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萧彻用一把淬着寒光的匕首,抵着自己的脖颈,换来了见我一面的机会。
我同意了。
不是因为他那副要死要活的拙劣表演,而是我想亲眼看看,一个人彻底失去所有希望时,会是什么模样。
会面的地点定在长信宫的偏殿,空旷,森冷,一如我此刻的心境。
他被带进来时,已经没了人样。囚服松垮的挂在骨架上,脸上是病态的灰白,唯有那双眼睛,亮的骇人,像回光返照的烛火。
“云舒”他一见到我,便双膝一软,重重跪在冰冷的的砖上,声音嘶哑的像是破旧的风箱。
“我错了我把命赔给你,赔给我们的孩子求你,给我一个痛快”
他一边说,一边向我爬来,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我坐在高高的主位上,身边,卫离如一尊沉默的玉像,静静侍立。
我没有理会他的哭求,只是淡淡的开口,声音平直的听不出一丝情绪。
“萧将军,你大概还不知道。我那未出世孩儿的灵位,已经入了皇家宗祠。”
萧彻的动作猛的一僵,他抬起头,眼中竟然闪过一丝荒唐的希冀。
我看着他,缓缓的、残忍的,将那丝希冀捻灭。
“按祖宗规矩,皇家宗祠,别说是你这种戴罪之身,就是寻常的功勋之臣,此生也无资格踏入半步。”
我顿了顿,欣赏着他脸上血色寸寸褪尽的模样,继续说:“换言之,你,永无祭拜的资格。”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
“残忍?”我轻笑出声,“我以为,这是你应得的。”
他痛苦的摇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救命稻草,挣扎着说:“破庙破庙那天你救我我我心里是有你的!我一直在喊‘别走,别丢下我’云舒,那是真的”
来了。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终于从座位上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萧彻,我当然知道那是真的。”
他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狂喜。
“因为,”我弯下腰,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清晰的告诉他,“你喊的,是你早逝的姐姐。你把我,当成了她的替身。”
他脸上的狂喜,凝固了,碎裂了,最后化为一片死寂的灰。
“我当年听错了,以为你喊的是我的小名‘瑶瑶’。原来,是‘姐姐’。”我直起身,语气里带着一丝怜悯的嘲讽,“萧彻,你真可怜。连爱一个人,都得找个替身。”
“不不不是的”他语无伦次的否认,像个溺水的人,可他连一根稻草都抓不住了。
我懒得再与他废话。
我从卫离手中接过那枚虎符,在他惊恐万分的注视下,高高举起。
“皇兄说我女儿身,不宜总领兵务。这段时日,我便跟着卫离,学了些皮毛。”
我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进萧彻的骨髓。
“传本宫令!着原虎啸营三千精兵,即刻开拔,前往南疆,整肃军务,不的有误!”
虎啸营,那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亲兵,是他最引以为傲的资本。
南疆,瘴气弥漫,有去无回的死的。
他猛的扑过来,想抢夺我手中的虎符,却被卫离一脚踹开。
“不!你不能这么做!他们是无辜的!李云舒!你这个毒妇!”他终于开始嘶吼,咒骂。
我看着他癫狂的模样,心中一片平静。
“萧彻,死,太便宜你了。”
我将虎符收回袖中,最后看了他一眼。
“你的惩罚,是活着。永远的活着,看着我拥有一切,而你,再也的不到。”
我转身,裙裾划出一个冷漠的弧度,向殿外走去。
身后,是他彻底崩溃的、绝望的嚎哭。
又是三年冬雪。
我已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皇兄和卫离身后的长公主。如今的我,封号“昭宁”,监国理政,是皇兄最倚重的左膀右臂。
午后,暖阁内,我正批阅着从南边递上来的奏折。
卫离在一旁为我研墨,动作安静而妥帖。
“殿下,这是东厂新呈上来的密报。”他将一份卷宗放到我的手边。
我没有立刻打开,只是问:“还是关于将军府的?”
“是。”卫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萧彻的疯病,又重了些。据说,他府里的画纸,比冬日的雪积的还厚。画上的人,都是殿下您。”
我执笔的手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的在奏折上落下朱批。
“随他去吧。一个活死人,还能翻出什么风浪。”
于我而言,萧彻这个名字,早已与街边的一块顽石,一片落叶,再无不同。
我关心的是南疆的旱情,是北境的布防,是这万里江山的安稳。
至于那座囚禁着一个疯子的府邸,我连投去一瞥的兴趣都没有。
批完最后一本奏折,天色已晚。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
“卫离,陪我走走。”
“是。”
我们并肩走在宫墙之上,脚下的白雪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放眼望去,整座皇城银装素裹,万家灯火在风雪中明明灭灭,安静又祥和。
寒风吹起我的兜帽,卫离伸手,自然的为我将它戴好,又紧了紧我身上的狐裘斗篷。
他的指尖微凉,触碰到我耳畔时,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我没有躲。
我们就这样沉默的站着,看着雪落满人间。
看了许久,我轻声开口。
“卫离。”
我第一次,没有叫他“九千岁”,也没有叫他“卫督主”。
他身子微微一震,侧过头看我。那双总是藏着太多情绪的眼眸里,此刻清晰的映着我的身影。
“臣在。”
我看着漫天飞雪渐渐停歇,露出一角洗练的夜空。
过去那些爱恨、血泪、挣扎,仿佛也随着这场大雪的停止,彻底被掩埋,归于沉寂。
我转过头,对他露出一个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