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回被斩首那夜,我看见谢危站在城楼冷眼旁观。
>前世他算无遗策,唯独算漏了我的真心赴死。
>今生我避开所有死局,却逃不过他精心织就的网。
>他假死那日,血染红整座城楼。
>遗书只有一句:阿微,往前走,别回头。
>被迫改嫁太子的合卺夜,他递来交杯酒。
>我摔碎酒杯的刹那,看见他袖中滑落谢危的密令:
>待她饮下此酒前尘尽忘,予她一世无忧。
>合卺酒里装的,是谢危用命换来的忘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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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又是雪。
寒意像无数细小的针,密密匝匝扎进裸露的颈子里。意识被刺骨的冷猛地拽回躯壳,沉重的眼皮掀开一道缝隙。
入眼是混沌的夜,鹅毛般的雪片被风卷着,狂暴地扑打下来。远处城楼上昏黄摇曳的风灯,在漫天飞白里挣扎出几点微弱的光晕,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心跳。
身下是粗粝冰冷的木台,弥漫着一种陈年血垢混合着腐朽木头的气味,直冲鼻腔。铁锈的腥气,冰冷刺骨。手腕脚踝被粗糙的麻绳死死勒紧,磨破了皮肉,火辣辣地疼。每一次试图挣扎,那绳索就仿佛要勒进骨头里。
我回来了。
回到了承平十七年,腊月二十三,子时三刻。
前世被推上断头台的这一刻。
风雪咆哮着灌入耳中,裹挟着下方无数看客兴奋又麻木的嗡嗡议论。刽子手就站在几步之外,抱着他那柄巨大的、刃口在风雪里泛着幽冷哑光的鬼头刀,呵出的白气瞬间就被狂风撕碎。他粗壮的胳膊裸露在寒冷的空气里,虬结的肌肉微微起伏,透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冷酷。
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前世头颅滚落时那瞬间的剧痛和彻骨的冰冷,清晰得如同附骨之疽,狠狠啃噬着此刻的神经。恐惧像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蜿蜒而上,盘踞在头顶,带来阵阵眩晕。
不!绝不能重蹈覆辙!
求生的本能如同被点燃的野火,瞬间烧尽了四肢百骸的僵硬。我猛地扭动身体,试图挣脱绳索,粗糙的麻绳更深地陷进皮肉,带出新的刺痛,却撼动不了分毫。
时辰快到了吧刽子手旁边一个衙役搓着手,声音带着点不耐烦的哆嗦,朝城楼方向努了努嘴。
这句话如同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城楼!
我猛地抬头,视线穿过狂舞的雪幕,死死钉向那巍峨城楼的最高处。
那里,风灯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玄色大氅被朔风卷起,猎猎作响,如同夜色里一只巨大的、不祥的鸦翼。他静静地立在那里,隔着遥远的风雪,隔着下方蝼蚁般攒动的人头,隔着生与死的鸿沟。
谢危。
是他。前世我头颅滚落前,最后映入眼帘的,就是这道身影。冷漠,疏离,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祇,俯视着祭坛上待宰的羔羊。
前世所有的痴念、所有的妄图靠近、所有飞蛾扑火般的炽烈,都在那冷漠的一瞥里,被风雪冻成了齑粉。我为他传递消息,为他周旋于虎狼之间,最终却成了他棋局里一枚可以随手抹去的弃子,在这风雪夜被推上断头台。而他,连一丝眼波都吝于给予。
冰冷的恨意,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战栗,在血液里奔涌、咆哮。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木板的缝隙里,折断的痛楚带来一丝清醒。重活一世,谢危,你的棋局,我沈知微,不奉陪了!
就在刽子手活动肩膀,沉重的鬼头刀即将扬起,刀锋割裂空气的细微嗡鸣仿佛已近在耳畔的刹那——
刀下留人——!
一声尖利得变了调的嘶吼,撕裂了风雪和喧哗,由远及近,破空而来!
马蹄声如闷雷滚动,踏碎了刑场死寂的节奏。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冲破风雪,直闯法场!马背上的人影几乎伏在马颈上,手中高举一枚令牌,在风灯的光线下反射出刺目的金光。
陛下急诏!沈氏女一案存疑!即刻停刑!押回天牢候审——!
那候审二字,如同赦免的天音,重重砸在刑场中央。
刽子手扬起的刀僵在半空,脸上横肉抽动,愕然与不甘交织。监斩官猛地从座位上弹起,脸色煞白,伸长了脖子死死盯着那枚越来越近的金牌。
金牌停在我眼前。持令者翻身下马,动作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金牌在此!违令者,斩!
