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铮记事起,鼻子里就总萦绕着两股味儿。一股是案板上新鲜猪肉带着的、混着点血腥气的肉香,浓得化不开,是爹——王屠户身上的味道;另一股是灶上温着的肉汤香,混着葱花和姜片的暖,是她从小到大最踏实的味道。
王屠户不是宜铮的亲爹。她是被人用一块粗布裹着,丢在肉铺门口的。那天王屠户刚收摊,正弯腰捡掉在地上的骨刀,就听见布包里
咿呀
一声,低头瞧见个皱巴巴的小丫头,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葡萄。他没想过娶妻,姑娘们都觉得他杀气重,媒婆踏破门栏都没寻得一件好亲事,他以为这辈子就孤家寡人的守着这肉铺过了。但这一刻,在看见那双眼时,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左右问不出谁家丢了孩子,他便把布包往怀里一揣,回了后屋,给丫头取了个名,叫宜铮
——
宜室宜家,铮铮有骨,盼她活得稳当,也盼她有点性子。
王屠户疼宜铮,是镇上人都瞧在眼里的。肉铺生意不算顶好,但只要进了新鲜肉,头一碗肉汤必定是给宜铮炖的,瘦的多肥的少,撇净了油花,再卧个土鸡蛋,哄着她
铮丫头,快吃,吃了长个子。宜铮也不挑食,给啥吃啥,王屠户总怕她饿着,上午塞块酱好的猪耳朵,下午递个刚卤好的猪蹄,逢年过节更不用说,酱肘子、红烧肉往桌上一摆,只催她
多吃点,咱不缺这点肉。
日子就这么在肉香和暖意里淌着,宜铮渐渐长开了。她没继承王屠户的壮实,反倒生得白白净净,只是常年被养得好,脸颊圆嘟嘟的,胳膊腿也带着点肉乎乎的憨态,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走在镇上,谁见了都得夸一句
王屠户家的丫头,养得真好。宜铮听了,就会把脸往王屠户身后藏,偷偷笑,心里甜滋滋的。
她没读过书,王屠户想送她去学堂,她自己不肯。她怕先生嫌她身上有肉味,也怕耽误爹看铺子,只说
我跟着爹学剔骨头、算账就好,读那些字有啥用。王屠户拗不过她,只好罢了。于是宜铮就成了肉铺的半个掌柜,王屠户斩肉时,她在旁边递刀、收钱,账算得清清楚楚,分文不差;王屠户歇着时,她就蹲在灶房,琢磨着给爹做些新奇吃食
——
猪肉大葱馅的包子,捏得圆鼓鼓的;猪肉炖粉条,炖得烂乎乎的,总能让王屠户多吃两碗饭。
十五岁那年,宜铮在镇上的石桥边,撞见了沈文彦。
那天她提着个食盒,里头是王屠户特意给隔壁张奶奶留的酱排骨,正往张奶奶家去。刚上石桥,就看见桥那头站着个年轻书生,青布长衫,手里握着本书,风一吹,衣摆和头发都轻轻动,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宜铮看得愣了神,脚底下没注意,咚
一声撞在了桥栏杆上,食盒
哐当
掉在地上,酱排骨撒了半盒。
她正慌着捡,那书生走了过来,声音温温的:姑娘,没撞疼吧
宜铮抬头,撞进他眼里。他眼睛很亮,像春日里的溪水,带着点笑意。她脸
腾
地红了,手忙脚乱地摇头:没、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我帮你捡。
他蹲下身,小心地把没撒出来的排骨装进食盒,又从袖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她沾了油的手指,下次走路慢些。
宜铮的心跳得像打鼓,指尖被他碰过的地方,烫得厉害。她后来才知道,这书生叫沈文彦,是镇上沈秀才家的儿子,跟着先生读书,准备考乡试。他性子温和,待人有礼,镇上的姑娘们见了他,都要红着脸躲着走,宜铮也不例外。
打那以后,宜铮总想着沈文彦。她听人说,读书人费脑子,得补补,就天天变着法儿地做吃食。今天是肉馅的酥饼,烤得金黄酥脆,咬一口掉渣;明天是猪肉白菜馅的饺子,煮得胖乎乎的,蘸着醋吃正好;后天又炖了瘦肉粥,熬得稠稠的,撒上点葱花。每次做好了,她就用干净的食盒装好,揣着怦怦的心跳,送到沈文彦读书的那间旧书斋去。
头一回去时,她在书斋门口站了半个时辰,手心都攥出汗了,才敢轻轻敲门。沈文彦开门见是她,愣了愣,随即笑了:是你
我、我做了点吃的,想着你读书累,给你送来。
宜铮把食盒往前递了递,头埋得低低的。
那多谢姑娘了。
沈文彦接过去,邀她进屋坐坐。书斋里有股墨香,书架上摆着满满的书,宜铮看得眼晕,坐了没一会儿就告辞了。走的时候,沈文彦送她到门口,说:姑娘做的酥饼很好吃。
