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边关骨,故人情》 > 第一章

初遇时,他是刚在沙场崭露头角的少年将军,她是随父迁居边关的温婉少女。
那是在一场抵御外敌后的庆功宴上,他一身银甲未卸,带着凛冽的杀气穿过喧闹的人群,却在看见她的瞬间,脚步不自觉地慢了半分。
她正站在廊下,手里捏着半盏未喝完的茶,望着院中燃得正旺的篝火出神,鬓边别着一朵刚摘的小雏菊,火光映在她眼里,像落了满地星辰。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铠甲碰撞的轻响惊动了她,她回头时撞进他眼底,脸颊倏地泛起薄红,慌忙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袖。
姑娘一个人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因常年带兵染上几分沉稳。
她小声应了句是,指尖的茶杯晃了晃,竟有几滴茶水溅在手背上。
他立刻解下腰间的帕子递过去,目光落在她泛红的指尖上,竟觉得比战场上的血还要刺眼。
那之后,他总找借口往她住的小院跑。有时是路过讨碗水喝,却在她递水时,盯着她递水的手看愣了神;
有时是军营新得些南边的果子,给姑娘尝尝鲜,实则是特意让人快马加鞭从千里外运来的,只因前几日听她随口提过一句想家门前的枇杷了。
她起初是拘谨的。他是战功赫赫的将军,她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总觉得隔着些什么。
可他偏不按常理出牌——会在她练字时,凑过来笨拙地握起她的手,说这笔法太柔,该带些力气,气息拂过她的耳畔,烫得她字都写歪了;
会在她为他缝补战甲时,故意说针脚再密些,免得战场上被敌军笑我穿得寒酸,却在她嗔怪地瞪他时,眼底漾起藏不住的笑意。
真正让情意破土而出的,是那个落雪的冬夜。他巡营归来时,见她院门口的积雪没扫,担心她晨起滑倒,便默默拿起扫帚清扫。
雪粒子落在他发间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他却浑然不觉,直到听见身后传来轻唤:将军。
她披着件厚披风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睫毛上沾着细碎的雪珠,像落了层霜。
天这么冷,怎么不多穿些他放下扫帚走过去,自然地替她拢了拢披风的领口,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脖颈,两人都顿了顿。
看将军在扫雪……她把姜茶递给他,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像有电流窜过,趁热喝吧,驱驱寒。
他接过茶碗,暖意从掌心漫到心底,望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忽然低声道:往后别叫我将军了,叫我阿珩。
她猛地抬头,撞进他滚烫的目光里。那目光里有少年人的炽热,有军人的坚定,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像要把她整个人都融化。
她咬着唇,憋了半天,才细若蚊吟地叫了声阿珩,刚说完便转身跑回屋,关上门时,后背抵着门板,心跳得像要撞碎胸腔。
自那声阿珩后,两人的关系便像开春的藤蔓,疯长着缠在了一起。
他会在休沐时带她去爬边关的烽火台,在最高处指着远处连绵的山脉说:等我把那些蛮子打跑了,就带你去看江南的烟雨,去看长安的繁花。
她靠在他肩头,望着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披风,轻声说:去哪都行,只要跟着你。
他会在她生辰那天,偷偷在她窗台上摆满她喜欢的小雏菊,花瓣上还沾着晨露,旁边放着一支亲手打磨的木簪,簪头刻着一朵小小的桃花——他记得她说过,家乡的桃花开得最好看。
她发现时,捧着木簪在窗前站了许久,眼泪掉在簪子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最热烈时,是他刚打了场大胜仗归来。他翻身下马,不顾满身征尘,径直冲进她的小院,一把将正在浇花的她抱起来,转了好几个圈。
她吓得搂住他的脖子,却在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时,也跟着笑起来,裙角扫过院中的青苔,带起一阵青草香。
晚晚,他把她放下,额头抵着她的,呼吸里带着风沙与硝烟的味道,却异常安心,
等这乱世平了,我就八抬大轿娶你,让整个边关的人都知道,你是我沈珩的妻。她踮起脚尖,在他唇角轻轻印下一个吻,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我等你。
