉,转身去灶房舀了碗凉水递过去。
多谢。他接过碗时,手指冰凉,指尖却意外地温润。
玉林看着他喝完水躺回去,心里盘算着怎么填饱这一家老小的肚子。
她女工稀松平常,缝补浆洗赚不了几个钱;去码头扛活她见过那些力夫被克扣工钱,累得像条狗。
娘,我出去找活。玉林抄起墙角的扁担。
妇人慌了:一个姑娘家,去哪找活
玉林没回头,她记得村口王屠户家总招帮工,就是不知收不收女的。
王屠户正在褪猪毛,看见玉林扛着扁担站在肉摊前,咧着满是油光的嘴笑了:李家新媳妇来买肉
找活。玉林开门见山。
找活王屠户上下打量她,你会啥
杀猪。
肉摊前的买主都笑了,一个穿蓝布衫的男人打趣:小姑娘家,见过猪跑吗
见过杀猪。玉林说得认真,阿爷以前常带我去集上看屠户杀猪,怎么捆猪,怎么下刀,我都瞧明白了。
王屠户把刀往砧板上一拍,震得肉案子嗡嗡响:我这缺个刮毛的,一天二十文,干不干
不干。玉林指着刚被放倒的猪,我要杀猪,五十文一天。
你疯了!王屠户瞪圆了眼,这活连壮劳力都未必干得好,你一个娘们……
不试试怎么知道玉林撸起袖子,露出细瘦却结实的胳膊,王屠户,给我把刀。
围观的人都来看热闹,王屠户被激起了好胜心,扔给她一把剔骨刀:你要是能把这猪开膛破肚,我给你六十文!
玉林捡起刀,掂量了一下,走到猪跟前。
那猪刚被放了血,还在抽搐,四蹄乱蹬。
她深吸一口气,想起集上屠户的样子,先抬脚踩住猪后腿,再俯身用绳子把前腿捆紧。
不对,该先捆前腿!有人喊。
玉林没理,她记得那屠户说过,猪后腿劲大,先捆住才稳妥。
她手起刀落,刀尖精准地从猪胸口刺入,顺着肌理划开一道口子,动作不算熟练,却稳得惊人。
血溅了她一身,她眉头都没皱一下,伸手进去掏出内脏,分门别类放在盆里。
围观的人渐渐不笑了,连王屠户都看得直咂嘴。
成,王屠户叼起烟杆,从今天起,你就来帮我杀猪,一天六十文,管一顿午饭。
玉林把刀擦干净递回去,脸上沾着血,笑起来却格外亮堂:谢王屠户。
她揣着当天的工钱回家时,夕阳正染红半边天。
刚到院门口,就听见妇人在哭,两个孩子围着她喊饿。
娘,我回来了。玉林把钱袋往桌上一放,倒出六十文钱,买米。
妇人看着桌上的铜钱,又看看她身上的血污,嘴唇哆嗦着:你……你这钱是……
杀猪赚的。玉林拿起空米缸,我去买米,娘在家烧火。
等她扛着半袋米回来,灶房已经冒烟了。
里屋的李书生不知何时挪到了窗边,正透过窗缝看她,见她进来,慌忙缩了回去,耳根却红了。
当晚的糙米饭掺了红薯,两个孩子吃得直打饱嗝。
玉林把碗里的几块肉夹给妇人:娘,你多吃点,看你瘦的。
妇人眼圈又红了:玉丫头,委屈你了……
不委屈。玉林扒着饭,能吃饱饭,干啥都不委屈。
夜里,她照旧躺在硬板床上,却没再摸那把剪刀。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亮墙上贴的泛黄春联,她忽然觉得,这漏风的屋子,好像比阿爷的猪圈暖和点。
玉林杀猪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村子。
有人说李家媳妇疯了,好好的女人家干屠户的活;也有人说她命苦,要养一家老小。
玉林不管这些,每天天不亮就去王屠户家,天黑才带着一身血腥味回家。
她力气大,下手稳,王屠户对她越发满意,有时还会多给些碎肉。
玉林总把肉带回家,炖成一锅汤,给李书生端去大半。
喝了。她把碗往床头一放,语气不容置疑。
李书生看着碗里飘着的油花,皱了皱眉:我不饿。
不饿也得喝。玉林叉着腰,你要是死了,谁给我挣钱我可告诉你,我这杀猪的活计干不长久,你得赶紧好起来,考个功名啥的,让我也当当官太太。
李书生被她逗笑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你就这么信我能考上
不信也得信。玉林拿起他的书翻了翻,满眼的字认识不了几个,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看书解闷。
不知是肉汤的功劳,还是玉林的话起了作用,李书生的气色竟一天天好起来。
他能坐起身了,有时还会靠在窗边晒太阳,看玉林扛着扁担从门前经过,溅了一身泥也毫不在意。
