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燕京最冷的一个冬天。
那日大雪封门,我不过是掀了夫君楚珣新纳美人的汤碗,就被他关进了王府最偏僻的柴房。
他甩袖离去时,眼里的厌恶像冰碴子一样扎进我心里。
沈知意,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学学晚晚的温顺贤良,就这么难吗
去柴房好好反省,什么时候学乖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我穿着单薄的春衫,看着他为那个叫柳晚晚的女人披上厚厚的狐裘,相携而去,背影决绝。
那晚,柴房走了水。
火舌吞没我的时候,我没哭没闹,只是在想,楚珣,我学不乖了,也再没机会学乖了。
我以为我的一生,就以这样不甘的笑话收场。
直到我看见,我死后,那个总让我学乖的楚珣,开始笨拙地,模仿我的一言一行,把自己活成了我的样子。
1
我叫沈知意,曾是燕京城里最明媚张扬的女子。
我爹是镇国大将军,手握北境三十万兵权。
自我出生起,便万千宠爱于一身。
我活了十八年,听过最多的话是夸赞,见过最多的东西是奇珍。
直到我嫁给靖王楚珣。
他是皇帝最不待见的第六子,空有个王爷名号,无权无势,性子冷清孤僻得像块捂不热的石头。
所有人都说我亏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门婚事是我求来的。
那年上元灯节,我贪玩与家人走散,被地痞流氓围堵。
是他一身白衣,执剑从天而降,救了我。
月光下,他清隽的侧脸,便刻进了我心里。
为了嫁给他,我跪在父亲书房外一天一夜,磨破了膝盖,也磨碎了我爹的心。
大婚那日,十里红妆,羡煞旁人。
可我知道,楚珣不爱我。
他娶我,不过是看中了我爹手中的兵权。
婚后,我试图用我的热烈去融化他那座冰山。
他喜静,我便日日在他书房里弹琴作画,故意把墨汁甩到他奏折上,看他气急败坏又拿爱闯祸的我没办法的样子。
他爱穿素色,我便将他所有衣服都染上花花绿绿的颜色,然后捧着脸夸他:王爷,你穿桃红色真好看,像个开屏的孔雀。
他饮食清淡,我便让厨房日日做我最爱的水煮鱼、香辣蟹,然后夹着最大块的鱼肉堵到他嘴边,蛮不讲理地说:不许吐,夫妻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辣同尝!
他总是一脸无奈,眉头紧锁,一遍遍地告诫我:沈知意,守点规矩。
沈知意,为人王妃,要端庄。
沈知意,你能不能学乖一点
我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依旧我行我素。
因为我知道,不管我怎么闹,他都不会真的把我怎么样。
他需要我爹,需要镇国将军府。
直到柳晚晚的出现。
2
柳晚晚是他外出办差时带回来的孤女,据说是他一位故人之女,无依无靠,楚珣便做主将她收为侧妃。
她和我完全是两个极端。
她温柔、顺从、知书达理,永远低眉顺眼,说话细声细气。
她会为楚珣磨墨,会为他熬制清淡的汤羹,会把他所有的衣服都熨烫得平平整整。
她就像一把最精准的尺子,将规矩二字丈量得明明白白。
楚珣看她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他开始彻夜留宿在柳晚晚的院子里。
府里的下人也开始见风使舵,捧高踩低。
我成了王府里最大的笑话。
那个曾经被捧在手心里的将军府嫡女,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疯婆子、妒妇。
我不是没闹过。
我砸了柳晚晚的院子,撕了她为楚珣做的衣裳,将她最爱的名贵兰花连根拔起。
可换来的,却是楚珣越来越冷的眼神,和越来越频繁的惩罚。
他罚我跪祠堂,罚我抄女诫,最后,是把我关进那间阴冷潮湿的柴房。
柴房走水的那天,是我和柳晚晚最大的一次冲突。
她亲手炖了楚珣最爱的莲子羹,送到书房。
我恰好也在。
看着他们二人你一勺我一勺,浓情蜜意,我心里的火蹭地就上来了。
我走过去,笑着对柳晚晚说:妹妹真是好手艺,这羹闻着就香,不如也让姐姐尝尝
柳晚晚怯生生地看了楚珣一眼,将碗递给我。
我接过来,手一滑,整碗滚烫的莲子羹,尽数泼在了她那双弹琴的娇嫩手背上。
啊——!
