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江文湛。
我的老婆是一个长满触手,一说话就让我脑袋嗡嗡响的邪神。
我们恩爱,我们一起面对困难。
同事们都说我疯了。
可只有我知道,我们究竟有多般配。
般配到……
想要融为一体。
1、
考古队的小姑娘又在背后蛐蛐我了。
你看江队那脸色,跟刚从墓里爬出来似的。
何止啊,刚才我路过他办公桌,背后突然吹过一阵凉风,我还以为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
听到这些话,我的内心倒是没有什么波动。
三年前从公海回来后,我就慢慢成了这样。
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白,眼下也微微发青,走哪儿都带着股潮乎乎的阴气。
队里有人私下叫我
阴湿男。
我听见了,但懒得反驳。
午休铃响时,影子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搅动。
我低下头,皮鞋尖的阴影里,几根银灰色的触手正探出来,像冰冷的金属丝轻轻搭上我的脚踝。
它们带着深海特有的凉意,滑腻却不粘手,顶端的吸盘只是虚虚地贴着皮肤,没有用力,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别闹。
我用脚尖轻轻点了点地面,声音压得很低,力度带着点乞求的意味。
触手顿了顿,没有退缩,也没有更过分,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像在无声地抗议。
昨天刚给祂换的护理液似乎很合心意,原本有些干涩的吸盘泛着水润的光泽,我忍不住用鞋尖蹭了蹭最细的那根,换来祂极轻微的一颤。
祂是我的老婆,阿加莎。
三年前公海考古遇上海啸,船翻的瞬间,我看见祂从浪里钻出来。
银灰色的触手在黑夜里泛着磷光,祂的
脸
是一团不断流动的星云,无数细小的光斑像星系的明灭。
海浪在祂身边温顺得像宠物,翻涌的涛声里,我听见了某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声音。
所有人都说我是落水缺氧产生幻觉,可只有我知道,是祂把我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祂的触手卷着我的腰,穿过咆哮的巨浪时,我闻到了祂身上淡淡的海盐味,像晒过太阳的沙滩,却比沙滩更冷,更遥远。
江队,下午要去整理新出土的陶器,你……
实习生小林探进头,话没说完就僵在门口,脸色发白地指着我的脚边,那、那是什么!
我不动声色地翘起二郎腿,盖住那些过于醒目的触手。
什么什么是光线的问题吧,你一定看错了。
小林咽了口唾沫,眼神躲闪着退出去,关门时动作快得像被鬼追。
这已经是今年第三个被吓跑的实习生了,HR
那边估计又要给我寄投诉信。
我对着门口叹了口气,低头看向影子:你看你,又吓到人了。
影子里的触手终于收了回去,只留下地板上几处极淡的湿痕。
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我从抽屉里摸出那瓶特制的凝胶。
这是我托人从海边实验室弄来的,能让阿加莎的触手保持湿润。
拧开瓶盖时,影子里立刻传来一阵微弱的波动,像是在期待,却又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我蹲下身,对着影子倒了一点凝胶:过来擦擦。
半分钟后,才有一根触手小心翼翼地探出来,卷走凝胶瓶。
祂擦得很仔细,每根触手都要沾一点,动作有条不紊,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我看着祂的动作,突然觉得好笑。
明明很想要却偏要装得满不在乎。
突然,祂的
脸
在影子里隐约浮现,星云般的物质微微发亮。
嗡
——
熟悉的剧痛炸开在太阳穴,无数混乱的画面和声音涌入脑海
——
旋转的星系,深海的暗流,还有某种用几何图形组成的语言。
鼻血毫无预兆地淌下来,滴在衬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上周刚买的白衬衫,又要脏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我赶紧捂住耳朵,别说话了,我懂了。