这天玉林回家,看见李书生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本线装书。
夕阳落在他清瘦的侧脸上,鼻梁挺直,睫毛纤长,竟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你咋出来了玉林把扁担靠在墙上。
屋里闷。他合上书,今天……累吗
还行。玉林洗手的功夫,瞥见他盯着自己的手看。
那双手布满老茧,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掉的血污,跟他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
她下意识把手往后缩了缩,却被他拉住了。
他的指尖依旧冰凉,触到她掌心时,两人都愣了一下。
我帮你看看。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点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在她虎口的裂口里。
药膏清清凉凉的,缓解了刺痛。
哪来的玉林问。
以前买的,治外伤的。他低头专注地涂药,声音很轻,以后……小心些。
玉林忽然觉得脸上发烫,抽回手胡乱擦了擦:我去做饭。
灶房里,妇人正往灶膛里添柴,见她进来,笑着说:文轩这孩子,今天一直在等你呢。
玉林的心跳漏了一拍,往锅里添水时,差点把瓢掉进去。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玉林每天杀猪挣钱,李书生在家看书养身体,两个孩子跟着她,喊她阿姐喊得甜。
有时她会把杀猪时听来的趣闻讲给李书生听,他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笑一笑,眼里的光越来越亮。
秋收时节,王屠户的生意忙起来,玉林跟着忙得脚不沾地。
这天她杀完最后一头猪,累得靠在肉摊边喘气,王屠户递过来一吊钱:这是这个月的工钱,多给你加了二百文,辛苦你了。
玉林接过钱,心里美滋滋的,盘算着买些布料给孩子们做件新衣裳。
路过布庄时,却看见几个地痞围着个穿长衫的男人,正是李书生。
病秧子,还敢来镇上领头的地痞推了他一把,听说你媳妇在杀猪真是一对活宝!
李书生踉跄着后退几步,脸色发白,却梗着脖子:不许你们说她!
哟,还护上了地痞们哄笑起来,伸手就要去拽他的衣领。
住手!玉林大喝一声,抄起路边的扁担就冲了过去。
她常年杀猪,身上的血腥味本就重,此刻瞪着眼,倒有几分凶神恶煞的模样。
地痞们被她吓了一跳,看清是个女人,又嚣张起来:哪来的疯婆子,敢管爷爷们的事
玉林懒得废话,一扁担扫过去,正打在领头地痞的腿弯上。
那地痞哎哟一声跪倒在地,其他几人见状,骂骂咧咧地冲上来,却被她三两下打跑了。
你怎么样玉林扔掉扁担,去扶李书生。
他摇摇头,看着她沾着泥的脸,突然轻声说:谢谢你。
谢啥,你是我夫君嘛。玉林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走,买布去,给你也做件新衣裳,总穿这破的,不像读书人。
她拉着他往前走,李书生看着自己被她攥住的手腕,又看了看她宽厚的背影,嘴角慢慢扬起。
李书生要去赶考的消息,是在一个雪天说的。
玉林刚从王屠户家领了工钱,冻得手都僵了。
推开门,看见李书生正对着油灯看书,两个孩子趴在他脚边打盹。
回来了他抬头,眼里带着笑意,我想好了,开春去考乡试。
玉林愣了一下,把钱袋往桌上一放:考就考呗,钱够吗
够。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些碎银子,这是以前攒的,加上你挣的钱,够用了。
玉林看着那些银子,突然想起他刚嫁过来时,连药钱都凑不齐。
她挠挠头:那我再多杀几头猪,给你多备点盘缠。
不用。他握住她的手,这次他的手暖和多了,你别太累了。
玉林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抽回手往灶房走:我去烧点热水。