柳晚晚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疼得缩成一团。
楚珣的脸瞬间黑如锅底。
他冲过来,一把将我推开,力道大得我踉跄着撞在桌角,腰侧传来一阵剧痛。
沈知意!你疯了吗!
他抱着柳晚晚,对我怒目而视,那眼神,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
我捂着腰,疼得冷汗直流,嘴上却还在笑:我疯了楚珣,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才是你的正妻!你当着我的面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到底是谁疯了
不可理喻!
楚珣懒得再与我争辩,抱着柳晚-晚就往外走,临走前,他对我下了最后的通牒。
来人,把王妃带去柴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楚珣!
我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你会后悔的!
他脚步未停。
3
我以灵魂的形态飘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身体在烈火中化为焦炭。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
大火惊动了整个王府。
下人们提着水桶,乱作一团。
楚珣终于来了。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月白色的长袍,发丝有些凌乱,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惊慌。
王妃呢王妃在里面
他抓住一个家丁的领子,声音都在发抖。
家丁吓得魂不附体:王……王爷,火势太大了,王妃她……恐怕……
滚开!
楚珣一把推开他,竟想自己冲进火场。
王爷!不可啊!
几个侍卫死死拉住他。
放开我!知意还在里面!放开!
他状若疯魔,眼眶通红。
我冷冷地看着他。
楚珣,现在知道急了
晚了。
大火烧了一夜,才被大雪扑灭。
柴房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下人们从里面抬出了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
他们甚至无法从尸骨上辨认出我的身份,只能从一根我从不离身的、被烧得只剩半截的玉簪,确认那就是我。
楚珣看着那截玉簪,身体晃了晃,一口血喷了出来,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我死了。
镇国将军府嫡女,靖王正妃沈知意,因善妒成性,被夫君厌弃,最终葬身火海。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天之内传遍了整个燕京城。
我爹得到消息,连夜从北境策马赶回,一夜白头。
他带着沈家军围了靖王府,要楚珣给我一个交代。
楚珣大病一场,醒来后,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面对我爹的雷霆之怒,他没有辩解,只是沉默地跪在灵堂前,任由我爹用马鞭一下下地抽在他身上。
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衣,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楚珣,你还我女儿!
我爹老泪纵横,声音悲怆。
楚珣终于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宫里来了人,才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皇帝下令,彻查火灾一事。
所有人都以为,楚珣会为了保全自己,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比如,看管柴房的下人失职。
比如,我自己在柴房里玩火自焚。
可他没有。
他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平静地承认。
王妃之死,是臣的过失。
是臣,将她关进了柴房。
满朝哗然。
皇帝气得摔了奏折,骂他糊涂。
最终,楚珣被罚俸三年,闭门思过。
我爹终究是心疼女儿,不忍看我死后还不得安宁,最终撤了兵,默认了这个结果。
我的丧事办得不算隆重,也不算冷清。
出殡那天,燕京城又下起了雪。
楚珣穿着一身丧服,亲手为我扶灵。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可我看见,他的手在抖,脸色比天上的雪还要白。
柳晚晚也来了,她穿着一身素衣,跪在灵前,哭得梨花带雨。
姐姐,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楚珣冷冷地打断了。
闭嘴。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慑人的寒意。
柳晚晚吓得一哆嗦,不敢再言语。
我飘在空中,看着这荒诞的一幕,只觉得可笑。
楚珣,你现在这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是做给谁看呢