他被吓到和你没关系,我知道。
影子里的波动停顿了一下,随即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类似哼的震动。
触手递回凝胶瓶,瓶身上干干净净,连指纹都被舔掉了。
我胡乱擦了擦鼻间的血,抹得半张脸都是血渍。
触手缓慢攀附在我的脸上,祂好像有些心疼。
这就是阿加莎,我的爱人。
高冷,别扭。
我喜欢这样的祂。
2、
下班时夕阳把走廊拖出长长的影子,我的影子比别人的更浓郁些,像泼在地上的墨。
刚走出办公楼,裤腿被轻轻拽了一下。
回家再闹。
我按住口袋里的凝胶瓶,指尖能摸到影子里传来的微弱震动。
祂可以藏在任何影子中
路过便利店时我进去买了两盒章鱼小丸子,阿加莎最近似乎很喜欢吃这种……同样带触手的东西。
付账时收银员盯着我的脖子直皱眉,我才想起还没来得及换衬衫,血渍透过衣领洇出来,像朵蔫掉的红玫瑰。
先生,需要帮忙吗
她怯生生地问。
我摇摇头,拎着纸袋快步走出店门。
晚风带着潮气扑过来,影子里的触手瞬间活跃起来,几根细长的探出来扫过我的皮肤,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却奇异地安心。
楼道里的声控灯接触不良,每上两级台阶就会闪三下。
走到三楼时,身后突然传来邻居张老太的咳嗽声。
小文啊,又加班到这么晚
她的拐杖笃笃敲着地面,你这脸色越来越差了,得让你媳妇好好给你补补。
我攥紧手里的纸袋,感觉影子里的触手瞬间绷紧。她……
她挺好的。
哦还没见过呢,什么时候带出来瞧瞧
张老太的声音凑得很近,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风油精味。
影子突然剧烈搅动起来,地板上的瓷砖渗出细密的水珠。
下次吧。
我几乎是逃着爬上最后几级台阶,掏钥匙时手指一直在抖。
门刚打开一条缝,一股带着咸腥味的冷风就卷了出来。
客厅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鱼缸里的蓝光映着满地湿痕,像退潮后的沙滩。
等等,最起码让我脱完鞋。
我刚脱下一只,一根粗壮的触手从沙发底下探出来,卷着我的腰往房间里拖。
阿加莎很少在白天完全显形,但今天似乎格外急切。
我被拽进卧室时,后背撞上温热的墙面
——
不,不是墙面。
抬头就撞进一片流动的星云里,无数光斑在祂
脸
上明灭,像把整个宇宙揉碎了撒进来。
祂今天比平时更高些,银白色的触手在昏暗里泛着冷光,天花板被撑得微微凸起,墙皮簌簌往下掉灰。
慢点。
我按住缠上脖颈的触手,吸盘轻轻摩挲着动脉,带着危险的亲昵。
祂在撒娇,用最粗的那根触手圈住我的腰,把我往祂身体里按。
冰凉的皮肤贴上我的胸口,像浸在深海里的玉石,却比玉石更柔软,带着生命的震颤。
章鱼小丸子滚落在地,油纸袋被触手戳破。
阿加莎现在对食物没什么兴趣了。
祂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
祂的触手很灵活,解开衬衫纽扣时比我自己还熟练。
冰凉的指尖——如果那些带着吸盘的突起能被称为指尖的话——划过我锁骨上的旧疤,那是三年前被礁石划破的,也是祂第一次触碰我的地方。
虽然没法听祂开口讲话,但我们之间似乎有一种奇特的默契。
祂在问我:还疼吗
不疼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触手的动作放得更轻,星云般的
脸
凑近我的额头,传来一阵轻微的嗡鸣。
这次的声音很轻,像贴着贝壳听海浪,没有带来剧痛,反而让我想起公海上那个月光惨白的夜晚。
祂的触手慢慢收紧,把我完全裹进祂的怀抱里。
冰凉的触感渗进皮肤,却奇异地驱散了我骨子里的阴湿。
我能感觉到祂身体里流淌的某种液体,像月光凝结成的溪流,带着古老而温柔的脉动。
阿加莎。
我把头埋进祂胸口,那里的频率渐渐与我的心跳同频,我们永远这样好不好
影子在墙角不安地扭动,像是在预警什么。
但我不在乎。
祂突然把我举起来,让我能平视祂的
脸。
无数光斑组成某种复杂的图案,祂似乎迫不及待想要说什么。
