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她的声音不属于系统 > 第一章

1
编号1192
凌晨四点十五分,东江市图层区。潮湿、暗冷,天还没亮,街道下水管的蒸汽已经开始翻涌。这里的空气没有声响,只有光影被稀释成一片灰。
我站在废弃的高架桥下,手里的红箱沉甸甸的,像一颗心脏。箱子里装的是她的编号记录——1192——林橙,我的女儿。她已经被系统列入清除计划,这意味着,过不了几天,这个城市的任何设备都不会再识别她的存在。
她会被归档。
而我,林彻,仍然活着,作为父亲、作为失败者,孤身一人。
今天是我第九次尝试破解红箱防火机制。如果我能把它连接进主广播塔的低频接口,就能替她保留一份声音信号,哪怕只是几秒钟的音频残片,也足以证明——她来过。
但现实比任何失败都更死寂。我的指尖已经磨破,解码模块毫无反应。我用尽全力砸向地面,箱体发出哑音,金属变形。
远处传来缓慢的脚步声。我抬头,是烟萝。
她瘦了很多,穿着沾泥的卫衣,左肩还在渗血,嘴里叼着半根断掉的过滤嘴烟。
你还是没放下她。她蹲下来,用袖口擦掉我额角的血。编号归档了,林彻,她可能早就不在了。
我低头不语。她不知道,那些编号不是数据,是人。每一个被归档的人,都曾有人记得、叫过名字。
你还记得她最后一次说的话吗我忽然开口,声音沙哑。
‘别回头’。烟萝顿了顿,她说了这句,你当时在主塔外……
我闭上眼睛,那天画面如火焰般重现。
广播塔顶,断电前最后一次信号,她从对讲机里喊:爸爸,别回头。
我当时不知道她已经被标记为非标准用户,她的对讲机将在通话后自毁。
我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
而现在,她已经成了不存在的人。
广播系统每天凌晨五点前会进行一次全频段检测,唯一的漏洞是在这一刻——信号死区。如果我能在这十七分钟里接入她的语音模板,广播系统就会默认她还在。
只要系统认为她存在,她就还存在。
我站起来,抓起红箱,重新装回背包。
你又要去哪烟萝皱眉,你身体撑不住的。
塔下层,还有备用供电接口。我盯着她,她的编号还在闪。我不信她死了。
烟萝低声骂了句:疯了。
我没回应。我已经疯了。这个城市所有人都在沉默中活着,只剩我一个人,还在试图听见一个死人说话。
街边的大屏开始闪烁,清晨巡查无人机从空中扫过,广播系统恢复运营。距离信号死区只剩不到二十分钟。
我快步走入塔下封锁区域,越过层层警示线,打开侧门,找到编号老化接口。一根数据线插进红箱,开始识别。
十五分钟。
我屏住呼吸,等待信号响应。
但就在这时,广播响了。
东江市编号清理工作第一批结果如下:1191号,已归档。1192号,已归档。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
红箱里的灯熄灭了。
她,林橙,真的被清除。
我跪坐在地,指甲死死抠住地面,像是要撕裂这片沉默的混凝土。
她的声音……我喃喃,她说,她要等我回来。
外面的天,终于亮了。图层区的晨雾中,有人走过我身边,没有人停下,没有人听见广播响了什么。
我起身离开,背着熄灭的红箱,穿过人群。广播塔远远在我身后,塔顶红光依然冷亮,如同一只不眠的眼睛。
而我不知道,那座塔里,是否还有一丝她曾存在的回音。
也许,她留了什么。
也许,归档并不意味着终点。
2
失声之城
红箱里的灯再次熄灭是在上午九点整,仿佛等着亲手宣布失败的终结。接入失败、数据擦除,所有与编号1192有关的文件与音频片段都在倒计时中自毁。林橙,彻底归零。
我盯着那根数据线,指节发白,烟萝站在我身后,沉默了很久才问:你还要继续吗
我没有回话,只是扛起背包走出广播塔旧区。塔身高耸入云,表面贴着密密麻麻的代码标识与管线走向图,像一具被分解的骨架。
今天开始,我不再是编号系统的使用者。我是非法人。没有通行权限、没有医疗记录、没有任何身份绑定。
