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倒台,满门抄斩。
我这个昔日里金尊玉贵的嫡小姐,成了戴着镣铐的囚犯,被发配三千里外的蛮荒之地。
囚车颠簸,木枷磨破了我的脖颈,混着冷雨和泥浆,又痒又痛。
我曾当众将一纸婚书撕得粉碎,掷在那个穷书生脸上,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说:我沈知柚,便是嫁给路边的乞丐,也绝不会嫁给你顾衍。
三年后,我成了连乞丐都不如的囚徒。
而他,顾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骑着高头大马,在一众锦衣卫的簇拥下,勒马停在了我的囚车前。
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滑落,眼神比这冬日的寒雨,更冷。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薄唇轻启,声音淬着冰:沈大小姐,别来无恙
1
我抬起头,雨水糊了我一脸,狼狈不堪。
透过湿漉漉的头发,我死死地盯着他。
三年前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在我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的少年,如今已经换上了象征着天子亲权的飞鱼服。
那张曾因我的羞辱而涨得通红的脸,如今只剩下刀削斧凿般的冷峻和漠然。
托你的福,还活着。
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他眉梢微挑,似乎有些意外我竟还敢如此同他说话。
他身边一个看起来是他副官的人,立刻厉声呵斥:大胆女囚!见了顾指挥使,还敢如此放肆!
顾衍抬了抬手,制止了那人。
他的目光像一把精细的刻刀,在我身上寸寸刮过,从我沾满泥污的脸,到我破烂不堪的囚服,最后落在我戴着沉重脚镣的脚踝上。
那里的皮肤早已磨烂,血肉模糊。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随即眼中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殆尽。
看来,沈大小姐的日子不太好过。
他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不过,这只是个开始。
他调转马头,对押解我的官差冷冷吩咐:严加看管,若是让她死了,你们提头来见。
说完,他便打马离去,飞溅的泥水,劈头盖脸地打在我脸上。
我闭上眼,将那股屈辱狠狠咽了下去。
顾衍,你果然是来报复我的。
2
队伍重新启程,而我的好日子也正式开始了。
原本押解我的官差虽不客气,但每日至少还有两个硌牙的黑面馒头和一碗浑浊的水。
可自从顾衍接手,我的待遇便一落千丈。
每日的吃食,只剩下一个又冷又硬,甚至带着馊味的馒头。
别说水了,连囚车里的水桶都被人故意踢翻。
渴得厉害了,我只能在下雨时,拼命仰起头,去接那点冰冷的雨水。
到了驿站休息,别的犯人都能在屋檐下避避风雨,唯有我,被勒令待在院子中央,任由风吹雨淋。
顾大人的命令,说沈大小姐筋骨娇贵,需要多磨练磨练。
一个名叫阿琼的女缇骑,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对我说。
她的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嫉妒。
我知道,她是顾衍的爱慕者。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所以她折磨我,折磨得格外卖力。
她会不小心将洗脚水泼在我的铺盖上,让我只能在湿冷的草堆里蜷缩一夜。
她会故意将我的馒头扔在地上,用脚碾过,再轻蔑地踢到我面前:吃吧,赏你的。
我没有反抗。
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顾衍默许的。
他想看的,不就是我摇尾乞怜、跪地求饶的样子吗
我偏不。
我沈知柚,便是死,也要站着死。
3
半个月后,我们进入了一片荒山。
连日的饥饿、寒冷与病痛,已经将我的身体拖到了极限。
我发起高烧,整个人在囚车里烧得浑浑噩噩,神志不清。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囚车停了。
一道阴影笼罩在我身上,带着一股熟悉的、清冽的龙涎香气。
是顾衍。
我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只能看到他一个挺拔的轮廓。
他蹲下身,伸出手,探了探我的额头。
那只曾握笔挥毫,如今却持刀杀人的手,指尖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让滚烫的我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发烧了。
他的声音很低,听不出情绪。
死不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我听到他冷笑了一声。
想死没那么容易。
他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冰冷,沈知柚,当年你给我的羞辱,我还没讨回来,怎么会让你这么轻易地死了
他转身对随行的军医道:给她看看,别让她死了。
军医战战兢兢地上前,给我诊了脉,又喂了些苦涩的汤药。
夜里,我烧得更厉害了,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喉咙里像是有火在烧。
就在我以为自己真的要死在这荒山野岭时,一个身影悄悄地靠近了我的囚车。
是顾衍的那个副官,叫沈七。
他塞给我一个温热的水囊,还有一个用油纸包着的、还带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我愣住了。
这是……
顾大人的吩咐。
沈七面无表情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仿佛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我握着那个柔软的馒头,整个人都懵了。
顾衍
他白天恨不得将我折磨致死,晚上却又偷偷给我送吃的
他到底想干什么
打一个巴掌,再给一颗甜枣
这是什么新的折辱方式
我看着手里的馒头,心中五味杂陈。
胃里饿得发慌,可心里的那股傲气却让我迟迟无法下口。