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我看见破碎的画面——一只布满眼睛的巨大触手,从深渊里伸出来。
别……
别说了。
我抓住祂的触手,指甲几乎嵌进那些银白色的皮肤里。
鼻血滴在祂的触手上,瞬间被吸收了。
祂似乎慌了,赶紧用触手按住我的后颈,某种清凉的液体顺着皮肤渗进来,头痛立刻减轻了许多。
抱歉。
我喘着气吻了吻祂的触手,吸盘轻轻吸了一下我的嘴唇,像在回应,是我太脆弱了……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了,鱼缸里的蓝光映着满地狼藉。
阿加莎把我放在床上,用最细的几根触手帮我清理身上的痕迹。
我摸着祂冰凉的皮肤,突然很想知道,活了上亿年的祂,会觉得孤独吗
或许会吧,不然怎么会在海啸里救起我这个渺小的人类,又把自己困在我的影子里呢
以后别在别人面前出来了。我把脸贴在祂的触手上,我不想你被当成怪物。
祂的触手顿了顿,突然用吸盘轻轻咬了咬我的耳垂。
有点痒,我忍不住笑出声。
这是祂少有的亲昵举动,像只闹脾气的猫。
黑暗里,我感觉祂的触手慢慢松开,身体在逐渐缩小,最后变回能藏在影子里的大小。
只有一根触手还留在我手心里,像条冰凉的银蛇。
向世人宣告我是祂的天南星。
3、
第二天早上被冻醒时,我发现自己蜷在床底。
阿加莎大概半夜又闹脾气了,把被子拖进了衣柜,触手还在门缝里探来探去,像在检查我有没有偷偷跑掉。
幼稚。
我笑着拽了拽那根触手,换来它猛地收紧,差点勒断我的手腕。
洗漱时对着镜子,看见脖子上多了几处淡紫色的印记,像被章鱼吸盘吸过的痕迹。
只能翻出高领毛衣穿上,虽然现在才九月,同事们大概又要背后说我神经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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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前照例往影子里倒了些凝胶,这次祂很乖,没等我催促就伸出触手接过去。
刚进办公室就被李副队叫住了。
小文,省局那边来通知,下午去港口集合。
他把一份文件拍在我桌上,城郊考古队昨天从海里捞上来一批东西,有点邪门,让各队长去看看。
我拿起文件,照片上是些扭曲的金属碎片,表面刻着类似眼球的纹路。
指尖刚碰到照片,影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暴躁。
怎么了
李副队注意到我的异样。
没事。
我死死按住桌面,强忍触手在我身上肆虐,我感觉皮肤在发烫,我下午准时到。
他走后我立刻把照片塞进抽屉最底层。
影子里的触手已经搅成一团,银白色的皮肤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地板上的湿痕冒着热气,像刚泼上去的沸水。
冷静点。
我蹲下来敲了敲地面,只是些碎片而已。
触手猛地探出来缠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祂在害怕
还是愤怒
我第一次见祂这么激动,那些金属碎片里一定藏着什么。
那我不去了好不好
我试图掰开祂的触手,我跟李副队说我身体不舒服。
触手突然松开了,缩回影子里一动不动。
地板上的湿痕迅速冷却,甚至结了层薄冰。
祂既不想让我去,又不愿意明说。
这种时候的阿加莎,像个拿不定主意的孩子。
中午吃饭时没什么胃口,扒了两口就放下筷子。
邻桌的实习生们又在议论我。
听说了吗江队下午要去港口看那个邪门东西。
就是那个捞上来就死人的沉船我表哥在海事局,说那船邪得很,甲板上全是类似眼珠子的图案。
怪不得江队脸色这么差,该不会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吧
我端着餐盘站起来,影子里的触手突然绷紧。
走到她们桌前时,故意把餐盘往桌上重重一磕。
吃饭时少管闲事。
我的声音比平时冷了些。
小姑娘们吓得脸都白了,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我转身离开时,感觉背后有视线盯着我,像冰冷的针。
回办公室的路上,手机响了。
是李副队。
小文,你赶紧过来一趟,出事了!