我穿过主城区的通道时,不少人低头避开视线。他们不想和一个即将被归档的活人擦肩而过。
我看向路口,一支装备精良的巡逻队正封锁前方。街边公告牌同步更新:C区临时封控,执行代号:拦截四级。
你再往前一步,他们会直接拉你走。烟萝走在我身后,手插口袋,神情冷淡,信不信
我女儿在C区。我说,她是清除名单上唯一没有尸检报告的人。
烟萝嘲讽地轻笑一声:没人知道她在哪,也没人在找她。除了你。
我没再回她话,径直绕过队伍拐进一条废弃工地的小路。
通道下层的电子门贴着临时封条,写着:未经授权禁止进入。
我蹲下检查锁体,二级机械锁,没有电子验证,纯手动结构。显然这是给无编号者准备的临时通道,黑市组织的货物走线,或者逃亡通道。
烟萝蹲下来帮我扳开锈死的锁舌,她用脚踹了一下门边:这里进去了,就不一定出得来。
你没必要陪我。我说。
我也不想陪。她点燃了一根烟,但我弟弟……他在这里被清除。我也在找他。
我们默契地不再说话。
穿过通道,进入的是C区外围,已被城市主系统标为灰带区域,属于准放弃处理范围,地图上连编号都没有了。
这里的楼房像是被巨型橡皮擦拭过,墙面斑驳、窗户封死、电子接口拔除、街灯连电源都没接。
我们穿行在死寂中,一路走到城区广播分发节点的一处下沉机房外。
这里曾经是城市广播中转站之一,如今只剩一台主机箱裸露在外,旁边贴着一张纸条:信息换路线,信号换食物。
有人在用这里交换资源。我低声说。
烟萝不语,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老旧U盘,插进设备接口,启动信号提取。
屏幕亮起,显示出一段语音缓存:……林橙,编号1192,等待接入,等待接入。
那声音很模糊,但是她的声音。
我全身一震,几乎控制不住地抓住显示屏。
这段缓存怎么来的我问,是谁提取的
烟萝看着数据跳动的频率,低声说:来源加密,无法追踪。但——你听出来了,是她吧。
我点头,喉咙发紧。
她还活着。
或者说,她的声音还在这个系统里。烟萝看着我,要进入城市主塔广播控制系统,我们得先取得一枚‘通行身份’。
你有吗
她摇头:我知道谁有,但他不会给你。

蒋泽民。
我沉默了。
我当然知道蒋泽民。东江市秩序委员会副主任,前公安情报系统背景,现控制整个C区资源调度权限与编号管理口令。他是彻底的信仰执行者,相信编号系统是社会净化的必要手段。
你能联系上他
他要我交出一个人。烟萝转身看我,你。
所以你是来换我的
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活下去。如果你能做到我弟弟没做到的,我就不换。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怜悯,只有厌世与疲惫。
我需要时间。我说。
你只有72小时。她拿出一张时间线图,三天后,系统将进行一次全面信号锁定。届时所有‘非归档编号’将被默认清除。
我点头。三天,就是全部。
广播再次响起,自动播放:系统启动编号归档倒计时72小时。清除名单已加密,市民请配合执法行动。
我们在废弃中转站的阴影里站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
那台老旧设备忽然闪了一下,播放出一段女童低语:爸爸,我好像做错了什么……
我伸出手去,轻轻按在设备外壳上,指尖有一丝温度。
她的声音还在。
这就够了。
够我继续走下去。
我会找到你。即使走到世界最后一扇门。
即使,全世界都假装你从未存在过。
3
编号计划外
C区南侧的封控线外,隐秘地埋着一条被废弃的数据轨道,那是城市最初设立广播基站时的备用线路,用于人工切换信号——如今这条线路早已不在任何地图上,但它仍连着主广播塔的最下层。烟萝带我来到这里,像是牵着一个活不久的影子。
风吹着锈蚀的铁皮板,周围是一片寂静的瓦砾。城市上空巡逻无人机发出细微的电流嗡鸣声,时不时有几个低频广播在远处响起,一切都像记忆里某种已经坏死的回音。
