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柴房门,撞见我丈夫顾海生和厂长千金白露坦诚相见的那一刻,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真冷啊。
腊月寒冬,他俩身上只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石膏扭缠在一起。活像两尊刚从哪个破庙里刨出来的劣质泥像。
见我进来,顾海生没有半分心虚,反而义正言辞地冲我低吼:林向晚!你进来干什么!不知道艺术创作需要绝对安静吗
他身下的白露也跟着尖叫,声音里带着哭腔和一丝诡异的兴奋:向晚姐,我和海生哥是在探讨艺术!你这种粗人,是不会懂这种神圣的!
神圣我看着他们紧紧相拥,笑了。行啊,顾海生,结婚三年,你连碰我一下都嫌脏,转头就跟别人玩起了献身。既然你们这么爱艺术,那我就送你们一场最盛大、最轰动的行为艺术展,让全厂的人都来学习一下,什么叫他娘的神圣!
01
林向晚,滚出去!别让你的俗气玷污了我的作品!顾海生的声音和他这个人一样,永远带着一种怀才不遇的愤懑。
我没滚。
我反手把柴房的木门砰一声关上,顺手落了锁。寒风被隔绝在外,屋里的温度好像瞬间升了几度,那股子石膏混合着汗液的酸腐气味也愈发浓郁,熏得我胃里一阵翻腾。
向晚姐,你……你要干什么白露的声音开始发抖,她显然没料到我这个平日里逆来顺受的粗人,今天敢做出这么出格的举动。
我没理她,径直走到墙角,拎起那桶还没用完的石膏粉。掂了掂,分量不轻。这是我上个月省下半个月的口粮,托人从市里给他买回来的高级货。就为了他口中那尊能让他一举成名的雕塑——《新生》。
现在看来,这新生,还真是新生。
你们不是要为艺术献身吗我舀起一瓢凉水,哗啦一下倒进石膏桶里,拿起木棍开始搅拌,石膏粉遇水迅速变得粘稠,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像一锅滚开的浓粥,天这么冷,别冻坏了。我给你们再加固加固,保证这‘神圣’的姿态,能保持得更久一些。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像一个捉奸在床的妻子。
顾海生和白露都愣住了。
他们大概以为我会哭、会闹、会像个泼妇一样撕打。可惜,我林向晚,在纺织厂的浆纱车间里干了五年,什么都磨没了,就剩下一把子力气和一颗比机器还硬的心。
林向晚,你疯了!顾海生率先反应过来,他想挣扎,但身上的石膏已经开始凝固,让他动弹不得。他只能徒劳地扭动着脖子,像一只被钉在案板上的鱼,你敢动我你知不知道这件作品有多重要这是我们厂,我们市,乃至我们整个时代的艺术明珠!
哦是吗我搅动石膏的动作没停,甚至还加快了几分,那我更得好好保护了。
白露开始哭了,眼泪混着脸上的石膏粉,冲出两道浑浊的沟壑。向晚姐,我求求你,我们错了……你放我们出去吧,太冷了……海生哥是为了艺术,我只是他的模特,我们是清白的!
清白
我看着她身上被顾海生大手揉捏出来的石膏印子,笑了。
清不清白,嘴上说了可不算。我端起满满一桶粘稠的石膏,一步步向他们走去,等明天天亮了,我把厂长、主任、还有咱们街道办的张大妈都请来,让他们评评理。看看你们这‘为艺术献身’的壮举,到底够不够格评一个‘时代楷模’。
听到厂长两个字,白露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爹要是看见她这副鬼样子,非打断她的腿不可。
顾海生的脸色也彻底变了,他终于意识到,我不是在开玩笑。
向晚,你不能这么做!他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哀求,你毁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们是夫妻,我好了,你才能好!