那时的风是暖的,雪是软的,连边关的沙石都带着甜意。
他们曾有过一段被边关风沙都温柔以待的日子。
那时他刚打了场胜仗,带着一身硝烟味回到城中,第一件事便是直奔她住的小院。
她总在院门口那棵老桃树下等他,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醒酒汤,见他来便眉眼弯弯:阿珩,回来了。
他会大步上前将她揽进怀里,任凭盔甲上的寒气染了她的衣襟,在她耳边低笑:想我了
他知道她畏寒,每到冬日便早早命人在她房里烧起地龙,睡前总会亲自替她暖好被窝。
她夜里爱踢被子,他便整夜警醒着,一遍遍替她掖好被角,晨起时常常自己半边身子露在外面,却从不抱怨,只在她愧疚时捏捏她的脸颊:无妨,我身强体健。
她学着给他缝补衣物,笨手笨脚地戳到指尖,他见了便抢过针线,皱眉道女子家的手哪能做这个
,却在她赌气扭过头时,默默坐下,笨拙却认真地将那处破洞缝补好,针脚歪歪扭扭,却被她视若珍宝,总穿着那件带补丁的常服。
桃花开得最盛时,他会带她去城外骑马。他将她护在怀里,缰绳握在同一只手上,马蹄踏过落英缤纷的草地,她的笑声像银铃般散开。
他低头,便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桃花香,轻声在她耳边说:晚晚,待平定了这乱世,我便奏请圣上,十里红妆娶你过门。
那时的月光总很温柔,透过窗棂洒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他会给她讲军营里的趣事,她便给他唱家乡的小调,直到她眼皮打架,他才将她抱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在额头印下一个轻吻,低声道:睡吧,有我在。
那些细碎的、带着烟火气的时光,曾以为会漫长得像边关的岁月。
他们以为只要握紧彼此的手,就能抵过世间所有风雨,却不知命运早已在暗处布好了网,只等一个契机,便将那些炽热的、滚烫的时光,绞成日后回忆里最锋利的刀。
半月前,军粮失窃案突发,所有线索都诡异地指向了她——那个看似柔弱,却总在他身边打转的女子。
有人呈上她与敌军密会的画像,有人指证曾见她深夜出入粮仓附近,就连他亲手赠予她的那枚刻着珩字的玉佩,都被当作通敌信物摆在了案前。
他那时正因战事吃紧心烦意乱,又恰逢她为护一个被诬陷的小卒与他争执,言辞间带着几分急切与不被信任的委屈。
他看着那些铁证,听着帐下将士的议论,再想起她偶尔流露出的、他读不懂的复杂眼神,心头的疑窦如野草疯长。
你究竟是谁他将玉佩掷在她面前,声音冷得像边关的寒风,若说实话,我或可饶你不死。
她望着那枚玉佩,眼眶通红,却只咬着唇道:我不是奸细,军粮也不是我偷的。
他见她不肯认罪,怒火更盛,只当她是死鸭子嘴硬。
他将她禁足在城郊别院,派了重兵看守,语气决绝:在查清真相前,你休想踏出这里半步。
他不知道,她出身的家族世代研习秘术,看似普通的她,实则身负守护之责。
她接近他,并非别有用心,而是早在多年前,家族便算出他命中有此一劫,唯有她的血脉能化解。
她那些复杂的眼神,藏的是无法言说的秘密,和日渐深沉的情意。
被禁足的日子里,她并未怨怼,反而借着看守的疏忽,暗中追查真相。
她知道军粮失窃是圈套,目标根本不是粮草,而是他——敌军想用这场混乱引他自乱阵脚,再以禁术取他性命。
三日前,她终于从一个被策反的小兵口中撬出了真相:敌军奸细已潜入城中,布下了绝杀咒阵,发动时辰就在今日黄昏,阵眼直指主帅营帐。
她想通知他,却被死死困在别院。禁足的命令是他下的,守卫对她严防死守,任何消息都传不出去。
眼看时辰逼近,她只能冒险动用家族秘术,以血为引,强行冲破禁制。
当她满身狼狈赶到主帅帐外时,正见一道漆黑的咒光如毒蛇般射向帐内的他。
那瞬间,她什么都来不及想,只凭着本能扑了过去。
怀中那枚母亲留给他的、以家族血脉温养多年的玉佩骤然发烫,她咬破舌尖,将心头血喷在玉佩上,口中默念转移咒文
——那是家族最惨烈的秘术,能以自身魂魄为祭,替目标承受一切致命攻击。
她甚至没敢看他当时的表情,只知道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时,她终于松了口气——至少,他安全了。
咒光穿透她的身体时,她听见了他惊怒交加的嘶吼,也看见了他奔出来时,眼中那从未有过的慌乱与痛惜。
她想告诉他,军粮案的真凶是谁,想告诉他那些误会有多可笑,可剧痛让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她只能望着他,望着这个她用性命守护的人,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留下那句带着血沫的嘱托。
原来这场牺牲,从她靠近他的那一刻起,便早已注定。
只是她没想到,最后留在他记忆里的,除了她的死,还有那些未曾解开的误会,和他那句迟来的对不起。
