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
青梅误
永和七年的春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急切地向前推搡着,过早地降临了江南。寒意尚未完全褪尽,料峭春风中还裹挟着去冬的萧索,但阳光已带上几分暖融融的慵懒。巷陌深处,那株百年合欢树静默伫立,枝头光秃,连一点象征生机的嫩芽苞都吝于展露,仿佛还在冬日的残梦中流连。然而,水湄——这个仿佛天生与春天共呼吸的少女,却已敏锐地捕捉到了季节的偷换。她褪下厚重的棉袄,换上了一件崭新的杏子红单衫。那颜色,恰似初熟的杏子,带着羞涩的暖意,又似天边将褪未褪的朝霞,衬得她莹白的面庞愈发剔透,乌黑的发髻更显光泽。
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稀疏的云层,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水湄轻盈地走到合欢树下,仰头望着枝桠间。去年深秋未被采摘的几粒青梅,历经风霜,已变得干瘪深褐,倔强地挂在枝头。而在更高的地方,竟意外地探出一小簇新发的青果,小小的、硬硬的,在料峭春风里显得格外青涩可爱。呀,今年竟有早熟的!她心中欢喜,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去够那颗最青翠、位置也最刁钻的梅子。绣着缠枝莲的软底绣鞋,踩在雨后湿滑、生满青苔的石板上,一个不稳,身体便向后仰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一条结实的手臂已稳稳地环住了她的纤腰,将她轻盈地带回地面。熟悉的、带着阳光晒过般干净气息的少年怀抱,瞬间驱散了她的惊惶。
当心摔成小花猫。少年云生宠溺的声音带着笑意,在耳畔响起,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水湄站稳,脸颊微红,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却掩不住眼底的笑意。云生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支木簪。簪身打磨得光滑温润,簪头精雕细琢成一朵含苞待放的木兰花,花蕊处甚至用极细的刀工刻出了几缕花丝,更妙的是簪尾,刻着一对相依相偎的并蒂莲纹路,线条流畅而深情。
喏,给你的。云生眼中闪着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小心翼翼地将木兰簪别进她乌黑的鬓发间。新削木屑的清新香气,与水湄发间淡淡的茉莉头油香悄然交融,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心安的气息。这气息惊动了檐下避雨的几只春燕,它们啁啾几声,振翅飞入澄澈的蓝天。
水湄抬手,指尖轻轻抚过簪尾那对并蒂莲的纹路,细腻的触感仿佛带着云生掌心的温度。一股暖流从指尖蔓延至心尖,她的耳尖瞬间染上了天边晚霞般的绯红,心跳也快了几分。她想说些什么,嘴唇微动,却只化作唇边一抹羞涩又甜蜜的笑意。
就在这静谧美好的时刻,巷口骤然响起一阵急促如鼓点般的马蹄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和冰冷的金属撞击声,瞬间撕裂了午后慵懒的宁静。二十匹通体漆黑、鬃毛如墨的骏马,如同黑色的铁流,轰然闯入这方小小的天地。碗口大的铁蹄毫不留情地踏在青石板路上,将雨后尚未干透的水洼踏得粉碎,溅起星星点点的泥水。为首骑士手中高擎着一面玄色大旗,旗面迎风猎猎作响,旗角锋利如刀,在疾驰中猛地掠过合欢树低垂的枝头!