夫妻我重复着这两个字,觉得无比讽刺。
我走到他们面前,滚烫的石膏浆冒着热气。我伸出手,没有浇下去,而是轻轻拂过顾海生因为愤怒而抽动的脸颊。他的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疤,是小时候掏鸟窝摔的。曾经,我觉得这道疤很有男人味,现在,只觉得碍眼。
顾海生,你知道吗浆纱车间的温度,常年四十度。我每天在那里站十个小时,一个月才能挣回三十五块钱。你这两桶‘高级’石膏粉,花了我二十块。
我收回手,将指尖沾染的石膏粉末在自己粗糙的工装上擦了擦。
现在,我觉得我的钱,花得不值。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惊恐的表情,转身,大步走出柴房。
咔哒一声,我在外面,也落了锁。
顾海生,白露,你们的行为艺术展,明天一早,准时开幕。而我,就是这场展览唯一的策展人。
02
回到只有我们两张单人床的婚房,我一夜无眠。
我和顾海生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他是高中生,有文化,长得白净,说话总是引经据典,在我们这片工人新村里,算是个顶尖的知识分子。而我,初中毕业就进了纺织厂,除了会干活,一无是处。
人人都说我林向晚走了大运,攀上了高枝。
刚结婚那会儿,我也这么觉得。我把每个月工资的大半都交给他,让他去追求他所谓的艺术梦想。他在家看书、画画、捣鼓泥巴,我三班倒,累得骨头散架,回来还要给他洗衣做饭。
他从不动手干一点家务,他说,他的手是用来创造艺术的,不能沾染阳春水的俗气。
他偶尔会给我读他写的诗,或者给我看他画的素描。我看不懂,他就会用一种怜悯又轻视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轻轻拍拍我的头,说:你不懂没关系,你只要支持我就行了。
那时我觉得,他真有才华。他只是缺一个机会。
为了让他安心创作,我甚至主动提出分床睡,怕我这个粗人身上的机油味,打扰了他的艺术灵感。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他的标志性动作,就是无论何时何地,都喜欢用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腿上轻轻敲击,他说那是在构思。工友们都羡慕我嫁了个文化人,只有我知道,这三年,他敲断了无数的艺术灵感,却连一尊能拿出去卖钱的雕塑都没做出来。
天蒙蒙亮,我听见院子里传来骚动。我知道,好戏要开场了。
我没急着出去,而是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冲了一碗麦乳精。甜腻的香气在屋里弥漫开,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我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木箱,打开,里面是我这几年偷偷攒下的所有家当——几件还算体面的衣服,还有一百二十七块钱。
这是我的底气。
喝完麦乳精,我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蓝色工装,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走到院子里时,我们家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
街道办的张大妈嗓门最大:海生家的!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听见你家柴房里有动静
我还没开口,柴房里就传来了顾海生和白露微弱的呼救声。
救命……救命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扇紧闭的柴房门上。
我恰到好处地露出一脸惊慌,从兜里掏出钥匙,手抖得半天都插不进锁孔。我……我也不知道啊,昨晚海生说他要通宵创作,不让我打扰,就把门反锁了……
哎呀,这孩子,搞艺术也不能不要命啊!张大妈是个热心肠,一把抢过我手里的钥匙,三两下就把门打开了。
门开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柴房里,两尊白玉无瑕的人体雕塑,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态,凝固在了众人面前。虽然五官已经被石膏糊住,但那身形,任谁都能认出是顾海生和厂长的千金白露。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我的天!这不是顾海生和白厂长的女儿吗
他俩……他俩这是在干啥伤风败俗!真是伤风败俗啊!
还以为是个文化人,没想到是个流氓!
白露的父亲,白厂长,正好晨练路过,听到动静挤了进来。当他看到里面的情景时,一张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里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适时地冲了进去,扑到那尊雕塑上,放声大哭。
海生!你怎么这么傻啊!你说你要为艺术献身,我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你怎么能真的把自己做成雕塑啊!你让剩下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我的哭声情真意切,闻者伤心。
周围的风言风语瞬间变了向。
唉,向晚这丫头,真是命苦啊。
摊上这么个不着调的男人,就知道搞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顾海生被我哭得浑身一震,他大概没想到,我会给他安上这么一个为艺术献身的悲壮名头。他想开口辩解,嘴巴却被石膏封得严严实实,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白厂长终于缓过劲来,怒吼一声: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他们给老子弄出来!来人,去叫派出所!