最终,饥饿战胜了尊严。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个馒头,又将水囊里的温水一饮而尽。
温暖的食物和水流进胃里,驱散了些许寒意,也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些。
我看着顾衍营帐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
顾衍,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4
第二天,我的烧退了些,但身体依旧虚弱。
阿琼见我没死,脸上写满了失望。
她今天想出了新的折磨法子。
队伍在一处溪边休整,她将一大堆沾满泥污的兵服扔到我面前。
顾大人说了,你身子太弱,得多活动活动筋骨。去,把这些衣服洗了。
溪水冰冷刺骨,我只将手伸进去试了一下,就冻得指尖发麻。
我看着那堆积如山的衣服,又看了看自己被木枷束缚住的双手,抬头冷冷地看着阿琼:你确定,这是顾大人的命令
阿琼被我看得有些心虚,但还是挺直了腰板:当然!顾大人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你一个女囚,还敢质疑
我没再说话,默默地捧起一件衣服,走到溪边。
我知道,这大概率是她假传命令。
但那又如何
顾衍知道了,也只会觉得我活该。
我的手泡在冰水里,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木枷限制了我的动作,我洗得非常慢,也非常吃力。
锋利的木枷边缘,一次次划过我冻得通红的手腕,留下一道道血痕。
阿琼就站在不远处,像监工一样看着我,时不时还出言讽刺几句。
瞧瞧,这还是当年名满京城的沈大小姐吗现在跟个浣衣的奴婢有什么区别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若是当初你从了顾大人,现在不还是锦衣玉食地待在侯府
我的动作没有停,也没有理会她。
这些话,伤不到我。
真正让我难受的,是远处那道冷漠的视线。
顾衍就站在一棵大树下,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表情隐藏在树影里,看不真切,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他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冷眼旁观着我在泥淖里的挣扎。
我咬紧牙关,将所有的屈辱和不甘,都化作了手上的力气。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一个喝醉了的兵痞,摇摇晃晃地朝我走了过来。
他满身酒气,眼神浑浊,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哟,这不是沈大小女吗怎么干起这粗活了来,让哥哥疼疼你……
他伸出脏兮兮的手,就要来摸我的脸。
我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就要后退,可脚上沉重的镣铐让我动弹不得。
滚开!
我厉声喝道。
那兵痞非但不怕,反而笑得更淫邪了:脾气还挺烈,老子喜欢!
他一把抓向我的衣襟——
嗤!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钉穿了那兵痞伸出的手掌,将他整个人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兵痞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我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去,只见顾衍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面前,手里还握着一把刚刚射出箭的弓。
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凛冽的杀气。
5
整个营地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阿琼更是吓得脸色惨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顾衍看都没看地上惨嚎的兵痞,他那双淬着冰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我。
谁给你的胆子,碰我的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的人
我愣住了,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蹲下身,目光落在我被溪水冻得通红、还带着血痕的双手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然后,他伸出手,一把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的力气很大,我一个踉跄,几乎是撞进了他的怀里。
一股夹杂着龙涎香和淡淡血腥味的气息将我包围。
他的胸膛很硬,隔着几层衣料,我仿佛能感受到他心脏有力的跳动。
我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
可他却攥得更紧了。
他转过头,冷冷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阿琼。
谁让你,命令她做这些的
阿琼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是……是属下自作主张!属下看她整日无所事事,才……才想让她干点活……
自作主张
顾衍冷笑一声,我的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揣测了
他松开我,走到阿琼面前,一脚踹在她心口上。
阿琼惨叫一声,飞出去好几米远,吐出一口血来。
拖下去,杖责三十,再敢有下次,直接扔去喂狼。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两个锦衣卫立刻上前,将半死不活的阿琼拖了下去。
处理完阿琼,他又转向那个被钉在地上的兵痞,眼神愈发冰冷。
至于你……
那兵痞已经吓得屁滚尿流,连声求饶:顾大人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再也不敢了!
