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强行套上白月光的旧旗袍,推到了少帅的酒宴上。
他醉眼朦胧揽住我的腰,向满座宾客宣布:我夫人。
我知道,他透过我在看另一个女人。
后来他命我接近政敌窃取情报,枪声响起时我本能扑向他。
子弹擦过我的肩头,他眼神冰冷:替身而已,也配挡我的枪
我心死离开,三年后开着茶馆平静度日。
雨夜门响,浑身是伤的少帅拄着拐杖站在门外。
阿芝,我回来娶你。
我垂眸擦着柜台:少帅认错人了,这里没有您的夫人。
直到他高烧中呓语,我才知当年他早已为我备好挡子弹的防弹衣。
敌人卷土重来将我绑在高台:用军权换你的替身!
他孤身赴约,笑着将我推上逃离的火车。
这次,轮到我替你挡。
硝烟散尽,他捧着白月光的遗物找到我。
这翡翠发簪,我从没舍得给她戴过。
烧刀子那股劣质的辛辣,混着烟草和汗水的浑浊气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几乎让我窒息。我被人粗暴地从后台拖走时,手里还攥着半杯客人赏的、兑了水的洋酒。冰冷的枪管抵在腰后,一路踉跄着押进这座灯火通明却透着森严鬼气的少帅府。没有解释,没有询问,只有两个面无表情的亲兵,像搬弄一件货物,把我按在梳妆台前。
一件水绿色的软缎旗袍被扔到我怀里,料子滑得像水,却冰得我一哆嗦。领口和下摆滚着精致的银线牡丹,漂亮得像场梦,却带着一股陈旧而遥远的甜香,是时间的味道,也是……另一个女人的味道。
换上。亲兵的声音硬邦邦,像砸在地上的石子。
手指触到那冰滑的衣料,我下意识地抗拒。一个舞厅的歌女,穿上这种东西,像什么样子可后腰上的枪管往前顶了顶,冰冷的金属感穿透薄薄的衣衫,刺得骨头生疼。反抗的念头瞬间冻僵。我只能抖着手,褪下自己那件廉价却合身的烟紫色蕾丝舞裙,把这件带着幽魂般冷香的贵族旗袍套在身上。
尺寸有些不合身。肩膀略紧,腰身那里又空落了些,穿在身上,像个滑稽的赝品。梳妆镜里映出一张脸,脂粉被方才的挣扎蹭掉了一些,露出底下一点疲惫的苍白。眉眼的轮廓……我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整个北城都知道,少帅楚聿珩心头那抹早逝的白月光楚云薇,和我这张脸,有着七八分的相似。这念头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羞耻和冰冷。
没有时间给我多想。几乎是被架着,拖出了那间冰冷压抑的屋子,沿着铺着厚绒地毯的长廊,推向前面喧嚣刺目的光亮。丝竹管弦的声音混着男人粗豪的笑语、酒杯碰撞的脆响,越来越清晰,像潮水般涌过来。
厚重的锦缎门帘猛地被掀开。
刹那,所有喧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陡然一滞。无数道目光,或探究,或惊艳,或了然,或带着赤裸裸的鄙夷,齐刷刷地钉在我身上。那些目光带着重量,压得我几乎站不稳。身上这件不属于我的旗袍,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皮肤滋滋作响。
大厅中央,水晶吊灯的光芒碎金般洒落。那个男人,北城的主宰,手握数万条人命生杀予夺的楚聿珩少帅,正斜倚在主位的紫檀木太师椅里。军装的领口随意地扯开了两颗扣子,露出一点麦色的脖颈。他手里端着一个白瓷酒杯,眼神带着几分酒意熏染后的慵懒迷离,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听着旁边一个花白胡子老头说话。
我们的闯入,中断了这场觥筹交错的盛宴。
楚聿珩的目光终于从酒杯上移开,懒洋洋地扫了过来。那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从头到脚,细细地、缓慢地扫过我一身碍眼的水绿。他眼中的迷蒙似乎更重了一层,有什么浓烈而压抑的东西在深处翻涌了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那点情绪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迅速沉没、消失。
他唇角缓缓勾起,不是笑,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他抬起手,食指对我勾了勾,动作轻佻得像在召唤一只豢养的雀鸟。
押着我的亲兵立刻松了手,退后一步。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我身上,夹杂着细微的抽气声和压抑的议论。脚像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那片明亮奢华的中心,那片属于楚聿珩和他身边那个空悬已久的位置的区域,此刻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吸力与恐惧。我几乎是挪过去的,每一步都踩在针尖上。
终于站定在他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和一种冷冽的硝烟味道。
下一秒,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箍住了我的腰!楚聿珩手臂一收,我猝不及防,整个人失去平衡,惊呼声卡在喉咙里,重重地跌坐在他结实的大腿上。那姿势暧昧又屈辱,我的脊背瞬间绷得笔直,僵硬得像块木头。
他身上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军装和旗袍传来,像要将我灼伤。那浓烈的男性气息和酒气混合着,霸道地侵入我的感官。我慌乱地垂下眼,不敢看任何人,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楚聿珩却毫不在意我的僵硬。他一手仍霸道地圈着我的腰,另一只手端起桌上另一杯斟满的酒,塞进我微微发抖的手中。