我就是要这个效果。
顾海生,你不是爱艺术吗我今天就让你,还有你的缪斯白露,成为整个红星纺织厂生活区最出名的艺术家。
03
派出所的同志和厂里的保卫科干事很快就来了。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石膏凝固得太结实,想把顾海生和白露分开,只能用锤子和凿子。
铛!铛!铛!
每一次敲击,都像凿在白厂长的脸上。他背着手,脸色铁青地站在一边,眼神像刀子一样,在我、顾海生和他的宝贝女儿之间来回扫。
我继续扮演着我那悲痛欲绝的妻子角色,哭得恰到好处,一边哭一边劝:同志,你们轻点,这可是海生的心血,是他要献给时代的作品啊!
旁边的人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
只有我知道,我昨天晚上往那桶石膏里,除了水,还加了半包厂里用来加固机器底座的速凝水泥。
想毫发无伤地把他们弄出来做梦。
最后,顾海生和白露是被一块块剥出来的。两人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皮肤和石膏黏连的地方,撕下来时带起一片血肉模糊,狼狈得像两条刚被拔了毛的死狗。
尤其是白露,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何曾受过这种罪,当场就晕了过去。
人被带到派出所,我也跟着去做笔录。
审问我的是个年轻的公安,叫李建国,浓眉大眼,一脸正气。
林向晚同志,请你把昨天晚上的情况,再详细说一遍。
我把我早就编好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说我丈夫是个痴迷艺术的疯子,一直嚷嚷着要创造一尊惊世骇俗的作品,说白露是他的艺术缪斯,两人是为了崇高的艺术理想才把自己搞成那样的。
我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塑造成一个被丈夫的艺术梦想蒙蔽、深爱丈夫却无力阻止其疯狂举动的可怜女人。
李建国听完,久久没有说话。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记录本,手指在上面轻轻敲了敲。
这个动作,和顾海生一模一样。
我的心,咯噔一下。
林向晚同志,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你说你丈夫用的是你买的高级石膏粉
是……是的。我有些紧张。
我们检查了现场残留的粉末,那不是什么高级石膏粉,是最低劣的建筑用石膏,里面还掺了水泥。李建国一字一句地说,这种东西,别说做雕塑,糊墙都嫌次。而且,我们还发现,柴房的门锁,有从外面反锁的痕跡。
我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我还是小看了这个年代的公安。
我强作镇定:这……这我不知道啊。石膏粉是托人买的,可能……可能是别人骗了我。至于门锁,可能是海生他自己为了不被打扰,从里面弄的什么机关吧他那个人,神神叨叨的,总喜欢搞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李建国没有再追问,只是合上了本子。行了,你先回去吧。有情况我们会再找你。
走出派出所,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意识到,事情可能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我本想借着伤风败俗的由头,让顾海生和白露身败名裂,然后我顺利离婚,脱离苦海。
但现在派出所的介入,让这件事的性质变得复杂起来。尤其是那个李建国,他的眼神让我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看穿了。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厂里的废料仓库。顾海生以前总喜欢去那里捡些破铜烂铁当创作材料。
我必须找到更有力的证据,来证明我的清白,或者说,来坐实顾海生的罪名。
仓库里堆满了废弃的机器零件和各种杂物,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我打着手电,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被帆布盖住的木箱。
这个箱子,我从来没见过。
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费力地掀开帆布,撬开木箱的锁。
箱子打开的一瞬间,我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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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没有破铜烂铁,而是一尊……已经成型的女性半身石膏像。
那张脸,雕刻得栩栩如生,不是白露,也不是我。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面带微笑的陌生女人。
这尊雕像的手艺,比顾海生平时捣鼓的那些垃圾,要精湛一百倍。
这绝不可能是顾海生能做出来的东西!