宜铮心里乐开了花,脚步都轻快了不少。从那以后,送吃食成了她每天的事。沈文彦从不拒绝,每次都笑着接过去,有时还会和她多说几句话,问她肉铺的生意,问她爹身体好不好。宜铮把这些话都记在心里,觉得他是个好人,对自己也是不一样的。
王屠户瞧出了女儿的心思,皱着眉劝过:铮丫头,那沈秀才是读书人,咱是屠户家的,不一样。
宜铮不听,梗着脖子说:读书人怎么了文彦哥待我好着呢。
王屠户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他知道女儿的性子,看着憨,其实犟得很,不撞南墙是不会回头的。
宜铮送吃食送了快一年。她的食盒从春送到夏,从秋送到冬,沈文彦的书斋里,似乎也渐渐有了点肉香。镇上的人见了,都打趣她:宜铮,是不是看上沈秀才啦
宜铮听了,脸红红的,却不否认,眼里的欢喜藏都藏不住。她甚至开始偷偷想,等沈文彦考中了举人,会不会托人来提亲到时候她就学着做他爱吃的菜,守着他读书,日子肯定像炖烂的肉汤一样,暖乎乎的。
她想得正美,却没瞧见沈文彦转身时,眼里那点一闪而过的复杂。他接她的吃食,却很少真的自己吃,有时分给同窗,有时随手放在一旁,凉了便丢了。他对她温和,却也始终保持着距离,那距离像一层薄纸,宜铮没瞧见,只当是读书人含蓄。
那年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下得纷纷扬扬。宜铮炖了锅羊肉汤,放了当归和枸杞,热乎乎的,想着沈文彦肯定冷,装了满满一食盒,裹紧了棉袄就往书斋去。
雪下得大,路不好走,她走得慢,快到书斋时,却看见沈文彦从里头出来了。他没穿那件青布长衫,换了件干净的月白棉袍,手里提着个小篮子,正往镇东头走。
宜铮觉得奇怪,镇东头住着的是镇上有名的才女柳先生家的女儿,柳月娘。柳月娘读过书,会写诗,和沈文彦常在一起讨论学问,镇上人都说他们是
才子配才女。宜铮以前也听过,可她总觉得沈文彦对自己是不同的,没往心里去。
她鬼使神差地,没喊他,悄悄跟了上去。
沈文彦径直走到柳月娘家门前,敲了敲门。开门的正是柳月娘,她穿了件淡粉色的棉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见沈文彦,眼睛一下子亮了,笑着让他进去: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雪下得这么大。
答应了给你带梅花糕,怎么能不来。
沈文彦的声音,比平时对她说话时还要温柔,刚在街角买的,还热着呢。
宜铮站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雪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冷得她打了个哆嗦。她看见沈文彦跟着柳月娘进了屋,看见窗户上映出两人挨在一起的影子,柳月娘似乎在看沈文彦写的字,头靠得很近,沈文彦低头对她笑着,那笑容是宜铮从没见过的,温柔又亲昵。
手里的食盒烫得厉害,宜铮却觉得浑身发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她想起自己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揉面、炖汤,想起自己红着脸递食盒时的紧张,想起自己偷偷规划的那些日子
——
原来都像个笑话。
她没上前,也没哭,就站在雪地里,看着那扇窗户,直到里面的灯影渐渐模糊。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家走。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食盒里的羊肉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凉透了。
回到家,王屠户正站在门口等她,见她回来,赶紧拉她进屋:怎么才回来脸都冻白了,食盒送出去了
宜铮把食盒往桌上一放,没说话,眼圈却红了。她不想让爹担心,可心里的委屈像堵着块大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王屠户一看就知道出事了,叹了口气,没追问,只把她拉到灶边,给她递了杯热茶:冷了吧喝口热茶暖暖。有啥事儿,跟爹说,爹给你做主。
宜铮捧着热茶,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杯沿上,啪嗒
一声。她断断续续地把事情说了,说得语无伦次,却把那点委屈和难堪,全倒了出来。
王屠户听着,脸一点点沉了下来,拳头攥得咯咯响:那沈小子,居然这么对我闺女!我去找他算账!