绳索被粗暴地砍断。身体骤然失去束缚,却因长时间的捆绑和极致的恐惧而酸软无力,向前扑倒。冰冷的雪立刻糊满了口鼻,呛得我剧烈咳嗽。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冲上来,毫不怜惜地将我架起,拖向囚车。
在身体被强行拖离断头台的瞬间,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再次抬头,望向那城楼高处。
风雪似乎小了些。那玄色的身影依旧伫立着,像一块亘古不变的礁石。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人世的喧嚣与死寂,我仿佛感觉到,一道目光,穿透了重重风雪,落在了我的身上。
不再是前世那种纯粹的、俯瞰尘埃的漠然。
那目光里,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什么
探究意外抑或是……棋局被打乱时,棋手那一瞬间的凝滞
没等我看清,身体已被狠狠掼入冰冷的囚车。沉重的铁栅栏哐当一声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城楼上那道莫测的身影。囚车在风雪中吱呀前行,碾过刑场边缘冻结的血污。我蜷缩在冰冷的角落,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身体筛糠般发抖。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杂着对那道目光的惊疑,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理智。
谢危,这一次,你究竟又在算计什么
***
厚重的玄铁牢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哐的一声闷响,隔绝了外面通道里微弱的光线和阴冷潮湿的空气。狭小的天字号囚室里,只剩下墙壁上一点如豆的油灯,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
这里比之前待过的普通牢房更冷、更静,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和心脏每一次沉重的搏动。前世,我根本没有机会踏入这里。这一次,因为那枚及时的金牌,因为案情存疑,我竟被投入了这座专门关押重犯、几乎等同于死缓监牢的地方。
沈姑娘,请。引路的狱卒声音平板,指了指角落里一张铺着薄薄稻草的石板床,便转身退了出去。锁链滑动的哗啦声再次响起,宣告着彻底的禁锢。
我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下来,寒意立刻透过单薄的囚衣刺入骨髓。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断头台上那濒死的寒意似乎已经沁入了灵魂深处。我用力抱紧自己,指甲几乎要掐进手臂的皮肉里,用真实的痛感来确认:活着,我还活着。逃过了那必死的一刀!
然而,那城楼上穿透风雪的目光,却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心头,带来更深的不安。谢危,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金牌,看到了我死里逃生。他那深不见底的棋盘上,我这颗本该被吃掉的棋子,又回到了盘面。他会怎么做下一步,他又会把我推向哪里
沈知微,你果然命大。
一个冰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死寂的囚室门口响起。
我猛地抬头。
囚室铁栅栏外,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个人。依旧是玄色,却不是谢危那标志性的、带着某种尊贵暗纹的大氅。来人穿着玄色的紧身夜行衣,脸上覆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黑色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昏暗油灯的映照下,锐利得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正毫无温度地审视着我。
你是谁我的声音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干涩嘶哑。
黑衣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隔着冰冷的铁栏,继续用那种毫无起伏的语调说道:主子让我带句话给你。
主子……谢危!
心脏骤然缩紧。
他说,黑衣人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我耳中,‘想活,就记住,三日后子时,无论听到什么动静,不要看,不要问,蜷缩在角落,抱紧头。’
说完,不等我有任何反应,黑影如同鬼魅般向后一退,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通道的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冰冷的话语,如同带着倒刺的铁钩,牢牢钉在了我的脑海里。
三日后子时不要看不要问
什么意思谢危在警告我什么还是在……安排什么
巨大的疑云和冰冷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我蜷缩在冰冷的石床上,抱紧双膝,将脸深深埋进去。油灯的火苗在墙壁上不安地跳动,拉长我扭曲摇晃的影子,如同黑暗中无声狞笑的鬼魅。时间,在死寂和寒冷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
接下来的两天,天牢里死水微澜。每日只有狱卒准时送来冰冷粗糙的饭食和水,铁门开启关闭的声音是唯一的节奏。无人提审,也无人探视。我像个被遗忘在角落的物件,只有那晚黑衣人的警告,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我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
第三日入夜,气氛陡然变得不同。
晚饭送来得比平时晚了许多,送饭的狱卒也换成了两个生面孔,眼神闪烁,动作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焦躁,像暴雨来临前沉闷的雷声,压在每一个角落。隔壁囚室那个终日疯疯癫癫、唱着不成调小曲的老囚徒,也反常地安静下来,蜷缩在黑暗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子时将近。
我早已按照那警告,缩在了囚室最内侧、最远离铁门的角落。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石墙,双臂紧紧抱住屈起的膝盖,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只留下一点点缝隙,足以听到外面的动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擂鼓般的声响在死寂中震得自己耳膜发疼。每一寸肌肉都僵硬如铁,血液却冰冷得仿佛凝固。
时间一点点爬向子时。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连油灯的火苗似乎都停止了跳动。
突然!
轰——!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如同地底深处炸开的惊雷,猛地撼动了整座天牢!脚下的石板地面剧烈地颤抖起来,灰尘簌簌地从头顶落下。紧接着,是无数碎石砖块坍塌坠落的巨大轰鸣!
来了!
我死死咬住下唇,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几乎要把自己嵌进石墙里。尖叫声、哭喊声、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声、混乱的奔跑声、绝望的咒骂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从通道的各个方向汹涌灌入!外面彻底乱了!
劫狱!有人劫狱——!
拦住他们!放箭!
天杀的!西边牢墙塌了!快堵住!