所以,他跟白露在柴房里演的那一出,根本不是为了创作什么《新生》。
他们是在……演戏给我看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形成。顾海生,他不仅仅是个吃软饭的渣男,他背后,还藏着更大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现在被我发现了。
我关上箱子,心脏狂跳。我必须在李建国他们发现这里之前,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这个秘密,是能彻底踩死顾海生的重磅炸弹,还是……会把我也拖下水的无底深渊
04
我没有声张,悄悄把木箱恢复了原样。
回家的路上,我的脑子飞速运转。那尊陌生的女性雕像,到底是谁顾海生的雕刻技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如果他有这个水平,为什么还要藏着掖着,甘心当一个被人嘲笑的废物艺术家
这背后一定有鬼。
第二天,厂里的处理结果就下来了。
顾海生和白露因为行为不端,严重败坏社会风气,被全厂通报批评。顾海生被开除,白露则被她爹白厂长关了禁闭。
这件事成了整个生活区最大的丑闻和笑料。
我顺理成章地提出了离婚。
顾家的人自知理亏,痛快地答应了。我什么都没要,只带走了我那个小木箱,搬回了厂里的单身宿舍。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闹剧就此收场。只有我知道,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始。
我需要搞清楚那尊雕像的来历。
我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顾海生以前的事。我找到当初介绍我们认识的媒人王婶,请她吃了两斤瓜子,终于套出了一点线索。
海生这孩子,以前不这样的。王婶嗑着瓜子,压低了声音,听说他高中毕业后,跟一个南边来的知青走得很近。那女娃长得可俊了,还会画画,听说是搞艺术的。后来……后来那女娃好像是生病,没了。
南边来的女知青会画画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立刻想到了那尊雕像。
我托在市里文化馆工作的远房表哥,帮我查了十几年前下乡到我们这片的知青档案。
几天后,表哥给了我一个名字——苏晚晴。
档案里附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孩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温婉恬静。
就是她!那尊雕像的原型!
档案上写着,苏晚晴,来自上海,擅长绘画和雕塑,于十年前因突发心脏病,病逝于我们这的卫生院。
一切都对上了。
顾海生根本不是什么狗屁艺术家!他一直在盗用一个死去的人的才华!他房间里那些我看不懂的素描,他念给我听的那些诗,甚至那尊藏在仓库里的精美雕像,全都是苏晚晴的作品!
他是一个无耻的窃贼,一个靠着死人荣光苟活的寄生虫!
而他跟白露演的那出戏,很可能就是为了掩盖这个秘密,故意做出来给我看的。他想用伤风败俗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让我跟他离婚,好让他能毫无顾忌地利用苏晚晴的作品,去跟白露或者别的什么有背景的女人,换取他的前程。
好一个顾海生,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捏着那份档案,气得浑身发抖。为苏晚晴,也为被他欺骗了三年的我自己。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我要让他为他的无耻,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要把这件事,捅出去。但我不能自己去,我需要一个证人。
我把目光,投向了被关禁闭的白露。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白露虽然蠢,但她也是个受害者。被顾海生当枪使,还搞得身败名裂。她现在一定恨透了顾海生。
我偷偷找到被白厂长派去看管白露的保姆,塞给她五块钱,让她给我传个话。
你告诉白露,就说我知道顾海生的一个大秘密。这个秘密,能让她把现在受的委屈,十倍百倍地还给顾海生。
我赌她会动心。
果然,当天晚上,我就收到了白露的回信。
信上只有一个字:说。
我笑了。鱼儿,上钩了。
05
我和白露的会面,约在了厂区后面那片废弃的防空洞里。
她来的时候,还穿着一身臃肿的棉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带着被打过的红印,眼神里充满了怨毒。看来这几天禁闭,白厂长没少对她进行物理教育。
林向晚,你到底想说什么要是敢耍我,我……
嘘。我打断她,把手里的煤油灯调亮了一些,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我们面前那个沉重的木箱,想不想知道,你心心念念的‘艺术家’,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我当着她的面,撬开了木箱。
当那尊精美的女性半身像呈现在白露面前时,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这是谁她喃喃地问,伸手想要触摸雕像光滑的脸颊。
苏晚晴。我把苏晚晴的档案和照片递给她,一个已经死了十年的女知青,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也是你爱的那个顾海生,一直以来欺世盗名的对象。
白露一把抢过档案,借着灯光飞快地看着。她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是他!原来是他!他骗我!他一直在骗我!白露的声音变得尖利,他跟我说,只要我帮他演那场戏,让我爸相信他的‘艺术才华’,他就会娶我,会把他最完美的作品送给我当聘礼!原来……原来他连个像样的东西都做不出来!他就是个骗子!废物!