4
我死后的第七天,是我的头七。
按照习俗,魂魄会回家看看。
我本以为,靖王府会和从前一样,除了少了我这个碍眼的人,一切照旧。
可我错了。
整个王府都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楚珣把自己关在书房,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出门。
饭菜送进去,又原封不动地端出来。
我的贴身丫鬟阿悄跪在书房门口,哭着求他。
王爷,您好歹吃一点东西吧,王妃在天有灵,也不希望看到您这个样子。
书房里没有任何回应。
阿悄没办法,只能求助于柳晚晚。
柳晚晚端着一碗精心熬制的参汤,来到书房门口。
王爷,您开开门吧,晚晚担心您。
她声音娇柔,带着哭腔。
门,吱呀一声开了。
楚珣站在门口,眼窝深陷,下巴上长满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颓废得不成样子。
他看都没看柳晚晚一眼,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往我曾经住的院子走去。
我的院子,叫知意轩。
里面的陈设,还和我生前一模一样。
梳妆台上,还放着我没用完的胭脂。
窗台下,是我养的那几盆怕冷的茉莉。
院子里的那架秋千,是我缠着他亲手给我做的。
他走到秋千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铁索,仿佛上面还残留着我的温度。
他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很久,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直到夜幕降临,他才转身,走进了我的房间。
我以为他只是来怀念一下。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不寒而栗。
他走到我的梳妆台前,坐下。
镜子里,映出他憔悴的脸。
他拿起我的眉笔,笨拙地,开始给自己描眉。
他的手抖得厉害,画得歪歪扭扭,像两条滑稽的虫子。
他又拿起我的胭脂,胡乱地在脸上拍打着。
很快,他那张清隽的脸,就被涂抹得像个唱戏的小丑。
可他浑然不觉,甚至对着镜子,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知意,你看,我好不好看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诡异的温柔。
我飘在旁边,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楚珣,他疯了。
5
从那天起,楚珣就变得越来越奇怪。
他不再去书房,整日待在我的知意轩。
他开始穿我的衣服。
我的衣服都偏艳丽,红色、粉色、明黄色。
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穿着我的衣裙,显得不伦不类,滑稽又诡异。
可他毫不在意。
他甚至开始模仿我说话的语气。
阿悄,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去放风筝吧!
阿悄,我不想吃这个,我要吃辣的,越辣越好!
阿悄,你说,王爷今天会不会来看我
阿悄每次都被他吓得脸色发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王爷,您别这样,奴婢害怕。
楚珣就会皱起眉,学着我生气的样子,跺着脚说:你怕什么我还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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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王府的人都说,王爷思念王妃成疾,疯了。
柳晚晚哭着求他去看大夫,却被他一把推开。
你走开!我不想看见你!
他指着柳晚晚,眼神里充满了厌恶,都是你!如果不是你,知意就不会死!
柳晚晚脸色惨白,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王爷,您……您怎么能这么说当初,明明是您……
滚!
楚珣拿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砸在地上。
柳晚晚吓得花容失色,连滚带爬地跑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踏入知意轩半步。
我看着楚珣一天天变成我,心里五味杂陈。
有快意,有解脱,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楚珣,你早干嘛去了
我活着的时候,你对我百般嫌弃,千般不耐。
如今我死了,你又做出这副深情的样子给谁看
你以为把自己变成我,就能弥补对我的亏欠吗
你以为学着我的样子生活,就能让我活过来吗
真是可笑至极。
我开始像看戏一样,看着他的独角戏。
他会在阳光正好的午后,坐在我常坐的窗边,学着我的样子,托着腮帮子发呆。
他会跑到厨房,把所有菜都倒上满满一勺辣椒,然后被辣得涕泪横流,一边咳嗽一边笑:真……真好吃……
他会抱着我那只叫雪球的波斯猫,给它梳毛,嘴里念念有词:雪球雪球,你说,王爷是不是不爱我了
