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现在杀了我 > 第一章

现在杀了他,像我教你的那样。
我的声音沉在废弃厂房粘稠的空气里,像铁块坠入死水。尘埃悬浮在从破窗斜插进来的惨白光束中,缓慢翻滚。我的目光锁在几步之外那个被捆缚在铁椅上的男人身上——目标,代号渡鸦,一个靠贩卖儿童脏器赚得盆满钵满的魔鬼。他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嗬嗬声,徒劳地挣扎,铁椅脚刮擦着水泥地,发出令人牙酸的锐响。恐惧的酸腐气味,混着尘埃和铁锈,浓得化不开。
我的视线掠过他,落在阴影边缘的艾莉身上。她像一株刚从冻土里挣扎出来的、沉默的小树,单薄得几乎要被这片巨大的荒芜吞噬。十六岁,却已浸透了太多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黑暗。她手里紧紧攥着我给她的那把夜莺——一把淬过毒、刀身幽暗无光的匕首,短小,致命,和我腰间的配刀一模一样,只是更小一号,适合她尚未完全长开的手。刀柄在她指关节处绷得发白。
我教过她所有细节:角度、力度、避开骨头的技巧、如何在最短时间内让生命无声无息地熄灭。她学得很快,快得让我心惊,也让我……心底那潭死水偶尔泛起一丝病态的慰藉。
艾莉。我再次出声,不带催促,只是确认。她的名字在空旷里荡开一丝微弱的涟漪。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短促而尖锐,像被什么东西猝然刺穿了肺叶。然后,她动了。不是冲刺,更像一种被无形力量牵引着的、沉滞的滑步。她瘦小的身影从阴影里剥离出来,暴露在惨淡的光线下,苍白得近乎透明。她停在渡鸦面前,很近。
男人浑浊惊恐的眼珠向上翻起,对上艾莉的脸。他喉咙里的呜咽骤然拔高,变成不成调的、绝望的嘶鸣:不……孩子……求你……
汗水混着血污从他扭曲的脸上淌下。
艾莉垂着眼。我看不清她全部的表情,只看到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然后,她抬起了手臂。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被反复锤炼后的、令人心悸的精确。幽暗的刀锋在稀薄的光线里划出一道极细、极冷的弧线,精准地没入了渡鸦脖颈一侧的致命位置。
嘶鸣戛然而止。
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男人身体在铁椅上最后几下无意识的抽搐,铁椅腿蹭地的声音变得微弱、拖沓,然后彻底静止。粘稠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顺着椅脚蜿蜒而下,在布满灰尘的地面晕开一小片深色。
艾莉抽回手。匕首的锋刃上只残留着一线极淡的、迅速凝结的暗红。她甚至没有多看那具迅速冷却的尸体一眼,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碍眼的落叶。她转过身,走回阴影里,脚步很轻,无声无息。她在我面前停下,将夜莺递还给我,刀柄朝前。她的指尖冰凉,触到我的掌心时,没有丝毫颤抖。
干净。她的声音低而平,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眼睛扫过地上的尸体,确认她的工作完成得无可挑剔。
那双眼睛……我接过匕首,冰冷的金属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视线却无法从她的眼睛上移开。在厂房幽暗的光线下,那对瞳孔深处,仿佛依旧沉淀着某种无法穿透的、遥远的星光。十四年了,这双眼睛依旧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我记忆深处最不敢触碰的锈锁。
十四年前的雨夜,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冰冷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车顶,发出单调而急促的鼓点,是我执行任务时唯一的背景音。目标位于城郊一栋不起眼的白色小楼,属于一对在权力漩涡中即将倾覆的年轻政客夫妇。组织的命令清晰而冷酷:斩草除根。
潜入出乎意料地顺利。客厅里亮着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那对夫妻并肩坐在一张老旧却干净的布艺沙发上,没有惊慌失措的尖叫,没有绝望的奔逃。男人身形瘦削,脸上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疲惫和固执;女人紧紧依偎着他,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像两口干涸的深井。
他们看到从阴影中无声滑出的我,以及我手中那把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冷死气的刀。女人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了男人的衣袖,指节根根凸起,用力到泛白。男人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的目光锐利地刺向我,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寒意。空气凝固了,只有窗外雨声愈发喧嚣。
你来了。男人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稳定,没有疑问,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陈述。他抬起手,轻轻覆在女人紧攥他衣袖的手上,一个无声的安抚。
女人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住喉咙里的呜咽。她的目光掠过我,没有停留在我脸上,也没有落在我手中的凶器上,而是穿透我,投向客厅后方那扇虚掩着的房门,眼神里翻滚着刻骨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祈求。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像风中残烛,只求你……求你一件事……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的生命,我们的女儿……在里面……睡着……
女儿组织的情报里从未提及这对夫妻有孩子!一丝极其细微的错愕,像冰冷的针尖,猝然刺破了我执行任务时惯有的、近乎麻木的专注。情报失误陷阱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
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男人接过了话,他的声音更低,更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除了她乡下的老保姆……带她走……随便送到哪里……求求你……让她活……