救命啊——!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毁灭的交响。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硝烟和尘土的气息,刺鼻地钻了进来。喊杀声越来越近,兵刃交击的铿锵声就在囚室外的通道里激烈响起,震得铁栅栏嗡嗡作响。惨叫声近在咫尺,温热的液体似乎溅到了铁栏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嗤声。
我死死闭着眼,将头埋得更深,用尽全力抵抗着抬头去看、去探究的本能。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克制而剧烈地颤抖着。谢危……这就是他警告的动静他算到了今夜会有劫狱他让我避开……仅仅是为了让我在这场混乱中活下来还是……这混乱本身,就是更大棋局中的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外面的喊杀声渐渐由激烈变得零散,最终平息下去,只剩下伤者断续的呻吟和狱卒气急败坏的呼喝、收殓尸体的沉重拖拽声。
直到铁链滑动的声音再次响起,牢门被打开,一个疲惫而惊魂未定的狱卒举着火把探进来,看到蜷缩在角落、毫发无损的我时,明显松了口气:沈姑娘你……你没事就好!天杀的乱党,竟敢劫天牢!幸亏没波及这边……
我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借着狱卒手中火把跳动的光芒,我看向囚室门口的地面。
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迹,像狰狞的毒蛇,蜿蜒着爬过冰冷的地面,一直延伸到通道深处,消失在浓重的黑暗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是这场混乱无声的注脚。
谢危……
我扶着冰冷的石壁,用尽全力才支撑着虚软的身体站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走到铁栏边,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铁条,上面还残留着几点黏腻的、尚未干透的暗红。
那个黑衣人带来的警告,救了我的命。却也像一根冰冷的丝线,悄然缠上了我的脚踝。这丝线的另一端,牢牢攥在城楼之上、那个玄衣如墨的男人手中。
***
天牢劫狱的风暴,在皇城掀起了滔天巨浪。皇帝震怒,一连数日,京畿卫戍如临大敌,城门紧闭,缇骑四出,空气中都弥漫着铁锈和恐惧的味道。然而,这场风暴的中心——天牢深处,反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依旧被关在那间冰冷的天字号囚室。无人提审,也无人再送来任何只言片语。仿佛谢危那晚的警告,连同那场血腥的混乱,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直到第七日清晨。
牢门沉重的锁链被哗啦打开,进来的却不是送饭的狱卒。为首者身着内侍监的深紫色蟒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身后跟着两名捧着小漆盘的低阶内侍。
沈氏女,沈知微尖细的嗓音在狭小的囚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站起身,沉默地点了点头。
紫袍内侍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片刻,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他微微抬手,身后一名内侍立刻躬身将手中的漆盘呈上。盘子里并非笔墨,而是一套折叠整齐的衣物,素雅的月白色细棉布裙,料子虽不华贵,却干干净净。
皇恩浩荡。内侍监的声音平板无波,念你沈氏一门昔日微功,查你卷入逆案,或为他人构陷利用,尚无确凿铁证。陛下开恩,免你死罪,削去一切名籍,即日……逐出京城。永世不得再踏入京畿半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套衣物,换上吧,有人在外等你。
逐出京城永世不得踏入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我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前世,沈家满门抄斩,我身首异处。今生,竟只是削籍流放这结果好得超乎想象,甚至……好得不真实。
是谁是谁在这惊涛骇浪之后,悄然拨动了命运的转轮是那枚及时的金牌是谢危那句警告还是……那场看似混乱的劫狱背后,另有一只看不见的手
我沉默地接过衣物。冰冷的棉布触感,却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生的暖意。
没有梳洗的地方,只能在冰冷的囚室里,背对着牢门,换上这套干净的衣裳。褪下肮脏破烂的囚服,换上素净的布裙,仿佛也褪去了一层无形的枷锁。当最后一丝褶皱被抚平,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
紫袍内侍依旧面无表情,侧身让开通道:走吧。
沉重的脚镣被除去,只留下手腕上象征性的绳索。我跟着内侍,一步一步走出囚室,走过那条弥漫着血腥、硝烟和绝望气息的漫长通道。两旁囚室里的目光,或麻木,或嫉妒,或怨毒,如同实质般刺在身上。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道厚重的铁门。门被推开,久违的天光,刺得眼睛生疼。我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门外,并非想象中押送流放的囚车和凶神恶煞的差役。
只有一辆青布围幔、极其普通的骡车。车辕旁,站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干瘦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眼神浑浊,微微佝偻着背,一副老实巴交、常年奔波在外的车把式模样。
他看见我出来,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默默地从怀里摸出一块用油纸包好的、硬邦邦的粗面饼子,和一个沉甸甸的旧水囊,双手捧着,恭敬地递了过来。动作间,手腕处露出一截洗得发白、但浆洗得异常干净的袖口。
小姐,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乡音,老奴……送您一程。
那小姐二字,叫得极其生涩,仿佛多年未曾出口。
内侍监不再多言,只朝那车夫微微颔首,便转身带着随从,消失在阴暗的牢门深处。
我接过饼子和水囊。饼子冰冷坚硬,水囊沉重坠手。目光落在车夫那截异常干净的袖口上,再抬起,看向他那张被风霜侵蚀、布满沟壑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与这张脸格格不入的平静。
这平静,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
是他吗谢危这就是他为我安排的生路一个看似平凡无奇的车夫,一辆不起眼的骡车,一条通往京城之外、永不能回头的路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如同巨兽蛰伏的、吞噬了无数人性命的黑色天牢。高耸的围墙,厚重的铁门,在冬日的阳光下,依旧散发着阴森冰冷的气息。然后,我没有任何犹豫,抬脚,一步,踏上了骡车那简陋的车板。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吱呀声。京城巍峨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如同关闭了一个充斥着血腥、权谋和谢危身影的噩梦。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萧瑟的冬日景象和城门口盘查士兵警惕的目光。小小的车厢里,只剩下我和那个沉默的车夫,以及车轮单调的滚动声。
