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归乡的汽笛声
林小满是被手机震醒的。凌晨三点,屏幕在酒店白墙上投出冷光,母亲的名字像枚生锈的钉子,猝不及防扎进眼里。
小满,你外婆……不太好。母亲的声音裹着电流声,发颤,医生说让家属多陪陪,她总念叨你。
挂了电话,小满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发愣。那水渍像幅模糊的地图,横横竖竖的纹路里,藏着她逃离了八年的故乡——青溪镇。
她订了最早的高铁票。候车时,窗外的天慢慢亮透,玻璃映出她眼下的青黑。二十八岁的林小满,在上海做着一份光鲜的工作,给奢侈品品牌写文案,笔下的钻石永远闪耀,香水永远馥郁,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文字像贴在身上的金箔,一撕就掉,露出底下苍白的底色。
高铁穿越晨雾,城市的高楼被抛在身后,换成连绵的水田和低矮的白墙黑瓦。小满戴上耳机,却挡不住记忆往缝隙里钻。她想起外婆家的老藤椅,夏天总在院里摇啊摇,外婆的蒲扇带着艾草香,拍得蚊子嗡嗡跑;想起外婆腌的梅子酱,酸得她龇牙咧嘴,外婆却笑得眼睛眯成缝,说酸才开胃,日子才够味。
可这些记忆,后来被她刻意藏了起来。十八岁那年,她考上上海的大学,临走时外婆往她包里塞梅子酱,塞煮好的土鸡蛋,塞皱巴巴的零钱,她却不耐烦地推开,说城里什么都有。外婆的手僵在半空,眼里的光暗了暗,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那之后,她很少回家。每年春节匆匆待几天,总找借口说工作忙。母亲说外婆老念叨她,说她瘦了,说她头发剪短了,说她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累。她听着,心里发紧,却还是把归期一拖再拖。
高铁到站时,阳光正烈。舅舅来接她,开着辆半旧的面包车,车座上还留着麦秸秆的痕迹。你外婆这阵子记性差得很,舅舅一边开车一边说,有时候连我都认不出,就记得你名字,天天坐在藤椅上盼你。
小满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闷得发疼。
外婆家在镇子深处,一条青石板路蜿蜒进去,两旁是爬满爬山虎的老房子。推开虚掩的木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蝉鸣在树梢上滚来滚去。老藤椅还在葡萄架下,外婆就坐在上面,背驼得像座小拱桥,手里攥着个褪色的布娃娃——那是小满小时候的玩具。
外婆。小满轻轻喊了一声。
外婆慢慢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眨了眨,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脸上的皱纹像水波一样散开:小满我的小满回来了
她伸出手,手抖得厉害,却准确地抓住了小满的手腕,掌心粗糙,带着老茧,暖暖的温度烫得小满鼻子一酸。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外婆喃喃地说,把布娃娃塞进她怀里,你看,我给你留着的,你小时候睡觉都抱着。
小满抱着布娃娃,布面磨得发亮,里面的棉絮结了块,却带着淡淡的阳光味。她蹲在藤椅旁,看着外婆花白的头发,突然发现,外婆真的老了。曾经能背着她走半条街的人,现在连坐稳都要靠藤椅支撑;曾经眼睛亮得能照出人影的人,现在连看她都要眯起眼睛。
饿不饿外婆摸了摸她的脸,我去给你煮鸡蛋,你最爱吃溏心的。说着就要起身,却被小满按住。
外婆,我不饿。小满的声音有点哽咽,我陪你坐会儿。
她坐在藤椅边的小马扎上,外婆就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说的都是些零碎的事,说今天的太阳好,说葡萄快熟了,说隔壁王奶奶送了把青菜。有些话重复了好几遍,小满却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应一声。
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藤椅吱呀轻响,像在哼一首古老的歌。小满看着外婆的侧脸,突然觉得,这八年她拼命往前跑,想逃离的到底是什么是故乡的慢,还是心底的愧
2
褪色的相册