看着她崩溃的样子,我知道,我的计划成了一半。
现在,你还想帮他保守秘密吗我平静地问。
保守秘密白露冷笑一声,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恨不得把他扒皮抽筋!林向晚,你说,你想怎么做我听你的!
很简单。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真相。我要让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而你,要从一个丑闻的女主角,变成一个揭露骗局的英雄。
白露的眼睛亮了。她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英雄这个词,精准地戳中了她的软肋。
我们的计划很简单。
白露负责回家说服她爹白厂长,告诉他顾海生是个盗用死人作品的骗子,而她自己,是为了揭露这个骗子,才忍辱负重配合演戏。
以白厂长爱面子的程度,他绝对会选择相信自己女儿的说辞,然后调动所有力量,把顾海生往死里整,从而洗刷自己和女儿身上的污点。
而我,则带着那尊雕像和所有证据,去派出所找李建国。
我要的不是简单的打脸,我要的是让顾海生,为他的盗窃行为,接受法律的制裁!
行动异常顺利。
白厂长听完女儿的哭诉,当场就炸了。他立刻亲自带着保卫科的人,冲到了顾家,把还没从被开除的打击中缓过神来的顾海生,又给揪了出来。
而我,也再次走进了派出所。
还是那个审讯室,还是那个浓眉大眼的公安李建国。
我把木箱推到他面前,把苏晚晴的档案、照片,以及我搜集到的所有证据,一一摆在桌上。
李警官,我来报案。顾海生,涉嫌盗窃、诈骗。
李建国看着桌上的东西,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拿起那张苏晚晴的照片,看了很久。
林向晚同志,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的反应,很奇怪。
一个不祥的预感,在我心头升起。
我……我猜的。我含糊地说。
李建国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
你不用瞒我了。他把照片轻轻放下,抬头看着我,其实,从你第一次来报案,我就觉得不对劲。现在,我终于知道了。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我如遭雷击的话。
因为,苏晚晴,是我的亲姐姐。
06
整个审讯室,安静得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
李建国是苏晚晴的弟弟
这个反转,比顾海生是骗子这件事,还要让我震惊。
我姐姐原名叫李晚晴,苏是她母亲的姓。李建国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悲伤,她当年下乡,家里人一直不同意。她心脏不好,可她偏说,好儿女志在四方。我那时候还小,最崇拜我姐,觉得她说的都对。
他拿起桌上那尊雕像,手指轻轻拂过雕像的眉眼,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我姐走后,我们家只收到了一封卫生院的病逝通知书,还有她一个空空如也的行李箱。她所有的手稿、作品,全都不翼而飞。我们家找了十年,一直没有线索。我当公安,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查清真相,没想到……
他抬起头,眼眶泛红地看着我:林向晚同志,谢谢你。谢谢你找到了我姐姐的遗物,也谢谢你,帮我找到了这个窃取了她十年荣光的无耻之徒。
说完,他站起身,对着我,郑重地敬了一个礼。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这一刻,我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好像都有了出口。我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我也是在为一个被埋没了十年的天才艺术家,讨回公道。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
有了李建国这个关键人物的介入,案件的进展神速。
白厂长那边也使足了力气,发动所有关系,把顾海生欺世盗名、骗财骗色的罪名,宣传得人尽皆知。
顾海生被刑事拘留。
在审讯中,他很快就崩溃了。他承认了自己当年在卫生院当护工时,趁着苏晚晴病危,偷走了她所有的遗物。这十年来,他一直靠着模仿和贩卖苏晚晴的作品为生,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怀才不遇的艺术家。
而他之所以急着和我离婚,就是因为他搭上了白露这条线。他骗白露说自己有一批即将完成的杰作,只要白厂长肯投资办一场个人展览,他就能一举成名。
柴房里的那一幕,就是他为了摆脱我这个糟糠之妻,精心设计的一出苦肉计。
他以为天衣无缝,却没想到,最后会栽在我这个他最看不起的粗人手里。
真相大白。
整个红星纺织厂都轰动了。
舆论彻底反转。
我,林向晚,从一个被戴绿帽的可怜女人,变成了一个为民除害、智斗骗子的女英雄。
白露,也从一个伤风败俗的小三,变成了大义灭亲、揭露丑闻的正面典型。