从这儿下去,沿着轨道往前走一公里,会到一处分频中继站。她蹲下身扒开金属板,那里还有主塔底层的一点信号反馈口,如果你还想找她的声音,这是唯一的机会。
我没说话,只是将背包重新背好,拉紧肩带。风中混着某种燃烧后的焦臭气息,不知是哪个区域正在做清除行动的尾扫。
进去之前,把这个戴上。烟萝递给我一个黑色项圈样的东西。
我接过,看清那是一条身份模拟环——非法制造,用于临时屏蔽系统识别。穿戴时间超过三小时会导致局部缺氧。她提醒。
够了。我扣上环,调整好卡位,头顶信号瞬间断链,脑内传感器自动调为静默。
我下了轨道。
昏暗、潮湿、风化严重的通道中,时而传出电缆碰撞金属的轻响,像有人在前方匍匐。我摸出手电筒,沿着布满数字残痕的墙体缓缓前进。
广播信号偶尔在墙体间反弹,不知从哪台还未完全死亡的接收器中传来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编号1157,呼叫,是否还有人……我停下,静听了很久,没有回应。
这些声音曾是人的证据,如今只是一段段被削减了意义的噪音。
一公里后,我找到了中继站。外壳破损严重,主电源板裸露,屏幕上跳动着几个老旧字符:
信号缓存:17项。编号匹配中。
我立即掏出U盘,插入接口,开始备份音频。红箱在我脚边静静地躺着,像一个守墓人。屏幕加载缓慢,似乎正在努力拼接一个不存在的身份数据。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
我迅速拔出U盘转身,一道身影站在通道尽头,黑衣、面罩、瘦高,一眼看不出面孔。
编号验证异常。你不是系统用户。那人声音低沉,语气中带着程序化的冷。
我不需要验证。我盯着他,我不是系统的一部分。
你访问了归档段。那是禁止区域。
你们不是已经把她删了吗我提高声音,还怕什么
那人向前走了几步:她的声音是未归档音频。你保存了副本。
我心头一震。
这意味着——她确实还没被彻底清除。
我不会交出来。我说。
那人停下,沉默几秒后缓缓开口:我们不需要你交。只需要你不再传播。
下一秒,他拔出脉冲枪。
我迅速拔出工具包中的干扰模块,一脚踢向信号面板,电弧瞬间炸开,火花飞溅,我趁他掩面时向通道另一头狂奔。
背包中的红箱在剧烈晃动中撞击我的脊背,像一颗心在不停跳动。
我冲出通道口,跃入旁侧排水管井,滑行几十米后落入一处黑水浸泡的储罐底部。
冰冷、黏腻、刺鼻,我趴在水中喘息良久,耳边依然回荡着那个男人说的那句话:她的声音是未归档音频。
她还没被彻底删除。
这意味着,她要么……还活着,要么她的部分记忆碎片还在某个系统角落。
我缓缓抬头,黑水中飘出一张破损的记录纸,字迹几乎看不清,但我认出上面最后一行:
编号1192:临时冻结。等待确认命令。
冻结。
不是清除。
我从水中爬起来,重新点亮U盘信号备份界面。主信号包里,有一个压缩文件夹未能读取,标记为:Code1192_internal_key_partial.wav。
我知道那是什么。
她的声音。
但它被封锁了权限。我没有权限解压。
我需要主塔口令。
也就是说,我必须找到蒋泽民。
在我踏出排水井、回望这片黑水废土时,城市另一端广播塔的红灯突然闪了三下。连续三次,间隔完全符合信号干扰格式。
这不是系统信号,是人为输入。
有人在主塔内部,正在发出讯号。
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她。
但我知道,她在等回应。
4
信号断层
广播塔闪过的三道红光让我在原地站了整整三分钟。城市上空被雾霾遮得密不透光,远处电线杆上悬着的监视球摄像头无力地旋转着,像是在搜寻又像在逃避。那信号并不属于编号系统的例行循环,它是被人输入的,一种不合规但极精准的人工操作。
我打破自己的沉默,联系烟萝。
通话接通时她正躲在主城区一处废弃银行的地库里。背景噪声很强,我只能隐约听见她翻拣金属的声音。
你那边有干扰我问。