顾衍拔出腰间的绣春刀,刀锋在日光下闪着寒光。
我的东西,就算是不要了,毁了,也轮不到别人来染指。
话音未落,刀光一闪。
一颗人头,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血溅了我一身。
温热的、腥甜的。
我看着眼前这个杀伐果决、如同地狱修罗般的男人,心脏狂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杀鸡儆猴,不,是杀人儆猴。
他在警告所有人,我,沈知柚,是他顾衍的所有物。
我只觉得一阵反胃,转身扶着树干呕起来。
身后,顾衍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沈七,带她去我营帐,叫军医来。
6
我被沈七半扶半拖地带进了顾衍的营帐。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他的地盘。
营帐很大,布置得却很简单,除了一张行军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便再无他物。
桌上堆满了案卷和地图,一盏孤灯,散发着昏黄的光。
军医很快就来了,他战战兢兢地给我处理了手上的伤口,又留下了一些退烧和治风寒的药。
整个过程,顾衍就坐在桌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那目光太过复杂,有探究,有审视,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军医走后,营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双手,率先打破了沉默。
顾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我抬眼看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一边让人百般折辱我,一边又做出这副深情款款的样子,不觉得很可笑吗
深情款款
顾衍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沈大小姐未免也太自作多情了。我只是不想让你这么快死了而已。你的命,是我的。我要你生,你便生;我要你死,你才能死。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句句戳心。
我羞辱你,是因为我恨你。我救你,是因为我还没折磨够你。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俯下身,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沈知柚,你最好给我安分一点,别再妄想挑战我的底线。否则,下一次,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的手指很用力,捏得我生疼。
我迎上他满是阴鸷的目光,倔强地扯了扯嘴角:顾大人放心,我的命硬得很,一定能撑到你折磨够的那一天。
他眼中的墨色更深了。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谁也不肯退让。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火花在噼啪作响。
良久,他才缓缓松开手,直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淡。
把药喝了,休息吧。
说完,他便转身走出了营帐。
帐帘被风吹起,我看到他挺拔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有几分孤寂。
我看着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心中百感交集。
恨我,又救我。
顾衍,你到底想怎样
7
自那日之后,我的处境好了许多。
没有人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我,每日的吃食也恢复了正常。
虽然依旧被关在囚车里,但至少能吃饱穿暖,不用再受那些皮肉之苦。
顾衍也再没有来找过我。
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锦衣卫指挥使,每日除了处理公务,便是巡视营地,与我再无交集。
仿佛那天在溪边的杀戮与对峙,只是一场幻觉。
但我知道,不是幻觉。
因为每到夜里,沈七还是会雷打不动地给我送来一些额外的吃食,有时是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有时是一碗香喷喷的肉粥。
他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放下东西就走。
我没有再问,也没有拒绝。
我需要养好身体,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不能死在这里。
队伍一路向南,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
这天,我们路过一个小镇,队伍在此休整一日。
镇子不大,但很热闹。
看着街上那些穿着干净衣裳、说说笑笑的行人,我恍如隔世。
想当初,我也是这样,在京城繁华的街道上,前呼后拥,无忧无虑。
而如今,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阶下囚。
巨大的落差让我心中一阵酸涩。
傍晚,沈七又来了。
这次,他带来的不是食物,而是一套干净的粗布衣裙。
顾大人的意思,让你换上。
我看着那套衣服,有些不解。
为什么
沈七难得地多说了几个字:今晚镇上有灯会,大人……让你去看看。
让我去看灯会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衍这是又唱的哪一出
他就不怕我跑了
我冷笑着问。
沈七看了我一眼,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你跑得掉吗
我沉默了。
是啊,我跑得掉吗
我的脚上还戴着镣铐,这镇子内外,到处都是他的眼线。
我换上了那套粗布衣裙,虽然料子粗糙,但至少是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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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七解开了我手上的木枷,却没解开脚上的镣铐。
他给了我一顶帷帽。
戴上。
我戴上帷帽,遮住了我那张太过惹眼的脸。
沈七带着我,不远不近地跟在顾衍身后,走进了热闹的灯会。
8
小镇的灯会,远不如京城的上元灯节那般盛大辉煌,却也别有一番质朴的热闹。
街道两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有兔子灯,有莲花灯,还有走马灯。
小贩的叫卖声,孩子们的嬉笑声,不绝于耳。
我跟在顾衍身后,像一个无声的影子。
他走得很慢,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带着我,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他会停在猜灯谜的摊子前,看一会儿;也会在卖糖人的小贩那里,驻足片刻。
他就像一个普通的、出来逛灯会的公子哥,与这热闹的景象融为一体。
若不是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我几乎要以为,我们只是在进行一场寻常的夜游。
走到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前,他停下了脚步。
摊主热情地招呼:公子,给心上人买个面具吧有狐狸的,有兔子的,都好看!
顾衍的目光在那些面具上扫过,最后,拿起一个画着小猪的面具。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我。
隔着一层薄薄的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将那个略显滑稽的小猪面具,递到了我面前。
我的心,猛地一跳。
因为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小猪。
我娘总笑话我,说我跟小猪一样,能吃能睡,没心没肺。
所以我的小名,就叫柚柚,也叫猪猪。
这件事,只有极亲近的人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
难道……
一个荒唐的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
我死死地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破绽。
怎么不喜欢
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也是,沈大小姐眼光高,自然是看不上这种粗鄙之物的。
他作势要将面具放回去。
我要。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动作一顿,似乎有些意外。
我上前一步,从他手里拿过那个面具,戴在了脸上。
面具下,我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顾衍,你到底是谁
你和我沈家,到底有什么渊源
9
戴上面具后,我仿佛卸下了一层沉重的枷锁,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我们继续往前走。
路过一个套圈的摊子,摊主正在卖力地吆喝。
最中间的奖品,是一支非常漂亮的、镶着珍珠的银簪。
我的目光,忍不住在那支簪子上多停留了片刻。
顾衍察觉到了,他停下脚步,问我:想要
我摇了摇头。
都到这个地步了,我还要这些身外之物做什么
他却不理我,径直走到摊子前,付了钱,拿了一把竹圈。
他站在划定的线外,掂了掂手里的竹圈,侧头看了我一眼,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看好了。
话音刚落,他手腕一抖,一个竹圈飞了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稳稳地套中了那支银簪。
周围响起一片喝彩声。
摊主苦着脸,将那支簪子取下来,递给了顾衍。
顾衍拿着簪子,走到我面前。
他摘下我头上的帷幕和脸上的面具,然后,抬起手,将那支银簪,轻轻地插入我的发髻。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的耳廓,带来一阵微麻的痒意。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周围的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们,窃窃私语。
那姑娘是谁啊长得真好看。
是啊是啊,跟仙女似的,她相公对她可真好。
相公
听到这两个字,我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心乱如麻。
顾衍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他仔细端详了一下,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适合你。
说完,他拉起我的手,不由分说地带着我离开了人群。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带着一层薄薄的茧。
被他这样牽着,我竟生出一种荒谬的、被人保护着的错觉。
我忘了挣扎,忘了反抗,就像一个木偶一样,任由他牵着我,走在小镇的石板路上。
脚上的镣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声响,将我从恍惚中拉回了现实。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顾大人,请自重。
我冷冷地说道,我只是一个囚犯,担不起你这般厚爱。
他看着我,眼中的柔情瞬间褪去,又恢复了那副冰冷的样子。
沈知柚,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好一点,你就可以蹬鼻子上脸了
他冷笑一声,别忘了你的身份。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我给你东西,你就得接着。我牵你的手,你没有资格拒绝。
你……
我气得浑身发抖。
这个男人,怎么可以如此喜怒无常!