爹,别去。
宜铮拉住他,抹了把眼泪,眼睛里却没了刚才的茫然,多了点犟劲,找他算账有啥用骂他一顿,他就能回心转意了不能。
那你就受这委屈
王屠户心疼得不行。
不受。
宜铮摇摇头,声音不大,却很清楚,我不惹事,但也不能让人这么欺负了。爹,我想报复他,但我不找柳姑娘的麻烦,是沈文彦自己两面三刀,跟她没关系。
王屠户看着女儿眼里的光,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好,爹听你的。你想咋做,爹都帮你。
宜铮没立刻动手。她不再给沈文彦送吃食了,见了他也绕着走。沈文彦倒是来找过她两次,问她怎么不送吃的了,宜铮只淡淡说
最近忙,眼神里没了以前的欢喜,只有冷冰冰的疏离。沈文彦大概也察觉到了什么,却没多问,后来便也不来了。
宜铮开始做两件事。一件是减肥。她以前觉得白白胖胖挺好,是爹疼爱的证明,可现在她不想再让人觉得,她只是个只会送肉吃的、憨乎乎的屠户女儿。她开始控制食量,以前一顿能吃两个大馒头,现在只吃一个;以前顿顿离不开肉,现在多吃素菜;天不亮就起来,跟着镇上的武师学扎马步、练快走,绕着镇子走一圈又一圈,汗湿了棉袄也不停。
王屠户看着心疼,却没拦着。他知道女儿这是憋着股劲,得让她泄出来。只是每天晚上,他都会偷偷在灶上给她留碗热粥,怕她饿坏了。
另一件事,是打听沈文彦的事。她托相熟的、在学堂打杂的大婶,打听沈文彦读书的情况,打听他准备乡试的事。大婶说,沈文彦最近心不在焉的,读书总走神,先生提问也答不上来,还说他常常去找柳月娘,两人在一块儿也不讨论学问,就知道说笑。
宜铮听了,心里没什么波澜。她要的不是让他难过,而是让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
他最看重的是功名,那她就毁了他的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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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试前一个月,镇上要办一场预考,请了县里的老秀才来出题、阅卷,说是考得好的,到时候去县里乡试,能得些照应。沈文彦对这场预考很看重,天天泡在书斋里,连柳月娘那里都去得少了。
宜铮知道机会来了。她从王屠户给酒楼送肉的伙计那里,打听来县里老秀才的喜好
——
老秀才爱喝一种陈年的桂花酒,还爱吃她爹做的酱猪头肉。
那天预考结束,老秀才在镇上的客栈歇脚。宜铮提着一坛桂花酒,又装了满满一盘酱猪头肉,去了客栈。她没说是来找老秀才的,只跟店小二说,是
王屠户家的,给先生送点下酒菜。
店小二认识她,没拦着,把她领进了老秀才的房门口。她敲了敲门,听见里面说
进,才推门进去。
老秀才正坐在桌前翻卷子,看见她,愣了愣:你是
先生好,我是镇上王屠户的女儿,宜铮。
宜铮把东西放在桌上,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我爹说先生大老远来辛苦,让我送点自家做的酱肉和酒,给先生解解乏。
老秀才闻着肉香和酒香,眼睛亮了亮:王屠户的酱肉我早有耳闻。那多谢你了。
先生客气了。
宜铮笑着说,其实我来,还有件事想求先生指点。我认识个读书人,叫沈文彦,他马上要考乡试了,平时读书挺用功的,就是性子有点急,总怕考不好。我也不懂这些,就想问问先生,像他这样的,考试的时候得注意些啥
她故意把
用功
两个字说得轻飘飘的,又状似无意地提了句:前阵子我还见他,总在柳姑娘家门口转悠呢,姑娘家好看,是容易让人分心,不过他说他心里有数,肯定能考好。