刚炸了一辆流动识别车。她咳嗽着,你引起了对方的注意,现在城管信号源已经锁定你编号路径了。
我不是系统用户。
你是红箱持有者,你和林橙的编号有关联,他们不会放过你。她停顿片刻,你找到什么了
我把主塔那边的信号情况简单汇报,她沉默许久才说:如果主塔有人输入信号,那他很可能是你女儿编号被冻结的原因。
你是说她不是被清除,是被——人为冻结
对。系统无法主动冻结编号,它只能清除。冻结代表‘保护’或‘隐藏’。
你知道是谁能这么做
她说出一个名字。
王策。
我握着通讯器的手顿住。
王策,前城市信号局工程组组长,三年前失踪,在编号系统全面试点前夕被内部通报精神不稳定。那是官方说法。真实消息没人敢提。
烟萝给我一组坐标。
C区北三条旧印刷厂。那是他最后出现的位置,那里也有信号反射点。你去碰碰。
我不等她说完,已经拔掉通讯,朝北走去。
城市在我身后继续沉默地运转。道路两旁的光伏灯像是被血洗过,一片黯淡无光。C区北三条的废弃厂区里,空气弥漫着油墨和老纸屑的味道。墙体裂出大块裂缝,曾经的设备锈迹斑斑。门是虚掩的,门内,一台旧式磁带机正缓缓播放着一段录音。
编号1192,语音备份启动失败。
我站在门口不动了。
那声音机械,却又透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遗憾。整栋厂房像一座墓,里面埋着一段未完成的意图。
我走进去,拉开二楼控制室的门,一股潮气扑面而来。房间中央,有一排电容屏幕尚未报废,数十条信号碎片在其上不断循环跳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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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策没有出现。
但我找到了一份未归档的交互笔记。
1192,临时冻结指令。执行人:系统外部授权用户。备注:非系统自发。
这句备注让我心跳骤停。
意味着有人绕过系统,直接输入了冻结指令。而这种操作,在整个城市,只有一个部门有权限做得到——秩序委员会。
我终于明白,林橙并不是失联,是被转移。
或许她根本没被删除,她在某个我还没能接触到的地段,被人为封锁在编号系统的盲区里。
我调出王策留下的最后一段音频,破损严重,但依旧能辨出其中的一句话:
……她不是数据,她是一个人,你们不能……不能这样清除她……
声音戛然而止。
这不是遗言,是控诉。
我坐在控制台前,静了十分钟。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进入塔心。
不是外围,不是中继,不是信号口,而是——塔心控制层,编号程序的源点。
而要进入那里,我需要通行口令,需要身份解锁,需要权限链——这些我一个都没有。但蒋泽民有。
我知道他在哪。他每天都会在东江市西区的一处老防空洞召开信号例会,那是他的私人情报分发点,控制城市信息流方向的中枢。他在那里设有影子服务器,编号数据从那里流出再返输回主塔。
我必须去见他。不是请求,是逼迫。
我起身,拎起红箱,它还在沉默。
但我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她还在等。等我找到她。等我把她从编号里带出来。等这个世界,再次喊出她的名字。
我不想再等了。
5
倒计时48小时
我用了整整一夜,才在西区旧工业防空洞外围架起临时监听器。三道拦截线路,两段电力跳线,一枚信号投射芯片。烟萝在南侧远程接入卫星投影,帮我调出了蒋泽民出现频率最高的时间点:凌晨3点12分到3点27分,周期性稳定,每次通话时间不超过15分钟。