前一刻还温情脉脉,下一刻就翻脸不认人!
我如何
他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你以为我真的想带你来逛灯会我只是想让你看看,这人间烟火,是何等的美好。然后再让你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了。
你的未来,只有三千里外的蛮荒之地,只有无尽的苦役和绝望。而我,会亲眼看着你,一点一点地,被磨掉所有的傲骨,碾碎所有的尊严,最后,像条狗一样,跪在我面前求我。
他的话,字字诛心。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张英俊的脸上,满是残忍的快意。
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
先给我一点甜头,让我看到希望,然后再亲手将这点希望碾碎,让我陷入更深的绝望。
好狠。
顾衍,你真的,好狠。
我只觉得一股血气涌上喉头,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10
再次醒来,我又回到了顾衍的营帐。
我躺在他的行军床上,身上盖着温暖的被子。
手上的伤口已经换了新药,头上那支银簪也不见了。
我坐起身,看到顾衍就坐在不远处的桌边,正在擦拭他的绣春刀。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侧脸显得格外冷硬。
听到动静,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醒了
我没有回答。
营帐里又陷入了死寂。
过了许久,他才将刀收回鞘中,站起身,走到床边。
他端起桌上的一碗药,递到我面前。
喝了。
我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一动不动。
怎么还想再晕一次
他没什么耐心地说。
我抬眼看他:顾衍,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报复的快感吗如果是,那你已经得到了。看到我如今这副样子,你是不是很开心
他沉默地看着我,眼神晦暗不明。
如果你想让我求你,那我告诉你,不可能。
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沈知柚,就算是死,也绝不会向你低头。
是吗
他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悲凉,沈知柚,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又蠢,又倔。
我愣住了。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我的身侧,将我困在他的臂弯与床铺之间。
他离我很近,近到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纤长的睫毛,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香气。
你真的以为,我带你出来,只是为了羞辱你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情绪,如果我真的想羞辱你,我有的是办法。我可以把你扔到军妓营里,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也可以把你赏给最下等的士兵,让你受尽凌辱。何必费这么大功夫
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那我问你,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三年前,你为何要退婚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退婚
他怎么会知道退婚的事
难道……他真的是……
不,不可能!
当年的顾衍,只是一个体弱多病的穷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说话都细声细气的,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杀伐果断、权势滔天的锦衣卫指挥使
他们的名字虽然一样,但样貌、气质,都天差地别!
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颤声问。
他看着我震惊的样子,眼中的嘲讽更深了。
怎么想不起来了
他凑得更近了,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那我帮你回忆一下。
那年杏花微雨,你在长公主的赏花宴上,当着满京城权贵的面,将我爹托人送去的婚书,撕得粉碎。
你说,‘我沈知柚,便是嫁给路边的乞丐,也绝不会嫁给你这种连功名都没有的穷酸!’
你还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性!’
这些话,你都忘了吗沈大小姐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不堪的记忆,瞬间涌了上来。
是他!
真的是他!
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当年那个被我当众羞辱,颜面扫地的穷书生,顾衍!