咔嚓几声轻响,几根细枝应声而断。紧接着,仿佛一场猝不及防的急雨,枝头仅存的那些干瘪的、新发的青梅,连同被惊落的几片残叶,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滚满了湿漉漉的青石地面。那颗水湄方才欲摘的青梅,也赫然躺在一片狼藉之中。
空气瞬间凝固了。云生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剑眉紧锁,原本环在水湄腰间的手,下意识地、极其迅捷地移向了自己腰间的佩剑剑柄,五指骤然收紧,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锐利的目光穿透飞扬的尘土,死死锁住为首骑士手中展开的那卷黄麻纸——那是一张盖着鲜红刺目官印的征兵檄文。
那印泥的颜色,是朱砂,一种沉郁而浓烈的红。在云生眼中,那刺目的朱砂印,瞬间与记忆深处另一抹鲜红重叠——那是去年上元灯节,他亲手用朱砂笔,在水湄光洁饱满的眉间,点下的那一点吉祥如意、象征情意的嫣红。彼时的红,是甜蜜的许诺;此刻的红,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带来刺骨的寒意和不祥的预兆。
第二折
离人血
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苏城。三更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巷弄里空洞地回响,敲过了整整七下,余音袅袅,更添几分夜的幽深与寂寥。白日里喧嚣的市井早已沉睡,唯有更夫单调的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划破这无边的沉寂。
水湄独自徘徊在老槐树下。这棵老槐虬枝盘曲,树冠如盖,是云生家院墙外最显眼的标志,也是他们无数次相约的老地方。清冷的月光穿透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光怪陆离的碎影,也将她本就纤细的影子拉扯得更加细长、孤单,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散。她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刚完工不久的香囊,素色的锦缎上,用深浅不一的绿丝线精心绣着一丛挺拔的碧竹——那是云生最爱的植物,象征着他所向往的君子风骨。然而此刻,这香囊却被她手心的冷汗彻底浸透,变得冰凉而沉重。
戌时三刻。一阵刻意放轻、却无比熟悉的脚步声终于从巷子深处传来。水湄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循声望去,只见云生踏着月色而来。他依旧穿着白日那身素净的布衣,只是肩头、发梢都沾染了深秋浓重的夜露寒霜,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银光。更刺眼的是,他腰间那柄寻常的佩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制式的、闪着冷硬寒光的军刀,刀鞘上烙着冰冷的军伍印记。这柄刀的出现,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水湄的眼中。
云生在她面前站定,嘴唇翕动了几次,喉结上下滚动,眼神复杂地交织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那欲言又止、满腹心事却难以启齿的模样,比任何话语都更直接、更尖锐地刺痛了水湄的眼睛和心脏。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别说了!少女忽然猛地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勇气,冰凉微颤的指尖紧紧捂住了他的嘴唇。那指尖上沾染的夜露寒气,瞬间传递到他的唇上,也传递到她自己的心底。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只有夜风吹过老槐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彼此清晰可闻的心跳和呼吸声。
半晌,水湄像是突然找到了某种支撑点,缓缓松开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说:我…我再绣个新香囊给你。她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迅速从袖中抽出随身携带的针线包,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和一块崭新的、更厚实的锦缎。她不再看云生,低头,几乎是发狠似的将银针扎进锦缎,用力地、飞快地走线。针脚细密而急促,仿佛要将心中翻涌的所有不安、不舍、恐惧和无声的呐喊,都密密地缝进这方寸锦缎之中。
头顶的老槐树仿佛也感知到了离别的哀伤,几片早衰的合欢树叶无声飘落,其中一片恰好落在她膝头的绢帕上。水湄专注于手中的活计,浑然不觉指尖已被银针扎破。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滴落在绢帕上那飘落的合欢叶旁。在清冷的月色映照下,那鲜红的血珠与枯黄的叶片混合在一起,凝成一种诡异而凄艳的胭脂色,像一颗破碎的心,也像一道不祥的谶语。