晚饭时,母亲也赶来了,拎着个保温桶,里面是给外婆熬的粥。医生说她肠胃弱,得吃软和的。母亲把粥倒进碗里,眼圈红红的,你外婆这辈子苦,年轻时拉扯你妈和你舅舅,老了又总惦记你。
小满沉默地帮外婆擦手。外婆吃饭慢,米粒沾在嘴角,她就一点点帮着擦掉。外婆像个孩子似的,乖乖地张开嘴,吃完一口就冲她笑。
饭后,母亲要收拾外婆的房间,让小满搭把手。外婆的房间很小,摆着一张旧木床,一个掉漆的衣柜,墙上挂着泛黄的日历,停留在去年小满生日那天。
你外婆记性好的时候,什么日子都记得。母亲打开衣柜最下面的抽屉,拿出一个铁皮盒子,这是她宝贝的东西,总锁着,说等你回来给你看。
铁皮盒子上印着红牡丹,锁早就锈坏了,轻轻一掰就开。里面铺着蓝布,放着几本相册,还有一沓信。
小满拿起最旧的一本相册,封面是硬纸板的,边角都磨圆了。翻开第一页,是个年轻姑娘的照片,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的确良衬衫,站在稻田边笑,眼睛亮闪闪的。这是你外婆年轻时,母亲说,那时候她可是镇上最能干的姑娘,插秧、织布、做鞋,样样都行。
照片里的外婆,皮肤黝黑,却透着健康的红,笑容里满是劲儿。小满很难把她和现在这个颤巍巍的老人联系起来。
往后翻,是外婆和外公的合照。外公穿着军装,高大英挺,外婆站在他身边,头微微靠过去,脸上带着羞涩的笑。你外公走得早,母亲的声音低了些,你出生那年他就没了,你外婆一个人带着我们,又当爹又当妈。
小满的心沉了沉。她对姥爷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外婆从不提他,只有每年清明,会独自去山上的坟前坐半天。
相册中间夹着一张小照片,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坐在藤椅上,手里举着个梅子,笑得露出豁牙。那是小满五岁时的样子。照片背面有外婆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我家小满,爱吃梅子。
小满的手指抚过字迹,纸面有些发潮。她想起小时候,每年梅子熟了,外婆就带着她去后山摘。她总偷懒,摘几个就坐在石头上吃,外婆却要爬到高高的枝桠上,摘那些最红最熟的,篮子满了,裤脚也被露水打湿了。回来后,外婆就在灶台前熬梅子酱,蒸汽模糊了窗户,也模糊了她的背影。
你上大学那年,你外婆熬了一坛子梅子酱,说给你寄到上海。母亲叹了口气,我拦着说寄过去会坏,她就天天守着坛子看,说‘我小满爱吃,坏不了’。
小满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照片上。她想起自己收到梅子酱时的样子,包裹里的玻璃罐碎了,酱汁流得满箱子都是,她皱着眉扔掉了,甚至没给外婆打个电话说一声。她能想象外婆接到电话时的样子,一定是小心翼翼地问好不好吃,而她却连敷衍的耐心都没有。
铁皮盒子最底下,是一沓信,信封上的地址都是上海的,收信人是她,寄信人是外婆。可小满一封都没收到过。
这些信……小满疑惑地看向母亲。
你外婆不会写字,这些都是她让邻居帮忙写的,母亲眼圈更红了,写了又不敢寄,说怕打扰你工作,就一直收着。
小满拆开一封信,字迹歪歪扭扭,是用铅笔写的:小满,今天镇上赶集,看到卖你爱吃的糖糕,我买了两个,想给你留着,又怕坏了。你在上海吃得到糖糕吗要是吃不到,外婆给你寄过去……
另一封信里写:小满,你妈说你换工作了,新工作累不累别总熬夜,对身体不好。外婆给你求了平安符,在你枕头底下,记得戴……
还有一封信,只写了一半:小满,我好像有点记不清事了,昨天想给你煮鸡蛋,却忘了开火。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外婆想你了……
信纸上有泪痕,晕开了字迹。小满一封封地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原来这些年,她拼命逃离的地方,有个人一直站在原地,用笨拙的方式,把她放在心尖上疼。她以为自己走得很远,很潇洒,却不知道,身后的牵挂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而她,一直躲在树荫里,却从未回头看过。
外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还攥着那个布娃娃,看到小满在哭,急得直跺脚:小满不哭,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外婆打他!