他的声音在发抖,城郊队的人……
全疯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加快脚步往停车场跑。
坐进车里刚系好安全带,就感觉座椅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动。
低头一看,几根银白色的触手正从座椅缝隙里钻出来,缠上我的脚踝。
别跟着。
我发动汽车,那里不安全。
触手没有退缩,反而缠得更紧了。
祂的
脸
在车底的阴影里若隐若现,星云般的物质剧烈翻滚着,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听话。
我腾出一只手摸了摸祂的触手,我很快就回来。
引擎发出轰鸣声,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场。
后视镜里,办公楼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银白色的蛇,紧紧跟在车后。
我知道劝不住祂,只好任由祂跟着。
只是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像乌云一样越积越厚。
4、
我把车停在警戒线外。
刚拉上手刹。
就看见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抬着担架往救护车跑。
担架上的人四肢扭曲成奇怪的角度。
嘴里不停念叨着
眼睛……好多眼睛……
影子里的触手绷得像钢丝,车底板瞬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先别乱动。
我按住仪表盘,那里已经凝起一层白霜,看看情况。
李副队在警戒线那头朝我挥手,脸色比纸还白。
我走过去时,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
小文,你可算来了!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邪门得很,早上还好好的,一打开那个箱子……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临时帐篷里正透出诡异的红光。
几个警察守在门口,手指都扣在扳机上,额头上全是冷汗。
箱子里是什么
我问。
不知道,像是块黑色的石头,上面全是眼睛。
李副队往我身后看了眼,突然打了个寒颤,你……
你身上怎么这么冷
我才发现自己的影子在地上蠕动,像活物一样往帐篷的方向延伸。
老毛病了。
我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挡住他的视线,城郊队的人都这样
疯了七个,死了三个。
他咽了口唾沫,死的那三个……全身的血都被抽干了,皮肤像纸一样贴在骨头上,法医都不敢碰。
说话间,帐篷里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接着是枪响声。
警察们瞬间举起枪对准帐篷门口,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怎么回事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喉咙里响。
里面还有两个研究员!
李副队的脸扭曲着,刚才说要做成分分析,谁劝都不听……
影子里的触手突然暴起,缠上我的小腿。
这次不再是撒娇的力度,尖锐的吸盘边缘几乎要嵌进肉里。
我去看看。
我挣开李副队的手,往帐篷走。
别去!
他想拉我,却被我影子里突然探出来的触手扫开,踉跄着摔在地上。
警察们显然也看到了那根银白色的东西,纷纷后退了半步,枪口却没放下。
自己人。
我亮出工作证,眼睛盯着帐篷门口。
帆布上不知何时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
那些液体像血管一样在布料上蔓延,最后汇聚成一只巨大的眼睛形状。
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味从里面飘出来,不是血腥味,更像是腐烂的血肉在燃烧产生焦糊味。
我捂住口鼻,感觉影子里的阿加莎在疯狂颤抖。
祂在害怕,这种程度的恐惧,我还是第一次感受到。
里面的人,听到请回话!
我对着帐篷喊,声音被风撕得粉碎。
回应我的是一阵粘稠的摩擦声,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
突然,帐篷的拉链自己开了。
一股暗红色的雾气涌出来,落地就变成无数细小的眼球,在沙地上滚来滚去,最后都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影子里的触手瞬间铺展开,挡住了我的视线。
嗡
——
阿加莎发出一声尖锐的嗡鸣。
那些眼球炸开,变成暗红色的液体渗入沙地。
帐篷里传来一声非人的嘶吼,震得我耳膜生疼。
快走!