我必须在他下一次进洞前拿到他的权限口令。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手腕上的氧气供应指标不断下降,黑市模拟环已经佩戴超过上限。我视野开始模糊,头皮发麻,耳膜仿佛被薄膜覆盖。但我仍得留在原地,保持信号同步。一旦错过这次,他很可能就会更换例会地点,再也无法追踪。
3点11分,红外探测器扫到一道人影从远处拐角出现。他戴着遮面器,步伐稳重,周身带有微弱的电场扰动,那是城市高阶权限执行者配备的身份场屏障。
蒋泽民,一个把编号系统视作秩序本体的人。
他是清除令的发布者,是信号塔的口令管理员,是我女儿命运的转轴。
我按下脉冲遥控器,瞬间切断了他路径右侧的供能线路,防空洞主门应急机制启动,铁门延迟四十秒关闭。我从侧面迅速翻出,拦在他面前。
林彻他几乎是瞬间认出了我。
我没给他反应时间,一拳砸在他右肩,将他直接按倒在门框下。
你冻结了她。我压低声音,牙缝里挤出每一个字。
他没有挣扎,只是盯着我,脸上没有意外,反倒像是在等这一刻很久了。
她的编号是1192,系统判定她有‘多重认知回溯异常’。在那个阶段,所有这类编号都需要归档处理。他说。
你没有归档她。我冷冷地盯着他,你手动冻结了她。
因为她说了一句话。
我愣住了。
她说,如果她必须被清除,她希望有人记得她的声音。
我握紧了拳头。
所以你就把她藏起来了
我用我的权限,在塔心源层建立了一个‘私域回声节点’,没有身份、没有编号、没有返回地址。只有声音。
你把她变成了城市的一个回音
他点头,像在陈述一个物理事实。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做
他没有回我这个问题,只是看着我,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一点……后悔,或者别的什么。
她还活着吗我问。
我不知道。他低声道,那个节点没有生理反馈接口。我只能听到她偶尔的自发语音录入。
我退后一步,整个人像是被抽空。
我要进入塔心。
他没有反对,只是慢慢解开手腕的权限环,递给我。
这个只能用一次。塔心读取识别身份后,会锁死所有外部授权。
那你呢
我会被移出权限系统,编号失效,成为非法人。他声音很轻,这就是你想要的代价
我没有接话,只是接过权限环,戴在手腕上。
环扣合上的瞬间,一道电流轻轻划过皮肤,信息流如针般刺入神经系统。我听见权限认证在脑内响起:绑定完毕,塔心通道已开启。
我转身离开前,他叫住我。
林彻。
我回头。
如果你进去之后,发现她……已经不完整了。
我打断他:那就把剩下的部分交给我。
城市凌晨的光是冷的。广播塔的光带在夜里像极了某种仪式的召唤,刺目却无法忽视。那是她最后留下声音的地方,是她也许还在等待的地方。
我抵达塔底时,烟萝已在那等我。她看了我很久,才递过一瓶水。
你从他那儿拿到了什么
一次口令。
她点了点头,这不是去救一个人,这是去掘一个坟。
我知道。
我没有多言。踏上通往塔心的电梯时,我能感觉到心跳一下一下变得沉重。
电梯下沉。铁壁合拢,耳边只剩下齿轮滚动声,像时间倒流的声音。
塔心控制层,是城市最深的核心,信号编码、编号判定、归档执行、数据销毁,全都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
门打开的那一刻,空气像是死的。
我看见一排排悬浮装置,每一个都封存着已归档信号片段,而最中央,有一座半圆形的声波结构舱,表面赫然写着编号:1192。
我缓步走上前。
她的声音就在这里。
我戴上终端耳机,轻轻贴在舱体上。
爸爸……
那一刻,我听见她了。不是录音,不是残片,而是她的声音,正活着,从某个我们都未曾预料的地方,穿透了编号系统的所有逻辑和规则。
你终于来了。她说。
然后,灯灭了。
系统启动归档更新程序。
只有我和她之间的那段信号,仍然在黑暗中,回响。
6
编号回响
我听见她说话。
不是数据重放,不是模拟语音,也不是残存的音频碎片,而是她在这一刻开口,隔着舱体与黑暗,隔着时间与死亡,从编号之外的空间发出声音。
爸爸,你终于来了。