雪球喵地一声,从他怀里挣脱,跑得无影无踪。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落寞。
6
楚珣的疯病越来越重。
他开始出现幻觉。
他总觉得,我还活在他的身边。
知意,你看,今天这支桃花簪子好不好看我给你戴上。
他拿着一支簪子,对着空气比划着。
知意,别闹,墨汁都弄到我脸上了。
他抬手擦了擦脸,脸上明明什么都没有。
知意,过来,我们一起荡秋千。
他坐在秋千的一侧,把另一侧空出来,自己一个人荡得很高很高,笑得像个孩子。
下人们看着他,都悄悄地抹眼泪。
只有我知道,他说的这些,都是我们曾经做过的事。
那支桃花簪,是他唯一送给我的礼物。
我宝贝得不得了,天天戴着。
把墨汁弄到他脸上,是我最爱干的恶作剧。
每次他都会生气,但最后还是会无奈地帮我收拾残局。
荡秋千,是我最喜欢的游戏。
我总让他推我,越高越好,我说那样,就好像能飞到天上去。
这些他曾经无比厌烦的细节,如今却成了他赖以生存的养料。
他把我活成了他自己,又在自己的世界里,把我重新创造了出来。
柳晚晚彻底失宠了。
不,应该说,从我死后,楚珣就再也没正眼看过她。
她几次三番想来知意轩探望,都被楚珣拒之门外。
她不甘心。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死人,还能霸占着楚珣所有的注意力和情感。
于是,她也开始模仿我。
她穿上和我生前款式相近的红衣,学着我走路的样子,大摇大摆地往知意轩闯。
王爷,你看我,我是不是和姐姐很像
她站在院子里,摆出一个自以为明媚的笑容。
正在给我的茉莉花浇水的楚珣,闻声回头。
他看到柳晚晚的那一瞬间,眼神骤然变冷,像是腊月的寒冰。
你穿的什么
他声音嘶哑地问。
柳晚晚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是……是红色的衣裙啊,姐姐生前最喜欢穿的。
脱下来。
王爷
我让你脱下来!
楚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疯狂的戾气,你不配!你不配穿她的衣服!
他冲过去,粗暴地撕扯着柳晚晚身上的衣服。
啊!
柳晚晚尖叫着,衣衫被撕得粉碎,露出了雪白的肌肤。
滚!带着你的东西,滚出王府!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楚珣指着大门,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柳晚晚又惊又怕,捂着破碎的衣服,哭着跑了。
从那以后,靖王府再也没有侧妃柳晚晚这个人。
我飘在空中,看着这一幕,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柳晚晚的下场,是她咎由自取。
而楚珣,他的惩罚,才刚刚开始。
7
赶走柳晚晚后,楚珣的病情似乎更加严重了。
他开始分不清现实和幻境。
他常常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说话,一说就是一整天。
他把知意轩变成了我的世界。
里面的一切,都按照我的喜好来布置。
他甚至在院子里种满了海棠花,因为我曾经无意中说过一句,海棠无香,甚是遗憾。
他寻遍天下,终于找到了一种能散发香气的变种海棠,将整个院子都种满了。
花开时节,满院飘香。
他穿着我的衣服,坐在海棠树下,抚琴,作画,仿佛我还在他身边。
他画的,全都是我。
笑的我,哭的我,生气的我,撒娇的我。
每一幅画,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画中的人就要走出来。
我看着那些画,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楚珣,你把我画得这么好,记得我所有的样子。
可你为什么,在我活着的时候,不多看我一眼呢
楚珣的疯,终于传到了宫里。
皇帝派了太医来给他诊治。
太医们轮番上阵,用了各种法子,都束手无策。
他们说,王爷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他的心药,已经化成了一捧灰。
皇帝无奈,只能下令,收回了楚珣仅有的一些虚职,让他安心在府里养病。
从此,靖王楚珣,彻底成了一个闲散王爷,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疯子。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靠联姻来巩固地位的落魄皇子。
我爹的兵权,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他现在拥有的,只有这座空荡荡的王府,和无边无际的回忆。
8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夏秋冬,四季轮回。
我以魂魄的形态,陪了他一年,两年,三年。
他的疯病,时好时坏。
清醒的时候,他会抱着我的牌位,枯坐一天,不言不语,眼里的悲伤浓得化不开。
疯魔的时候,他会变成我,在王府里上蹿下跳,把整个王府搞得鸡飞狗跳。
他会爬到屋顶上去看星星,学着我的语气说:哇,今天的星星好亮啊!
然后脚一滑,差点摔下来,吓得下人们魂飞魄散。
他会跑到冰冷的湖水里去捞鱼,冻得浑身发紫,却举着一条小鱼哈哈大笑:阿悄你看!我抓到鱼了!晚上我们吃烤鱼!