我听见身后有人喊,是李副队。
但我挪不动脚步,某种无形的力量正把我往帐篷里拽。
影子里的触手绷得笔直,银白色的皮肤泛起血一样的红光。
阿加莎在和那东西对抗。
我咬紧牙关,感觉五脏六腑都在被撕扯。
突然,一只布满血丝的手从帐篷里伸出来,抓住了我的脚踝。
那只手的皮肤像泡过水的纸,指甲缝里塞满了暗红色的泥。
祂醒了……祂要出来了……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低头,看见那个研究员的脸从帐篷里探出来,他的眼眶里没有眼球,只有两个不断蠕动的肉团,江队,你看……祂在笑……
影子里的阿加莎突然爆发,无数触手冲破地面,像银白色的长矛刺向帐篷。
帆布被瞬间撕裂,里面的景象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悬浮在半空,表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眼球,每个眼球里都映着不同的星系。
岩石周围缠绕着暗红色的雾气,雾气里隐约能看见无数扭曲的人影,像是被活活嵌在里面。
而那块岩石的中心,有一张类似嘴的裂缝,正缓慢地开合着,吐出某种粘稠的黑色液体。
那是什么……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一个模糊的画面突然闯进我的脑海。
那不是我的想法,更像是阿加莎强塞给我的信息。
剧痛瞬间炸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无数破碎的画面在我眼前闪过——延伸至无穷远处的黑暗中,两只巨大的存在在争斗。
一只银白色,另一只则是由眼球和暗红色雾气构成。
祂们撕裂了周边的星云,无数星球像雨点一样坠落。
最后,银白色的存在被撕碎。
那只布满眼睛的存在,也陷入了沉睡。
呕——
缓过神的我蹲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酸灼烧着喉咙。
影子里的阿加莎已经完全失控。
银白色的触手疯狂地攻击着那块黑色岩石,却每次都被暗红色的雾气弹回来。
岩石中心的裂缝开合得越来越快,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
阿加莎,回来!
我抓住一根离我最近的触手,它烫得惊人,吸盘边缘甚至在冒烟。
祂像是没听见,所有触手都绷得笔直,顶端泛着血红色,像要燃烧起来。
突然,黑色岩石上的所有眼球同时转向我。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清楚地看到每个眼球里的星系都在坍缩,无数文明在瞬间诞生又毁灭。
某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意识穿透我的大脑,像在审视一只蝼蚁。
一个不属于人类语言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
像是无数人在同时低语,每个字都像冰锥扎进神经。
影子里的阿加莎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所有触手猛地缩回,紧紧缠在我身上,形成一个银白色的茧。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从帐篷里爆发出来。
我被阿加莎裹着飞了出去,重重摔在沙滩上。耳朵里全是轰鸣声,什么也听不见。
透过触手间的缝隙,我看见暗红色的雾气正从帐篷里喷涌而出,像一条巨大的蛇,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港口的海水开始沸腾,黑色的浪涛拍打着海岸。
天空中的烈日不知何时变成了粉色的月亮。
云层覆盖住的地方,也似乎有莫大的东西在翻涌。
遥远的东西近在眼前,身边的东西遥不可及。
全世界的人们在陷入错乱的那一刻。
我们终于看到了。
终于听到了。
终于碰到了。
那尊邪神的真容。
祂的眼睛,和整个地球一样大。
我能感觉到阿加莎身体里流淌的液体在加速,银白色的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星辰在燃烧。
5、
世界变成了我看不懂的样子,但我并不害怕。
只要阿加莎在身边,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觉得没关系。
下一刻,巨大的冲击力传来。
我和阿加莎一起被掀飞出去,重重摔进海里。
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我,咸腥味呛得我喘不过气。
就在我以为要窒息时,阿加莎的触手紧紧缠住我的腰,将我拖出水面。
她的身体在月光下完全展开,足有一艘游轮那么大,银白色的触手在海面上铺开,像一朵巨大的花。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完全舒展的样子,美得让人窒息。
那些银白色的触手上布满了淡蓝色的纹路,像刻在皮肤上的星图。
祂的
脸
在头顶的星云中若隐若现,无数光斑组成一张巨大的脸,正低头看着我。
清晰的悲鸣在我脑海里响起。