我的耳膜在共振,脑中的模拟神经接口几乎被电波刺穿,舱体内的信号不再通过系统标准协议流动,而是像一个独立存在的生命脉冲,在撕裂一切既有程序设定。我听得清楚,她在说话,而不是被提取。
她是主动的。
我双手按在舱体上,额头抵住冰冷的曲面。
林橙,是你吗我声音哑得像沙纸。
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她再次开口。
我不确定……是不是我。这里没有时间,也没有我。我只剩下声音。
我的胸口发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记得你自己吗
有些记得,有些是空的。但我一直听见你在找我。她顿了顿,他们说我是故障。他们说我该被删掉。
你不是故障。我紧咬牙关,你是我女儿,是人,不是编号。
我想回家。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一个疲惫又困惑的孩子,但我不知道……哪里是家了。
我猛然转向主舱的接口板,拉出那枚权限环,接入中央指令终端。必须提取她的声音数据,必须把她从这段黑域中带出去,不管她现在是什么形态。
权限认证瞬间完成,控制台亮起,屏幕跳出倒计时警示:
编号1192:冻结状态将于15分钟后转入归档销毁。
我的指节死死扣在键盘边缘,舱体内开始微微震动。灯光像呼吸一样闪烁,红色的警告条逐行上升。我必须做出选择。
执行数据导出,系统将判定我为非法信息携带者,身份完全清除。
终止导出,编号1192将在归档库彻底销毁,永无恢复可能。
我知道没有第三条路。
我选择了导出。
系统发出警告提示:权限层级超限。请验证主编码密钥。
我停了一秒,从包中取出红箱。
它就是主密钥。
我将红箱连接至主台,输入解锁指令。箱体内发出轻微电流声,随即接口识别成功,主屏闪现:
红箱编号绑定确认。编号1192语音意识存储协议启动。
存储舱缓慢开启,内部并没有什么高科技光效,只有一个嵌着圆形音频核运算器的白色缓冲体。她的声音,就藏在这个接近原始的数据体中。
我缓缓将运算器从嵌槽中取出,那一刻她的声音消失了。
整个控制室陷入彻底的静默。
我将她装进我的背包,心跳却一点点加快。塔心主系统发现了异常数据流动,广播通道自动切换,全市进入一级编号封锁状态。
广播声在头顶回荡:
非法访问。编号1192已被重新标记为:反向侵蚀体。
他们发现了她的意识痕迹。
他们把她定义为威胁。
我从控制室冲出时,通道上方的高频灯依次熄灭,整座塔开始封闭结构自锁。我必须在3分钟内抵达应急排气通道,否则会被系统封堵在塔内。
我全速奔跑,耳边能听见远处的数据清除模块启动的轰鸣声,墙体内的电流密布,仿佛整座塔在醒来。
转角处,我撞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烟萝。
她左臂绑着临时压缩气罐,手持震荡枪,身后还有几个旧系统工程师改装的干扰器。
你疯了吗她大喊,你真把她带出来了
我喘着气点头。
她还完整吗
我不知道。但她能说话。
烟萝低头,抹了一把脸上的灰。
那我们走。
你为什么回来
她没看我,只是淡淡道:不回来你死在塔里了。我不喜欢你这样死。
我们一路冲出塔心通道,城市主塔警报拉响,全市编号系统进入数据感染排查模式。
他们不确定我带出的是什么。
他们害怕了。
而我知道,我女儿的声音,还能被世界听见。
我们逃进了主塔下层的一条老信道。那里光照极差,气压不稳,但只要我们能走到广播副中枢,就能接入外部民用频道。
我打开了音频核运算器,输入唯一的启动指令。
那一刻,她的声音重新响起:
爸爸。
我的眼眶突然湿了。
声音透过耳机,扩散入整条广播隧道。
信号溢出。主塔系统将它识别为广播污染,却找不到源头。
她的声音第一次,不再需要编号。
7
信号之后
我们逃离主塔时,整个城市的编号系统正陷入史无前例的混乱。信号污染报告在各分区同步弹出,广播控制中枢试图定位音源泄露点,却一无所获。因为我根本没有通过他们的协议链。