小满赶紧擦了擦眼泪,走过去抱住外婆。外婆的背很薄,硌得她胸口发疼,可怀抱却很暖,带着熟悉的艾草香。没人欺负我,外婆,小满把脸埋在外婆的衣襟上,声音闷闷的,是我不好,我回来晚了。
外婆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她受了委屈时那样:不晚,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3
藤椅上的时光
接下来的日子,小满留在了青溪镇。她给公司请了长假,说要陪家人,领导虽然不情愿,但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终究没再说什么。
每天早上,小满都是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的。外婆起得早,天刚亮就坐在藤椅上,看着葡萄架发呆,或者用颤巍巍的手给花浇水。那些花是外婆种的,月季、茉莉、指甲花,开得热热闹闹,把小院装点得像个小花园。
小满会端着温水出来,帮外婆洗漱,然后煮早饭。外婆牙口不好,她就熬软乎乎的粥,蒸鸡蛋羹,切得碎碎的。外婆吃得很香,每次都要把碗底舔干净,然后笑眯眯地说:小满做的饭,比城里的好吃。
吃完早饭,阳光正好,小满就搬个小马扎坐在藤椅旁,陪外婆说话。外婆的记忆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说些过去的事,坏的时候就只是盯着她看,嘴里反复念叨小满。
有一次,外婆突然问:你外公呢他说好今天带我们去赶集的。
小满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外婆又糊涂了。外公去很远的地方了,小满握住外婆的手,轻声说,他让我好好照顾你。
外婆点点头,似懂非懂:哦,他总是忙。那梅子熟了,他最爱吃梅子酱,你帮我多熬点。
小满鼻子一酸,说好。
下午,外婆会打个盹,小满就坐在藤椅边整理那些旧物。她从铁皮盒子里找出外婆的针线笸箩,里面有未织完的毛衣,针脚歪歪扭扭,是给她织的;有磨得发亮的顶针,外婆以前总戴着它纳鞋底;还有几张粮票,印着青溪镇粮站,边缘都磨圆了。
她还翻到一本旧日记,纸页泛黄发脆,字迹却很工整。是母亲年轻时写的,里面记着:1998年6月15日,今天暴雨,家里漏雨,妈抱着小满在灶台边坐了一夜,背都湿透了,却把小满护得好好的。2005年9月10日,小满考上重点高中,妈偷偷去庙里烧香,磕了一百个头,回来膝盖都青了。
小满一页页地读,眼泪无声地滑落。她一直以为母亲对她严厉,总催她学习,催她找稳定的工作,却不知道,那些严厉背后,藏着这么多她不知道的温柔。而外婆,这个总是笑眯眯的老人,竟为她撑起了那么多风雨。
有天下午,阳光透过葡萄叶,在藤椅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外婆突然精神很好,拉着小满的手说:小满,外婆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啊。小满凑近了些。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纺织厂上班,外婆的眼睛亮了些,像是回到了过去,那时候你外公是厂里的技术员,总帮我修机器。有一次我手指被针扎破了,他跑出去买了创可贴,还笨手笨脚地帮我包扎,脸都红了……
外婆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那些尘封的时光仿佛在她的讲述里活了过来。小满静静地听着,第一次知道,外婆和外公也有过这样青涩的爱恋。
后来你外公去当兵,临走时给我留了块红绸子,说等他回来就娶我。外婆从衣领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打开,里面是块褪色的红绸子,边角都磨破了,我等了他三年,他回来的时候,晒得黑黑的,却还是笑着对我说‘我回来了’。
说到这里,外婆的眼泪掉了下来:可他走得太早了,没陪我多久……
小满轻轻擦去外婆的眼泪,心里像被堵住了,说不出话。她一直以为外婆是个只会围着灶台转的老人,却忘了,她也曾是个有故事、有爱情的姑娘。
傍晚,舅舅送来新鲜的蔬菜,看到小满在给外婆剪指甲,笑着说:你外婆盼这一天盼了好久,总说你在城里忙,没时间回来。
外婆听见了,拉着小满的手不放:小满不走了好不好留下来陪外婆。
小满的心猛地一颤。她看着外婆期盼的眼神,看着院子里的老藤椅,看着墙上熟悉的爬山虎,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定感。上海的霓虹再亮,也照不暖她心里的空;奢侈品的文案再华丽,也抵不过外婆一句回来就好。
不走了,外婆,小满吸了吸鼻子,认真地说,我留下来陪你。