他最后两个字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破碎感,猛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荒谬!一个行走在刀锋上的幽灵,一个收割生命的机器,托孤我握着刀柄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冰冷的金属硌着指骨。怜悯是杀手最致命的毒药,是组织训练手册上用鲜血写就的第一条铁律。我的嘴角几乎要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不可能。我的声音像裹着冰渣,斩断了他们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任务就是任务,目标就是目标,多余的枝节只会带来致命的混乱。我向前逼近一步,刀锋的寒意似乎让空气的温度又骤降了几分。
就在我准备结束这无谓的纠缠,执行最终指令的刹那,女人突然爆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呜咽。不是对我,而是对她身边的丈夫。她猛地扑进他怀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男人死死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紧闭的双眼眼角有湿润的痕迹无声滑落。他猛地睁开眼,那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带她走……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我低吼出最后三个字,更像是一种诅咒般的命令。随即,他的身体以一种违背常理的迅猛姿态向后倒去,同时手臂爆发出骇人的力量,死死箍着怀中的女人一同翻倒!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钝响。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我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僵在原地。眼前的景象超出了我所有冷血的预判。男人和女人以一种扭曲而紧密的姿势叠在一起,倒在沙发脚下那片被落地灯光晕染成暗黄色的地板上。一把样式古朴、刃口异常锋利的拆信刀,深深地、精准地没入了男人的胸膛,而刀柄,紧紧握在女人那只刚刚还攥着丈夫衣袖的手中。刀尖穿透了他单薄的身体,又刺入了紧贴着他的妻子的身体。
血,先是缓慢地、粘稠地从两人身体交叠的缝隙里渗出,浸染了男人浅色的衬衫和女人素色的长裙。很快,那暗红的液体如同决堤般蔓延开来,在地板上迅速汇聚成一片不断扩大的、触目惊心的湖泊。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瞬间盖过了雨水的湿气,蛮横地冲入我的鼻腔。
任务……完成了以一种我完全未曾预料的方式。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莫名的空虚感攫住了我。该死的情报疏漏!该死的情感纠葛!我本该立刻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雨夜。可鬼使神差地,我的视线被那扇虚掩的房门牢牢吸住。那对夫妻濒死时绝望而祈求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意识深处。
脚步不受控制地移动,踩过冰冷粘腻的地板,绕开那片迅速冷却的、象征终结的暗红。门轴发出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房间很小,布置得极其简单,却异常整洁。一张小小的儿童床靠墙放着,床头亮着一盏光线柔和的小夜灯,散发着朦胧温暖的鹅黄色光晕。
床上,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柔软的薄被里,睡得正沉。大约两三岁的模样,脸蛋红扑扑的,嘴角微微上翘,似乎正做着甜美的梦。几缕柔软的黑色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窗外的雨声似乎被这小小的空间隔绝了,只剩下她均匀而细弱的呼吸声。
我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然后,猝不及防地,撞进了她的眼睛里——虽然紧闭着,但那浓密蜷曲的睫毛覆盖下的眼睑轮廓,在柔和的灯光下清晰无比。
轰!
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脑中炸开!所有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世界在眼前扭曲、旋转、崩塌。
太像了!
这熟睡的眉眼轮廓,这安宁恬静的神态……几乎就是当年躺在冰冷的医院病床上,被苍白被单覆盖着的,我那同样只有三岁的女儿艾米!那个我耗尽所有,甚至不惜堕入无边黑暗、投身于这个血腥组织,只为了能多换取一丝生存希望,却最终依旧无力挽留,在我怀中一点点冰冷僵硬的小生命!
艾米最后留给我的眼神——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和依赖的眸子,在病痛和药物的折磨下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凝固成一片死寂的灰白。那一刻,我灵魂的一部分也随之彻底死亡,只留下一个被复仇和麻木驱使的空壳。
而现在,这张熟睡的小脸,就像一个最残忍的恶咒,将那些刻意深埋的、血淋淋的记忆碎片粗暴地挖掘出来,狠狠掼在我的眼前!呼吸骤然变得困难,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铁手死死攥住,每一次吸气都牵扯出尖锐的疼痛。握着刀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冰冷的金属刀柄硌着掌心,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走!立刻离开!一个声音在脑中疯狂嘶吼。这是目标的孽种,是组织命令之外的麻烦,是足以致命的弱点!任何一丝犹豫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可我的脚,却像被无形的钢钉牢牢钉在了原地。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无法从那小小的睡颜上挪开半分。艾米的脸,艾米最后无声滑落的小手,与眼前这个陌生女孩的影像在我混乱的脑中疯狂重叠、撕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洪流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几乎是凭着一种濒死般的本能,我僵硬地弯下腰。动作笨拙得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童,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手臂穿过薄被和床单,触碰到那小小的、温软的身体。她好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孩童特有的奶香和暖意。
就在我的手臂托起她身体的一瞬间,她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掀开。
醒了。
时间再一次凝固。
她似乎还没完全从睡梦中挣脱,小脸上带着懵懂的迷茫。那双刚刚睁开的眼睛,如同初融的冰川下涌出的清泉,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然后,她完全睁开了眼。
嗡——!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锐的蜂鸣。
星辰!