怎么会……怎么可能……
我看着他那张陌生的脸,不住地摇头:不……你不是他……你长得跟他不一样……
人总是会变的。
他轻轻地抚上我的脸,指尖冰凉,拜你所赐,我从鬼门关里爬了回来,换了张脸,也换了颗心。
沈知柚,我等了你三年,也恨了你三年。现在,我回来了。你欠我的,我要你,一点一点地,加倍还回来。
他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魔咒,将我彻底拖入了深渊。
11
我彻底傻了,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他对我所有的折磨,所有的好,所有的喜怒无常,都有了源头。
是因为恨。
因为当年,我曾那样残忍地、将他的尊严踩在脚下。
为什么……
我喃喃自语,你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早说,然后看你继续用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可怜我还是看你为了活命,假惺惺地对我摇尾乞怜
沈知柚,我要的,不是你的同情,也不是你的屈服。
他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暗流。
我要你,清清楚楚地看着,当年被你瞧不起的那个男人,是如何一步步地,将你踩在脚下。我要你,为你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问为什么
因果报应,屡试不爽。
当年我种下的因,今日便结出了这枚苦果。
是我活该。
见我不再反抗,只是默默流泪,顾衍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松开我,站直了身子,语气缓和了一些。
把药喝了。
这一次,我没有再拒绝。
我端起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药,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一直苦到了心底。
从那天起,顾衍不再让我住在囚车里。
我被安排在了一辆单独的马车上,虽然空间不大,但至少可以躺下休息。
手上的木枷和脚上的镣铐也都被取了下来。
我像是从一个囚犯,变成了一个被软禁的……家眷。
这种身份的转变,让我更加无所适从。
他不再刻意折磨我,但也没有给我好脸色。
我们之间的气氛,依旧是冰冷的,尴尬的。
他白天处理公务,我便待在马车里看书。
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些诗集和话本,似乎是想给我解闷。
晚上,他会回到马车里休息。
我们同处一室,却泾渭分明。
他睡在床榻上,我睡在地铺上,中间隔着一条楚河汉界。
我们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
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或许,他只是在享受这种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快感。
而我,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12
这日,车队进入了一片险峻的山区。
山路崎岖,两旁是悬崖峭壁,林木茂密,遮天蔽日。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头蔓延。
果然,行至一处狭窄的山谷时,意外发生了。
有埋伏!保护大人!
随着沈七的一声怒吼,无数支淬了毒的冷箭,从两旁的密林中铺天盖地而来!
车队瞬间大乱。
锦衣卫们训练有素地拔刀,组成防御阵型,将顾衍的马车护在中间。
是山匪!
不对!这些人的身手,不像普通山匪!倒像是……死士!
刀剑相击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我吓得脸色煞白,紧紧地缩在马车角落里。
就在这时,马车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几个蒙着面的黑衣人冲了进来,他们二话不说,举刀就朝我砍来!
他们的目标,是我!
我吓得尖叫出声,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我只听到铛的一声脆响,随即,我便跌入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我睁开眼,看到顾衍正将我紧紧地护在怀里,他手里的绣春刀,格开了致命的一击。
别怕。
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了两个字。
那声音,沉稳而有力,竟让我瞬间安心了不少。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激烈,不断有黑衣人冲破防线,想要冲进马车。
顾衍将我护在身后,以一己之力,挡住了所有攻向我的刀剑。
他的刀法狠厉而精准,每一刀,都直取要害。
鲜血四溅,染红了他的飞鱼服。
他就像一尊不可战胜的战神,牢牢地守护着我。
我躲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他不是恨我入骨吗
为什么还要拼了命地救我
就在我失神之际,一个黑衣人绕到了顾衍的身后,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小心!
我失声尖叫。
顾衍反应极快,他侧身躲过,同时一脚将那人踹飞。
然而,
,一支冷箭,悄无声息地从另一个方向射来,正中他的后心!
噗——
箭头入肉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顾衍的身子,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胸前透出的那一点寒光,然后,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的情绪。
有不甘,有悔恨,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和眷恋。
然后,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顾衍!
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冲过去抱住他倒下的身体。
温热的血,瞬间染红了我的衣裙。
顾衍!你醒醒!你别吓我!
我拼命地摇晃着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这一刻,我才发现,原来,我根本不恨他。
我甚至……有点喜欢他。
喜欢他口是心非的温柔,喜欢他霸道偏执的守护。
我不要他死!
13
厮杀不知何时已经结束。
沈七带着人,将残余的黑衣人全部剿灭。
大人!大人!
他冲进马车,看到倒在血泊中的顾衍,目眦欲裂。
快!快叫军医!
整个营地乱成一团。
我抱着顾衍,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军医赶来,手忙脚乱地为他处理伤口,拔箭,止血,上药。
那支箭,淬了剧毒,而且只差一寸,就伤及心脏。
大人他……情况很不好。
军医擦着冷汗,声音都在发抖,能不能撑过去,就看今晚了。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夜里,顾衍开始发高烧,说胡话。
我守在他的床边,寸步不离,一遍遍地用冷水浸湿的帕子,给他擦拭滚烫的额头。
他紧皱着眉头,额上青筋暴起,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水……水……
他喃喃地喊着。
我连忙端起水杯,用勺子,一点一点地喂他喝水。
喝了水后,他似乎舒服了一些,但依旧没有醒来。
他的手,在被子里摸索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我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抚:我在这里,别怕。
他的手很烫,紧紧地回握住我,仿佛握住了救命的稻草。
柚柚……
他含糊不清地叫着我的小名,别走……别离开我……
我的眼泪,又一次决堤。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
他记得我,记得我的小名,记得所有的一切。
我不走,我握着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哽咽着说,顾衍,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我还有好多话,想问你。我还有好多事,想跟你一起做。
你不是说要折磨我一辈子吗你还没折磨够,怎么能死
顾衍,你听到了吗我不准你死!