他佝偻着背,专注地驾着车,仿佛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让这骡车平稳前行。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稳稳地握着缰绳,指关节微微泛白。
我靠在冰冷的车壁上,捏着那块硬邦邦的饼子,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车夫的后背。
他袖口那抹异常的洁净,和他佝偻身形下透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稳气息,在脑海中反复交织。这绝非一个普通的乡野车夫。
老伯,我开口,声音因为长久的沉默而有些沙哑,我们……去哪里
车夫没有回头,只有嘶哑的声音伴着车轮声传来:小姐放心。老奴……定把您送到该去的地方。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主子……都安排好了。
主子。
这两个字,像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心底那扇沉重的门。
谢危!果然是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心头。是恨前世他袖手旁观的冷漠,断头台上那刻骨的寒意从未消失。是怒他像摆弄棋子一样,将我推入天牢,又在这滔天风波后轻描淡写地将我送出漩涡。是……一丝微弱到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他终究没有让我死他安排了这一切,只为给我一条生路
他……我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千头万绪堵在胸口,竟不知该问哪一句。问他的目的问他的算计还是问……他为何要救我
车夫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侧身,浑浊的眼睛似乎透过车帘的缝隙望了一眼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声音低得几乎被车轮声淹没:
主子说……让您往前看。京城……忘了吧。
往前看……忘了……
我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饼子,坚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谢危,你亲手织网将我卷入,又亲手将我推出。一句往前看,一句忘了,就想抹平这一切你究竟在布一个怎样惊天动地的局而我沈知微,在你眼中,除了是一枚用过即弃的棋子,是否……也曾有过一丝别的分量
骡车在颠簸的官道上摇晃前行,载着满腹的疑云和无处宣泄的复杂心绪,驶向未知的安全之地。京城巍峨的轮廓,终于彻底消失在冬日迷蒙的地平线下。
***
骡车在官道上颠簸了整整五日。
车夫沉默得像块石头,除了必要的问询,几乎不发一言。每日只在固定的时辰停下,寻一处背风的角落,从车厢底下取出同样硬邦邦的干粮和冰冷的清水。他吃得极少,喝得也少,大部分时间都警惕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扫视荒野时,会偶尔掠过一丝鹰隼般的锐利,稍纵即逝。
第五日黄昏,骡车终于偏离了宽阔的官道,驶入一条狭窄崎岖的山路。两侧是连绵起伏的黛色山峦,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莽幽深。空气变得清冽湿润,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山路盘旋向上,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一个小小的村落依偎在山坳里。几十户人家,白墙黑瓦的房舍错落有致,屋顶上飘散着淡淡的炊烟。村口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枝干虬结,虽在冬日里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却依旧能想象出夏日里遮天蔽日的浓荫。树下一条清澈的小溪蜿蜒而过,水声淙淙。
云溪村。车夫嘶哑的声音响起,第一次主动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到了。
骡车在村口停下。车夫动作利落地跳下车辕,对着村口几个好奇张望、穿着厚厚棉袄的孩童和一个扛着锄头归来的黝黑汉子点了点头,似乎早有默契。
老丈,辛苦!那汉子放下锄头,笑容憨厚地迎上来,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淳朴和善意,这位就是沈家姑娘吧一路受累了!快进村歇歇脚!
车夫没有过多寒暄,只是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旧钱袋,塞到汉子手里,又低声交代了几句。汉子连连点头,看向我的眼神更添了几分郑重。
姑娘放心,汉子转向我,搓着手,笑容朴实,村东头那间向阳的屋子,李婶子都收拾妥当了!干净着呢!被褥都是新晒的!往后啊,缺啥少啥,跟俺们说一声就成!俺们云溪村,虽然偏了点,但人心实诚!
车夫默默地从骡车上卸下一个小小的、半旧的蓝布包袱,递给我。里面只有几件同样素净的换洗衣物,还有一小包碎银子——不多,但足够一个女子在乡间生活一段时日。
小姐,车夫的声音依旧嘶哑,却似乎柔和了一丝,保重。他浑浊的眼睛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里,似乎包含了太多我无法解读的东西——有完成任务的释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或许……还有某种无法言说的嘱托
他不再多言,利落地掉转车头。那辆载我逃离京城漩涡的青布骡车,在暮色四合的山道上,吱吱呀呀地远去了,很快便消失在苍茫的群山剪影里。
姑娘,跟俺来吧!憨厚的汉子热情地招呼着,提起我那个轻飘飘的包袱。
我跟着他,踏进了云溪村松软的土地。脚下是真实的泥土气息,耳边是溪水的低吟和远处隐约的犬吠鸡鸣。空气清冽,吸入肺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虚幻的安宁。
村东头那间小屋,果然如汉子所说,干净整洁。小小的院落,三间正房,墙壁是新刷的白垩,散发着淡淡的石灰味。屋里的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柜、两条长凳,但都擦拭得发亮。床铺上,浆洗得发硬的蓝花布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阳光晒过的、暖融融的味道。
李婶子是个慈眉善目、手脚麻利的中年妇人,送来了一小罐还冒着热气的稀粥和一小碟腌菜,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村子的情况、该去哪里打水、哪家可以换些米粮布匹……热情得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我坐在冰冷的床沿,捧着那碗温热的稀粥,指尖传来的暖意如此真实,却又如此陌生。环顾着这间狭小却安稳的屋子,一种巨大的茫然感,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