那双眼睛的深处,仿佛真的蕴藏着一整片遥远的、未被尘世污染的星空!纯净、明亮,带着初生婴儿般对世界毫无保留的好奇和依赖。这双眼睛,与我记忆中艾米最后那灰败绝望的眸子截然不同,却又在某个无法言说的灵魂层面,唤醒了某种被彻底埋葬的东西——那是艾米健康时,也曾拥有过的、照亮我整个世界的璀璨星光。
她就那样安静地、懵懂地看着我,没有任何恐惧,只有纯粹的、刚刚睡醒的茫然。小嘴微微张着,发出一个含糊的、带着睡意的音节:……ma
这个无意识的音节,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我仅存的、摇摇欲坠的防线。心脏像是被狠狠捅穿,剧痛伴随着一种灭顶的眩晕感席卷而来。
我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属于杀手的冰冷挣扎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近乎荒芜的死寂。我收紧手臂,将那小小的、温软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住的是沉入冰冷海底前,唯一的浮木。转过身,再也没有看那客厅里凝固的血泊和相拥的尸体一眼,抱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沉重的意外,像一道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窗外无边无际的雨幕和黑暗之中。雨点密集地砸在我的背上,冰冷刺骨。
那夜的雨,似乎从未真正停歇。
十四年的光阴,在无数次跨越国境的列车颠簸中,在无数个充斥着廉价消毒水气味的肮脏汽车旅馆里,在无数个目标人物惊愕或绝望的眼神倒映下,无声流逝。那个雨夜里懵懂的女孩,在我身边抽枝拔条,长成了如今沉默而锐利的艾莉。
废弃厂房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里面浓郁的血腥和死亡气息。外面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市的天际线。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停在破败的巷口,引擎低沉地运转着,像一头蛰伏的野兽。
艾莉拉开后座车门,无声地坐了进去。我随后坐进驾驶位。车厢内弥漫着皮革和淡淡清洁剂的味道,暂时驱散了鼻腔里残留的血气。
车子驶离,汇入城市午后的车流。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膨胀,像一块不断吸水的海绵,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艾莉侧着头,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她的侧脸线条在车窗玻璃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冷硬,嘴唇依旧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只有那双眼睛深处,那沉淀了十四年的、属于星辰的微光,似乎被一层更深的、难以穿透的薄雾笼罩着。
这沉默,从她第一次干净利落地完成渡鸦的处决后就一直持续着。不,或许更早。早在她眼神里开始出现那种我无法解读的、游移不定的情绪时;早在我偶尔深夜结束任务归来,发现她并未像往常一样熟睡,而是抱着膝盖坐在她那间狭小卧室的黑暗里,身影单薄得像一尊石雕时;早在她开始频繁地、近乎执着地在每一个阳光尚好的上午独自出门买菜,带回的却常常只有寥寥几样东西时……
……在想什么我的声音打破了车厢里的凝滞。目光通过后视镜,捕捉着她的影像。
艾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一个背着书包、穿着鲜艳裙子的小女孩正牵着母亲的手,蹦跳着走过人行横道,笑声隐约透过车窗缝隙传进来。
没什么。她的回答简短而疏离,像一块抛掷过来的冰。几秒钟的停顿后,她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投向车内后视镜。镜中,她的目光与我的短暂相接。
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不是完成任务后的冷漠,也不是对窗外景象的漠然。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像暗流在冰层下汹涌,带着一种无声的诘问和……挣扎快得让我来不及捕捉,她的眼帘已经垂下,重新覆盖了那片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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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渡鸦’,死有余辜。我试图将话题引回轨道,声音刻板得像在复述档案,他经手的器官,毁掉的童年……数不清。
艾莉放在腿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再次泛起用力过度的白色。她没有看我,也没有回应。视线落回自己的膝盖,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长久凝视的东西。
你做得很好。我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刻意的强调,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这似乎是我唯一能给予她的肯定,也是我认为一个合格杀手最该具备的品质。
她终于有了反应。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转瞬即逝、冰冷而空洞的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道无声的嘲讽。随即,那点微弱的弧度消失无踪,她的脸又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加沉寂。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厚重,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张力,一路蔓延,直到车子驶入我们位于城市边缘、一栋老式公寓楼顶层的临时据点。楼道里永远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邻居家模糊不清的电视噪音。