阿悄总是哭着把他从水里拖出来,给他裹上厚厚的毯子。
王爷,您别这样,王妃会心疼的。
每当这时,楚珣就会安静下来,眼神茫然地看着阿悄。
她……会心疼我吗
会的,王妃最是心软。
是吗……
他低下头,喃喃自语,可我,却总让她伤心。
我死后的第三年,我的忌日。
燕京城又下起了大雪。
楚珣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自己关起来,而是穿上了他自己的衣服。
那是一件月白色的长袍,洗得有些发旧。
他瘦了很多,长袍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他去了我们被烧毁的柴房。
那里已经成了一片空地,长满了荒草,被白雪覆盖。
他在雪地里站了很久,然后,缓缓地跪了下去。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枚崭新的玉簪。
那玉簪的样式,和我生前最爱的那支一模一样。
他把玉簪插在雪地里,像是插在我的发间。
知意,我来看你了。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雪吞没。
外面冷,我带了你最爱喝的桂花酿。
他拿出酒壶,在雪地上洒了一圈。
你总说我小气,不让你喝酒。今天,你喝个够。
他自己也仰头喝了一大口,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
知意,我错了。
他跪在雪地里,对着那支孤零零的玉簪,一遍遍地重复着。
我不该把你关起来。
我不该让你学乖。
你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是我不好,是我非要改变你。
知意,你回来好不好你回来,再对我闹,再对我笑,再把墨汁甩到我脸上……
我学乖了,我再也不让你学乖了……
他抱着那块冰冷的土地,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雪花落在他的发间、肩上,很快就积了厚厚的一层,将他变成了一个雪人。
我飘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痛不欲生的样子,心,竟然也跟着疼了起来。
楚珣,你哭什么呢
人死不能复生,这个道理,三岁的孩子都懂。
你现在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9
我爹来看过他一次。
那是在我死后的第五年。
我爹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佝偻。
他看着那个穿着我的衣服,坐在秋千上自言自语的楚珣,沉默了很久。
阿悄在一旁,低声向他解释着楚珣的病情。
我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他走到楚珣面前。
楚珣抬起头,看到我爹,眼睛一亮,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爹!你来看我啦!
他学着我的语气,欢快地喊道。
我爹的身体猛地一震,眼眶瞬间就红了。
楚珣。
他声音沙哑地开口。
楚珣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茫然地看着我爹,似乎在分辨他是谁。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褪去,取而代代的是惊慌和无措。
他从秋千上跳下来,躲到柱子后面,怯生生地看着我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岳……岳父大人……
我爹看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起来吧。
我不怪你了。
知意那丫头,从小就野,是我没教好她。
你们的婚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她不该嫁给你,你也不该娶她。
如今,她解脱了,你也……变成了这个样子。
罢了,罢了,都是命。
我爹说完,转身,蹒跚着离去。
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那么苍老,那么孤单。
楚珣从柱子后面走出来,看着我爹离去的方向,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10
我以为,楚珣会这样疯疯癫癫地过一辈子。
直到有一天,王府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云游四方的道士,自称能通鬼神,看阴阳。
是阿悄,偷偷把他请进来的。
她大概是觉得,王爷的心病,只有鬼神才能医治。
道士在王府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知意轩的门口。
他看着院子里盛开的海棠,和坐在树下发呆的楚珣,捻着胡须,摇了摇头。
痴儿,痴儿。
他走到楚珣面前,递给他一面小小的铜镜。
王爷,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是谁
楚珣接过铜镜,茫然地看了一眼。
镜子里,是一个穿着女装,面容憔悴,眼神空洞的男人。
他愣住了。
你不是她。
道士缓缓开口,她已经走了。
你这样,只会让她不得安息,魂魄被你困在这方寸之地,无法转世投胎。
楚珣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手里的铜镜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不……不是的……她没走……她一直都在……
他语无伦次地反驳着。
王爷若是不信,贫道可为您开天眼,让您亲眼看看。
道士说着,咬破指尖,在楚珣的眼皮上轻轻一点。
一阵金光闪过。
楚珣的眼睛,猛地睁大。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飘在半空中的我。
知……知意
他不敢置信地伸出手,想要触摸我。
他的手,穿过了我的身体。
我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可他,却感觉不到我。
知意!真的是你!