我趴在他的床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说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只知道,我不能失去他。
或许是我的祈祷起了作用,后半夜,他的烧,渐渐退了。
呼吸也平稳了下来。
我松了一口气,趴在床边,沉沉地睡了过去。
14
第二天清晨,我是在一阵轻微的刺痛中醒来的。
我睁开眼,发现顾衍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他正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深邃的眸子,却清明而温柔。
醒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嗯了一声,鼻子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
他看着我红肿的眼睛,叹了口气,用指腹,轻轻地擦去我眼角的泪痕。
哭什么我还没死。
你吓死我了!
我带着哭腔抱怨。
他笑了笑,笑容有些虚弱,却不再是那种嘲讽的、冰冷的笑。
我答应过,要亲眼看着你,跪在我面前求我。怎么会舍得,这么快就死了
又是这种话。
可是这一次,我却听出了一丝别的味道。
你……你身上的伤……
我小心翼翼地问。
死不了。
他收回手,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我连忙扶住他。
他靠在床头,喘了几口气,然后,目光落在了他自己的胸口上。
那里,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摸什么东西。
我这才注意到,他受伤的时候,胸前的衣襟被撕开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小方块,从他怀里掉了出来,落在了床榻上。
我昨天只顾着担心他,竟没有注意到。
我将那个小方块捡起来,递给他。
是这个吗
他接过那个小方块,眼神变得异常复杂。
他慢慢地,一层一层地,揭开外面包裹着的油布。
最后,露出来的,是一张泛黄的、被撕碎后又小心翼翼地粘合起来的纸。
那张纸,我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我沈家,与他顾家的婚书。
是我三年前,亲手撕碎的那一纸婚书。
我看着那张布满了裂痕,却被拼凑得完完整整的婚书,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竟然……一直留着。
而且,还贴身收藏了这么多年。
为什么……
我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婚书上的两个名字。
沈知柚。
顾衍。
那两个名字,紧紧地挨在一起,仿佛从来,就没有被分开过。
良久,他才抬起头,看向我,眼中,是化不开的浓情与痛楚。
因为,这是你我之间,唯一的信物了。
沈知柚,我恨你,是真的。
但我爱你,也是真的。
15
我爱你,也是真的。
这六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爱我
那个对我百般折辱,恨不得将我碾碎的男人,竟然说,他爱我
这怎么可能
你不信
他看出了我的疑虑,自嘲地笑了笑,我也希望,这不是真的。
他垂下眼,看着手中的婚书,声音低沉,像是在对我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当年,你我两家是世交,你我自幼便订了婚约。我爹说,沈家的小姐,知书达理,温婉可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我一直很期待,期待着能早日见到你,早日将你娶回家。
可后来,我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只剩下我一个人,寄居在亲戚家,受尽白眼。我拼了命地读书,就是想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能风风光光地,去沈家提亲。
可是,我还没等到那一天,等来的,却是你当众退婚的消息。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股彻骨的悲凉。
那天,我躲在人群里,亲眼看着你,将这纸婚书撕得粉碎。你脸上的厌恶和鄙夷,像一把刀,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上。
从那天起,我发誓,我一定要出人头地。我一定要让你,为今天的所作所为,后悔。
我弃文从武,投身锦衣卫,从最底层的小旗做起。我拼了命地往上爬,手上沾满了鲜血,脚下踩着累累白骨。我受过无数的伤,好几次,都差点死了。支撑我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你。
我想着,总有一天,我要以一个强者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你面前。我要让你仰望我,敬畏我,甚至……恐惧我。
他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
我做到了。我成了锦衣卫指挥使,权倾朝野。我终于,等到了沈家倒台的这一天。
我以为,我会很开心。我以为,我会很享受报复你的快感。
可是,当我看到你戴着镣铐,浑身是泥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发现,我错了。
看到你受苦,我比你更难受。看到你流泪,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
我一边忍不住地想要折磨你,一边又控制不住地想要保护你。
沈知柚,我快被你折磨疯了。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听着他压抑的剖白,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原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源于这既爱又恨的、矛盾而又痛苦的感情。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那些年里,他一个人,背负了这么多。
我伸出手,轻轻地,覆上他握着婚书的手。
顾衍,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对不起。
16
一句对不起,并不能抹去我曾经带给他的伤害。
但他眼中的痛楚,似乎减轻了一些。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
柚柚,他叫着我的小名,声音沙哑,别再说这三个字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我点了点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怎么能过去呢
那些伤害,已经真实地发生过。
接下来的日子,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喂他喝药,给他擦身,陪他说话。
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用那种冰冷的、审视的目光看我,而是变得温柔,甚至……有些依赖。
他喜欢握着我的手睡觉,似乎这样,才能睡得安稳。
他也开始跟我说起,他这几年的经历。
他说起他在锦衣卫的明争暗斗,说起他在战场上的九死一生。
他说得很平淡,但我能想象到,那其中,有多少的艰辛和凶险。
他说,有一次,他去追查一个案子,被人出卖,身中剧毒,容貌尽毁。
他找了江湖神医,才捡回一条命,也换了现在这张脸。
所以,你认不出我,很正常。
他淡淡地说道。
我听得心惊肉跳,握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都过去了。
他反过来安慰我。
而我,也跟他说了我这些年的生活。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作为侯府嫡女,我的生活,就是学学琴棋书画,参加参加各种宴会,无忧无虑,也……无知无畏。
我说起我当初为什么会那么决绝地退婚。
因为长公主的女儿,看上了你原本的那个未婚夫。她嫉妒我,处处跟我作对,还在宴会上,故意设计,说我与人有染,想要毁我名节。我当时气急了,又年轻气盛,为了自证清白,也为了一时之气,就……就……
我知道。
顾衍打断了我,这些事,我后来都查清楚了。
我愣住了。
那你还……
我还是恨。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我恨你的不信任,恨你的轻易放弃。沈知柚,哪怕你当时,有那么一丝一毫的犹豫,我都不会像后来那样……
我沉默了。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辩解呢
当初的我,的确是太冲动,太伤人了。
在他的精心调养,和我的悉心照料下,顾衍的伤,一天天好转。
半个月后,他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而我们的目的地,流放之地——岭南,也终于到了。
17
岭南,自古便是蛮荒之地。
这里山高林密,瘴气横行,与繁华的京城,简直是两个世界。
我们到达的那天,当地的官员,早早地就在城门口等候。
看到顾衍,他们一个个都点头哈腰,谄媚至极。
下官参见顾指挥使!大人一路辛苦了!