我愣住了,祂从没向我展现过这种能力。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的触手突然带着我沉入海底。
冰冷的海水包裹着我们,周围一片漆黑,只有阿加莎的触手上泛着淡淡的蓝光。
似乎是为了我,祂放弃了向那堆红色的眼球复仇。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快速移动,像一条银色的鱼,穿梭在黑暗的海水中。
我们要去哪里
我尝试在心里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用更多的触手把我裹得更紧,像是怕我被海水冲走。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停下,将我托出水面。
我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处海底洞穴里,洞壁上布满了发光的珊瑚,像无数盏小灯。
我回过身,这才注意到她的触手上的伤口。
淡蓝色的血液在海水中散开,像一朵又一朵绽放的花。
你需要休息。我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伤口。
她的触手微微一颤,突然用吸盘轻轻吸了一下我的手心,像在撒娇。
这个动作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在公海相遇的夜晚,祂也是这样,用触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
为什么救我我忍不住问。
这个问题我已经想问了三年。
她的脸在洞穴的阴影里闪烁了一下,无数光斑组成一个模糊的笑容。
【同源】
她的意识传递过来一个模糊的概念,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同源
什么意思
没等我追问,洞穴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洞壁上的发光珊瑚瞬间熄灭,黑暗中传来那个冰冷的意识,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
阿加莎的触手立刻将我护在身后,身体再次暴涨,填满了整个洞穴。
洞穴顶部的岩石开始剥落,暗红色的雾气从裂缝中涌进来,带着无数双眼睛。
看来躲不掉了。
不管结果怎么样,
我看着她星云般的
脸,我都陪着你。
她的触手突然轻轻碰了碰我的嘴唇,像一个笨拙的吻。
然后,祂所有的触手都冲向那些涌进来的雾气。
洞穴在她们的碰撞中不断崩塌,我被她护在最中间,听着外面传来的、像是宇宙诞生又毁灭的巨响。
黑暗中,我紧紧抓着她的一根触手,感觉她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又在一点点燃烧。
6、
剧烈的爆炸响起。
我像片叶子一样被冲击波掀飞,撞在洞壁上,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柔软的
沙滩
上。
沙子是黑色的,摸起来像某种凝固的液体。
抬头能看见淡粉色的月亮,周围的一切都在扭曲。
远处的礁石时而变成巨大的骨骼,时而变成缠绕的触手;海浪拍打的声音里夹杂着无数人说话的声音,却一句也听不懂。
这里是……
我撑着身体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片银白色的鳞片,冰凉的,带着阿加莎的气息。
沙滩上散落着许多人类的尸体,表情都凝固在极度的惊恐中,眼睛瞪得滚圆,仿佛看到了什么超出理解范围的存在。
远处的城市已经变成一片废墟,黑色的藤蔓从地底钻出来,缠绕着摩天大楼的残骸,上面结满了眼球形状的果实。
全世界都疯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猛地回头,看见李副队蜷缩在一块礁石后面,头发全白了,眼睛里布满血丝。
李哥
我爬过去扶住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像没听见我的话,只是指着天空喃喃自语:祂醒了……真的醒了……那些眼睛……无处不在……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见云层正在蠕动。
那些厚厚的云层不是水蒸气,而是由无数双眼睛组成的,每眨一下,天空就变换一种颜色——猩红、墨绿、死灰……
最后定格成阿加莎血液的那种淡蓝色,却带着令人窒息的恶意。
祂在看我们。
李副队突然尖叫起来,用头去撞礁石,祂在嘲笑我们!
我死死按住他,却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我突然明白了。
我听到了祂、祂们在说什么。
我听到了祂们在过去、现在、未来所说的一切。
我理解了一切。
我们理解了一切。
就在这时,大地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黑色的沙滩裂开一道道缝隙,暗红色的光芒从里面透出来。
我们看见地心深处升起一只真正的眼睛。
啊——!