打开厚重的金属防盗门,屋内的景象和外面并无二致——冰冷、简陋、实用,像一个临时的战地掩体。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必需的家具,蒙着一层难以拂拭的薄灰。唯一的光源,是客厅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此刻,铅灰色的天光从巨大的玻璃窗透进来,勉强照亮了室内冰冷的陈设,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艾莉径直走向厨房区域——那只是一个被简单隔开的角落。她放下手里那个几乎空着的廉价购物袋,里面只有一小捆蔫了的青菜和一盒牛奶。她拧开水龙头,开始清洗一个玻璃杯,水流声哗哗作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我习惯性地走向客厅中央那张宽大、冰冷的黑色皮质沙发。身体陷进去的瞬间,疲惫如同潮水般从骨髓深处涌出。我将配枪和夜莺匕首放在触手可及的茶几上,冰冷的金属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沙发靠背,落在厨房里那个沉默忙碌的背影上。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连帽衫,身形单薄。阳光这个念头突兀地跳出来。她似乎格外执着于在上午出门,执着于感受那短暂的、属于白昼的光线。也许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属于正常世界的碎片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愧疚和某种更深沉疲惫的情绪悄然弥漫开来,像藤蔓缠绕住心脏。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望向落地窗外。城市在阴云下灰蒙蒙一片,远处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光。十四年了。那双酷似艾米的眼睛,像一道永恒的枷锁,将我牢牢锁在这条无法回头的血腥之路上。为了让她活下去,为了在这黑暗的世界里给她一份扭曲的庇护,我接下了更多、更肮脏的任务,双手沾染的鲜血早已无法洗刷。组织的命令,目标的哀嚎,无辜者的血泪……所有的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渗入骨髓。倦怠感,如同跗骨之蛆,早已爬满了灵魂的每一寸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艾莉端着一杯水走了过来。玻璃杯放在冰冷的茶几上,发出一声轻响。她没有看我,放下水杯后便转身,走向她那间狭小的卧室。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是为这沉闷的下午画上了一个句号。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寂静如同实质的潮水般重新涌来,将我和窗外灰暗的世界隔绝开来。我闭上眼,靠在沙发冰冷的皮质靠背上。艾米的脸,艾莉第一次握刀时冰冷的眼神,渡鸦凝固的恐惧表情……无数破碎的画面在黑暗中翻腾、撞击。
累。
一种从灵魂深处弥漫出来的、无边无际的疲惫感,沉重得让人只想就此沉沦,不再醒来。
深夜。
一种源于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警觉,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破深沉的睡眠。我猛地睁开眼,身体在意识完全清醒前已经绷紧,右手无声无息地滑向枕下——那里永远压着一把上膛的格洛克。
房间里一片漆黑,浓得化不开。只有窗外远处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扭曲变幻的、微弱而诡异的光带。
不是外敌。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黑暗吞噬的声音。来自客厅方向。非常轻,带着一种刻意到极致的谨慎——硬物在光滑表面极其缓慢地摩擦移动的声音。一下,停顿,再一下……像是在极其小心地拉开抽屉,或是挪动某种扁平的东西。
档案柜!
那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黑夜。客厅靠墙放置的,是一个沉重的金属档案柜,里面锁着这些年所有经手任务的原始记录、组织下发的加密指令副本、目标的详尽资料……那些用血写成的、绝不该被翻动的卷宗。它的锁很特殊,是我亲手改装过的,除了我的指纹,只有一把特制的钥匙能打开。钥匙,就在我贴身的口袋里。
声音停止了。死寂重新笼罩。但那种被入侵的、冰冷的不安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像毒藤一样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艾莉。
只有她。这个据点只有我们两个人。
黑暗中,我维持着侧卧的姿势,呼吸放得极缓极轻,几乎与身下的床垫融为一体。感官被提升到极致,捕捉着黑暗中每一丝气流的变化。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终于,那极其细微的摩擦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反向的——抽屉被极其缓慢地推回原位的声音。接着,是几乎无法察觉的脚步声,像猫爪踏过厚地毯,朝着卧室的方向移动。
门轴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叹息。她的身影,一个比黑暗更浓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通往她小卧室的门后。
咔哒。门锁落下,轻得如同叹息。
我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确认隔壁再无任何声息。紧绷的肌肉才一点点松弛下来,但心脏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沉甸甸地往下坠。她果然在查。查那些沾满血腥的过去。查那个被我刻意掩盖了十四年的源头。她的异样,她买菜时心不在焉的失神,她眼神深处那越来越浓的、无法解读的阴霾……所有的碎片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她知道了什么又猜到了多少
黑暗中,我缓缓抬起手,按在左胸心脏的位置。那里,贴身的口袋里,除了那把冰冷的档案柜钥匙,还有一张小小的、边缘早已磨损起毛的旧照片。照片上,艾米穿着她最喜欢的小花裙子,对着镜头笑得无忧无虑,那双眼睛,像盛满了全世界的星光。
我闭上眼,将翻腾的思绪强行压回深渊。该来的,总会来。只是,当那柄名为真相的利刃最终落下时,她能否承受得住而我……又该如何面对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投入粘稠的胶水中,缓慢而凝滞地向前蠕动。
艾莉依旧沉默。她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完成着我交代的每一项训练:拆解组装武器,模拟潜入,研读新目标的资料,在狭小的客厅里进行无声的搏击对抗。她的动作依旧精准、迅捷,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然而,那种刻骨的沉默,如同无形的壁垒,将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推越远。