老秀才是个老古板,最瞧不上读书人不务正业,还没考功名就想着儿女情长。一听这话,眉头就皱了起来:沈文彦哦,我记得他,卷子答得一般,心思果然没在读书上。
宜铮忙说:先生别生气,可能是我看错了。他肯定还是用功的。
她越是这么说,老秀才心里越有了成见。等宜铮走了,老秀才看着那盘酱肉,心里嘀咕:难怪卷子答得敷衍,原来心思都花在了别处,这样的人,就算学问再好,心术不正,也成不了气候。
预考的成绩出来,沈文彦只得了个中等。他自己纳闷,觉得答得还行,去找老秀才问,老秀才只淡淡说
心不静,则文不定,让他回去好好反省。沈文彦摸不着头脑,心里却慌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看书也更静不下心了。
到了乡试那天,沈文彦果然发挥失常。考场上脑子一片空白,以前背得滚瓜烂熟的文章,一句也想不起来,勉强写了两篇,自己都觉得不像话。
放榜那天,沈文彦在榜单前站了半天,从头找到尾,也没看见自己的名字。旁边有人议论:沈秀才家的儿子,居然没中我早说了,他天天跟柳姑娘腻在一起,哪有心思读书。
沈文彦听着那些话,脸一阵红一阵白,灰溜溜地回了家。柳月娘听说他没中,来看过他两次,后来见他整日唉声叹气,没了以前的意气风发,渐渐也来得少了。再后来,柳家把柳月娘许给了县里一个举人,两人便再没了往来。
沈文彦后来又考了几次,可每次都心不在焉,总想着当年为啥没中,越想越急,越急越考不上。到最后,头发都白了,才勉强考了个秀才,守着那间旧书斋,给镇上的小孩子启蒙,成了镇上人嘴里
那个没考中的沈秀才。
而宜铮,早就不是那个白白胖胖的丫头了。她坚持了大半年,瘦了不少,脸颊的婴儿肥消了,露出了清秀的轮廓,眼睛更亮了,笑起来时,既有以前的憨态,又多了几分利落。她没刻意打扮,可站在那里,干干净净,落落大方,让人看了心里舒服。
这半年里,隔壁酒楼老板的儿子林茂,来得勤了。林茂比宜铮大两岁,小时候总爱跟着宜铮后面
铮丫头、铮丫头
地叫,后来长大了,反倒腼腆了,见了宜铮就脸红。
宜铮以前一门心思在沈文彦身上,没注意他,直到有一次,她练快走时崴了脚,一瘸一拐地往家挪,林茂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二话不说就蹲下身要背她。
他后背宽宽的,隔着棉袄都能感觉到稳稳的力气,宜铮趴在上面,听着他
咚咚
的心跳,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总把酒楼里刚出炉的桂花糕偷偷塞给她,还红着脸说
我娘做的,吃不完。
你咋来了
宜铮在他背上小声问。
我、我看你天天绕镇走,怕你出事,就跟着看看。
林茂的声音有点闷,带着点不好意思,你减啥肥啊,以前圆乎乎的也好看。
宜铮心里暖了暖,没说话,只轻轻揪了揪他的衣角。
从那以后,林茂就光明正大地
跟着
她了。她练快走,他就跟在旁边,不远不近,手里拿着水壶,等她累了就递过去;她在肉铺帮忙,他就趁送菜的空档过来,要么帮着搬肉,要么帮着算账,王屠户看在眼里,偷偷乐,嘴上却故意板着脸:林小子,别耽误我闺女干活。
林茂就嘿嘿笑:王叔,我帮宜铮呢,不耽误。
宜铮的心,就是在这些细碎的日子里,一点点被填满的。林茂从不说好听的话,却总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她减肥饿得胃疼,他会偷偷在她围裙口袋里塞个热乎的糖包;她被镇上碎嘴的人说
以前那么胖,现在咋折腾也成不了千金小姐,他会直接怼回去:宜铮啥样都好看,轮得着你说