这抹刺目的红,终于惊动了云生。他猛地蹲下身,一把握住了她那只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带着血珠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他紧紧包裹住她冰凉的手,十指不由自主地交扣在一起。
就在十指紧扣的瞬间,两人的指根处,两枚铜钱大小的、月牙形的陈旧疤痕,清晰地、硬硬地硌在彼此的皮肉上。那感觉如此熟悉,又如此刺痛心扉。那是七岁那年,同样是在一个春天,水湄失足跌落冰冷的河中,年幼的云生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救她,两人挣扎着爬上湿滑的青石河岸时,云生为了护住她的头,自己的手腕重重磕在坚硬的石沿上留下的永久印记。这疤痕,是童年无畏的见证,是深入骨髓的守护,更是此刻无声的承诺与无言的痛楚。
第三折
寒刃光
凛冬已至,朔风如刀。嘉峪关外,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狂风卷着雪粒,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冰冷的铁甲缝隙,与将士们身上尚未干涸的敌人血沫子混合、冻结,带来刺骨的寒意和麻木的疼痛。中军帐内,炉火艰难地抵抗着严寒,跳动的火苗映照着云生年轻却已染上风霜的脸庞。他卸下冰冷的护腕,疲惫地靠坐在铺着兽皮的简易胡床上,粗糙的手指习惯性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腰间那个已经半旧的香囊。香囊的锦缎被风沙磨砺得失去了光泽,上面水湄绣的那丛碧竹,颜色也黯淡了许多,但轮廓依旧清晰。
指尖传来香囊内里填充物的柔软触感,那是五年间水湄一次次寄来的、精心晒干保存的合欢花瓣。每一次摩挲,都仿佛能闻到一缕穿越千山万水的、属于江南水湄特有的、混合着药草和阳光的淡淡芬芳。帐外,呜咽的胡笳声如泣如诉,穿透呼啸的风雪,一声声敲打在心头。在这单调悲凉的乐声中,云生的思绪常常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遥远的江南苏城。他恍惚看见水湄穿着那件杏子红的单衫,倚在药庐那挂半卷的竹帘旁,纤纤素手仔细地将新晒干的合欢花,一朵朵、珍重地装入那个素雅的青瓷小罐中。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温暖的光影。那是他心中最宁静、最温暖的港湾,支撑着他在血与火的炼狱中活下去的信念。
将军!急报——!副将粗犷而急促的声音如同惊雷,猛地撕裂了帐内短暂的宁静和云生飘远的思绪。云生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所有的疲惫和柔情被强行压下,周身散发出属于边关将领的冷冽杀气。他霍然起身,抓起案头的佩剑,大步流星冲出营帐。
战场是绞肉机。号角震天,杀声盈野。刀光剑影中,血肉横飞。云生一马当先,玄色披风在朔风中猎猎作响,手中长剑化作道道寒光,每一次挥砍都精准而致命。他仿佛化身为战场上的修罗,眼中只有敌人的要害和前进的方向。在一次激烈的交锋中,他瞅准敌将破绽,暴喝一声,长剑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奋力斩落!
敌将狰狞的头颅带着一蓬滚烫的血雨飞上半空。就在这电光石火、心神激荡的胜利瞬间,云生腰间猛地一松!那个伴随他五年、承载了无数思念与寄托的香囊,系带竟毫无征兆地突然崩断!香囊跌落尘埃,袋口松开,里面珍藏了五年、被无数次摩挲抚摸、早已干枯碎成粉末的合欢花瓣,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被凛冽的北风呼地一下卷起,纷纷扬扬地散入漫天烽烟之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生心头剧震!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慌和冰冷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比嘉峪关最酷寒的冬夜还要刺骨。他下意识地捂住骤然空荡的腰间,猛地抬头望向天际。残阳如血,将整个战场染成一片诡异的赤红。就在那血色的天幕下,一只离群的孤雁,发出声声凄厉到极致的哀鸣,如同泣血,正挣扎着、歪歪斜斜地向着遥远的、江南的方向坠落……
此刻,千里之外的江南苏城,同样是冬日,却远没有北境的酷烈。天空是铅灰色的,飘着细密冰冷的冬雨,湿冷刺骨。城郊那间熟悉的、飘散着草药清香的药庐,此刻已是一片狼藉。晾晒药材的竹匾被踩得粉碎,药柜东倒西歪,各种珍贵的草药混着泥土散落一地,被雨水无情地浸泡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被践踏后散发的苦涩气息。
水湄穿着素色的衣裙,跪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用一把小铲子,沉默地将最后一把混杂着暗褐色血迹的药渣深深埋进虬结的树根深处。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紧抿着,没有一滴眼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那双曾经清澈灵动、盛满阳光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