拿着,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滚烫的气息拂过我耳廓,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然后,他搂着我,转向满座鸦雀无声的宾客,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细微的声响,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般的张狂与笃定:
诸位,看清楚了。这位——他顿了顿,指节分明的手指,带着薄茧的指尖,轻佻地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仰起脸,迎向那些刺目的目光和审视。我的脸在他掌心白得像纸,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不容抗拒的力道。
——是我夫人。
轰——
整个世界仿佛在他宣布的瞬间静止了,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夫人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屈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从脚底一路冻结到指尖。我知道自己是谁,更知道他透过这张脸,看到的是谁。
楚云薇。那个名字像一道无形的符咒,牢牢钉在我身上。
满座的宾客在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更加热烈的喧嚣。恭喜声、谄媚声、酒杯碰撞声交织成一片刺耳的噪音。
少帅好福气!
夫人真是绝色,与少帅天作之合!
恭喜少帅!贺喜少帅!
那些声音虚伪而浮夸,钻进耳朵里,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我强迫自己扯动僵硬的嘴角。楚聿珩那只手还捏着我的下巴,指腹的温度似乎要将我的皮肤灼穿。他看似亲昵地将酒杯凑到我唇边,那双深邃的黑眸却清晰地倒映着我此刻强颜欢笑的脸。那眼神深处,没有一丝暖意,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他在看笑话。看我这个顶着相似脸孔的赝品,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扮演他心中那个圣洁高贵的亡魂。
辛辣的液体被迫灌入喉咙,一路烧灼下去,灼痛了食道,也灼痛了早已伤痕累累的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笑容在脸上摇摇欲坠,像一张随时会碎裂的面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心在滴血,无声无息,却痛彻心扉。
我知道,这场精心布置的羞辱,才刚刚开始。而我,不过是这场戏里,一个没有名字的提线木偶。
日子在那一声夫人之后,并没有变得不同。我依旧是那个被豢养在金丝笼里的影子,是那个在深夜描摹着另一个女人轮廓的可怜虫。少帅府很大,也很空。楚聿珩很少回来,偶尔深夜带着一身酒气或硝烟味踏入这座华丽的牢笼,也只会踏入那间永远保留着楚云薇气息的卧室。我的存在,更像一件他心血来潮时才会瞥一眼的摆饰,一件需要时便拿来炫耀的赝品花瓶。
直到那天下午。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惨淡的天光,书房里弥漫着雪茄辛辣的气息。楚聿珩坐在宽大的书桌后,军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只穿着一件熨帖的白衬衫,袖口利落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面前摊开着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勾勒着犬牙交错的势力范围。
他头也没抬,仿佛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寒意:
今晚,‘夜莺’会所,周世坤有个私密牌局。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点在地图上北城另一端的一点,你去,陪他玩几圈。
我的指尖瞬间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周世坤!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炸响在耳边。北城谁人不知,他是楚聿珩在军中最强硬、最危险的政敌,两人明争暗斗多年,几近水火!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那股从心底窜上来的寒意。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少帅…需要我做什么
楚聿珩终于抬起眼。那双深邃锐利的眸子毫无波澜地看着我,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的用途:他最近和南边的联络很密切,他轻描淡写,牌桌上,人最容易松懈。找机会,看看他写字台左手边第二个带锁的抽屉。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或者,听听他喝醉了,会说些什么。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他不是不知道周世坤是什么人!狡诈如狐,手段狠辣,对楚聿珩身边的人更是毫不留情!让我去接近他,去窃取情报,这和把我赤身裸体推向狼群有什么区别!