外婆笑了,笑得像个孩子,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藤椅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个约定伴奏。
4
梅子酱的味道
立秋那天,外婆突然说想吃梅子酱。后山的梅子应该还有,外婆望着院门外,摘点回来,我教你熬。
小满知道,后山的梅子早就过了季节,但她还是点点头:好,我去摘。
她提着篮子往后山走,青石板路被晨露打湿,踩上去软软的。后山不高,长满了松树和野杂树,小时候她总跟着外婆来这里摘野果、挖野菜。
果然,梅子树上只剩下零星几个青果子,硬邦邦的,还带着涩味。小满摘了几个,又在附近找了找,也没找到熟的。她有些沮丧,坐在石头上,看着空荡荡的篮子发呆。
小满你在这儿干嘛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小满抬头,看到是隔壁的王奶奶,背着个竹篓,手里拿着镰刀,应该是来割猪草的。王奶奶,我想摘点梅子,外婆想吃梅子酱。
王奶奶放下竹篓,叹了口气:梅子早过季啦,你外婆这记性,又忘了。她拍了拍小满的肩膀,不过我家坛子里还有去年的,我给你舀点。
跟着王奶奶回家,她家院子里也有棵老藤椅,和外婆家的很像。王奶奶从地窖里搬出个坛子,打开盖子,一股酸甜的香味涌了出来。这是你外婆去年送我的,说‘给小满留着,她回来爱吃’,结果你一直没回来,我就没舍得吃。
小满看着坛子里深褐色的梅子酱,眼眶又热了。原来外婆不仅记着她爱吃,还把她的喜好告诉了邻居,仿佛要让全世界都知道,她的小满爱吃梅子酱。
王奶奶舀了满满一碗梅子酱,用油纸包好递给她:你外婆这辈子不容易啊,你外公走后,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白天在田里干活,晚上就在灯下做针线活换钱。有一次下大雨,她为了抢收麦子,淋得发高烧,躺了三天,醒了第一句话就问‘孩子们的学费够不够’。
小满接过梅子酱,指尖有些发颤。这些事,母亲和舅舅从未跟她说过,她只知道外婆很勤劳,却不知道她背后藏着这么多辛苦。
回到家,外婆正坐在藤椅上打盹,阳光照在她脸上,安详得像幅画。小满轻轻叫醒她:外婆,梅子酱我找来了,我们熬酱吧。
外婆一下子精神了,拉着她往厨房走:要先把梅子洗干净,沥干水,然后放锅里煮,放冰糖,慢慢熬……
小满按照外婆说的,把梅子酱倒进锅里,加了点水和冰糖,小火慢慢熬。外婆站在旁边看着,时不时指点一下:火再小点儿,别糊了。要不停搅,不然沉底。
蒸汽腾起来,模糊了窗户,也模糊了外婆的身影。小满一边搅着锅,一边看着外婆,突然觉得时光好像倒流了。小时候,她也是这样站在灶台边,看着外婆熬梅子酱,外婆会舀一勺给她尝,烫得她直吐舌头,外婆就笑得前仰后合。
尝尝。小满舀了一勺,吹凉了递到外婆嘴边。
外婆尝了一口,眼睛眯了起来:嗯,是这个味,和我熬的一样。她拉着小满的手,以后你自己也能熬了,在上海想吃了,就自己做,别总吃外面的,不干净。
小满点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她知道,外婆是怕自己以后没人照顾,想把所有的本事都教给她。
梅子酱熬好了,装在玻璃罐里,红亮诱人。小满抹了点在馒头上,递给外婆。外婆咬了一口,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开了:好吃,比城里的好吃。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小满搬了张桌子放在藤椅旁,铺上蓝布,摆上刚熬好的梅子酱、蒸好的馒头,还有外婆爱吃的绿豆汤。外婆坐在藤椅上,小满坐在她对面,祖孙俩慢慢吃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小满,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总爬到藤椅上,说要当小大人,给我扇扇子。外婆突然说。
小满笑了:记得,结果扇子没拿稳,掉地上砸到你的脚了。
你还哭鼻子,说不是故意的。外婆也笑了,我怎么会怪你呢,你是外婆的心肝宝贝。
风吹过葡萄架,叶子沙沙作响,藤椅轻轻摇晃,发出吱呀的声响。小满看着外婆满足的笑容,心里暖暖的。她突然明白,所谓的幸福,其实很简单,就是这样一个午后,一张藤椅,一碗梅子酱,和身边的人慢慢变老。
她掏出手机,给上海的领导发了条信息:对不起,我可能不能回去工作了,我想留在家里陪外婆。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小满没有丝毫犹豫,反而觉得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她终于不再需要那些金箔来伪装自己,因为她找到了真正的底色——那是外婆的爱,是故乡的暖,是任何奢侈品都换不来的安稳。