就在三日前,一队如狼似虎、身着华贵锦袍的豪奴,在一个趾高气扬的纨绔子弟带领下,蛮横地闯入了这间小小的药庐。他们借口药材以次充好,不由分说便开始打砸抢掠。水湄体弱多病的阿娘,惊怒交加之下,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那滚烫的、刺目的鲜血,瞬间染红了水湄脚上那双干净的罗袜。那温热的触感和浓烈的血腥味,至今萦绕在她鼻尖。
混乱中,那个被簇拥着的沈家公子,脸上带着轻佻而志在必得的笑容,随手将一个水头极好、价值不菲的翡翠镯子,像丢垃圾一样掷在水湄脚前。三日之后,花轿临门。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冰冷而残忍。那翡翠镯子砸在湿冷的青砖地上,没有碎裂,却深深地嵌进了一道砖缝里,在阴冷的雨光下,反射出幽绿诡异的光芒,恰似一条毒蛇正朝着她吐出冰冷黏腻的信子,宣告着无法逃脱的厄运。
第四折
朱颜劫
时光荏苒,战火终于平息。永和十年的寒露时节,北境传来了彻底击溃敌军主力的捷报。凯旋的号角声,雄浑嘹亮,如同滚滚春雷,惊破了边关的肃杀,也震动着帝都和千里河山。
镇北将军云生,身披玄甲,跨着神骏的乌骓马,踏上了归乡的路途。金戈铁马的生涯在他年轻的脸庞上刻下了坚毅的线条和风霜的痕迹,深邃的眼眸沉淀了太多生死与鲜血的凝重。腰间悬着象征赫赫战功的将军金印,沉重而冰冷。然而,这枚足以让无数人艳羡的金印,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压在他的胸口,不仅未能带来一丝衣锦还乡的喜悦,反而加剧了他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惶恐与不安。这份不安,随着距离家乡越近,变得愈发强烈。
沿途所经城镇,百姓夹道欢迎,欢呼雀跃。然而,那些飘入他耳中的议论声,却像一把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窝:听说了吗苏城沈家,今日迎娶新妇!那排场,啧啧,十里红妆都不止!
可不是!沈家公子可是咱们知府大人的亲外甥,娶的是个药铺家的孤女,真是破天荒了!
那姑娘听说美若天仙,沈公子一见倾心,非她不娶呢……
药铺孤女、沈家、今日大婚……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打着云生紧绷的神经。他猛地一夹马腹,乌骓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向着记忆中的苏城、向着那分别的石桥狂奔而去。
石桥依旧,流水悠悠。然而桥的那一端,通向的却不是昔日的温馨小院,而是张灯结彩、鼓乐喧天的沈府。朱漆大门前,两尊威武的石狮子脖颈上系着刺目的红绸缎花。府内传出的喜庆丝竹之声,热闹非凡,却在云生听来无比刺耳。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在那混杂的乐声和脂粉香气中,竟隐隐飘散出一缕他魂牵梦绕、无比熟悉的淡淡药香!
云生翻身下马,玄甲未卸,风尘仆仆,如同一尊沉默的战神雕像,伫立在喧嚣的沈府门前。他的目光穿透攒动的人头,死死锁住正厅之中,那个身着繁复华丽嫁衣、手执却扇(古代婚礼新娘遮面的扇子)的新嫁娘。她身姿窈窕,步履在红毯上移动,步步生莲,仪态万方。
就在此时,一阵不合时宜的秋风吹过庭院,带着深秋的凉意,猛地掀起了新娘头上那顶华贵鎏金盖头的一角。
惊鸿一瞥,那盖头下露出的半张脸,那熟悉的、精致得令人屏息的轮廓,那眉心一点嫣红如血的朱砂——正是他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水湄!那点朱砂,比三年前离别时更加鲜艳夺目,像一滴凝固的、滚烫的心头血,也像一个残酷的、无声的嘲讽烙印。
云生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成冰。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到那对新人面前的。周围的宾客似乎都安静了一瞬,好奇地打量着这位甲胄森严、气场凛冽的不速之客。沈家公子——那个油头粉面、一脸志得意满的新郎官,看到云生,先是一愣,随即认出他镇北将军的身份,脸上立刻堆起夸张的谄媚笑容,抚掌大笑道:哎呀呀!不知镇北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将军能来参加沈某的婚礼,真是蓬荜生辉,三生有……
他的话被云生冰冷的动作打断了。云生看也没看沈公子,只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正是那个在战场上系带崩断、沾满血污与尘泥、丝线早已朽烂成灰的破旧香囊。他沉默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将香囊递到了水湄面前。
沈公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不易察觉的阴鸷。
就在这死寂的一刻,变故陡生!一直低垂着头、沉默如偶人的新嫁娘水湄,突然抬手,猛地拔下了头上那支云生当年亲手雕刻的木兰银簪!三千青丝如黑色的瀑布瞬间倾泻而下,散落在她鲜红的嫁衣上,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凄美。
当啷——!