而顾海生,则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一个窃取死人荣光的无耻小偷。
在厂里为我召开的表彰大会上,我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看着他们脸上敬佩又羡慕的表情,心里却异常平静。
我没有像他们期望的那样,慷慨激昂地讲述我的英雄事迹。
我只是对着话筒,平静地说: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一个不想再被欺负的普通女人。我今天所做的一切,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我自己,也为那个叫苏晚晴的姐姐,讨一个公道。
说完,我深深鞠了一躬。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到李建国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他没有鼓掌,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感激,有敬佩,还有一些……我当时看不懂的东西。
这场风波,终于以一种我从未预料到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但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07
生活重归平静,但又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我在厂里成了名人。走在路上,总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但眼神里不再是同情,而是敬畏。车间的领导也对我青眼有加,觉得我脑子活,有魄力,把我从最苦最累的浆纱岗位,调到了相对轻松的质检组。
我拒绝了。
主任,谢谢您的好意。我对车间主任说,但我觉得浆纱车间挺好的。我对那里的机器熟,我想试试,能不能对工艺做点改良,提高一下咱们厂的出纱率。
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一个女人,不好好享受英雄待遇,偏要去跟那些油腻腻的机器较劲。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想活在任何人的标签之下。无论是可怜的妻子,还是智斗骗子的英雄,那都不是真正的我。
我,林向晚,只是一个想靠自己双手,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普通工人。
我开始一头扎进车间里。白天跟着师傅们一起干活,晚上就自己留在车间画图、计算。我把我那股不蒸馒头争口气的劲儿,全都用在了改良机器上。
那段时间,李建国经常来厂里找我。
有时是案情有了新进展,来给我通报一声。顾海生数罪并罚,最终被判了十五年。有时,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提着一瓶热牛奶,或者两个刚出锅的肉包子,在我加班到深夜的时候,默默地放在我的工作台上。
别太累了。他总是说这句话。
他会站在我旁边,看我画那些复杂的机械图。他不像顾海生,会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评价我懂或者不懂。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偶尔在我算错一个数据的时候,轻声提醒一句。
这里,好像不对。
我惊讶地发现,他竟然看得懂。
我姐以前也喜欢画这些。他解释道,眼神里带着怀念,她说,艺术和技术,本质是相通的,都是创造美的过程。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浓眉大眼的公安,内心深处,其实和他那个天才姐姐一样,藏着一个柔软又细腻的灵魂。
一天晚上,他又来给我送宵夜。
我正为一个传动齿轮的咬合问题愁得抓头发。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玩意儿递给我。
那是一个用铁丝和废旧零件做成的小模型,正是我想象中那个传动装置的样子。结构精巧,运转流畅。
我……我下班没事,瞎琢磨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知道对不对。
我拿着那个小模型,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轻轻地撞了一下。
这个男人,他没有说一句我懂,却用行动,给了我最实际的帮助。
就在这时,车间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白露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离婚风波后,她靠着揭露英雄的身份,在厂里风光了一阵子。可时间长了,大家看她的眼神还是怪怪的。她把这一切,都归咎到了我的头上。
林向晚!她双手叉腰,下巴抬得老高,你一个质检组的,凭什么天天霸占着车间别以为你现在是英雄了,就可以为所欲为!