我……喉咙干涩得厉害,几乎发不出声音,我只是个歌女…周世坤他……
你顶着这张脸,楚聿珩打断我,语气骤然降温,每一个字都像冰凌砸下,就是最好也最安全的掩护。他不会轻易动‘楚云薇’的影子。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逼近,阴影笼罩下来。他冰冷的手指捏住我的下巴,力道不轻,迫使我不得不仰头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一丝温度,只有纯粹的算计和利用。
别忘了你的身份,秦晚芝。他叫了我的本名,声音低沉而危险,带着赤裸裸的警告,做好你该做的。这是命令。
命令两个字,彻底碾碎了我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乞求。下巴被他捏得生疼,那股寒意却冻僵了整个身体。我明白了。在这场冰冷残酷的棋局里,我连棋子都算不上,顶多是一枚用过即弃的诱饵,一个随时可以为了更大利益牺牲的…影子。
夜幕降临,夜莺会所流光溢彩,靡靡之音流淌。我穿着楚聿珩让人新送来的、一件极其华丽却同样让我浑身不自在的改良旗袍,脸上挂着经过精心训练、足以迷惑人心的妩媚笑容,走进了周世坤奢华的私人包间。
烟雾缭绕,牌桌上的气氛热烈又虚伪。周世坤年近五十,保养得宜,穿着一身考究的丝绸长衫,眼神精明得像狐狸。看到我时,他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丝玩味的探究和毫不掩饰的惊艳。
哟,稀客啊!周世坤叼着雪茄,笑容满面,秦小姐今晚肯赏光,真是蓬荜生辉!他身边几个同样油头粉面的男人也跟着起哄,目光黏腻地在我身上扫视。
周局长客气了。我强忍着恶心,浅浅一笑,在他热情的招呼下,坐在了他旁边特意空出的位置。牌局开始,金钱的筹码在桌上清脆地碰撞。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应对着周世坤看似随意、实则句句带有试探的话语,应付着那些男人不怀好意的调笑和灌酒。每一次呼吸仿佛都带着刀锋。
我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他身后那张宽大的、镶嵌着铜边的红木写字台。左手边,第二个抽屉,一个黄铜小锁在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机会在哪里
牌局过半,周世坤似乎是手气不佳,也可能是故意试探,他输掉了一个不小的数目。他哈哈笑着,拍着桌子站起身:手气背!去趟洗手间,换换风水!他拿起桌上的烟盒和打火机,脚步看似有些虚浮地朝包间角落的洗手间走去。
路过那张写字台时,他身体似乎微微踉跄了一下,手肘不经意地从台面上拂过,把放在边缘的一个镀金烟灰缸拂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哎哟!他懊恼地叫了一声。
周局,我来我来!他身边一个狗腿子立刻站起来,殷勤地蹲下去收拾。
就是现在!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趁着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那个蹲下去捡烟灰缸的人吸引,趁着周世坤背对着写字台正低头整理袖口的瞬间,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指尖因为高度紧张而微微发麻。装作整理滑落的鬓发,手指极其隐蔽地、迅捷无比地去拨那个黄铜小锁。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高度紧绷的神经里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动声!
抽屉…竟然弹开了一丝缝隙!
来不及多想,甚至不敢去看里面是什么,我用最快的速度,用指尖夹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带着硬挺手感的纸片。冰凉的触感像蛇一样滑过皮肤。没有任何迟疑,我借着捋平旗袍下摆的动作,闪电般地将纸片塞进了大腿内侧丝袜的边缘。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得连我自己都心惊,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周世坤恰在此时整理好袖子,转过身来。他的目光扫过桌面,又滑过地上的烟灰缸,最后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秦小姐脸色不太好这里闷气重了他关心地问,眼神却锐利如鹰。
我按捺住狂跳的心脏,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是有些闷…还有点酒气上头。
哈哈,怪我,怪我!招待不周!周世坤打着哈哈,重新落座,牌局继续。没人注意到那个弹开一丝缝隙又被我迅速用腿抵得无声合拢的抽屉。
煎熬终于结束。
走出夜莺那令人窒息的金色大门,外面凛冽的夜风猛地灌入肺腑,激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方才在牌桌上紧绷的神经一松,浓重的疲惫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席卷而来。我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大衣,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作呕的地方,回到那个冰冷的牢笼里舔舐伤口。
贴身藏匿的那张纸片,边缘硌着大腿内侧的软肉,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我方才经历的一切是多么凶险。我低着头,只想快步穿过这条相对僻静的后巷,回到停在街角接我的汽车旁。
巷子幽深,只有远处主街传来的一点微弱灯火。高跟鞋踩在湿冷的石板路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一下,又一下。
突然,一种毛骨悚然的直觉猛地攫住了我!