他激动得热泪盈眶,朝我扑了过来。
一次又一次,穿过我的身体。
为什么……为什么我碰不到你
他崩溃地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我。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
我该说什么呢
告诉他,我恨他
告诉他,我从不曾爱过他
还是告诉他,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我很高兴
我说不出口。
因为,当他那双盛满了狂喜和悲伤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的心,竟然像被针扎一样疼。
楚珣。
我终于开口。
我的声音,只有他能听见。
他听到我的声音,整个人都僵住了。
知意……你在跟我说话……
楚珣,我又叫了他一遍,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吧。
不!我不放!
他疯狂地摇头,我不要你走!知意,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我已经死了。
我平静地陈述着这个事实,我们,已经不可能了。
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泣不成声,你罚我,你打我,怎么样都行!只要你别走!
太晚了,楚珣。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敲碎了他最后的希望。
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这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道士收了法术,楚珣眼前的金光消失了。
他也看不见我了。
不——!知意!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在院子里疯狂地寻找着我的踪迹。
可他什么也找不到。
最后,他抱着院子里的海棠树,哭得晕了过去。
11
那次之后,楚珣大病一场。
醒来后,他不再穿我的衣服,不再模仿我说话。
他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把头发束起,变回了从前那个清冷的靖王。
只是,他比从前更沉默,更孤僻了。
他遣散了王府大部分的下人,只留下阿悄和几个老仆。
他把知意轩锁了起来,谁也不许进去。
他每天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就是坐在我们的新房里,对着我的牌位,发呆。
从清晨,到日暮。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不再疯魔,却比疯魔时更让人心疼。
因为他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光。
那是一片死寂的,望不到底的深渊。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以魂魄的形态,陪着他,直到他生命终结。
可我没想到,转机来得那么快。
那个给我爹送信,说楚珣快不行的老仆,其实是我爹安插在王府的眼线。
我爹从他口中得知了楚珣这些年的所有事情。
他终究是心软了。
或者说,他从楚珣的疯魔里,看到了他对我的,那份迟来的、扭曲的深情。
我爹没有再为难他。
甚至在朝中有人弹劾楚珣秽乱宫闱(指他穿女装),要求皇帝将他赐死时,我爹还站出来,为他说了话。
靖王殿下只是思念亡妻过度,情非得已,罪不至死。
我爹用他仅剩的军功,保下了楚珣的命。
他只是希望,楚珣能好好地,替我活下去。
可是,楚珣自己,却不想活了。
12
在他看见我的魂魄之后,他清醒了过来。
可这份清醒,对他来说,是更大的折磨。
因为他清楚地认识到,我真的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曾经赖以生存的幻想,被无情地戳破。
支撑他活下去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断了。
他开始绝食。
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像一尊即将风化的石像。
阿悄跪在他面前,哭干了眼泪。
王爷,您就吃一点吧,求求您了……
他无动于衷。
他的生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我飘在他身边,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
在他快要油尽灯枯的时候,那个道士又来了。
这次,是楚珣派人去请的。
道士看着躺在床上了无生气的楚珣,叹了口气。
王爷,你这又是何苦
楚珣睁开眼,看着道士,嘴唇动了动。
道长……求你……再让我见她一面……
他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
道士摇了摇头:王爷,人鬼殊途,强行相见,有违天道,对你对她,都没有好处。
我……不怕……
楚珣的眼里,闪过一丝执拗的光,我只想……再跟她说句话……
道士看着他,沉默了许久。
罢了,他最终还是心软了,贫道就再帮你一次。但此次过后,她的魂魄就会被引渡,入轮回,你们……就真的永别了。
好……
楚珣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
那笑容,虚弱,却满足。
道士再次为他开了天眼。