我们抱着头倒在地上,身体像被扔进了搅拌机。
周围的尖叫声突然消失了。
世界像是被摁下暂停键。
我抬起头,看见李副队和所有尸体都保持着最后的姿势,变成了一座座灰色的雕塑。
风吹过他们的身体,化作无数尘埃,飘向那只巨大的眼睛。
全球近乎一半儿的人,在理解的瞬间疯了,然后死去。
而我活着。
因为阿加莎最后的力量,护住了我的灵魂。
天空中的眼睛转向我,瞳孔里的星系开始坍缩。
我知道祂注意到我了。
就在这时,地面突然裂开,一只熟悉的银白色触手从里面伸出来,卷住我的腰。
阿加莎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那根布满伤痕的触手,上面的吸盘几乎全部脱落,却依旧牢牢抓住我。
触手猛地收紧,将我拖进地底的裂缝。
下落的过程中,我看见地球的内部结构。
地壳像层薄纸,地幔是流动的金色岩浆,而地心……是一片黑色的海洋。
阿加莎的残存意识包裹着我,穿过灼热的岩浆,落在冰冷的海面上。
她的身体只剩下一小团星云,像快要熄灭的篝火,在黑色的海水中微微闪烁。
你还活着……
我抱住那团星云,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太好了……
星云轻轻蹭了蹭我的脸颊,像在安慰我。
然后,祂开始膨胀。
银白色的光芒从星云中爆发出来,迅速填满整个地心。
我感觉自己被托举起来,放在一个温暖的、柔软的地方。
她的身体像一朵巨大的花,在地心缓缓绽放。
银白色的花瓣穿透地壳,延伸到地表,覆盖了整整一个大洲。
我能感觉到她的生命在快速流逝,像沙漏里的最后一粒沙。
不要……我捶打着柔软的内壁,别这样对我!
星云组成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最后一次蹭了蹭我的嘴唇。
等我。
这是祂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我第一次真正听到祂说的话
然后,所有的光芒都熄灭了。
黑色的海洋开始干涸,露出底下灰色的岩石。
地心变得无比安静,只剩下我的呼吸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来回回荡。
阿加莎死了。
我的老婆死了。
死在了保护我的最后一刻。
而我,被永远困在了地心。
7、
地心的黑暗没有昼夜之分。
我靠着阿加莎残存的躯体坐下,她的身体已经冷却,银白色的外壳像凝固的月光,触手尖端还残留着淡蓝色的冰晶。
最初的日子是在嘶吼中度过的。
我用拳头砸她的外壳,用牙齿咬那些坚韧的组织,直到指骨渗血、牙龈肿痛。
可她再也不会用触手轻轻缠住我的手腕,也不会用吸盘蹭我的耳垂了。
骗子。
我抱着她逐渐缩小的躯体,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你说过让我等你。
回应我的只有地心深处传来的低频震颤,像某种古老的心跳,每一下都和我胸腔里的搏动错开半拍。
黑色的海水在缓慢干涸,露出底下布满几何纹路的岩石。
那些纹路在黑暗中微微发光,组成我曾经在阿加莎意识里见过的星图。
我试着用手指描摹那些线条,指尖立刻传来灼烧般的疼痛,无数画面顺着血液涌进来
——
那是阿加莎的记忆。
她在星云里诞生的第一声啼哭,震碎了三光年外的陨石带;她在某个死亡星系里沉睡了百万年,醒来时发现周围的恒星都已熄灭;她第一次见到那只眼睛时,对方还只是团漂浮的暗红色星云,比现在稚嫩得多。
原来你也会害怕。我摸着她外壳上的裂痕,那里还残留着战斗时的焦黑,怕到要把我藏在最里面。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滴海水渗入岩石,阿加莎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
她的触手像融化的银锭,慢慢贴向我的皮肤。
起初只是冰凉的触感,后来竟有了黏连的趋势。