她大概是想找回一点场子,在我面前耍耍威风。
我还没说话,李建国就站到了我身前,高大的身影把我护得严严实实。
白露同志,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林向晚同志是在进行技术革新,这是经过厂领导批准的。你如果在这里无理取闹,妨碍生产,我有权对你进行警告。
白露看着穿着一身警服的李建国,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她不甘心地跺了跺脚,撂下一句狠话:你等着!然后就灰溜溜地走了。
我看着李建国宽阔的后背,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这是第一次,有一个男人,这样坚定地,挡在我的身前。
08
三个月后,我的技术改良方案成功了。
经过改造的浆纱机,不仅效率提高百分之二十,还大大降低了断纱率。厂里给我记了大功,奖励了我五百块钱奖金,还把我提拔为浆纱车间的副主任。
二十六岁,成为红星纺织厂最年轻的车间副主任。
我成了比智斗骗子的英雄更耀眼的明星——一个靠自身技术和努力,获得成功的独立女性。
我的名字,第一次和可怜、背叛这些词彻底脱钩,和能力、尊重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领奖那天,我特意穿上了我那件小木箱里,最体面的那件的确良白衬衫。
李建国也来了。
他没有穿警服,而是穿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和我的,像是情侣装。
他站在台下,看着我,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表彰会结束后,他约我去了城里唯一一家西餐厅。
庆祝你,林主任。他举起手里的橘子汽水,煞有介事地跟我碰杯。
我有些不习惯这种氛围,局促地切着盘子里的牛排。叫我向晚就行了。
好,向晚。他从善如流,向晚,祝贺你。
我们聊了很多,从车间的机器,聊到他办的案子,再聊到他姐姐苏晚晴。
我整理姐姐遗物的时候,在她的日记里,看到了很多关于顾海生的记录。李建国说,她说,顾海生是个很有‘灵气’的人,但心术不正,过于急功近利。她一直在劝他,要脚踏实地,可他听不进去。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她还说,李建国看着我,眼神认真,她最大的愿望,不是成为多伟大的艺术家,而是希望她的作品,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一点真正的美。而不是成为某些人追名逐利的工具。
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推到我面前。
这是我姐留下的最后一尊作品,不大,但她很喜欢。我想,把它交给你,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木雕。
雕的是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指节分明,手心向上,掌纹清晰。那不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指腹带着薄茧,虎口处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痕。
这是一只劳动者的手。
但在雕刻家的刀下,它充满了力量和一种朴素的美感。
我认得这只手。我在苏晚晴留下的素描稿上见过。
是她自己的手。
我姐说,这世界上最美的,就是一双能够创造价值的手。李建国说。
我看着那个木雕,再看看自己因为常年跟机器打交道而变得粗糙的双手,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苏晚晴,李建国,这对姐弟,他们才是真正懂得艺术的人。
艺术不是附庸风雅的辞藻,不是投机取巧的工具。艺术,源于生活,源于劳动,源于一颗真诚的心。
顾海生永远不会懂。
但我,林向晚,在这一刻,懂了。
09
我和李建国的关系,成了厂里公开的秘密。
没人说闲话,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英雄配英雄,正好。
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不是什么英雄。在他面前,我只是林向晚。
他会陪我一起在车间加班,会给我画的图纸提意见,也会在我因为工作不顺心而发脾气时,默默地给我递上一杯热茶。
我们之间的相处,没有那么多风花雪月,更多的是一种踏实和默契。像是两台严丝合缝的机器,一个齿轮转动,另一个总能恰到好处地跟上。
我开始尝试着自己做一些小东西。
我用厂里废弃的木料,学着苏晚晴的样子,雕刻一些小玩意儿。一只鸟,一朵花,或是一片云。
我的手艺很笨拙,远远比不上苏晚晴的精湛。但李建国每次都看得津津有味。
你很有天赋。他拿着我雕的一只歪歪扭扭的小猫,由衷地赞叹。
你就别安慰我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是真的。他把那只木头小猫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像收藏什么宝贝,我姐说过,技巧可以练习,但作品里的‘真’,是学不来的。你的东西里,有‘真’。