更多的时候,她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小的卧室里。隔着薄薄的门板,我再也听不到她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或是极其偶尔的、对着窗外发呆时无意识的轻哼。里面一片死寂,像一座空墓。
一种无声的张力在冰冷的空气中悄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这天下午,组织的新指令通过加密频道送达。任务简报冷冰冰地躺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清除信鸽——一个潜伏在市政厅内部的线人,因恐惧试图向警方泄露组织部分外围信息。地点:目标位于城东老居民区的安全屋。时间:三天后。
我将平板递给坐在餐桌对面的艾莉。她垂着眼,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浏览着目标的照片、作息规律、安全屋结构图。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在阅读一份与己无关的天气预报。
这次,你负责清理外围。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确认撤退路线畅通,处理掉可能存在的监控记录。目标由我解决。
这是一个相对安全、技术性更强的辅助角色,远离直接的血腥。不知为何,在任务分配时,我下意识地做了这样的安排。
艾莉滑动屏幕的手指停住了。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毫无遮掩地、直直地投向我的眼睛。那目光像两柄淬了冰的锥子,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穿透一切的审视力量。那双酷似艾米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不是愤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怀疑和某种决绝的痛苦。这眼神,比任何质问都更有力量。
为什么她开口,声音异常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木头。只有三个字,却重逾千斤。
为什么为什么这次不让她动手是觉得她不够冷酷还是……在回避什么
我的心猛地一沉。她的怀疑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我试图掩盖的某种软弱。我避开她过于锐利的目光,端起桌上早已冷透的咖啡杯,杯壁的冰冷透过皮肤直抵心底。
目标警觉性很高,安全屋结构复杂,需要更精准的切入。我的解释听起来干巴巴的,甚至有些刻意,外围保障同样关键。
艾莉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我,那穿透性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嘴角再次浮现出那种冰冷而空洞的弧度,无声地表达着她的不信任和嘲讽。她收回目光,不再看我,手指在平板上点了几下,将任务资料发送到自己的设备。
明白。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无波,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激烈情绪只是我的错觉。她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拖出短促刺耳的声响,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门关上了。留下我一个人,对着那杯冰冷苦涩的咖啡,还有空气中弥漫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疏离感。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如同我此刻的心境。
任务执行的前夜,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我独自坐在客厅那张冰冷的黑色沙发里,对着窗外城市边缘稀疏的灯火。茶几上,摊开着一个老旧的皮质笔记本,里面夹着那张边缘磨损的艾米的照片。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女儿灿烂的笑容,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无法言说的苦涩再次淹没了感官。为艾米而堕入黑暗,却因艾莉而在这黑暗中挣扎沉浮了十四年。这荒谬的宿命,像一个永无止境的漩涡。
厨房里传来细碎的水声和碗碟碰撞的轻响。艾莉在清洗晚餐的餐具。这似乎是她唯一还愿意维持的日常仪式。水声停了。脚步声传来,很轻。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房,而是在沙发旁边的单人扶手椅上坐了下来。椅子是老旧的藤编,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她蜷起腿,双臂环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侧脸对着窗外那片微弱的光源。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异常脆弱,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昏暗中,她的轮廓显得模糊不清。
沉默在蔓延,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今天……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路过旧城区那个街心花园……看到一群孩子在踢球。
她的目光依旧投向窗外无尽的黑暗,仿佛在凝视着某个遥远的、并不存在的场景。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旧城区那正是她亲生父母当年居住的区域。她去了那里是巧合……还是刻意
吵吵闹闹的,她继续说着,语调平缓,听不出情绪,却像钝刀子割肉,有个小男孩摔倒了,哭得很凶……他妈妈跑过去,抱起他,哄了很久……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几个字几乎消失在唇齿间。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我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不是街心花园的孩童嬉戏,而是她内心深处那片永远无法填补的、名为家和父母的巨大空洞。那空洞,是我亲手造成的。十四年来,我用血腥的技艺和扭曲的庇护将它强行掩盖,如今,它正从内部发出不堪重负的崩裂声。
艾莉……
我艰难地开口,喉咙发紧,试图说些什么,或许是苍白的解释,或许是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安慰。