转眼3年溜过去了,乡试放榜那天,宜铮知道沈文彦又没中,心里没快意,也没难过,就像听到个不相干的人的消息。她转头看见林茂提着个食盒来,里面是刚做好的糖醋排骨,是她最爱吃的,他记得。
给你。
林茂把食盒塞给她,脸红红的,我娘说,你最近瘦太多,得补补。
宜铮打开食盒,排骨炖得烂烂的,糖醋汁裹得均匀,香气扑鼻。她拿起一块,递到林茂嘴边:你也吃。
林茂愣了愣,张嘴咬了一口,眼睛都亮了:好吃。
宜铮看着他,忽然笑了。她想,她以前总想着沈文彦那样的
才子,觉得那样的人才配得上
好日子,可到头来才发现,真正的好日子,不是青布长衫和墨香,而是热乎的饭菜,是踏实的陪伴,是不管她胖瘦、不管她出身,都把她放在心尖上的人。
冬天快到的时候,林茂托他娘来提亲了。林大娘提着点心和布料来,拉着宜铮的手笑:宜铮啊,林茂这小子从小就喜欢你,眼睛里就没装下过别人。你要是愿意,就跟他过,咱们家不讲究那些虚礼,就盼着你们俩好好的。
宜铮看了看旁边的王屠户,王屠户笑着点头:你自己拿主意,爹都依你。
她低头笑了,点了点头:我愿意。
婚礼办得热热闹闹的。宜铮穿了身红棉袄,是林大娘亲手缝的,合身又好看。她站在林茂身边,林茂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却紧紧攥着她的手,生怕她跑了。宜铮看着他憨直的样子,心里甜得像揣了块糖。
婚后的日子,果然像她想的那样暖。林茂在酒楼里帮忙,手脚勤快,脑子也活,把酒楼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天晚上回来,不管多晚,都有热乎的饭菜等着他
——
宜铮的手艺没丢,反而更好了,她做的红烧肉,肥而不腻;她包的饺子,皮薄馅大;她炖的汤,鲜得能让人把舌头吞下去。
林茂总说:宜铮,你做的饭,比我娘做的还好吃。
宜铮就笑着瞪他:那你以后就天天吃我做的。
好啊。
林茂把她往怀里搂了搂,吃一辈子。
王屠户的肉铺还开着,只是不用那么累了。宜铮和林茂常回去看他,林茂每次都帮着斩肉、搬骨头,比亲儿子还勤快。王屠户看着女儿女婿恩爱的样子,脸上的笑就没断过,逢人就说:我家铮丫头,有福气。
镇上的人也渐渐忘了宜铮以前追沈文彦的事,只记得王屠户家的丫头,嫁给了酒楼的林小子,日子过得蜜里调油。有人再提起沈文彦,说他还守着那间旧书斋,头发都白了,还是孤零零一个人,宜铮也只是淡淡听着,心里没什么波澜。
她不再是那个围着沈文彦转、一心想靠
好吃的
留住谁的傻丫头了。她减了肥,也长了心,知道了什么是值得的,什么是该放下的。她的日子里,不再有虚情假意的温柔,只有实实在在的暖意
——
林茂的体贴,爹的疼爱,还有灶上永远冒着热气的饭菜香。
开春的时候,宜铮怀上了。林茂高兴得整天合不拢嘴,不让她沾一点累活,连倒水都要亲自来。宜铮坐在院子里的暖阳下,摸着肚子,看着林茂笨手笨脚地给她剥橘子,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蹲在肉铺的灶房里,给沈文彦做酥饼的样子。
那时候的日子,像蒙着层尘埃,看着亮,其实不暖。而现在,尘埃落定,阳光正好,她身边有爱人,有亲人,有热饭热菜,这才是她爹给她取名
宜铮
时,盼着她过的日子
——
宜室宜家,铮铮有骨,活得稳当,也活得欢喜。
风一吹,院子里的杏花落了下来,落在宜铮的发间,也落在林茂递过来的橘子上。宜铮拿起一瓣橘子,喂到林茂嘴里,两人相视而笑,眼里的光,比春日的暖阳还要亮。
宜铮生了个大胖小子那天,林茂在产房外攥着拳头来回走,听见孩子
哇
的一声哭,他腿一软差点蹲地上,扒着门框往里瞅,见宜铮脸色发白却笑着看他,红着眼圈直抹泪:宜铮,你太厉害了,咱有儿子了!