像被毒蛇盯上,后背的汗毛瞬间炸起!没有一丝犹豫,完全是出自本能的、对危险最原始的反应——
砰!
尖锐刺耳的枪声撕裂了寂静的夜幕!
就在枪响的同一刹那,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朝巷口那个刚刚拐进来、被昏暗光线勾勒出挺拔轮廓的身影扑了过去!
小心!尖叫卡在喉咙里,带着绝望的嘶哑。
巨大的冲击力撞上楚聿珩结实的胸膛。我们能清晰地闻到彼此衣服上硝烟的味道和冰冷的夜气。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我看见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倒映着我因极度惊恐而扭曲的脸。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撕裂般的灼痛猛地从我的右肩后方炸开!
唔!
剧痛让我眼前一黑,闷哼出声。子弹擦着肩胛骨掠过,带起的灼热气流几乎点燃了皮肤。巨大的推力让我们两人一起重重地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
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温热的液体迅速染红了肩头的旗袍布料,黏腻地贴着皮肤。
楚聿珩一手死死扣住我的腰稳住身形,一手闪电般地拔枪,漆黑的枪口指向子弹射来的方向——巷子深处那片浓墨般的黑暗。他的眼神锐利如刀锋,周身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戾气。
砰砰砰!
一连串的子弹打在墙壁和地面上,溅起碎石火星。但对方一击不中,显然没有恋战,枪声迅速朝着巷子另一头遁去,脚步声飞快消失。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
死寂重新笼罩了狭窄的后巷,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血液滴落在冰冷石板上的细微声响。
楚聿珩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了一些。他低头看向被他半圈在怀里、半边身子几乎被鲜血染透、疼得微微发抖的我。
剧痛让我意识都有些模糊,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我艰难地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混乱的心跳还未平复,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后怕。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荒谬地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复杂、极其短暂的……类似震动的东西快得像流星划过夜空,来不及分辨。
然而,那丝微弱的波动转瞬即逝。
他的眼神迅速凝结成冰。扣在我腰间的铁臂猛地一松,力道之大,将我狠狠地从他怀中推搡开!我猝不及防,受伤的右肩撞在冰冷的砖墙上,钻心地疼,眼前阵阵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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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楚聿珩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居高临下。他冰冷的视线像手术刀,刮过我苍白冒汗的脸,最后定格在我染血的肩头。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关切,只有一种被冒犯的、被拖累的、被一个低贱之物干扰了计划的愠怒。
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开口了,声音比这冬夜的寒风更刺骨:
不自量力。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我早已碎裂的心脏深处。
一个替身,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尽讽刺的弧度,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也配挡我的枪
也配挡我的枪……
也配挡我的枪……
这六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砸进我的耳膜,穿透鼓膜,钉入灵魂最深处。巷子里残留的硝烟味、肩头撕裂的灼痛、血液黏腻的触感……所有感官在刹那间褪色、远去。世界猛地收缩,只剩下他冰冷的、盛满轻蔑的双眸,和他唇齿间吐出的、足以将人凌迟的毒语。
替身。
也配。
原来如此。我所有的恐惧,豁出性命的扑救,在他眼里,不过是低等下贱者不自量力的僭越。是对他枪法和身份的侮辱。是……一个赝品妄图占据正品位置的痴心妄想。
一股强大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冰冷怒意,混合着铺天盖地的绝望,轰然冲垮了所有的堤坝。它驱散了疼痛,压倒了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
我扶着冰冷的、布满苔痕的砖墙,用尽全身力气站直身体。右半边身子疼得麻木,鲜血还在不断濡湿衣料。我抬起头,迎向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疼痛让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巷子里,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平静:
少帅说得对。
楚聿珩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他那双波澜不惊的黑眸里,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来意:
是我僭越了。嘴角甚至扯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冰冷的弧度,既如此,请少帅高抬贵手,放了秦晚芝这个替身吧。
让我滚。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羁绊的决绝。说完,我不再看他的表情,也不等他任何回应。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翻涌的血腥气和眩晕感,我挺直了脊背,拖着那条几乎无法用力的、剧痛钻心的右臂,踉跄着转过身。
一步,一步,朝着巷口那微弱的光亮处走去。每一步都牵动着伤口,疼得钻心。脚下冰冷的石板路,清晰地印下一个个带着血色的足迹。
身后,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那个沉默伫立、如同深渊本身的男人。
楚聿珩没有开口挽留。一个字也没有。
夜风寒得刺骨,像无数根钢针扎进裸露的皮肤。我拖着一条废了的胳膊,带着满身血迹和狼狈,像一条被主人厌弃后扔在街头的野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了我原先租住的那间狭窄、破旧、却独属于我的鸽子笼。
狭小的窗户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映着外面昏黄的路灯。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灰尘和霉味混合的陈旧气息,和我离开前没什么两样,只是更冷了。
走到那张嘎吱作响的破木桌前,桌上放着一个落了灰的铁皮盒子。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值钱点的家当。我用没受伤的左手,颤抖着打开盒盖。
里面躺着几件廉价的首饰,一支用得半秃的口红,还有一只……小小的、圆润的白色珍珠耳钉。珍珠的光泽是那种廉价的、带着点塑料感的假货光泽,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虚假的温润。
这只耳钉,是当初我被带进少帅府的第一天,楚聿珩的亲兵随意丢给我的。说是夫人旧物。楚云薇小姐当年佩戴过的一对珍品里的……一只。
一只赝品,配一只真品的遗物耳钉。多么讽刺的组合。
我一直戴着这只假货,直到此刻。
手指捏起那只冰冷的假珍珠耳钉。指尖传来的触感光滑却廉价。
我走到窗边。窗外,浓重的夜色沉沉地压着北城。远处,依稀能看到少帅府那高耸的、被探照灯勾勒出冰冷轮廓的塔楼。
呵。
用尽全身力气,我猛地扬起手!那只小小的白色假珍珠,在空中划过一道微弱而冰冷的弧线,精准地被投入了楼下巷子深处,那个终日燃烧着垃圾、散发着恶臭的铁皮桶里。
火光猛地一跳,吞噬了那点虚假的白光,瞬间化作一缕微不足道的青烟,消失不见。
像我的痴心妄想,烧得干干净净。
肩膀的伤口在简陋的包扎后依旧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蜷缩在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木板床上,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六个字在脑海里反复回荡,一遍遍凌迟着残存的知觉。
也配挡我的枪……
……
几天后,一个惊人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席卷了北城的大街小巷,连我这破旧阁楼上都能听闻。
楚聿珩被紧急调令,调往千里之外、正打得如火如荼的西线战场。
据说军令如山,刻不容缓。少帅府的亲卫队当夜便拔营起行,马蹄急促踏碎北城的青石路,车轮滚滚碾过凌晨的薄霜,朝着未知的战场绝尘而去。
他走了。
走得干脆利落,没有只言片语,没有回望一眼。仿佛带走一片树叶那样带走了一个庞大冰冷的府邸,也带走了北城上空无形的威压,更带走了……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影子最后一丝在绝望中滋生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渺茫期待。
世界仿佛骤然安静下来。
肩上的枪伤在贫民区一个赤脚老大夫粗糙的草灰药粉下,奇迹般地没有溃烂,开始缓慢地结痂、生长。留下了一道丑陋的、扭曲的疤痕,像一条永远无法摆脱的烙印,时刻提醒着那场屈辱和绝望。
我重新回到了霓裳舞厅。
当夜晚降临,霓虹再次闪烁,香风鬓影舞动时,我穿上廉价的、缀满亮片的舞裙,涂上厚厚的脂粉,掩盖住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疲惫空洞,重新站到了那个小小的、被烟雾缭绕的舞台上。
音乐响起,熟悉又陌生。
我张开嘴,歌声依旧婉转,带着职业的、训练有素的甜腻和诱惑。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灯光流转,打在脸上有些刺眼。台下舞池里,男男女女相拥着旋转,嬉笑怒骂,眼神迷离。那些曾经或惊艳、或探究、或了然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或许还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悯或幸灾乐祸。