接下来的日子,玉林更忙了。
她不仅帮王屠户杀猪,还接了帮人劈柴的活,每天累得沾床就睡。
李书生看在眼里,每天晚上都会给她留一盏灯,桌上放着温热的水。
开春时,李书生收拾行囊准备出发。
玉林给他缝了个新布包,把碎银子仔细包好放进去,又塞了几个她做的杂粮饼。
路上小心,别舍不得花钱。她叮嘱道,像个真正的妻子。
嗯。他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家里……就拜托你了。
两个孩子拉着他的衣角哭,妇人红着眼圈抹泪。
玉林站在门口,看着他背着布包远去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李书生走后,玉林更拼命地干活。
她不仅要养家,还要攒钱给他做盘缠。
王屠户看她实在辛苦,把镇上几家酒楼的活也介绍给她,让她帮忙处理些下水,能多挣点钱。
这天她刚处理完酒楼的活,天已经黑透了。
提着灯笼往家走,路过巷子时,突然被几个黑影拦住。
李家媳妇为首的是镇上的泼皮刘三,听说你男人去赶考了留下你这么个美人,怪可惜的。
玉林把灯笼举高,冷冷地看着他们:滚开。
哟,还挺横刘三嬉皮笑脸地凑上来,你男人要是中了举,哪还会要你这个杀猪的不如跟了我……
话没说完,玉林已经一拳打在他脸上。
她常年杀猪劈柴,力气比一般男人还大,这一拳下去,刘三顿时鼻血直流。
给脸不要脸!刘三捂着鼻子喊,兄弟们,给我上!
几个泼皮一拥而上,玉林却丝毫不慌。
她把灯笼往地上一扔,借着月光与他们打在一处。
她的招式没什么章法,却招招狠辣,专打要害,没一会儿,几个泼皮就被打得哭爹喊娘。
滚!玉林捡起地上的扁担,指着他们,再敢来,我卸了你们的腿!
泼皮们连滚带爬地跑了,玉林拍了拍身上的土,捡起灯笼,发现灯笼已经灭了。
她摸黑往家走,心里却不怕,反倒觉得痛快。
回到家,妇人还在等她,见她回来,慌忙问:咋才回来出啥事了
没事,碰到几个醉汉。玉林不想让她担心,我去洗漱一下。
她洗完脸,看见桌上放着封信,是李书生托人捎回来的。
信上的字清秀有力,说他已平安到达省城,让家里放心。
玉林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虽然很多字不认识,却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
李书生中举的消息传来时,玉林正在给一头猪开膛破肚。
报喜的人敲着锣闯进王屠户的肉摊,高喊着:恭喜李老爷高中举人!
玉林手里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血溅了她一脸。
她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报喜的人被村民簇拥着往家走,脑子里一片空白。
傻站着干啥王屠户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男人中举了,快回家看看去!
玉林这才反应过来,捡起刀胡乱擦了擦,跟着人群往家跑。
院门口已经围满了人,妇人被围在中间,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烫金的报喜帖,笑得眼泪直流。
两个孩子穿着玉林新做的衣裳,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嘴里喊着我大哥中举了。
玉林挤进去时,正看见妇人要给报喜的人封红包,手忙脚乱地翻着钱袋。
她赶紧上前,从怀里掏出早就备好的碎银子递过去:辛苦各位了。
报喜的人掂了掂银子,眉开眼笑:李夫人客气了,李举人可是文曲星下凡,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等人都散了,玉林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沾血的围裙,赶紧去灶房换洗。
妇人跟进来,拉着她的手说:玉丫头,文轩他中举了!我们家……我们家要熬出头了!