5
不褪色的牵挂
外婆的身体时好时坏,但精神头比以前足了。她不再总坐在藤椅上发呆,而是会跟着小满在院子里走走,看看花,或者帮着择菜。虽然有时候还是会认错人,但只要看到小满,眼睛就会亮起来。
小满在镇上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小书店当店员,工资不高,但离家近,能随时回家陪外婆。书店老板是个退休教师,知道她的情况,很照顾她,让她下午可以早点下班。
每天傍晚,小满都会推着外婆在镇子上散步。青石板路被夕阳染成金色,两旁的店铺亮起暖黄的灯,有卖糖糕的,有修鞋的,有纳鞋底的,都是熟悉的面孔。
张婶,今天的糖糕给我来两个。小满笑着打招呼。
哟,小满回来啦张婶麻利地用油纸包好糖糕,你外婆念叨你好几天了,说你爱吃甜的。
外婆接过糖糕,小心翼翼地递一个给小满:吃,热乎的。
小满咬了一口,甜糯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和小时候的味道一模一样。她看着外婆满足的眼神,心里甜甜的。
有天散步时,外婆突然指着前面的老槐树说:那是你外公送我定情信物的地方。
小满愣了一下,赶紧扶着外婆走过去。老槐树枝繁叶茂,树干上有个小小的树洞。外婆颤巍巍地伸出手,摸了摸树洞:他把红绸子放在这里,让我等他回来。
小满看着树洞,仿佛能看到年轻时的外婆,怀着忐忑又甜蜜的心情,在这里等待着她的爱人。原来爱情可以这么简单,一块红绸子,一个约定,就能支撑着一个人走过漫长的岁月。
回到家,小满把外婆的红绸子找出来,洗干净,用熨斗熨平,然后缝在一个小小的布袋里,挂在外婆的脖子上。这样外公就永远陪着你了。小满轻声说。
外婆摸着布袋,笑得像个孩子:嗯,他陪着我,也陪着小满。
转眼到了重阳节,镇上有庙会。小满推着外婆去赶庙会,人很多,挤挤攘攘的,到处是卖小吃、卖玩具、算卦的摊位。
外婆看着热闹的人群,眼睛里闪着光:以前你外公总带我来庙会,给我买糖葫芦,买红头绳。
小满买了一串糖葫芦,递到外婆嘴边。外婆咬了一口,酸得皱起眉头,却还是笑着说:甜,真甜。
她们走到一个捏糖人的摊位前,师傅正在捏孙悟空。外婆指着糖人说:小满小时候最爱这个,哭着闹着要买。
小满笑着说:那师傅,给我捏个小兔子吧,我外婆属兔。
师傅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捏好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递给外婆。外婆捧着糖人,像捧着宝贝一样,舍不得吃。
回家的路上,外婆靠在轮椅上,手里还攥着糖人,慢慢睡着了。夕阳把她的头发染成金色,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小满推着轮椅,慢慢走在青石板路上,心里一片宁静。
她想起刚回青溪镇时的自己,焦虑、迷茫,总觉得故乡太小,装不下她的梦想。可现在她才明白,梦想不一定非要在远方,能守着爱的人,过着平淡的日子,也是一种圆满。
晚上,小满给外婆洗脚,发现她的脚背上有块淤青。外婆,你脚怎么了小满心疼地问。
外婆笑了笑:没事,早上走路不小心碰到了。
小满轻轻揉着淤青的地方,眼眶红红的:以后走路小心点,有事叫我。
知道啦,小管家婆。外婆拍了拍她的手,小满,你不要总为我操心,你还年轻,该有自己的生活。
我的生活就是陪着你啊。小满认真地说。
外婆叹了口气:傻孩子,外婆不能陪你一辈子。等我走了,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找个疼你的人,好好过日子。
小满的眼泪掉了下来,滴在水盆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外婆,你会长命百岁的,会一直陪着我。
外婆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像小时候那样。
夜深了,小满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外婆均匀的呼吸声,心里很踏实。她知道,外婆总有一天会离开她,但那些爱的记忆,那些温暖的时光,会像老藤椅上的年轮一样,刻在她的生命里,永远不会褪色。
6
藤椅上的年轮
冬天来得很快,青溪镇下起了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落在青石板路上,落在老房子的屋顶上,落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上,整个镇子都变得白茫茫的。
外婆怕冷,整天坐在藤椅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手里捧着个热水袋。小满把炉子烧得旺旺的,屋里暖烘烘的。