我累了。她打断了我,声音陡然变得清晰而冰冷,像淬火的钢。她终于转过头,目光在昏暗中精准地捕捉到我。那双眼睛里,所有的迷茫和脆弱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冰冷的决绝。很累。
她说完,不再看我,从藤椅上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意味。她走向自己的卧室,没有回头。门在她身后关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如同枪响。
我僵在沙发上,浑身冰冷。笔记本里艾米的笑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模糊而遥远。艾莉最后那句很累,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借口。那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是灵魂在黑暗泥沼中挣扎了十四年后,发出的濒死哀鸣。她眼中燃烧的决绝,预示着风暴终于抵达了临界点。
这一夜,注定无眠。
行动日。
天气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地压在城市上空,仿佛随时会垮塌下来。目标所在的城东老居民区,充斥着一种破败的迟暮感。斑驳的墙壁,狭窄堆满杂物的巷道,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劣质油烟混合的气息。
我和艾莉分头行动。她穿着不起眼的深色运动服,戴着兜帽,像一抹游移的阴影,迅速消失在迷宫般的小巷深处,去完成她清理监控、确保撤退路线的任务。我则如同一道没有重量的幽魂,利用居民楼外墙上年久失修的雨水管道和老旧的空调外机,无声无息地向上攀爬。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水泥和锈蚀的铁架,肌肉在精准的控制下发力,每一次移动都带着千锤百炼的流畅和安静。
目标的安全屋在顶楼东侧。一扇看起来并不起眼的窗户,但我知道,里面加装了最先进的传感器和报警装置。时间紧迫。我像壁虎一样吸附在外墙上,从工具包里取出特制的、带吸盘的微型玻璃切割器,动作稳定而迅速地在窗角不起眼的位置操作着。细微的、高频的震动声被淹没在巷道深处传来的模糊市声里。
几分钟后,一个仅容手臂通过的孔洞被无声切开。我小心翼翼地探入一个微型探头,屏幕上显示出房间内的景象:一个穿着居家服、头发花白、身形微微佝偻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窗户,坐在一张堆满文件和旧电脑的书桌前,紧张地操作着什么。他放在桌下的左手,神经质地微微颤抖着。这就是信鸽。
确认目标状态和室内无其他威胁后,我收起设备。深吸一口气,调动起全身每一块肌肉,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然后,猛地发力!身体撞向那块被切开的玻璃!
哗啦——!
刺耳的玻璃碎裂声在相对安静的环境里如同惊雷炸响!
谁!
信鸽惊骇欲绝地转过身,脸上瞬间褪尽血色,瞳孔因恐惧而急剧放大。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书桌的抽屉——那里很可能藏着武器。
我的动作更快!在撞破玻璃、身体落地的瞬间,重心已然调整完毕,如同猎豹般疾扑而出!左手闪电般扣住他伸向抽屉的手腕,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从椅子上狠狠掼倒在地!骨头与坚硬的地板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右手反握的匕首夜莺,带着冰冷的死亡弧线,精准地刺向他的咽喉!
不!等等!我有情报!重要情报!
男人在我身下徒劳地挣扎嘶吼,涕泪横流,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关于‘摇篮’!关于十四年前那个任务!关于那个孩子!
摇篮!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高压电流,瞬间贯穿我的大脑!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轰然倒流!刺出的匕首硬生生僵在半空,距离他剧烈起伏的喉结不过一寸!
十四年前……那个雨夜……白色小楼……托孤……摇篮正是那个任务的绝密代号!组织内部只有最高层和执行者知晓!他怎么会知道!他口中的孩子……
巨大的震惊和疑虑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我的神经,让我的动作出现了致命的迟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千分之一秒!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房间内短暂的死寂!
身下信鸽的嘶吼和挣扎戛然而止。他大张着嘴,眼中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额头上,一个触目惊心的弹孔赫然出现,暗红色的血液混合着灰白色的物质正从洞口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他身下廉价的地板革。
我猛地扭头!
安全屋那扇连接着狭窄公共走廊的、老旧而单薄的木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条缝隙。门缝后面,艾莉站在那里。
她维持着标准的双手握枪射击姿势,手臂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枪口,一缕极淡的青烟正袅袅飘散。兜帽滑落,露出她苍白的脸。那双酷似艾米的眼睛,此刻正穿透门缝,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东西——有冰冷的杀意,有剧烈的痛苦,有被彻底背叛后的绝望,还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近乎悲凉的决绝。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她看到了。她听到了。
摇篮……十四年前……那个孩子……
所有的碎片,在她面前轰然拼合。那个被她翻动过的档案柜里尘封的秘密,那个被刻意掩盖的雨夜,那个她无数次在噩梦中追寻却始终模糊的源头……就在刚才,被信鸽垂死的嘶吼和我瞬间的僵硬,赤裸裸地、血淋淋地揭示在她眼前。
她握着枪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惨白的颜色。枪口依旧稳稳地指向我的方向,仿佛随时会射出第二颗致命的子弹。
我僵在原地,匕首还悬在半空,身下是迅速蔓延开来的、尚带余温的粘稠血液。冰冷的空气里,硝烟味、血腥味和尘埃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浓烈得令人窒息。艾莉的眼神,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