逃离了断头台,逃离了天牢,逃离了京城的腥风血雨……然后呢谢危将我安置在这与世隔绝的山坳里,一句忘了,就真的能忘了吗他布下天罗地网,将我网罗其中,又亲手将我放逐。他究竟在下一盘怎样的大棋这看似平静的安全之地,是否又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棋格
夜色渐深,山村的冬夜寂静得能听到雪落的声音。我躺在散发着阳光气息的被褥里,却毫无睡意。窗外,是漆黑一片的连绵群山,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守护着,也隔绝着。谢危的身影,城楼上的冷漠,天牢里的警告,车夫袖口的洁净……一幕幕在黑暗中反复交织、闪回。
心,在短暂的安宁后,被更深的迷雾和无声的暗涌紧紧攫住。这山坳里的静,静得令人心慌。
***
时光在云溪村缓慢流淌,如同村口那条淙淙的小溪,不疾不徐。冬去春来,山坡上覆着的积雪悄然消融,裸露出湿润的深褐色泥土,枯黄了一冬的野草,试探着抽出细嫩的绿芽。
日子过得简单到了极致。每日清晨,踏着沾满露水的青草去溪边汲水,冰冷的溪水能让人瞬间清醒。跟着李婶子去村后向阳的山坡上开垦一小片荒地,学着辨认野菜,笨拙地挥舞锄头,掌心很快磨出了薄茧。用那点碎银子向村人换些米粮、种子,还有几只毛茸茸的小鸡雏。
生活被最原始的劳作填满,劈柴、生火、煮粥、喂鸡……身体在疲累中变得结实,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似乎真的被这山野的清风、泥土的气息、溪水的凉意,一点点冲刷淡去。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京城断头台的风雪、天牢里的血腥和那个玄色的身影,仍会猝不及防地闯入梦境,带来一身冷汗。但醒来后,看着窗外熹微的晨光,听着屋檐下雏鸡稚嫩的啾鸣,那惊悸便会慢慢平复。
谢危……这个名字,连同那个权谋倾轧、步步杀机的世界,仿佛真的被这重重叠叠的山峦阻隔,成了一个遥不可及、渐渐褪色的噩梦。
直到暮春的一个傍晚。
夕阳的余晖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浓烈的橘红,云溪村笼罩在温暖而慵懒的光晕里。我正蹲在院角新搭的简陋鸡舍旁,撒着谷粒,看那几只半大的鸡雏争抢啄食。
沈家姑娘!沈家姑娘!村口方向传来急促的呼喊,是那个常去山外集镇上跑动、消息颇为灵通的年轻后生王二柱的声音,带着一种山村里罕见的、近乎恐慌的尖利。
我直起身,心头莫名一跳。
王二柱气喘吁吁地冲进小院,脸上是奔跑后的潮红,眼睛里却盛满了惊惧和难以置信的光:出……出大事了!天大的事!京城……京城变天了!
他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声音因为激动而断断续续:刚……刚听官道上回来的行商说……说咱们的丞相……谢……谢危谢大人!他……他死了!
哐当!
我手中的小木碗脱手坠落,砸在鸡舍的木栅栏上,谷粒撒了一地。几只受惊的鸡雏扑棱着翅膀四散逃开。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片冰冷的空白。耳边嗡嗡作响,王二柱后面的话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
……说是……在城楼上……被……被乱箭穿心……血……血流了一地……人都……都凉透了……
……陛下震怒……全城戒严……抓了好多好多官儿……
……天塌了……真的天塌了……
乱箭穿心……城楼……血流成河……
每一个破碎的词,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记忆深处那片刻意尘封的区域!
承平十七年腊月二十三,风雪夜,断头台,城楼上那道玄色身影,冷漠俯视……
前世,我死在他冷漠的目光下。
今生,他死在了……城楼
谢危……死了
那个算无遗策,将所有人、甚至将她沈知微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男人……死了那个在劫狱之夜悄然递来警告,又将她放逐到这山野的男人……死了死得如此突然,如此惨烈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荒谬、惊悸和某种尖锐刺痛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我。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扶住冰冷的鸡舍木桩,才勉强站稳。指甲深深抠进粗糙的木纹里。
不可能……他那样的人……怎么会……
谢……谢丞相……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为什么
王二柱咽了口唾沫,脸上惊惧未消,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诉说惊天秘闻的紧张:听……听说是谋逆!铁证如山!就在……就在那城楼上对质!陛下亲自去了!结果……结果谢相他……他手下的人突然就反了!箭……箭雨就下来了!死得……死得那叫一个惨啊……
谋逆城楼对质乱箭穿心
像是一道冰冷的闪电,骤然劈开了混沌的脑海!
天牢劫狱!那晚惊天动地的混乱!那黑衣人带来的警告:三日后子时,无论听到什么动静,不要看,不要问,蜷缩在角落,抱紧头!
难道……难道那场劫狱,根本不是为了救我或者不仅仅是为了救我那场混乱,那倒塌的牢墙,那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厮杀……都是为了掩盖另一场、发生在更高处、更致命的交锋一场早已在谢危算计之中、最终以他血肉之躯为终结的……死局
他算到了皇帝的猜忌算到了最终的摊牌甚至……算到了自己的死亡
一股寒意,比云溪村最冷的冬夜还要刺骨,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冻结了四肢百骸。我扶着木桩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谢危……你究竟……
还有……还有这个!王二柱像是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揉得有些皱、沾着汗渍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小截枯干发黄的梅枝,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染着点点暗褐色污渍的薄纸。
那行商说……谢相……咽气前,手里死死攥着这个……还有……还有一张写了字的纸……王二柱的声音带着唏嘘,城楼底下……都乱成一锅粥了……有人……有人就悄悄把这东西拾了……一路……带出来了……那行商……那行商认得俺,知道俺……俺们村收山货……就……就托俺捎给……捎给……他迟疑了一下,看向我,眼神复杂,捎给……一个叫‘阿微’的人……
阿微……
我的名字,沈知微。前世,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唤我。带着一种她曾以为是错觉的、不易察觉的亲昵。
心脏像是被那截枯干的梅枝狠狠刺穿!
我颤抖着伸出手,几乎是抢一般,从王二柱手里接过了那两样东西。
梅枝枯黄脆弱,早已失去了所有生机,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齑粉。那是……那是前世她沈府旧苑里,她最喜欢的那株老梅的枝条!那年大雪,她曾折下一枝开得正好的红梅,簪在鬓边,笑着问从廊下走过的谢危:谢大人,好看吗而他,只是脚步微顿,目光在她鬓边掠过,淡淡应了一声尚可,便再无停留。
他竟……记得还一直留着
指尖触碰到那张染着污渍的薄纸,冰冷黏腻的触感传来。那暗褐色……是血!是早已干涸凝固的血!