顾衍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连马都没下。
那领头的官员,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我,然后对顾衍说:大人,这就是……朝廷发配来的罪臣家眷不知,该如何安置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抓住了顾衍的衣袖。
我以为,他会将我交给这些官员,然后,自己返回京城。
我们的缘分,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
从此以后,天各一方,再不相见。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空落落的,像是被挖走了一块。
顾衍察觉到了我的紧张,他低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缓缓地翻身下马。
他没有理会那些官员,而是径直走到我面前,对我伸出了手。
下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他将我扶下马车,然后,牵着我,走到了那些官员面前。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份明黄色的卷轴,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他的声音,洪亮而清晰,传遍了整个城门口。
罪臣沈氏一族,罪大恶极,本应满门抄斩。然,念其女沈知柚,深明大义,曾于国有功,特赦其无罪。为彰其德,朕特赐婚于锦衣卫指挥使顾衍为妻,择日完婚,钦此!
整个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我,看着顾衍。
我也彻底懵了。
赐婚
皇上,竟然下旨,将我赐婚给顾衍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抬头,看向顾衍。
他正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志在必得的笑。
沈知柚,想跑晚了。
他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这辈子,你都别想离开我了。
18
我成了顾衍的妻子。
以一种我从未想象过的方式。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没有凤冠霞帔,没有十里红妆,甚至没有宾客。
只有在当地官员的见证下,我们拜了天地。
洞房花烛夜,他揭开我的红盖头时,我依旧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怎么傻了
他笑着问我。
我看着他,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疑惑:那道圣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何曾……于国有功
他拉着我坐下,给我倒了杯合卺酒。
你忘了三年前,北狄入侵,朝廷派兵征讨,却因粮草不济,大败而归。
我点了点头,这件事,我自然是知道的。
当时,朝中无人敢再领兵出征。是我,立下军令状,说只要给我三个月的时间,必定击退北狄。
皇上问我,有何良策。我说,我知道一条,可以绕到敌军后方,奇袭他们粮草大营的密道。
我心中一动:那条密道……
没错,他看着我,眼中闪着光,就是你爹,沈侯爷,早年间无意中发现,并绘制在地图上,留给你的那条。
我恍然大悟。
我爹是武将出身,早年曾在边关驻守。
他喜欢探险,绘制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山川地理图。
他说,这些东西,以后留给我当嫁妆,万一将来夫家落魄了,说不定还能凭着这些,找到宝藏,东山再起。
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他的玩笑话。
没想到……
那张地图,当年在你退婚之后,不知怎么,流落到了我手里。
顾衍淡淡地说道,我凭着它,立下了赫赫战功,也才有了今天。
所以,严格说来,你的确是于国有功。我向皇上求娶你,皇上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
原来是这样。
一切的因果,仿佛早已注定。
我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那你……还回京城吗
我问。
他摇了摇头:不回了。
为什么你现在是皇上眼前的红人,前途无量……
京城太吵了。
他打断了我,握住我的手,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累了。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他看着我,眼神真挚而热烈。
柚柚,你愿意,陪我留在这里吗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满满的期待和忐忑。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端起酒杯,与他交臂。
我愿意。
19
我们在岭南定居了下来。
顾衍辞去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只保留了一个虚衔。
皇上感念他的功劳,赏赐了我们一座宅子,还有许多金银。
我们成了这岭南之地,最富庶,也最神秘的一户人家。
褪去了一身官服的顾衍,仿佛也褪去了一身的戾气。
他不再是那个杀伐果决、喜怒无常的锦衣卫指挥使,而变回了一个……普通的男人。
他会陪我逛集市,给我买我喜欢吃的蜜饯和糕点。
他会笨拙地,学着给我画眉。
他会在院子里,种满我喜欢的柚子树,说等秋天,就给我做蜂蜜柚子茶。
我们的日子,过得平淡,却也温馨。
只是,我心里,始终有一个疙瘩。
那就是,阿琼。
那个曾经百般折辱我的女缇骑。
我听说,她被杖责之后,并没有死,而是被顾衍,留在了身边,继续当差。
我不知道,顾衍为什么还要留着她。