一场被他忽略的守护,一次未曾言说的牺牲,最终酿成了这残阳下的诀别。
残阳如血,泼洒在断壁残垣之上,将每一块碎石都染得触目惊心。
她半倚在冰冷的石壁上,背后是方才为护他而硬生生承受的致命一击,伤口处的血早已浸透了素色裙摆,在身下积成一汪暗红,像极了那年他为她簪在发间的朱砂花。
气息越来越弱,她感觉眼皮重得像坠了铅,耳边是他慌乱的脚步声,还有那几乎要将天地都震碎的嘶吼。
可她不能让他靠近,这蚀骨的咒术是以她的魂魄为引,一旦他沾染半分,便是同归于尽的结局——她拼了命要护他周全,怎能让他再踏入这绝境
别过来……她用气声说着,抬手想推开他,手腕却软得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自己的小臂。
他的手在抖,滚烫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烫得她心口发疼。
晚晚!晚晚看着我!他半跪在她面前,玄色衣袍下摆沾了尘土与血迹,平日里总是淡漠如冰的眼此刻红得吓人,像是有岩浆在眼底翻涌。
他另一只手颤抖着抚上她的脸颊,指腹擦过她唇角的血沫,动作轻得仿佛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撑住,我这就带你走,太医一定有办法,一定有……
她望着他,视线渐渐模糊,却还是努力将他的模样刻进心里。
是了,就是这张脸,曾在桃花树下对她笑过,曾在寒夜里为她披过外衣,也曾……在她最需要信任的时候,用冰冷的言语将她推入深渊。
可到了此刻,那些委屈与不甘竟都淡了,只剩下铺天盖地的舍不得。
没用的……她轻轻摇头,喉间涌上腥甜,咳得身子发颤,这咒……是我自愿承的……换你活着……值得的。
他猛地攥紧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可她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他眼底的痛苦像海啸般袭来,将他整个人都吞没,是我错了……晚晚,是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不该冷落你,是我害了你……对不起,对不起……
一句句对不起砸在她心上,反倒让她笑了。那笑容很轻,带着血沫的痕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切,阿珩……别说了……
她抬起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那里有滚烫的泪滑落,烫得她指尖发麻。我要走了……
风声呜咽,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人的眼。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字字清晰:若有来生……若有来生还能遇见……
她的视线开始涣散,可指尖仍固执地停留在他脸上,答应我……别再……对我说抱歉了……
若是真有来生,她不想再听对不起,只想听一句我信你,或者……哪怕只是沉默着,让她再看一眼也好。
指尖的温度骤然消失,她的手无力地垂落,搭在他的手背上。那双总是含着光的眼睛,终于永远地闭上了。
他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一遍遍地重复着好,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可风太大了,她再也听不见了。
残阳彻底沉入西山,夜幕四合,只有他的哭声在空寂的废墟里回荡,像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挽歌。
她断气的那一刻,沈珩周身的血气几乎凝成了实质。
他抱着她渐渐冷透的身体,在断壁残垣里坐了整整一夜。
从残阳泣血到月隐星沉,再到晨光刺破黑暗,他始终一动不动,只有偶尔颤抖的指尖,证明他还活着。
当手下将士小心翼翼地靠近时,才发现他眼底的光已经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比边关最深的寒潭还要冷。
他亲手将她葬在了那棵她最爱的桃花树下,没有立碑,只在坟前放了一支他连夜打磨的木簪,簪头的桃花刻得深而凌乱,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自那日后,沈珩成了边关最可怖的存在。
他不再议事,不再休息,甚至不再说话。每日天未亮便披甲上战场,手中长枪染满了敌军的血,枪尖滴落的猩红在沙地上晕开,像一朵朵开得凄厉的花。
他总是冲在最前面,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撕裂敌军的阵型,刀光剑影里,他的眼睛红得吓人,嘶吼声比野兽还要骇人。
杀——!