王屠户抱着襁褓里的小外孙,眉梢眼角都堆着笑,嘴上却嗔林茂: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快给你媳妇倒碗红糖水。
日子就这么在奶香味和尿布的琐碎里往前淌。小娃取名叫
念安,林念安,盼他岁岁平安。宜铮坐月子时,林茂把她宠得像朵花,林大娘更是变着法儿地炖补品,今天是鲫鱼汤,明天是乌鸡汤,宜铮被喂得脸颊又丰润了些,林茂却瞧着欢喜:这样才好,气色足。
这天午后,宜铮抱着念安在院子里晒太阳,林茂从外头回来,手里拿着个褪色的布包,神色有点怪。这啥
宜铮挑眉问。
林茂把布包递过来,声音压得低:刚整理我爷屋里那堆旧箱子翻出来的,你瞅瞅。
宜铮放下念安,解开布包。里头裹着的是块半旧的玉佩,雕着朵简单的兰草,玉质不算顶好,却透着温润。她正纳闷,布包里掉出张泛黄的纸,展开一看,竟是张抱领文书。
文书上的字有些模糊,却能看清关键
——嘉靖二十三年,抱领女婴一名,赠兰草佩为记,其亲嘱:待女长成,勿言往事,愿其平安度日……
落款处的名字,被水渍晕得看不清,只隐约辨出个
苏
字。
宜铮捏着文书的手微微发颤。兰草佩她小时候脖子上确实挂过块差不多的玉佩,后来掉了,她还哭了好几鼻子,王屠户哄了好久才哄好。难道……
我爷说,
林茂蹲在她身边,声音轻轻的,他年轻时候在县城当差,那年冬天在城门口捡着个弃婴,就是你。当时你襁褓里就有这玉佩和文书,他没儿女,本想自己养,可那会儿他染了风寒,怕照顾不好你,正好听人说镇上王屠户心善,就托人把你送过去了。他没敢说文书的事,怕你小,存不住话,也怕你知道了心里不安生。
宜铮眼眶一下子红了。原来她不是被随便丢在肉铺门口的,原来她的亲爹娘,给她留了信物,还盼着她平安。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无根的草,没想到也有过被人郑重惦记的时刻。
那……
我亲爹娘呢
她声音发哑,带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期盼。
林茂摇摇头:文书上没写,我爷也不知道。他说当时猜着你家里许是遭了难,不得已才丢了孩子,留下玉佩和文书,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认回你,或是让你知道,你不是没人要的。
宜铮把玉佩贴在脸上,凉丝丝的,心里却涌着热。她没追问亲爹娘是谁,也没想着要去找。有没有他们,她都被好好爱着长大了
——
王屠户给了她实打实的疼,林茂给了她稳稳的暖,现在还有了念安。过去的事,不管是苦是甜,都过去了。
她把文书和玉佩仔细包好,收进匣子里。转头看见念安在襁褓里蹬着小腿笑,林茂正笨拙地给孩子摇拨浪鼓,阳光落在他们父子俩脸上,暖得像化了的蜜糖。
别想啦。
林茂凑过来,给她拢了拢头发,不管你以前是谁,你都是我的宜铮,是念安的娘,这就够了。
宜铮点点头,往他身边靠了靠,心里亮堂堂的。是啊,够了。
没过几天,镇上却来了个陌生人,骑着匹黑马,穿得体面,径直往林记酒楼来。那人约莫四十来岁,眉眼间带着股斯文气,却又藏着点风尘仆仆的疲惫。
他找到林茂,递上张帖子,客气道:在下苏文启,从苏州来。敢问镇上是否有位叫宜铮的姑娘,是王屠户的养女
林茂心里咯噔一下,看他姓氏,再想起那文书上的
苏
字,忙点头:是有这么个人,是我内人。先生找她何事
苏文启眼睛亮了亮,往前一步:能否让我见见她我……
我是她的表舅。
宜铮听说时,正在给念安缝小鞋子。她捏着针线的手顿了顿,让林茂把人请进院。
苏文启进了院,看见宜铮,先是一怔,随即眼圈就红了。他盯着宜铮脖子上
——
林茂怕她弄丢,把那兰草佩重新穿了红绳让她戴上
——
的玉佩,声音发颤:兰草佩……
真的是你,铮儿。
表舅
宜铮站起身,心里七上八下的。
苏文启抹了把脸,叹着气把往事说了。原来宜铮的亲爹是苏州的个秀才,当年考中了举人,本想带着妻儿赴任,没成想路上遭了劫匪,为了护着妻儿,他被劫匪伤了腿,盘缠也被抢了。那会儿宜铮才刚满月,她娘染了风寒,病得下不了床,家里实在撑不下去,她爹万般无奈,才把她放在城门口,留了玉佩和文书,盼着有好心人能收养她,等自己缓过来了再去找。