玉林嗯了一声,心里却没什么实感。
她记得李书生临走时的样子,清瘦的肩上扛着布包,眼神却亮得惊人。
那时她只盼着他能平安回来,没想到真的中了举。
没过多久,李书生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青色长衫,身姿挺拔,脸上的病容早已褪去,眉宇间多了几分书卷气,却依旧温和。
我回来了。他看着玉林,眼里带着笑意。
两个孩子扑上去抱住他的腿,一声声喊着大哥。
玉林站在一旁,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辛苦你了。李书生走到她面前,声音很轻。
玉林摆摆手:回来就好,我去做饭。
她转身进了灶房,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以前总做糙米饭和野菜,现在他中了举,是不是该做点好的
李书生看出了她的局促,走进来说:就做你常做的就行,我爱吃。
玉林这才松了口气,淘米洗菜,动作又恢复了往日的麻利。
李书生中举后,不少人来巴结。
有送米的,有送布的,还有媒婆想给他说亲,被妇人怼了回去:我家玉丫头是明媒正娶的,你们想啥呢
玉林依旧每天去王屠户家帮忙,有人劝她:你男人都中举了,还干啥杀猪的活在家当少奶奶多好。
玉林只是笑笑:习惯了,闲着难受。
李书生从不干涉她,有时还会去肉摊接她回家。
镇上的人见了,都啧啧称奇,说李举人真是好脾气,竟能容得下媳妇干这营生。
这天玉林收工晚,李书生提着灯笼在路口等她。
月光下,他的侧脸柔和,玉林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气。
在想什么他问。
没什么。玉林踢着脚下的石子,你接下来要干啥
去京城参加会试。他说,已经报了名。
玉林点点头:那我再攒点钱。
不用了。他从怀里掏出个钱袋,朝廷给了些补贴,够用了。
玉林没接,只是说:路上小心。
他看着她,忽然说:等我回来,我们就正式拜堂吧。
玉林愣住了,抬头看他,他的眼里满是认真。
她的心跳又开始加速,慌忙低下头:再说吧。
李书生去京城后,玉林依旧过着杀猪、挣钱、养家的日子。
只是心里多了份牵挂,每天都会去村口等信。
几个月后,京城传来消息,李书生会试又中了,成了贡士,还要参加殿试。
这下,连县里的官老爷都亲自来看望妇人,说李家要出大人物了。
妇人却只担心儿子的身体,每天求神拜佛,盼着他能平安回来。
李书生在殿试中得了二甲,被授予翰林院编修的职位。
消息传来时,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他回来接家眷去京城的那天,村里敲锣打鼓,比过年还热闹。
玉林看着马车停在院门口,心里有些发怵。她长这么大,连县城都没出过几次,更别说京城了。
别怕,有我呢。李书生看出了她的不安,轻声安慰道。
妇人拉着玉林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到了京城,要好好照顾自己和文轩,别惹事,也别让人欺负了去。
玉林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她把家里的东西收拾好,其实也没什么可带的,不过是几件换洗衣裳,还有她那把用惯了的杀猪刀,被她仔细地包好,塞进了包袱。
马车颠簸着离开村子时,玉林掀开帘子回头看,看见王屠户站在肉摊前朝她挥手,还有那些熟悉的村民,心里忽然有些舍不得。
一路向北,越靠近京城,景象越繁华。
玉林扒着车窗看,车水马龙,看得她眼花缭乱。
到了京城,李书生早已租好了宅子。
不算大,却干净整洁,还有个小院子。
丫鬟婆子来请安时,玉林看着她们低眉顺眼的样子,浑身不自在。
以后家里的事,你做主。李书生对她说。
玉林摆摆手:我哪会这些还是找个管家吧。
李书生笑了:你连猪都能杀,还有啥不会的慢慢学就是。
话虽如此,玉林还是觉得手忙脚乱。
她不懂那些规矩,也不会和那些官太太打交道。
有一次,吏部尚书夫人来做客,她穿着新做的锦缎衣裳,却不知道该怎么行礼,闹了不少笑话。
没关系。李书生回来后,见她闷闷不乐,安慰道,她们笑就让她们笑,你做你自己就好。
玉林想了想,也是。
她本来就是个杀猪的,装不来那些斯文样子。
前世也只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
于是,她该干嘛干嘛,没事就在院子里劈柴,或者研究京城的猪肉哪几家好。
李书生在官场很顺利,他为人正直,才华出众,很快就得到了上司的赏识。
几年后,他升任御史,弹劾了不少贪官污吏,名声大噪。
玉林也渐渐适应了京城的生活。
她不再穿那些束缚的锦缎衣裳,依旧喜欢穿粗布褂子,只是干净整洁了许多。
她还在宅子后面开辟了块菜地,种上了自己爱吃的蔬菜。
有时李书生回来晚了,她就做几个家常小菜等他。
他总是吃得很香,说还是她做的菜合胃口。
这天,李书生回来时,脸色有些凝重。
怎么了玉林给他倒了杯热茶。
边境告急,圣上要派我去督查粮草。他说,可能要去几个月。
玉林心里一紧:边境乱不乱危险吗
没事,有大军护送。他握住她的手,家里就交给你了。
玉林点点头: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娘和孩子们的。