撤退。必须立刻撤退。枪声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我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从那巨大的冲击和艾莉冰冷的凝视中挣脱出来。动作僵硬地站起身,迅速扫视房间,抹掉几处可能留下的痕迹。整个过程,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门缝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牢牢钉在我的背上。
我没有再看她,也没有试图解释。任何语言在此时此地都显得苍白而可笑。我拉开那扇通往公共走廊的门,侧身闪了出去。艾莉依旧站在门外,枪口低垂了下去,但握枪的手依旧绷紧。她微微侧身,让开通道。擦肩而过的瞬间,我捕捉到她急促而压抑的呼吸,以及她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硝烟和冰冷汗意的气息。
没有交流。只有死一般的沉默,沉重地压在狭窄、肮脏的楼道里。我们像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一前一后,用最快的速度,沿着预先规划好的复杂路线,沉默地撤离这片危险区域。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每一步都踩在紧绷欲断的神经上。
回到那个冰冷、弥漫着霉味的公寓据点,沉重的防盗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回响,像是隔绝了外面整个世界的喧嚣,却又将屋内令人窒息的死寂无限放大。
艾莉没有开灯。她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径直穿过昏暗的客厅,走向她那间狭小的卧室。门在她身后关上,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决绝,像一道最终落下的铡刀。
我站在客厅中央,被浓重的黑暗包围。身下信鸽额头上那个狰狞的弹孔,他临死前嘶吼出的摇篮二字,还有艾莉在门缝后那双燃烧着痛苦与决绝的眼睛……无数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撞击。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沉重得几乎要将我的脊梁压断。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向自己的卧室。
没有洗漱,甚至没有脱掉沾染着血腥和尘埃的外套。我直接倒在冰冷的床上,身体沉重得像一块石头。窗外城市模糊的光污染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扭曲变幻的惨淡光带。天花板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模糊的灰白色轮廓。
累。深入骨髓的累。十四年的血腥之路,像一个不断下坠的深渊。支撑着这具躯壳行走于黑暗的唯一执念——那双酷似艾米的眼睛——此刻也变成了刺向灵魂最深处的利刃。艾莉的眼神告诉我,一切已无法挽回。这条由谎言、鲜血和扭曲的庇护构筑的道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也许,这就是终点。最好的终点。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某种近乎解脱的麻木中渐渐模糊、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
一种绝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感,像冰冷的潮水,猝然将我从混沌的边缘拉回。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存在感的消失。是某种维系着这方寸之地虚假平衡的东西,被无声地抽离了。
我猛地睁开眼。
卧室里依旧一片漆黑,但那种被凝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我的皮肤。不是来自门外,而是来自……床边!
黑暗中,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矗立在我的床前。近在咫尺。
艾莉。
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毫无察觉!是多年共同生活形成的可悲习惯削弱了警觉还是潜意识里早已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出冰冷的疼痛。我的身体依旧保持着躺卧的姿势,没有试图起身,也没有去摸枕下的枪。只是静静地躺着,在浓稠的黑暗里,迎向床边那个模糊轮廓的凝视。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然后,我听到了声音。
极其细微,却清晰得如同冰凌碎裂。那是金属在皮革鞘套中缓慢抽离时发出的、带着死亡韵律的摩擦声。
嘶……嘶……
声音停止了。
一股冰冷的、锐利的触感,毫无征兆地、紧紧地抵在了我脖颈侧面的动脉上。皮肤瞬间激起一片细密的战栗。那触感太熟悉了——是我送给她的那把匕首,夜莺的刀锋。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刀尖传递过来的、属于金属的绝对冰冷,还有她握刀那只手的稳定——稳定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匕首特有的、带着微弧的锋刃,完美地贴合着颈动脉的走向,只要她手腕轻轻一压,或者一拉……
右手反持。这正是我无数次亲手示范、要求她必须练到刻入骨髓的本能姿势。稳定,隐蔽,致命。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皮肤,死亡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血脉。黑暗中,艾莉的呼吸声变得清晰可闻,不再是平日的轻浅,而是压抑的、带着一种濒临爆裂边缘的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全力,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细微的颤抖。
她开口了。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嘶哑、干涩,仿佛声带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最痛的地方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疯狂。
我到底是谁
刀锋随着她声音的起伏,在我颈侧的皮肤上施加了极其细微的压力,像毒蛇在致命一击前的蓄力。
我的父母……在哪里!
最后几个字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带着一种足以撕裂灵魂的绝望和愤怒。抵在颈侧的刀锋,因为这情绪的剧烈波动而猛地一颤,锋利的刃口瞬间划破了皮肤表层!