他把所有的痛苦、悔恨、不甘,都化作了枪尖的戾气。敌军的将领被他挑落马下,头颅滚落在地时,他只是低头看着,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砍杀的不是敌人,而是那些啃噬他心脏的回忆。
手下将士劝他:将军,歇歇吧,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他置若罔闻,反手将长枪插进另一个敌军的胸膛,鲜血溅在他脸上,他连眼都没眨一下。
只有在某个瞬间,风沙卷起地上的一片桃花瓣,落在他染血的手背上时,他才会猛地僵住,眼底闪过一丝碎裂的痛楚,随即又被更深的疯狂覆盖。
他开始不辨昼夜地厮杀,盔甲上的血结了痂又被新的血浸透,身上的伤口一道叠着一道,却从不用药,任由血腥味在鼻尖弥漫——那味道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还能替她做点什么。
最后的那场战役,敌军倾巢而出,布下了天罗地网。
所有人都劝他暂避锋芒,他却只是笑了,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晚晚一个人在那边,该等急了。他低声说,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单枪匹马冲进敌军阵中,长枪舞得密不透风,杀得敌军节节败退。
可终究是寡不敌众,一支冷箭从暗处射来,穿透了他的肩胛,紧接着,数柄长刀同时刺向他的要害。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在一块巨石上,长枪拄在地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视线开始模糊,他却仿佛看见那年桃花树下,她穿着浅色衣裙,对他笑得眉眼弯弯,轻声叫他阿珩。
晚晚……他喃喃开口,嘴角溢出鲜血,我来陪你了……
这次……换我……去找你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长枪掷向敌军主帅,随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风沙卷起他的衣袍,像一面残破的旗帜,在血色残阳里,无声坠落。
他终究是没能等到来生,只能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去赴一场迟来的重逢。
而那句她生前最不想听的对不起,终究还是随着他的血,永远埋在了这片他守护了一生,也埋葬了他一生的土地里。
沈珩的葬礼办得简单而肃穆。灵柩停在他曾无数次眺望过的城楼之下,四周是披麻戴孝的将士,风卷起他们的孝布,猎猎作响,像在替逝者呜咽。
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啜泣声在空气中弥漫。他的盔甲被擦拭得锃亮,摆在灵柩旁,甲胄上的凹痕与剑伤,都是他一生征战的印记。
日头渐渐西斜,忽然有风吹过,带着几分暖意。众人抬头,才发现城楼角落里那株不知何时栽下的桃树,竟在这深秋时节,零零星星开了几朵花。花瓣薄如蝉翼,粉得像极了当年她鬓边常簪的那朵。
一朵桃花被风卷着,悠悠荡荡飘下来,不偏不倚,落在了灵柩中他的鼻尖上。那花瓣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守在灵旁的老副将猛地红了眼——他认得,当年将军总爱折了桃花给那位姑娘,说她笑起来比桃花还好看。
就在这时,有个年轻的小兵忽然低呼一声,指着灵柩里的人,声音发颤:你们看……将军他……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沈珩紧闭的眼角,不知何时竟沁出了一滴水珠。那水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在颧骨处停住,晶莹剔透,像一滴未落的泪。
是泪吗
或许是棺木缝隙渗进的露水,或许是风吹过带起的水汽。可在场的人都宁愿相信,那是他未了的牵挂,是他终于得以奔赴重逢的释然。
落在鼻尖的桃花轻轻颤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应那滴泪。
风又起,卷起更多的花瓣,绕着灵柩打着旋。像是她来了,带着他最爱的桃花,来接他了。
这一次,没有误会,没有亏欠,只有跨越生死的奔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