我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手指的颤抖,一点一点,将那染血的薄纸展开。
纸上只有一行字。
墨迹早已被血污浸染得模糊不清,却依旧能辨认出那笔力千钧、力透纸背的字迹,带着一种生命尽头最后的决绝——
**阿微,往前走,别回头。**
七个字。像七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眼底,烫得灵魂都在尖叫!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王二柱惊疑的絮叨,远处归巢鸟雀的鸣叫,溪水的淙淙……整个世界都褪去了颜色,只剩下眼前这染血的七个字,和手中那截枯死的梅枝。
城楼上那冷漠的一瞥……
天牢里那句救命的警告……
骡车上那佝偻车夫袖口的洁净……
还有那句往前看,忘了……
原来……原来一切都不是巧合!不是施舍!不是算计!
是他用命铺的路!是他用血肉筑的墙!是他以身为棋,在最后的死局里,硬生生为她沈知微,杀出了一条通往这山野安宁的生路!而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竟是……往前走,别回头。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所有强装的平静和刻意维持的遗忘!喉咙里涌上浓烈的腥甜,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木桩,缓缓滑坐在地上。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熔金,泼洒在院中,却暖不了分毫。那截枯梅枝硌在掌心,刺骨的冰凉。染血的遗言在眼前模糊、晃动,字字泣血。
谢危……谢危……
***
京城的风暴,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终究越不过重重大山。云溪村的日子,在最初的震撼和死寂般的哀恸之后,依旧按着它缓慢而亘古的节奏流淌着。
只是,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那截枯梅枝,被我洗净血迹,用一块干净的素绢仔细包裹,收进了唯一的木箱最底层。不敢再看。那染血的遗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每次想起,都灼得心口剧痛。它被折成小小的方块,用油纸封好,藏在贴身的衣袋里。仿佛带着那人的体温,又仿佛沉重得能压垮脊梁。
往前走,别回头。
这句话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也成了支撑这具躯壳行走的唯一支柱。我依旧每日汲水、种菜、喂鸡,和村人学着纺线、织布,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甚至能回应李婶子她们善意的说笑。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的、呼呼漏着冷风的窟窿。劳作时,吃饭时,甚至睡梦里,那七个染血的字,总会毫无预兆地浮现,带来瞬间的窒息和剜心般的锐痛。
谢危死了。死在他亲手设计的城楼死局里,用最惨烈的方式,为她斩断了与京城、与过去的所有牵连。他的算计,深不见底,连自己的性命,都只是棋盘上一步注定的弃子。而唯一被他小心翼翼护在算计之外、拼尽所有也要摘出去的……竟是她沈知微。
这认知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更沉重、更绝望的枷锁。他不要她记得,不要她背负,只要她在这山野里无知无觉地幸福下去。
可这沉重的遗忘,本身就成了最深的铭记。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和内心的煎熬中滑到了初夏。山野绿意葱茏,溪水丰沛。朝廷的动荡似乎并未波及这偏远之地,只偶尔有行商带来些语焉不详的消息:太子监国,朝堂大清洗,新贵崛起……那些名字,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直到一天午后。
村口老槐树下,那架极少使用的简陋驿站信筒旁,罕见地围了一小圈人。里正,王二柱,还有几个村老,对着信筒里刚取出的、盖着鲜红官印的文书指指点点,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惶恐。
沈姑娘!李婶子急匆匆地跑进我的小院,脸色发白,声音都变了调,不好了!快……快去看看!京城……京城来旨意了!是……是给你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京城旨意给我谢危已死,谁还会记得流放山野的沈知微
脚步有些虚浮地赶到村口。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我身上,带着惊疑、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里正手里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双手微微颤抖,看到我,艰难地开口:沈……沈氏女接……接旨……
那声音干涩,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明黄的绢帛在初夏的阳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上面黑色的字迹,如同盘踞的毒蛇。
……罪臣谢危,谋逆伏诛……查沈氏女知微……虽已流放……然曾系逆党……特……特敕令……即日返京……配与……配与太子殿下……为……为良娣……以彰……天恩浩荡……
后面的字,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再也听不清。
配与太子……为良娣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太子的脸在脑海中闪过——那个在谢危生前就与之明争暗斗、恨不得将其除之而后快的储君!谢危刚刚被他父皇以谋逆之名射杀在城楼,尸骨未寒,他的政敌,就迫不及待地要将谢危曾经庇护过的女人,纳入东宫
这哪里是什么天恩浩荡这是赤裸裸的羞辱!是赶尽杀绝!是要将她沈知微,钉在谢危耻辱柱上最显眼的位置!是要榨干她最后一点利用价值,将她彻底碾入尘埃!
沈姑娘……里正的声音带着悲悯和无奈。
我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眼前是城楼上那冷漠的身影,是遗言上染血的字迹,是车夫佝偻的背影……最后,定格在太子那张看似温雅、眼底却深藏阴鸷的脸上。
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谢危用命换来的生路,早已被这轻飘飘的一纸恩典彻底堵死!
反抗螳臂当车,粉身碎骨!