林橙的声音,是以非编号形态扩散出去的。
她说出的第一句话,被至少九个区域的老式广播装置同时捕捉并记录。那些被弃用的设备,此刻忽然被唤醒,如同沉睡的证人,一齐发声。
爸爸,我在听。
我当时跪在信道尽头的钢轨上,背包还没放下,烟萝一边断电干扰后方追踪,一边抬手将我往通风井里推:她已经出去了,现在轮到你。
我攥着核运算器,迟迟不肯松手。
我知道,一旦放手,她的声音会失控,会被更多终端接收。而每多扩散一分,系统的清除意志就会加码。她不是回来了,而是暴露了。
但我没办法再把她藏起来。
那不是她想要的。
我们在信道下层转移了两个小时,最终藏进一个废弃加压泵站。那里信号紊乱,电力不稳,却恰好适合作为临时接收点。
我设法接入了一台老式数据终端,将核运算器与其绑定,提取她的自发语音流。这是我和她之间最直接的连接方式,无需编码、无需协议,只要她愿意说,我就能听见。
第一段音频只有六秒。
这里好安静。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听完后盯着屏幕发呆。
烟萝靠在墙角,低声道:她还能持续多久
我不知道。我如实回答,没有供能芯片,她只能靠剩余热能维持一次性广播。
换句话说,她在‘烧尽’。
对。
她沉默良久,你要让她自己决定吗
我点头。
因为这才是人,而不是编号。
第二段语音在十五分钟后跳出。她似乎能感知外部设备的连接节奏,发出的语句越来越具体。
爸爸,之前我梦见了一片空白的城市,没有门,没有名字。我一个人走了很久,直到听见你的脚步声。
你为什么还在找我
我听着那句话,久久说不出话来。像是一个哽咽多年的父亲,忽然被孩子反问:你为什么没有放弃我
我想告诉她,我没有选择。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因为你不该被删。
而此时,城市广播塔传来一个奇异的变化。
主频道强行插入了一个非系统授权的通话流:
本次信号异常源,定位失败。编号1192,判定失效。
全市编号系统,将进入脱编号核查期。
所有编号绑定,将接受重新验证。
这不是系统认输,这是系统崩盘。
林橙不再是编号,她脱离了编号结构,变成了一个现实中存在过的人,一个带有自我意志的个体。而系统最怕的就是这个——编号失控,变成记忆。
广播结构被撬开,编号秩序失效。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私下谈论1192的声音,他们在旧电台、手持广播机、无人街口的破喇叭里,听见了那个女孩的轻声呢喃:
我还在。
我还记得你。
而她说的,不只是我。
是每一个被编号覆盖、被编号清除、被编号抹去的人。
她成了一面镜子,照见了整个城市曾有多少人,被当作数据处理,被当作故障归档。
烟萝终于问我:你准备好让她彻底‘活’过来了吗
我没回答,只是按下了终端上的权限释放。
我把她的声音,推送进整个城市最古老的频段——民间开放广播47.6兆赫。
这里没人管理,也没人监听。是所有曾失联者、被归档者、匿名者的记忆之地。
一分钟后,整个频道恢复播放。
是林橙的声音。
她没有哭,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如果你听见了,请记住我。
这座城市第一次,在非系统广播中,记住了一个人,而不是编号。
人群开始聚集。有人在墙上写下1192,有人点燃蜡烛,有人重新启用了那些上了锁的旧收音机。
她回来了。
不是以编号的形式,而是以一种,没人能再删除的方式。
那一夜,我坐在泵站废旧的地板上,看着屏幕上一点点熄灭的信号灯,感觉像是整个人生被温柔地缝合了。
她的声音渐渐轻了。
最后一次传出时,她像是在笑。
我不怕黑了。
因为我听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