李书生走后,玉林的心一直悬着。
她每天都去茶馆听消息,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
几个月后,传来消息,说李书生在边境不仅督运粮草得力,还献上了几条妙计,打了场胜仗。
圣上龙颜大悦,下旨嘉奖,升他为吏部侍郎。
玉林听到消息时,正在给菜地浇水,手里的瓢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她笑着抹了把脸,心想,这病秧子,还真有点本事。
李书生的官越做越大,从侍郎到尚书,再到大学士,一路顺风顺水。
玉林也从最初的手足无措,变成了能独当一面的李家主母。
她依旧保持着农家女的本色,不喜欢铺张浪费,也不参与那些后宅争斗。
有人说她土气,有人说她不懂规矩,她都不在意。
李书生却越来越敬重她,家里的大小事,都会和她商量。
两个小弟也长大了,大的跟着李书生读书,小的调皮捣蛋,却最听玉林的话。
变故发生在那年冬天。北方的匈奴再次入侵,朝廷派去的将领节节败退,京城人心惶惶。
圣上召集大臣议事,李书生力排众议,提出了一套全新的战略方案,并主动请缨,前往边境指挥作战。
满朝文武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一个文弱书生,竟然敢去领兵打仗。
你疯了玉林在家里听他说这件事,急得直跺脚,你是个读书人,懂什么打仗边境那么危险,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仨怎么办
玉林,李书生看着她,眼神坚定,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我是朝廷的官,不能退缩。而且我去是当军师的,不是当将军的,放心。
可你……玉林的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她知道他的脾气,决定的事,很难改变。
相信我。他握住她的手,等我回来。
李书生走后,玉林的心一直揪着。
她每天吃不下睡不着,只能靠打理菜地和劈柴来打发时间。
二弟三弟看她日渐憔悴,都懂事地陪着她,不吵不闹。
边境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有胜有负。
有时打了胜仗,她会高兴得做一桌子菜;有时战败了,她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一年后,捷报传来,匈奴被击退,边境安定。李书生率领大军凯旋归来。
他瘦了,黑了,身上多了几道伤疤,眼神却更加锐利。
圣上亲自到城门口迎接,下旨封他为镇北国公,赏良田千亩,豪宅一座。
消息传到家里时,玉林正在厨房炖肉。
她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愣了半天,才喃喃自语:国公
是啊,国公。
那个当年躺在床上,连呼吸都困难的病书生,如今成了赫赫有名的镇北国公。
李书生回来那天,穿着一身盔甲,威风凛凛。
他走进院子,看见玉林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忍不住笑了。
我回来了。
玉林看着他,突然觉得像做梦一样。她放下锅铲,走上前,想摸摸他身上的伤疤,又怕弄疼他。
傻站着干什么李书生把她搂进怀里,我饿了,想吃你做的红烧肉。
玉林这才回过神,推开他:等着,马上就好。
她转身进了厨房,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的红烧肉,忽然笑了。
从张家村被卖掉的农家女,到李家的冲喜媳妇,再到杀猪匠,最后成了国公夫人。
这一路走来,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晚上,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饭。
月光皎洁,洒在每个人的脸上。
李书生给她夹了块红烧肉,笑着说:以后,你就是国公夫人了。
玉林嚼着肉,含糊不清地说:啥夫人不夫人的,还不就是给你做饭,给孩子们缝衣裳。
李书生笑了,眼里满是温柔。
玉林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忽然很踏实。
不管是杀猪匠,还是国公夫人,对她来说,都只是个身份。
重要的是,她有一个爱她的夫君,还有一个温暖的家。
至于那些曾经的苦难和不易,都像锅里的肉香一样,慢慢沉淀,变成了生活里最醇厚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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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起筷子,又夹了块肉,心里想,管他什么国公夫人,能吃饱穿暖,家人平安,就是最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