巨大的愤怒和冰冷的绝望交织,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胸腔里血气翻涌,喉咙腥甜。我猛地抬头,望向京城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金銮殿上高高在上的帝王,看到东宫里得意冷笑的太子。
谢危……你机关算尽,护我远离漩涡。可这漩涡……终究还是将我,连同你最后一点痕迹,一起吞噬了。
***
回京的路,被无形的锁链拖拽着,沉重得如同赴死。
没有青布骡车,没有沉默的车夫。只有一队盔甲鲜明、神色冷硬的东宫禁卫,如同押解重犯,沉默地拱卫着一辆华丽却冰冷的朱轮马车。车帘厚重,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风景,只留下车轮碾压官道的单调声响,一声声,碾在心头。
没有告别。云溪村的乡亲们远远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脸上带着惊惧和同情,却无人敢靠近。李婶子红着眼圈,塞给我一小包新炒的南瓜子,嘴唇哆嗦着,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我接过那包还带着体温的瓜子,指尖冰凉。
马车驶离村口,驶入莽莽群山。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小小的村落,那袅袅的炊烟,那淙淙的溪流,那短暂而虚幻的安宁……像一幅褪色的水墨画,迅速被抛在身后,越来越远,终至模糊不见。
这偷来的半年时光,终究是……一场空。
车厢里弥漫着新木和锦缎的混合气味,奢华却令人窒息。我靠着冰冷的车壁,怀中紧紧抱着那个小小的蓝布包袱——里面是云溪村那套素净的布裙,还有那截枯梅枝和染血的遗言。这是仅存的、属于沈知微自己的东西。
车行数日,京城巍峨的轮廓,裹挟着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权欲气息,再一次出现在地平线上。高耸的城墙,森严的守卫,如同巨兽张开的狰狞大口。
没有直接入东宫。马车被引入一处偏僻却守卫森严的皇家别苑。我被安置在一间陈设精美、却毫无生气的厢房里。门外有宫女太监无声侍立,如同木偶,眼神空洞,行动刻板。每日送来的锦衣玉食精致无比,却冰冷得像蜡做的贡品。
没有太子,没有任何主子的召见。只有宫里派来的老嬷嬷,板着一张棺材脸,用刻板的声音教导着繁复的宫廷礼仪、进退规矩,一遍又一遍,如同打磨一件器物。
良娣需谨记,入了东宫,一言一行皆关乎天家体面……
谢氏乃逆臣,良娣当深以为耻,谨言慎行……
太子殿下仁厚,予您恩典,良娣当感恩戴德……
逆臣、恩典、感恩戴德……这些冰冷的词,如同淬毒的针,一次次扎进耳中,刺在心上。我沉默地听着,麻木地学着,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只有怀中那方油纸包裹的染血遗言,时刻提醒着我呼吸的存在,提醒着那个用血肉为她铺路的人。
日子在压抑的寂静和刻板的训练中滑过。窗外庭院里的花开了又谢,蝉鸣聒噪了一个盛夏,又渐渐在秋风里喑哑。
终于,深秋。婚期定在九月廿八,一个据说诸事皆宜的吉日。
***
东宫大婚。
没有十里红妆的喧闹,没有百官朝贺的盛况。这场纳良娣的仪式,在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诡异的低调中进行。或许是为了彰显太子不耽于色的贤名,或许是为了淡化纳逆党之女的尴尬。
黄昏时分,我被一群面无表情、动作精准如尺规的宫婢簇拥着,穿上了一身繁复华丽的大红嫁衣。金线绣成的鸾凤在烛光下流光溢彩,沉重的赤金点翠头冠压得脖颈生疼,垂下的珠帘遮挡了视线,将眼前的世界切割成无数晃动的碎片。
铜镜里映出一张脸。粉黛浓施,红唇如焰。陌生得可怕。只有那双眼睛,在浓重的妆容下,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映不出半点喜气。
喜乐声远远传来,丝竹管弦,喜庆而空洞。我被扶着,一步步走出别苑,走向那顶停在外面的、同样缀满珠玉的华丽喜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踩在冰冷的刀尖上。
轿帘落下,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轿内一片昏暗,只余下熏香浓郁得令人窒息的气味。轿子被稳稳抬起,轻微摇晃着前行。外面是京城繁华的街道,隐约传来路人模糊的议论声,听不真切,却如同无数细小的针,扎在紧绷的神经上。
不知过了多久,轿身一震,轻轻落下。轿帘被掀开,刺目的烛光和喧嚣瞬间涌入。眼前是东宫正殿,红烛高烧,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酒气、脂粉气和一种紧绷的、令人不适的喜气。
透过晃动的珠帘,我看到殿内宾客稀疏。几个身着紫袍朱衣的官员,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眼神却飘忽不定,带着审视和疏离。上首主位空着。太子萧景琰,穿着一身同样刺目的明红吉服,身姿挺拔,面如冠玉,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雅笑意,正端坐在那里。
他的目光,隔着晃动的珠帘,精准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温和,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像在看一件精美的战利品,又像在看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蛾。
一股冰冷的恶寒瞬间窜遍全身!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赞礼官尖细的嗓音高高扬起:行——礼——!
我被身边的宫婢半搀半架着,引到殿中。繁复的礼仪如同沉重的枷锁,一项项进行:拜天地,拜东宫空悬的主位(象征帝后),夫妻对拜……
每一次弯腰,每一次屈膝,都像在凌迟。每一次靠近那个一身明红、笑容温雅的男人,都像在靠近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怀中那方染血的油纸包,隔着层层嫁衣,灼烫着心口。
礼——成——!送入——洞房——!