我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这一次,他没有激动,也没有哭喊。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知意。
他叫我的名字。
嗯。
我应了一声,鼻子有些发酸。
对不起。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以前,是我不好。
我总觉得你吵,觉得你闹,觉得你不守规矩。
可你走后,我才发现,没有你的王府,安静得可怕。
我总是在想,如果时间能倒流,该有多好。
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
我会陪你放风筝,陪你荡秋千,陪你吃遍燕京城所有好吃的。
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我就给你买什么颜色。
你喜欢把墨汁甩我脸上,我就让你甩。
只要你开心,怎么样都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越来越弱。
知意,我好想你。
我每天都在想你。
我不想一个人活在这个没有你的世界里。
你等等我,好不好
我很快……就来陪你了……
他的眼睛,缓缓地闭上了。
嘴角,还带着那抹虚弱而满足的微笑。
13
楚珣死了。
在他三十岁那年。
他死的时候,很安详。
阿悄说,王爷走的时候,是笑着的。
他的丧事,是我爹一手操办的。
没有葬入皇陵,而是和我合葬在了一起。
我们的墓,就在那片海棠花林里。
墓碑上,并排刻着我们的名字。
靖王楚珣。
王妃沈知意。
我没有去轮回。
或许是执念太深,或许是道士的法术出了差错。
我的魂魄,依旧留在了这座王府里。
我看着下人们将楚珣的尸身清洗干净,换上崭新的王爷朝服,那是我从未见过他穿的,庄重而华贵。
我看着阿悄将我的牌位从新房请出,小心翼翼地放入他的棺椁,放在他的手边。
王妃,您和王爷,总算能在一起了。
阿悄哭着说,你们在下面,可千万别再吵架了。
我看着棺盖缓缓合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
我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那些爱恨情仇,那些痴缠怨怼,仿佛都随着这棺盖的合上,被永远地封存了起来。
14
楚珣死后,靖王府被皇帝收回。
府里的下人被遣散,各奔东西。
只有阿悄,留了下来。
她向皇帝求了恩典,成了这座空王府的守陵人。
她日日打扫庭院,给海棠花浇水,擦拭我们的墓碑。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墓前的石阶上,跟我们说话。
王爷,王妃,今天天气很好,海棠花又开了,比去年开得还好呢。
王妃,我今天做了您最爱吃的桂花糕,给您和王爷都带来了,你们尝尝。
王爷,您别跟王妃抢,王妃爱吃甜的,您让着她点。
她絮絮叨叨,说着一些家常。
我飘在旁边,静静地听着。
有时候,我会看到楚珣的魂魄。
他就坐在我身边,和我一起,听着阿悄说话。
他不再是那个疯疯癫癫的王爷,也不是那个清冷孤僻的皇子。
他变回了少年时的模样。
一身白衣,眉目清朗,就像我初见他时那样。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和歉意。
他想牵我的手,却总是穿过我的身体。
他会着急,会失落,但很快,又会对我笑笑,仿佛在说,没关系,只要能看着你就好。
我们在王府里,度过了很长很长的岁月。
我们看着阿悄从一个青葱少女,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
她终身未嫁,守了我们一辈子。
她去世那天,是个很晴朗的午后。
她安详地躺在摇椅里,手里还拿着一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她的魂魄从身体里飘出来,看到我们,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王爷,王妃,我来陪你们了。
我对着她,也笑了。
阿悄,辛苦你了。
阿悄走后,这座王府彻底荒废了。
院墙倒塌,杂草丛生。
那片海棠花林,却依旧年复一年地盛开着,像一片永不褪色的红霞。
我和楚珣,还有阿悄,三个魂魄,就住在这片海棠花林里。
我们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待在一起。
有时候,我会想,这算什么呢
是惩罚,还是救赎
我活着的时候,求而不得。
我死之后,他却用一种最极端的方式,给了我永恒。
这份爱,太沉重,也太扭曲。
我不知道该不该接受。
有一天,楚珣突然对我开口。
知意,你还恨我吗
我看着他,他还是那副少年模样,眼神清澈,带着一丝不安。
我沉默了很久。
恨吗
好像也谈不上了。
时间太久了,久到那些撕心裂肺的疼痛,都已经被磨平了。
不恨了。
我轻轻地说。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
那……你爱过我吗
他又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
我看着他,想起了上元灯节那个夜晚。
那个执剑的白衣少年,曾是我所有的梦。
爱过。
我听见自己说。
楚珣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像盛满了漫天星辰。
他朝我伸出手,这一次,他的指尖,轻轻地触碰到了我的。
一股温暖的电流,从指尖传来,瞬间流遍我的全身。
我愣住了。
楚珣也愣住了。