可后来他们一路颠沛,她娘病得更重,没等到安顿下来就去了。她爹又伤了腿,找了几年没找到宜铮的下落,心灰意冷,回了苏州,守着空屋子过了这些年。前些日子苏文启去看姐夫,瞧见那本记着当年事的旧册子,又听说姐夫病得重了,一心想找着外甥女,便自告奋勇出来寻。他按着当年那点线索,一路打听,听说当年王屠户收养了个女婴,揣着试试的心思找来,没想到真找着了。
你爹他……
苏文启眼圈又红了,他总说对不住你,这些年没一天安稳觉。他现在病着,就盼着能再见你一面。
宜铮站在原地,心里像翻了锅。原来她的亲爹不是不要她,是迫不得已。她想起王屠户对她的好,又想起那个素未谋面却记了她一辈子的爹,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林茂握住她的手:想去看看就去,我陪你。
王屠户听说了,也劝她:去吧,丫头。你爹惦记了你这么多年,该去见见。不管咋样,你都是爹的闺女。
宜铮点了点头。
去苏州的路不远不近,林茂陪着她,还带上了念安。到了苏州,进了那座不算大却收拾得干净的小院,看见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时,宜铮鼻子一酸,爹
字没喊出口,先哭了。
老人听见声音,缓缓睁开眼,看见她脖子上的玉佩,浑浊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伸手想去摸,却没力气。铮儿……
我的铮儿……
他声音气若游丝,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
宜铮扑到床边,握住他的手:爹,我来了。
那几天,宜铮守在床边,给爹喂饭、擦身,像小时候爹或许想对她做的那样。老人精神好了些,就拉着她的手说话,说她娘的样子,说她小时候的襁褓是用什么布做的,说自己这些年的愧疚。宜铮静静听着,心里的疙瘩一点点解开了。
林茂在旁边守着,给她递水,哄念安,没让她操一点心。
半个月后,老人安详地去了。宜铮给爹送了终,心里虽难过,却没了遗憾。
回镇上那天,天很蓝。林茂牵着她的手,念安在马车上咿咿呀呀地笑。宜铮摸了摸脖子上的兰草佩,又看了看身边的人,忽然笑了。
她这辈子,好像绕了些弯。小时候以为自己是没人要的,后来以为遇着了良人,却遭了辜负,再后来减了肥,嫁了人,以为日子就这么平平稳稳过了,没想到又找着了亲爹的下落,圆了那段未了的缘。
有过委屈,有过拧巴,可到头来,该有的都有了
——
疼她的爹,爱她的丈夫,可爱的孩子,还有个记了她一辈子的亲爹。就像当年沈文彦没中举,不是她的报复多管用,是他自己心不定;就像她能找着亲爹,不是运气好,是缘分没断。
想啥呢
林茂见她笑,捏了捏她的手。
想咱以后的日子。
宜铮靠在他肩上,等念安大了,让他跟着姥爷学剔骨头,跟着你学管酒楼,再让他识几个字,不盼他考功名,就盼他活得踏实。
好。
林茂笑着应,都听你的。
镇子就在前头,远远能看见王屠户肉铺门口挂着的肉幌子,还能闻见林记酒楼飘来的饭菜香。宜铮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都是熟悉的、暖乎乎的味道。
她知道,往后的日子,还会有柴米油盐的琐碎,有孩子哭闹的烦忧,可只要身边这些人在,日子就永远是甜的。那些过往的尘埃也好,意外的惊喜也罢,到头来都成了日子里的暖,把往后的路,照得亮堂堂的。
番外:肉香绕梁,爱意绵长
霜降这天,宜铮踩着晨露去肉铺帮王屠户收摊。冷冽的空气里,刚剔好的五花肉泛着新鲜的粉白,肋骨缝隙里还凝着细碎的冰晶。王屠户挥着骨刀斩下一方梅花肉,油星子溅在青石板上,瞬间凝成细小的珠粒。
铮丫头,把这肉拿去,给林小子做他爱吃的红烧肉。
王屠户用草绳把肉捆成方方正正的一块,油亮的肉皮在晨光里闪着温润的光。
宜铮接过来时,指尖触到肉上细密的肌理,像触到了日子的纹路。她想起刚嫁给林茂那年,他总说最爱看她炖肉的样子