一声清脆刺耳、如同玉碎冰裂的响声,瞬间击碎了所有喜乐!那支承载着少年情愫与誓言的木兰银簪,从她松开的手中坠落,狠狠地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簪头那朵精致的木兰花,应声碎裂,迸裂成七瓣冰冷的、反射着烛光与月色的碎片。如同七滴凝固的泪,也如同他们被彻底粉碎的过往。
第五折
离亭暮
喧嚣散尽,浮华落幕。当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流淌的熔金,将古老城阙巍峨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荒芜的郊野上时,他们终于再次并肩站在了那片承载着无数回忆的田埂上。这里曾是他们儿时的乐园,是少年情愫滋生的温床,更是三年前那个夕阳如画、充满离愁别绪的黄昏,他们许下岁月漫长,我等你誓言的地方。
只是早已物是人非。深秋的田埂,荒草萋萋,一片枯黄萧瑟。水湄身上那件华丽繁复的嫁衣,逶迤拖曳在枯草败叶之上,金线绣成的凤凰图案在暮色中依旧闪耀,却显得无比沉重,仿佛那象征着富贵荣华的凤凰,此刻已折断了高飞的翅膀,被牢牢束缚在这片泥泞的土地上。
沉默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两人心头。良久,云生缓缓抬起手,解开了左手冰冷的玄铁护腕。一道狰狞的、深褐色的箭疤赫然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皮肉翻卷愈合的痕迹清晰可见,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腕间。
水湄的目光落在那道疤痕上,瞳孔猛地一缩,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认得这道疤的位置!正是那个在战场上香囊崩断的瞬间,他心神剧震之下,被流矢所伤留下的印记!身体的伤疤与信物的崩毁,在冥冥中完成了残酷的呼应。这道疤,无声地诉说着他的九死一生,也印证了那一刻她在家乡所承受的灭顶之灾。
《云水谣》……水湄的嘴唇微微翕动,终于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声音干涩沙哑,仿佛许久未曾开口。她想再为他唱一次,就像三年前那个离别的黄昏。
然而,她刚启唇,天空骤然变色!深秋冰冷的雨丝,毫无预兆地斜斜飘落下来,细密而急促,打湿了枯草,打湿了嫁衣,也打湿了他们冰冷的脸颊。雨水混杂着水湄眼中再也无法抑制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终究没能唱出来。破碎的音节混着冰冷的雨声,消散在呜咽的秋风里。这凄凉的残曲,却仿佛惊动了田埂旁芦苇丛中沉睡的某个东西。
呜……呜……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哨音,断断续续地从芦苇深处飘出.......
是骨哨!那是云生七岁那年,用河滩上捡到的骨头精心打磨,送给水湄的生辰礼物!水湄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这么多年,它竟然还在这尘封已久的童年信物,竟在此时此地,被这凄风苦雨惊醒了!