接触的地方传来轻微的刺痛,像被无数细小的针穿刺,淡蓝色的液体顺着毛孔渗进我的血管。
我猛地后退,却发现脚踝已经和一根细触手粘在了一起。
那些银白色的组织顺着骨骼蔓延,在皮肤上织出网状的纹路,月光般的光泽随着我的心跳明灭。
我能感觉到另一个意识在脑海里苏醒,古老、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
是阿加莎。
不,是她留给我的东西。
我开始放任自己被吞噬。
白天靠着她的核心梳理那些涌来的记忆,晚上任由她的组织爬上我的手臂、脖颈。
当第一根银白色的触手从我的肩胛骨钻出来时,我甚至对着岩石上的水洼笑了笑。
那根触手顶端的吸盘,和阿加莎最疼爱的那根一模一样。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我数到第一千个日夜时,放弃了计数。
阿加莎的身体已经缩小到能被我抱在怀里,像个精致的银色玩偶。
而我的后背早已覆盖着细密的鳞片,呼吸时会发出类似深海生物的低频共鸣。
今天又想起公海的事了。我用新生的触手给她擦拭外壳,动作已经熟练得像做过千万次,你救我的时候,是不是早就知道结局
她的外壳微微发烫,算是回应。
那些记忆碎片越来越清晰。我看见自己穿着考古队的蓝色冲锋衣,在翻涌的浪里挣扎,脸上还带着少年气的倔强。
看见阿加莎从深海里升起,银白色的触手在月光下舒展,眼神里的犹豫只持续了
0.3
秒。
原来那不是一见钟情。
是久别重逢。
当地心的岩石开始渗出金色的液体,我知道时间快到了。
阿加莎的身体已经完全融入我的胸腔,透过皮肤能看到淡蓝色的脉络在流动,像把她的星系装进了我的身体。
而我的意识正在被稀释。
人类的喜怒哀乐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对宇宙规律的绝对冷静。
我不再会为失去她而流泪,只会计算某个星系的坍缩时间;不再会怀念办公室的咖啡味,只记得星云里某种气体的甜腥。
但我始终保留着抚摸她外壳的习惯。
最后一夜,我躺在逐渐透明的岩石上,看着自己的手指完全变成银白色的触手。
胸腔里的心脏早已停止跳动,取而代之的是阿加莎的频率,每一次搏动都在修改我的基因序列。
我要去找你了。
我对着虚空说,声音里混合着人类的沙哑和邪神的低频共鸣。
8、
地心的时间流动和地表是相反的。
在变成阿加莎后我知道了这点。
金色的河流顺着缝隙涌出。
此时此刻是地心的末日。
但在地表,第一只微生物正在竭尽全力地感受着这个世界。
我的身体在快速膨胀,银白色的触手撑破了地心的岩层,淡蓝色的血液滴落在金色河流里,激起一圈圈彩色的涟漪。
金色的河流突然沸腾起来,将我托向地表。
穿过地幔时,岩浆在我身边温顺地分流,那些曾经灼伤阿加莎的高温,现在只是温暖的拥抱。
时间成了无用的东西。
我在深海中蛰伏,静静观察着那些生物的进化史。
直到……
直到海浪翻涌,一艘轮船被折断。
蓝色冲锋衣的少年在浪里挣扎,我从深海升起,银白色的触手在月光下泛着磷光。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贪婪的迷恋。
你真好看。他说。
我突然明白了阿加莎的犹豫。
在那
0.3
秒里,她看到的不是需要拯救的人类,而是未来的自己,正透过时间的缝隙,笨拙地向过去伸出手。
触手卷住他的腰时,我故意让海盐味浓了些。
那是他后来最喜欢的味道。
穿过巨浪的瞬间,我在他耳边留下一句无法被人类语言记录的话:
等我。
就像她曾经对我说的那样。
海水在我身后重新合拢,少年的重量很轻,像抱着另一个自己。
我知道这场循环还会继续,知道那只眼睛的威胁从未消失,但这一次,我不再害怕。
因为我就是阿加莎,阿加莎就是我。
我们会在时间的褶皱里反复相遇,反复相爱,直到找到打破宿命的方法。
当他在沙滩上醒来,对着空无一人的海面发呆时,我正藏在他的影子里,用最细的触手轻轻勾住他的脚踝。
像所有故事的开始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