我唱着,笑着,眼波流转,像最熟练的演员。
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却仿佛灌满了北城最冷的穿堂风,呼啸着,冰冷,死寂。
那颗为他跳动过、痛过、最后被他自己亲手碾碎的心,终于彻底沉寂了下去。
死了。
日子在舞厅的喧嚣和白日阁楼的死寂之间拉扯。时间像北城冬日屋檐下浑浊的冰棱,缓慢地、沉重地融化着。
三年。
足以让四季轮回三次,让寒霜爬上眉梢眼角,让所有的伤口结痂、硬化,变成皮肤上一块沉默的印记。足以让北城换了掌权者,让报纸上的风云人物名字更迭几番,让曾经的霓裳舞厅在一次帮派火拼中付之一炬。
也足以让一个心如死灰的歌女,攥紧那点微薄的积蓄,在远离繁华主街的一条逼仄老巷口,盘下一间小小的、门脸陈旧的门面。
招牌是我自己写的,歪歪扭扭几个字——芝蘭小築。没有霓虹,没有喧嚣,只有两扇朴素的老木门,推开时带着岁月悠长的吱呀声。
卖一点粗茶,兼卖些针头线脑杂货。日子清贫,却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宁。没人再记得那个曾在少帅府昙花一现、又被无情丢弃的影子夫人。街坊邻里只叫我芝兰姐,一个沉默但手脚勤快、守着个小铺子过活的普通妇人。
肩头那道疤早已愈合,只在连绵的阴雨天会隐隐作痛,提醒着过往。我学会了用左手熟练地拨打算盘、冲泡滚烫的茶水、穿针引线缝补衣裳。窗外是狭窄的巷弄,晾晒着各家衣物,弥漫着煤炉烟火和饭菜的寻常气息。这样的烟火气,隔绝了外界一切的腥风血雨,成了我唯一赖以喘息的壳。
又是一个深秋的雨夜。
北方的秋雨,寒凉刺骨,连绵不绝,打在瓦片和青石板上,噼啪作响,敲得人心头发慌。风卷着湿冷的水汽,从门缝窗隙里钻进来。
临近打烊,店里没有客人。我拨亮了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暖色。就着这点光,我坐在柜台后面,低垂着头,手里拿着一块半旧的细绒布,正聚精会神地擦拭着一只锡制的茶叶罐。指腹摩擦过冰凉的金属表面,发出细微规律的沙沙声。
巷子里雨声淅沥,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
吱呀——
突兀的、沉重的推门声骤然响起,粗暴地撕碎了小店内仅有的宁静!
一股裹挟着浓厚水汽和刺骨寒意的狂风猛地灌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光影在墙壁上剧烈地跳动、扭曲。挂在门楣上的铜铃被撞得叮当作响,声音尖锐又凄惶。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手一抖,差点失手摔了茶叶罐。心脏毫无预兆地狂跳起来,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安猛地攫住了我。
皱着眉,我抬起头,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本能的警惕,看向门口。
昏黄跳跃的光线下,一个人影矗立在门槛外的凄风冷雨里。
他浑身湿透,肮脏不堪。一件辨不出原色的破烂大衣裹在身上,湿漉漉地往下淌着浑浊的水,在脚下积成一滩小小的水洼。头发凌乱地粘在额前和脸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他佝偻着背,右手紧紧攥着一根粗糙的、显然是从路边随手捡来的木棍,当作拐杖拄在地上,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袖管破损,露出里面深色的、不知是污泥还是血迹的污迹。
整个人像刚从地狱泥淖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汗味和雨水浸泡的腐朽气息。只有那双眼睛,在凌乱湿发的缝隙里,死死地、像抓住了唯一救赎的溺水者,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目光灼热得惊人,仿佛能穿透昏暗的光线,穿透我身上厚重的粗布棉袄,直抵灵魂深处。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煤油灯的火苗还在疯狂地跳动,将门口那个浴血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布满裂纹的灰白墙壁上,像一个不祥的巨大阴影。
我手中的旧绒布无声地滑落,掉在柜台上。
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刺骨的冰寒。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骇、抗拒和难以置信的寒流,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那张脸…即使被泥泞、血污和狼狈浸透,即使瘦削憔悴得脱了形,那双深邃、此刻却燃烧着疯狂执念的眼睛……
楚聿珩!
怎么会是他!
他不是在西线…在千里之外的战场上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用这样一副濒死的、如同丧家之犬的姿态
他艰难地向前挪动了一步,沉重的拐杖咚地一声敲打在湿漉漉的地板上。高大的身躯微微摇晃,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又像是在确认一个失而复得的幻梦。嘶哑干裂的声音从他沾着血污的唇齿间艰难地挤出,带着一种破碎的、绝望的、却又无比清晰的执念:
阿芝……
他喘息着,每一个音节都像砂纸摩擦着血肉,我回来了……娶你。
阿芝……
这个从未从他口中唤出的、独属于我秦晚芝的名字,此刻裹挟着寒风血雨撞进耳膜。
我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浑身猛地一震!