是因为她对他忠心耿耿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不敢问,怕一问,就会打破我们之间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直到有一天,我在书房,无意中看到了一封,阿琼写给顾衍的信。
信里,她详细地汇报了,我弟弟在京城教坊司的情况。
她说,她已经按照大人的吩咐,上下打点好了,保证我弟弟在里面,不会受半点委屈,每日好吃好喝地供着,只是,不能与外界联系。
信的最后,她问顾衍,什么时候,才能将沈小公子,接来岭南。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原来……原来是这样。
我弟弟,当初沈家出事,他被没入教坊司,生死未卜。
我一直以为,他凶多吉少。
没想到,顾衍,竟然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他。
他留下阿琼,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让她在京城,替他照看我的弟弟。
这个男人,他总是这样。
做的,永远比说的多。
20
晚上,顾衍回来,看到我红着眼睛,便知道,我大概是看到了那封信。
他没有解释,只是将我,轻轻地拥入怀中。
我本想,等那边都安顿好了,再告诉你的。
为什么……
我靠在他的胸口,声音哽咽,你为什么,为我做这么多
他抚摸着我的长发,叹了口气。
因为我欠你的。
你欠我的
我不解。
当年,若不是我执意要求爹,去你家提亲,你爹,或许就不会站到长公主的对立面,沈家……或许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愣住了。
原来,这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
是我,将你,卷入了这场朝堂纷争。
他的声音里,满是自责,我原以为,只要我足够强大,就能护你周全。可我没想到,最后,还是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柚柚,这辈子,我都会好好补偿你。
我抬起头,吻住了他的唇。
所有的误会,所有的怨恨,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我只知道,我爱眼前这个男人。
爱他的霸道,爱他的温柔,爱他为我付出的一切。
第二年春天,阿琼带着我弟弟,沈知行,来到了岭南。
弟弟见到我,抱着我嚎啕大哭。
他说,他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我了。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顾衍,心中充满了感激。
弟弟来了之后,我们的家,变得更加热闹了。
顾衍待他,视如己出,请了最好的先生教他读书,还亲自教他骑马射箭。
曾经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渐渐长成了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又过了两年,我怀孕了。
顾衍高兴得像个孩子,整天围着我转,不让我干这个,不让我干那个。
他会趴在我的肚子上,听了好久,然后一脸严肃地对我说:柚柚,我好像听到了。他说,他想吃酸的。
我被他逗得哭笑不得。
十月怀胎,我生下了一个儿子。
顾衍给他取名,叫顾念安。
取念念不忘,岁岁平安之意。
21
时光荏苒,岁月静好。
转眼间,十年过去了。
我和顾衍,在岭南这片曾经的蛮荒之地,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我们的儿子念安,已经长成了一个英俊的少年,眉眼之间,像极了顾衍。
我的弟弟知行,也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事业。
当年京城里的那些恩恩怨怨,早已随着时间,消散在风中。
偶尔,我还是会想起,当年那个穿着飞鱼服,骑着高头大马,冷冷地看着我的男人。
也会想起,那段充满屈辱和痛苦的流放之路。
每当这时,顾衍总能察觉到我的情绪。
他会从身后,轻轻地抱住我。
又在想什么
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撕掉那张婚书,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吻了吻我的发顶。
或许,我们会早一点在一起。但是,我可能,还是那个一无所有的穷书生,给不了你现在的生活。
或许,我们之间,不会有那么多的误会和折磨。但是,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深刻地明白,你对我,有多重要。
他将我的身子转过来,让我面对着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
柚柚,我不后悔。
那些痛苦,那些折磨,那些等待,都是为了让我,在对的时间,以对的方式,重新拥有你。
如果没有那段路,我可能永远都学不会,如何去爱一个人。
我看着他深情的眼眸,笑了。
是啊,人生没有如果。
所有的相遇,都是命中注定。
那天晚上,念安做完功课,跑到我房里来,缠着我讲故事。
我便给他讲了一个,关于侯府千金和穷书生的故事。
故事的结局,自然是,千金和书生,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念安听完,似懂非懂地问:娘,那个千金,为什么要先欺负那个书生呢她直接喜欢他,不好吗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没有回答。
倒是倚在门边,听了许久的顾衍,走了进来,将念安抱了起来。
他对儿子说:因为你娘,是个小笨蛋。她需要有人,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来告诉她,什么是爱。
念安眨了眨眼,看向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捶了顾衍一下。
他却哈哈大笑起来,抱着儿子,在房间里转圈。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院子里的柚子树上。
清风拂过,带来阵阵柚花的香气。
我看着眼前嬉笑打闹的父子俩,只觉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