我们低头看着相触的手指,都有些不敢置信。
从那天起,我们终于可以触碰到彼此了。
虽然只是魂魄,但感觉却那么真实。
他会牵着我的手,在海棠花林里散步。
他会从背后抱着我,把下巴搁在我的肩上,看日出日落。
他会笨拙地为我梳头,就像他曾经笨拙地给自己描眉一样。
知意,你看,我这次梳得好不好
丑死了。
我嘴上嫌弃,心里却甜丝丝的。
我们就像一对最平凡的夫妻,过着最平淡的日子。
没有了身份的桎梏,没有了权力的纠葛,没有了那些是是非非的恩怨。
只有彼此。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们就能这样,该有多好。
可人生没有如果。
我们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现在这样,或许是上天对我们最后的仁慈。
15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
这座荒废的王府,被人推倒,建起了一座座新的宅院。
我们的海棠花林,也被夷为平地。
我和楚珣,还有阿悄的魂魄,无处可去,只能在这一方天地间游荡。
我们看着高楼起,看着人来人往,看着沧海桑田,世事变迁。
我们成了这片土地上,最古老的秘密。
有一天,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跑到了我们曾经的海棠花林旧址上。
她追着一只蝴蝶,不小心摔倒了。
她没有哭,自己爬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
然后,她抬起头,看到了我们。
她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好奇地歪着头,看着我们。
大哥哥,大姐姐,你们是谁呀你们的衣服好漂亮。
我愣住了。
她……她能看见我们
楚珣也有些惊讶。
他蹲下身,微笑着问那个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念念。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回答,思念的念。
楚珣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温柔。
念念……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好名字。
从那以后,念念就成了我们唯一的朋友。
她每天都会来这里找我们玩。
她会给我们讲她在学堂里学到的故事,会给我们唱她新学的歌谣。
她会把她最爱吃的糖,分给我们。
虽然我们吃不到,但还是会假装开心地接过来。
我们陪着她,从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有了心上人,一个笑起来很阳光的少年。
她会羞涩地跟我们讲起那个少年。
姐姐,他今天又等我下学了。
他说,他喜欢看我笑。
姐姐,你说,他是不是也喜欢我呀
我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是啊,我笑着对她说,他一定很喜欢你。
念念要成亲了。
成亲前一晚,她又来到了这里。
她穿着一身火红的嫁衣,美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姐姐,哥哥,我要嫁人了。
她有些不舍地看着我们,以后,可能就不能经常来看你们了。
没关系,我摸了摸她的头,你要幸福。
嗯!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一定会幸福的!
她走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笑着对我们挥了挥手。
姐姐,哥哥,再见。
送走念念后,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
我知道,我快要离开了。
我心里的执念,已经随着念念的幸福,彻底消散了。
我该去轮回了。
我看向楚珣。
他的身体,也变得和我一样透明。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楚珣,下一世,我们不要再遇见了。
我说。
好。
他握紧我的手,下一世,我放你自由。
你要找一个,真心爱你,疼你,把你捧在手心里的男人。
他会陪你做所有你喜欢做的事,会包容你所有的小脾气。
他不会让你学乖,因为在他眼里,你怎么样,都是最好的。
我听着他的话,眼泪掉了下来。
那你呢
我问他。
我
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我会在奈何桥上,一直等着你。
等你喝了孟婆汤,忘了所有,开开心心地去投胎。
然后,我再走。
为什么
因为,我欠你的,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会一直还。
楚珣……
知意,别哭。
他替我擦去眼泪,能以这样的方式,和你共度这漫长的岁月,我已经很满足了。
答应我,下一世,一定要幸福。
我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我们的身体,在晨光中,化作了点点星光,消散在空气里。
我感觉自己飘向了一个很温暖的地方。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上元灯节。
月光下,那个白衣少年,执剑站在我面前,对我伸出手。
姑娘,别怕,我带你回家。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