短暂的、足以致命的僵硬后,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暴怒和尖锐的讽刺,如同火山岩浆般轰然喷发!瞬间淹没了那点可笑的、不合时宜的震动。
娶我
在我被当作替身肆意羞辱、当作诱饵推入死地、像垃圾一样丢弃之后在我那颗心被他亲手碾碎、埋在这片市井尘埃里三年之后他用这副惨烈的、仿佛世界崩塌的姿态回来,就为了对我说这两个字
荒谬绝伦!
我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底瞬间翻涌起的惊涛骇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握着冰冷锡罐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
我缓缓地伸出手,重新捡起那块掉落在柜台上的旧绒布。布料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指尖。仿佛门口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男人根本不存在,仿佛那一声惊雷般的娶你只是窗外呼啸的风声幻听。
我低下头,就着那盏光线昏暗摇曳的煤油灯,继续一下,又一下,专注地、缓慢地擦拭着手中那只光可鉴人的锡制茶叶罐。金属冰冷的触感透过绒布传来,让我指尖的温度一点点褪尽。
只有刻意压低的、不带一丝波澜的声音,在狭小静谧、唯有风雨声伴奏的空间里轻轻响起,清晰地盖过了他粗重的喘息:
少帅认错人了。
我停下擦拭的动作,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穿过昏黄的光晕,落在他那张血迹斑斑、狼狈不堪的脸上,语气淡漠疏离,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这里没有您的夫人。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成了冰冷的固体。煤油灯的火苗挣扎着跳跃了一下,映照着他陡然僵滞的面容,那双燃烧着执念火焰的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出我冰冷而疏离的脸。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像是被那平静无波的几个字狠狠击中。拄着拐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捏得惨白,木棍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粘着血污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徒劳地抿紧,连带下颌那道紧绷的线条也变得愈发凌厉深刻。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血腥、汗臭和雨水浸泡后衣物朽坏的复杂气味,随着他沉重的呼吸弥漫开来,迅速侵占了小店本就狭小的空间。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我,像要将我的身影刻入骨髓。那目光滚烫,执着,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疯狂和孤注一掷。
时间在沉默的对峙中缓慢流淌。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单调而冰冷。
最终,似乎耗尽了力气,又像是某种固执的退让,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沉重的拐杖笃、笃、笃地敲击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每一下都像是敲打在紧绷的神经末端。那佝偻着的高大身影,裹挟着满身的风雨和绝望的气息,一步一步挪出了芝蘭小築的门槛,重新融入了门外那片无边无际的凄风冷雨之中。
吱呀——
老旧的木门被风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那个如同噩梦般突然闯入的身影。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绒布和冰冷的锡罐。刚才强行维持的平静像潮水般退去,身体深处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空气里残留的血腥味和绝望气息浓得让人窒息。
柜台下放着擦地的水桶,里面的水已经浑浊。我几乎是踉跄地走过去,提起沉重的木桶,哗啦一声,将那桶浑浊的冷水狠狠泼在门槛外的青石板上!
水流冲刷着地面,卷走他留下的泥泞足迹和几缕可疑的暗红痕迹,也仿佛要冲刷掉他身上带来的所有不祥气息。
重新关紧大门,插上门栓。小店重回寂静,只有风雨声和煤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作响。
那一夜,我躺在小店后面狭窄的木板床上,睁着眼睛,听着外面无休无止的雨声。楚聿珩那张浴血的脸,那双燃烧着疯狂执念的眼睛,交替着与三年前那双冰冷轻蔑的眼眸重叠、撕扯。
心口早已沉寂的地方,泛起一阵阵钝痛和混乱的涟漪。
疯子!他一定是在战场上被打坏了脑子!他凭什么他怎么敢!
然而,命运似乎容不得我有片刻喘息。
第二天傍晚,天色依旧阴沉。我正弯腰收拾着柜台,准备打烊。
沉重的拍门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和力量,砰砰作响!