我的心,因为他这句话,变得滚烫。
一年后,顾海生在狱中,托人给我带了一封信。
信上写满了悔恨和道歉。他说他知道错了,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他求我能原谅他,求我能等他出来。
我把信烧了。
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他对我来说,已经彻底成为了过去式。就像一件穿旧了的衣服,丢了,就不会再回头去看一眼。
我和他的世界,早已不再有任何交集。
又过了一年,我的技术革新项目,拿了省里的奖。我作为代表,要去省城参加表彰大会。
出发前一天,李建国来找我。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个红色的丝绒盒子。
我打开,里面是一枚银戒指。不是店里卖的那种,款式很简单,像是一个小小的齿轮,中间镶嵌着一颗打磨得发亮的螺母。
我……我自己做的。李建国这个一米八几的汉子,此刻却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脸红到了耳根,用的就是咱们厂里报废的零件。可能……有点寒酸。
我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忽然就笑了。
我伸出我的左手。
不寒酸。我说,李警官,我觉得,这比我拿过的任何奖章,都好看。
他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他拿起戒指,郑重地,套在了我的无名指上。
大小,刚刚好。
10
去省城领奖,我见到了更大的世界。
很多工厂的代表都对我的技术改良很感兴趣,纷纷向我抛来橄榄枝。其中,有一家是上海的大厂,他们开出的条件非常优厚,不仅给我总工程师的职位,还承诺解决家属的工作和住房问题。
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去。那是上海,是全国最繁华的地方。
我犹豫了。
我给李建国打了个长途电话。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很久。
向晚,他最后说,这是你的机会。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他的支持,反而让我下定了决心。
我拒绝了上海那家工厂的邀请,回到了我们的红星纺织厂。
厂长亲自来车站接我,激动地握着我的手说:向晚啊,你可是咱们厂的宝贝!
我笑了笑,说:厂长,我哪也不去,我就是红星厂的人。
因为这里,有我的事业,有我的根,还有……我爱的人。
我和李建国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只是请了几个最亲近的同事朋友,在厂食堂摆了两桌。
那天,我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红裙子,他穿着那件我们第一次约会时穿的白衬衫。
我们没有说太多海誓山盟的话。
他只是握着我的手,对我说:向晚,以后,换我来支持你的梦想。
婚后,我们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平淡又温馨。
我继续在我的车间里搞我的技术革新,他继续当他那个为人民服务的好公安。
我的那些业余时间做的小木雕,被李建国拿去送给了文化馆的表哥。没想到,竟然意外地受到了很多人的喜欢。有人甚至愿意出钱买。
我索性办了一个小小的兴趣班,免费教厂里的女工们做这些小手工。我们把卖出去的钱,都存起来,成立了一个互助基金,专门用来帮助厂里有困难的姐妹。
几年后,我成了红星纺织厂的总工程师,也是第一位女副厂长。李建国也成了市公安局的刑侦队长。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们给她取名叫思晴,纪念那个从未谋面,却深刻地改变了我们命运的姐姐。
偶尔,我也会听到关于顾海生的消息。听说他提前出狱了,但没人愿意接纳他。他想重操旧业,但这个时代,早已没有了他这种骗子生存的土壤。他最终在一个小县城里,靠打零工潦草度日。
而白露,听说后来远嫁去了外地,再也没有回来过。
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常常会坐在院子里,看着李建国陪着女儿玩耍。女儿手里拿着我雕的小木鸟,笑得咯咯作响。李建国抬头看到我,会冲我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我摸着无名指上那个齿轮戒指,内心一片安宁。
我终于明白,真正的新生,不是靠一件惊世骇俗的艺术品,也不是靠一场轰轰烈烈的复仇。
真正的新生,是当我挣脱了过去的枷锁,靠自己的双手,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价值,并且,找到了那个能与我并肩同行、彼此成就的灵魂伴侣。
我的人生,苦过,痛过,但最终,迎来了最灿烂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