一丝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缓缓滑下,浸入衣领。是血。
尖锐的刺痛感传来,但更清晰的,是那刀刃上传递过来的、她无法自控的颤抖。这颤抖,暴露了她内心惊涛骇浪般的翻涌。愤怒、痛苦、被欺骗的绝望……十四年的迷雾终于被强行撕开,露出的真相却足以将人彻底焚毁。
黑暗中,我无声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肺叶被冰冷的空气填满,带着尘埃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十四年的谎言,十四年的血债,终于到了清算的时刻。
我没有试图挣扎,也没有任何躲闪的动作。身体依旧保持着平躺的姿势,异常平静。仿佛抵在咽喉上的并非致命的凶器,而只是一片冰冷的羽毛。
你叫艾莉娅·索菲亚·罗曼诺夫。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解脱,你的父亲,是安德烈·罗曼诺夫,母亲是叶卡捷琳娜·罗曼诺娃。十四年前,他们是‘自由之声’党派的领袖之一。
每一个名字,每一个身份,都像一块沉重的墓碑,被我从记忆的坟茔中掘出,放置在黑暗里。我清晰地感觉到脖颈上的刀锋随着我的话语,骤然收紧!冰冷的刺痛感加剧,更多的温热血线蜿蜒而下。
我接到组织的命令……我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复述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档案,清除他们。就在你出生的那栋白色小楼里。
他们……没有反抗艾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
没有。我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残酷的真实,他们……似乎预知了结局。只求我……带走你。带走他们唯一的孩子。一个……无人知晓的孩子。
黑暗死寂。只有她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像破损的风箱。
……所以你就……她的声音抖得几乎无法成句,巨大的痛苦和荒谬感几乎将她撕裂,……收养了我一个……杀死了我父母的人……的……女儿
最后几个字,破碎得如同呜咽。
是。我没有任何辩解,只是陈述那个冰冷的、无法改变的事实。黑暗中,仿佛能看到她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星光彻底熄灭,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为什么!她的嘶吼再次爆发,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的疯狂,为什么收养我!为什么养大我!为什么……把我变成……变成和你一样的怪物!是为了……为了赎罪吗!还是为了……为了更残忍的报复!看着我亲手杀掉那些人……看着我活在你制造的谎言里……看着我变成一把沾血的刀……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刀锋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深深嵌入皮肉,剧痛传来。但我只是静静地躺着,承受着这迟来了十四年的审判。她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鞭子,抽打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上。
赎罪报复
黑暗中,我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因为你的眼睛。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穿透了浓重的黑暗,也穿透了她愤怒的嘶吼。
黑暗中,艾莉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你的眼睛……我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陷入了久远的、无法挣脱的梦魇,……和我死去的女儿艾米……一模一样。
艾米艾莉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惊愕的颤音,仿佛听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荒谬的名字。
我唯一的女儿。我闭上眼,尽管眼前只有黑暗,艾米那张苍白的小脸却在脑海中清晰无比地浮现,她生病了……很重的病。为了救她,我花光了所有……走投无路……最终……加入了这个组织。我以为……金钱能换来她的命……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接下来的话语变得异常艰难,……但她……还是死了。就在我怀里……三岁……那么小……那么轻……
黑暗中,我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抑制的颤抖。那些刻意封存的、血淋淋的记忆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再次割裂开来。
那天晚上……在你父母的房间里……我看到你……在床上睡着……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血腥和绝望的雨夜,……你睁开眼睛……那双眼睛……艾米的眼睛……
巨大的情感洪流冲垮了堤防,声音哽咽,几乎无法继续,……我没办法……没办法把你留在那里……留在那片血泊里……我……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眼眶的灼热。
我收养你,艾莉……不是为了赎罪,也不是为了报复……
我的声音重新变得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耗尽一切的疲惫,……只是因为你那双眼睛……像艾米……像一道光……让我……让我这个早已坠入地狱的亡魂……在彻底沉沦前……抓住了一根……虚无的稻草……
稻草艾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冰冷刺骨,带着一种刻骨的嘲讽和无法言喻的悲凉,一根……把你和我……一起拖进更深地狱的稻草
我没有回答。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脖颈上的刀锋,那冰冷而致命的触感,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那因极度愤怒和痛苦而绷紧到极限的力道,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松懈。虽然它依旧紧贴着我的皮肤,随时能割开我的喉咙。
为什么……艾莉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更沙哑,带着一种被巨大痛苦碾压后的空洞,……为什么不杀了我你早就发现了……你早就知道我在查……你甚至……故意让我看到那些档案的痕迹……对不对
黑暗中,我似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那双酷似艾米的眼睛里,燃烧的痛苦火焰可能短暂地熄灭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更深的绝望。
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虚幻的笑意,浮现在我干裂的唇角。看来,我培养出来的孩子,终究还不算太傻。
是。我坦然承认,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累了,艾莉。
我这双手……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右手,在浓稠的黑暗中,仿佛要看清这双沾满了洗刷不净的血污的手,……沾满了太多无辜者的鲜血。从我为了艾米……决定成为杀手的那一刻起……我就亲手……扼杀了自己的良知……埋葬了身而为人的一切……
……我早已……不配活着。每一天……都像是在地狱的油锅里煎熬。
每一个字都沉重无比,带着灵魂被灼烧后的灰烬味道,……死在这里……死在你手里……死在我唯一的‘女儿’……也是我罪孽最直接的证明手里……是我最后的心愿……也是……最好的结局。
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房间里,也压在两个被命运残酷捆绑的灵魂之上。空气里只剩下艾莉那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如同濒死的困兽。
现在……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让声音保持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近乎引导的温和,如同十四年来每一次教导她结束一个生命时的语气,清晰地吐出最后的指令:
……杀了我。
冰冷的刀锋在颈侧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像我教你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