——
围裙上沾着酱油渍,手里握着长柄勺,在砂锅里慢慢搅动,肉香漫出锅沿,把整个院子都浸得暖融融的。
回到家时,林茂正在酒楼后巷劈柴。他挽着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斧头落下时带起风,把宜铮手里的肉香也卷了过去。林茂鼻子动了动,转过头笑:今天做红烧肉
就你鼻子尖。
宜铮把肉往厨房送,等会儿帮我烧火,砂锅得用慢火煨才香。
她把肉切成方块,冷水下锅焯去血沫,捞出来用温水洗得干干净净。砂锅里垫上竹篾,铺上姜片葱段,肉块皮朝下码得整整齐齐,倒上自家酿的黄酒,再摆上几块冰糖。林茂早已把灶膛里的火生得旺旺的,橘红色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宜铮的脸也暖暖的。
得炖多久
林茂蹲在灶前,看着砂锅盖缝里冒出的白汽,混着肉香飘出来,勾得人直咽口水。
至少一个时辰。
宜铮往灶里添了块松木,火不能太急,得让肉慢慢吸进酒香,糖色才会裹得匀匀的。
她转身去翻酱缸,捞出去年腌的酱肉。油亮的酱色里透着琥珀般的光泽,是用王屠户特制的酱料腌足了四十天的。切成薄片摆在盘里,肥瘦相间得像幅水墨画,淋上点香醋,便是下饭的好菜。
林茂凑过来,趁她不注意捏了一片塞进嘴里,油香混着酱香在舌尖炸开。还是你腌的肉最对味。
他含混不清地说,嘴角沾着点酱汁。
宜铮笑着用围裙擦他的嘴:当心被念安看见,又要吵着要。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王屠户的咳嗽声。老头扛着半扇猪腿进来,粗声粗气地喊:林小子,来帮把手!
林茂应声跑去,爷俩合力把猪腿挂在房梁的铁钩上,宜铮早已端出刚温好的米酒,看着他们用细麻绳把猪腿缠成花状,准备做腊味。
今年的雪怕是要来得早。
王屠户喝了口酒,哈出白汽,得多做些香肠,等开春给念安吃。
宜铮和林茂相视一笑。每年冬月,他们都会一起灌香肠。宜铮负责调味,花椒、八角炒得香了磨成粉,拌进绞好的肉馅里,再掺些冰糖碎和高度白酒;林茂就挽着袖子,用漏斗把肉馅一点点塞进肠衣,两人配合得默契十足,肠衣在他们手里渐渐鼓成饱满的长条,挂在屋檐下,像一串串饱满的灯笼。
砂锅里的红烧肉咕嘟冒泡时,念安从学堂回来了。小家伙背着书包冲进厨房,鼻尖在空气里转了转,直嚷嚷:娘,我闻见肉香啦!
宜铮掀开锅盖,浓稠的酱汁裹着肉块,琥珀色的油光在热气里晃动。她夹起一块递到念安嘴边,小家伙吹了吹,啊呜一口吞下,烫得直咂嘴,却含混着喊:比酒楼里的好吃!
林茂笑着揉儿子的头,看见宜铮把切好的酱肉摆进盘子,又炒了盘翠绿的青菜,四菜一汤端上桌时,王屠户已经坐在桌边,手里捏着个空酒杯,正等着林茂给他斟酒。
暮色漫进窗户时,红烧肉的香气从厨房漫到院子,又从院子飘到巷口。路过的街坊笑着打趣:林家又做啥好吃的呢香得人走不动道咯!
宜铮端起碗,看着对面的林茂给王屠户夹肉,念安趴在桌上扒拉米饭,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蹲在肉铺的灶台前,给沈文彦做酥饼的那个清晨。那时的肉香里,藏着少女小心翼翼的期盼,像没炖透的肉,带着生涩的甜。
而现在,砂锅里的肉早已炖得酥烂,筷子轻轻一戳就能穿透。肉香里混着米酒的醇,酱菜的咸,还有柴火气的暖,像极了她和林茂的日子
——
没有轰轰烈烈的甜,却在日复一日的炖煮里,熬出了绵长的香。
林茂给她夹了块带皮的红烧肉,油亮的肉皮颤巍巍的:快吃,凉了就不香了。
宜铮咬下去时,肉汁在嘴里爆开,肥膘化在舌尖,瘦的部分却带着嚼劲。她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听着屋里的谈笑声混着肉香飘向远方,忽然明白,最好的日子,从来都不是画里的样子。
是案板上新鲜的猪肉,是砂锅里翻滚的浓汤,是身边人递过来的一双筷子,是年复一年,在烟火气里慢慢熬出来的,带着肉香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