这熟悉的、穿越了漫长时光的哨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也彻底击溃了云生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泥土腥气和雨水寒意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决绝的荒凉。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大步走向拴在田边老树下的乌骓马。
翻身上马的瞬间,动作利落而沉重。马鞍发出沉闷的声响。就在他坐稳,欲策马而去的刹那——
叮——当——!
一声极其清脆、带着悠长回音的玉碎之声,如同最后的丧钟,清晰地、决绝地从不远处的城墙方向传来!那声音穿透雨幕,直击灵魂。
云生的身体在马背上猛地一僵。他不必回头,甚至不必思考。他瞬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声音——那是水湄头上那支嵌着朱砂的、属于沈家的华贵玉簪,被她亲手摔碎在城墙下的声音!
这个认知,与多年前某个鲜活生动的记忆碎片瞬间重叠:也是在一个雨后,还是少女的水湄为了能让他翻墙进来送一包蜜饯,故意失手打碎了药碗……那时的碎裂声,带着狡黠的甜蜜;此刻的碎裂声,却是绝望的永诀。
他猛地一抖缰绳,乌骓马长嘶一声,四蹄腾空,向着未知的、没有她的前方,绝尘而去。冰冷的雨水和温热的液体,模糊了他刚毅的面容。
终章
烬余香
永和三十七年的寒食节。北境的风沙依旧凛冽,吹过苍茫的戈壁和连绵的军营。岁月如刀,早已将昔日的镇北将军云生,雕刻成一位须发皆白、沉默如山的老将。功勋卓著,位极人臣,府邸深广,却掩不住深入骨髓的孤寂。
每逢寒食,月色清冷之夜,北境大营的老兵们总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独自伫立在最高的瞭望台边。老将军手中捧着一只古朴的陶埙,凑近唇边,吹奏着无人能懂、也无人敢问的曲调。那埙声呜咽,低沉而苍凉,如同塞外呜咽的风,又如地底幽魂的叹息。陶埙侧面,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弥合的裂纹。呜咽的埙声便从这裂缝中丝丝缕缕地漏出,飘散在寂寥的夜风里。那漏风的声音,像极了二十七年前,江南城墙上,那一声破碎哽咽后,长久的、令人心碎的沉默。寒食的冷月,将老将军佝偻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城砖上,形单影只。
千里之外的江南苏城。时光流转,昔日的繁华沈府早已败落,成为一处人迹罕至、荒草丛生的废宅。宅院深处,一棵巨大的老槐树依旧顽强地活着,枝干虬结,树皮斑驳,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树下,常有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凌乱的妇人,对着槐树根部一个幽深的树洞,日复一日地呢喃自语,
唱着别人听不懂的歌谣。她的眼神空洞,时而痴笑,时而流泪,口中反复念叨着含糊不清的词句:…簪子…香囊…西南风…云生…别来无恙…别来无恙…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也没有人关心她从哪里来。她只是这座荒宅里一个被遗忘的、活着的幽灵,一个被命运彻底碾碎了魂魄的疯妇。
直到某一年春天,几个顽皮的孩童在荒宅里追逐嬉戏。一个胆子最大的孩子,好奇地扒开了老槐树根处几块松动的青砖。泥土被翻开,露出一个早已褪尽颜色、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的破旧锦囊。孩童好奇地捡起,解开系绳。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团早已腐坏成黑褐色泥状的、散发着陈年腐朽气息的合欢花瓣碎末。而在这些秽物之中,却藏着一张折叠整齐、颜色发黄发脆的布片。孩子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的字迹是用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血书写而成,笔画扭曲却带着一股惊心动魄的决绝:
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诗句的墨迹旁,清晰地印着一个指纹。那指纹的形状,竟是一个小小的、铜钱大小的、月牙状的陈旧疤痕印记!历经数十年的岁月侵蚀,又被今春绵绵的细雨浸润,那深褐色的血指纹边缘,正一点点地晕染开来,渐渐化开,洇成了一片如同江南最相思的红豆般,凄艳而绝望的颜色。仿佛那沉淀了半生的血泪与不甘,终于在春雨的召唤下,最后一次,也是永恒地,绽放出最后的、泣血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