以前下雪,你外公总在院子里扫雪,堆个大雪人给我看。外婆望着窗外的雪,眼神有些悠远,他堆的雪人,鼻子用胡萝卜,眼睛用煤球,可好看了。
小满笑了:那明天雪停了,我给你堆个雪人。
第二天雪停了,阳光出来了,雪地反射着刺眼的光。小满在院子里堆雪人,外婆坐在藤椅上看着,时不时指挥一下:再高点,再高点。
小满堆了个大大的雪人,用胡萝卜做鼻子,用黑扣子做眼睛,还找来外婆的红围巾围在雪人脖子上。外婆,你看像不像
外婆笑得眼睛眯成缝:像,真像你外公堆的。
那天下午,外婆的精神特别好,拉着小满坐在藤椅上,给她讲过去的事。讲她和外公怎么认识的,讲母亲小时候调皮被她打的事,讲舅舅第一次考了第一名的事……那些尘封的记忆,在她的讲述里变得鲜活起来。
你外公走的那天,也是下雪天,外婆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拉着我的手说,让我好好照顾孩子,说他会在天上看着我们。
小满握住外婆的手,暖暖的:外公一定在看着我们,看到我们现在这么幸福,他会很高兴的。
外婆点点头,眼里闪着泪光:是啊,他会高兴的。
春节快到了,母亲和舅舅都回来了,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母亲给外婆买了新衣服,舅舅给外婆买了爱吃的点心。一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外婆坐在藤椅上看着,脸上笑眯眯的。
小满,你包的饺子像小元宝,真好看。外婆说。
那是外婆教得好。小满笑着说。
吃年夜饭的时候,外婆喝了点米酒,脸上红扑扑的。她举起杯子,颤巍巍地说:祝我的孩子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一家人都举起杯子,碰在一起,欢声笑语充满了整个屋子。小满看着外婆幸福的笑容,看着家人温暖的脸庞,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
年后,外婆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但只要小满在身边,她就会醒过来,拉着她的手,轻声说几句话。
有一天,阳光很好,小满把外婆抱到藤椅上晒太阳。外婆靠在藤椅上,眯着眼睛,看着院子里的花。小满,这藤椅……陪我好多年了。外婆轻声说。
小满摸了摸藤椅的扶手,上面布满了细密的纹路,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是啊,外婆,它陪你看着我长大,看着院子里的花开了又谢。
它就像个老朋友,外婆笑了笑,知道我所有的心事。
小满知道,外婆说的心事里,有对外公的思念,有对儿女的牵挂,有对她的疼爱。这些心事,都藏在藤椅的年轮里,藏在每一次吱呀的声响里。
那天傍晚,外婆靠在藤椅上,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手里还攥着那个布娃娃,脖子上挂着装有红绸子的布袋。
小满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坐在藤椅旁,握着外婆的手,直到它慢慢变凉。她知道,外婆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和外公团聚了,她会在天上看着她,就像以前一样。
外婆的葬礼很简单,来的都是镇上的老街坊,他们都记得这个勤劳善良的老人,记得她熬的梅子酱,记得她坐在藤椅上笑眯眯的样子。
葬礼后,小满没有离开青溪镇。她继续在书店工作,每天都会打扫院子,给花浇水,坐在老藤椅上晒太阳。
春天来了,葡萄架抽出了新的嫩芽,院子里的花开得热热闹闹。小满坐在藤椅上,仿佛还能听到外婆的声音,看到她笑眯眯的样子。
她拿出外婆的铁皮盒子,翻出那些旧照片,那些信,那些充满爱的记忆。她知道,外婆没有离开她,她的爱就像老藤椅上的年轮,一圈一圈,刻在她的生命里,永远温暖着她。
有一天,小满在整理外婆的旧物时,发现藤椅的扶手下面刻着几个小小的字:小满,要幸福。字迹歪歪扭扭,应该是外婆趁她不注意时刻的。
小满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滴在藤椅上,像是在回应那些无声的牵挂。她知道,她会幸福的,带着外婆的爱,带着故乡的暖,好好地生活下去。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院子里,老藤椅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在哼一首古老的歌,诉说着那些不褪色的爱与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