最后的宣唱如同赦令。我被宫婢们簇拥着,几乎是架离了这令人窒息的正殿,穿过曲折的回廊,走向东宫深处那间早已布置好的新房。
新房内,红烛摇曳,锦帐低垂。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合欢香,甜腻得让人头晕。桌上,一对精致的龙凤金杯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旁边是一只小巧的玉壶。
我僵硬地坐在铺着大红百子被的喜床上,沉重的头冠压得头颈酸麻。珠帘被宫女轻轻掀起,挂在凤冠两侧。眼前的世界终于清晰,却是一片刺目的红,红得如同凝固的血。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宫女们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吱呀一声轻响。
新房内只剩下我和他。
太子萧景琰走了进来。他已脱去了外面的大礼服,只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常服,更衬得面如冠玉,气质温润。他脸上依旧带着那温和的笑意,眼神平静如水,一步步走到桌边,执起那只玉壶。
酒液倾注入金杯的声音,在死寂的新房里格外清晰。
他端着两杯酒,缓步向我走来。烛光在他脸上跳跃,那温雅的笑意,在摇曳的光影里,竟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
知微,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一路奔波,辛苦你了。
他走到床边,微微俯身,将其中一只金杯递到我面前。澄澈的酒液在金杯中轻轻晃动,折射着烛火迷离的光晕。合卺酒的香气混合着浓郁的合欢香,丝丝缕缕钻入鼻端。
饮了这杯合卺酒,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声音温和得近乎蛊惑,嘴角的笑意加深,那平静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一切的笃定,前尘旧事,便都忘了吧。孤……许你一世安稳,无忧无愁。
一世安稳,无忧无愁……
这八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耳膜!
谢危!谢危遗言上的七个字——阿微,往前走,别回头——瞬间在脑海中炸开!与眼前这杯酒、这八个字,形成了最荒谬、最残忍的对比!
谢危用命换她生路,要她遗忘前尘。
太子萧景琰,谢危生前的死敌,竟也端来一杯酒,说着几乎相同的话!
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抗拒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不——!
一声嘶哑的尖叫冲破喉咙!积聚了数月的悲愤、绝望和刻骨的恨意,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我猛地挥出手臂,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打向那只递到眼前的金杯!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撕裂了新房的死寂!
金杯脱手飞出,狠狠砸在铺着大红地毯的地面上!澄澈的酒液四溅开来,如同碎裂的泪珠,瞬间浸湿了暗红色的地毯,洇开一片更深的、诡异的暗痕。
巨大的惯性带着我向前扑倒,沉重的凤冠歪斜,珠翠零落。我狼狈地跌跪在冰冷的地上,手掌下意识地撑在溅满酒液的地毯上,黏腻湿冷。
萧景琰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抗惊住了。他脸上的温雅笑意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但他反应极快,立刻俯身,一手稳稳扶住了歪斜的凤冠,另一只手看似要搀扶我,动作迅捷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
就在他俯身搀扶、宽大的暗红色袖袍拂过我眼前的一刹那——
一个东西,从他微微松开的袖口里滑落出来。
轻飘飘的,打着旋儿,无声地落在了溅满酒液、一片狼藉的地毯上。
就在我的眼前。
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素白纸笺。
纸笺的一角,沾染着一点极其熟悉的、早已干涸发暗的……褐色污渍。
血!
我的瞳孔骤然缩紧!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纸笺上。透过那点刺目的暗褐,透过纸背,隐隐能看到力透纸背的、铁画银钩般的熟悉字迹!
那是……谢危的字!
电光火石间,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冰冷刺骨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
萧景琰也看到了那张滑落的纸笺。他脸上的错愕瞬间转为一种极致的阴鸷!那温雅的面具彻底碎裂,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寒光!他猛地伸手,想要将那纸笺夺回!
来不及了!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支撑着我。我几乎是扑了过去,不顾一切地,抢先一步,死死抓住了那张飘落的纸笺!
指尖传来纸张微糙的触感,还有那点干涸血迹的冰冷。
展开!
素白的纸笺上,只有一行字。墨迹淋漓,带着一种熟悉的、力透千钧的决绝笔意,与那染血的遗言如出一辙!
那字迹,烧灼着我的眼睛——
**待她饮下此酒前尘尽忘,予她一世无忧。**
落款处,是一个极其潦草、却依旧能辨认出的署名——**危**。
轰——!!!
仿佛九天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响!整个世界瞬间天旋地转!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都消失了!
合卺酒……前尘尽忘……一世无忧……
谢危!是谢危!
这杯酒……这杯太子萧景琰亲手递来的、口口声声要她忘了前尘的合卺酒……里面装的……是谢危的安排!是他用命换来的……忘情水!
他算到了自己的死!
他算到了太子的动作!
他算到了这杯酒!
他算到了……她沈知微,会被迫饮下这杯酒,忘了他,忘了所有,然后在太子的庇护下……无忧无愁地活下去!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猛地从我喉咙深处迸发出来!撕心裂肺!如同濒死的野兽!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彻底崩断了!眼前一片血红!胸腔里翻江倒海,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噗——!
滚烫的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喷溅而出!星星点点,洒落在身前那摊碎裂的金杯残骸上,洒落在浸透了酒液的地毯上,也溅在了那张写着谢危最后指令的素白纸笺上。
鲜血,混着酒液,洇染开来,将那力透纸背的字迹,连同那个决绝的危字,一同浸泡在刺目的红与褐里。
一片混乱猩红的视野中,我看到萧景琰那张温雅的脸彻底扭曲,写满了惊怒。他猛地扑过来,试图抢夺那张被血染透的纸笺。
我死死攥着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张浸透了谢危之血、如今又染上我心头之血的纸笺,死死地、死死地按在了自己同样被热血浸透的心口。
仿佛要将它,连同那个男人最后冰冷彻骨的温柔与算计,一起烙进灵魂深处。

谢危……你让我……如何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