门开了。门口站着两个穿着灰色短褂、面无表情的壮汉。他们身上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眼神锐利如鹰隼。其中一人开口,声音平板无波,毫无商量的余地:
秦老板,有劳跟我们走一趟。
我的心猛地一沉。又是谁
不容我多问,也不容我拒绝,两人已经强硬地一左一右护卫在了我身侧。我被半推半就地带着,上了一辆停在巷口、窗玻璃蒙着厚厚黑布的黑色汽车。
汽车驶离破旧的街巷,一路向北。窗外的景色从低矮的民居逐渐变为高大的洋楼和森严的院落。当汽车最终停在一座熟悉的、高耸威严、门口矗立着荷枪实弹卫兵的府邸侧门时,一种冰冷的窒息感攫住了我的喉咙。
少帅府。
我被那两个沉默的壮汉径直带到了府邸深处,一处远离主宅、僻静得几乎与世隔绝的小院。院落不大,收拾得还算干净,但透着一股久无人居的陈旧气息。我被推进了其中一间厢房的门。
少帅有恙,劳烦秦老板在此照顾。其中一人丢下硬邦邦的一句,便锁上了房门。
我被囚禁了。
心一点点沉入冰窟。他果然还是那个楚聿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愤懑地坐在冰冷的硬木椅子上,环视这间囚笼。窗外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只有廊下悬挂的电灯投下昏黄的光晕。
夜深了。
外间传来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撕裂的痛苦。是楚聿珩。咳嗽声持续了很久,夹杂着沉重的喘息和模糊不清的呓语。
不知过了多久,咳嗽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粗重紊乱的呼吸。
紧绷的神经在死寂中煎熬着。桌上的煤油灯灯芯啪地爆了一个小小的灯花。
就在这时,外间陡然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破碎的嘶喊,带着高烧梦魇中无法自控的绝望和挣扎:
晚芝……躲开!别挡!
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黑夜!
我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晚芝……别挡……穿……穿上……
破碎的呓语断断续续,夹杂着痛苦的喘息,穿……那里面有……有……防弹的……
嗡——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怀疑、愤怒、冰冷,在这几个破碎的词语组成的惊雷面前,被轰得粉碎!
防弹的
三年前……那条暗巷……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席卷全身!我几乎是扑到了紧闭的房门前,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木板上,屏住了呼吸,试图捕捉外面的每一个音节。
……晚芝……晚芝……
他的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从未有过的脆弱,……我不能……不能让他们知道……是你……你要活着……只能推开……
呓语渐渐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哽咽,……恨我吧……恨我也好……活着……
声音渐渐低弱下去,最终只剩下沉重而紊乱的呼吸。
门外,一片死寂。
我贴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指尖深深掐入门框的木刺中,传来尖锐的刺痛,却压不住心底掀起的惊涛骇浪。
原来……原来是这样!
那句淬毒的替身而已,也配挡我的枪,那狠狠的一推,那冷漠的转身……竟然是为了保全我这条贱命为了不让周世坤的人知道,楚聿珩真正在乎的,会豁出命去挡子弹的,是我这个微不足道的歌女为了保护我的身份不被暴露,他才要用最残忍的方式,亲手把我推开!
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荒谬、痛苦和被玩弄于股掌的愤怒,猛烈地冲击着早已麻木的心防。
恨我也好……活着……
他梦魇中那句破碎的低语,像淬毒的针,一遍遍扎进脑海。
楚聿珩!你这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我缓缓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门。窗外,风声呜咽,像极了三年前那条暗巷里子弹掠过的尖啸。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密集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至少十几个!迅速地将这座僻静的小院包围了起来!
紧接着,一把冰冷生硬的嗓音穿透夜色,带着浓浓的挑衅和恶意,在院门外陡然响起:
楚聿珩!滚出来!看看谁在我手上!
周世坤的声音!那把熟悉的、带着刻骨怨毒的嗓子,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耳膜!
屋内,楚聿珩那沉重的喘息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床板剧烈摇晃的嘎吱声和他强行压抑的闷哼——他挣扎着起来了!
几乎在同时,我背靠的房门被一股大力从外面猛地撞开!力道之大,震得我半边身子都麻了。
门口,站着楚聿珩!
他身上胡乱裹着一件深色的睡袍,敞开的领口露出缠裹着渗血纱布的胸膛,左腿用夹板固定着,根本无法受力,整个人几乎全靠右臂死死撑着门框才勉强站立。湿透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唇上没有一点血色,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凶戾和绝境中的孤注一掷!
他的目光根本没在我脸上停留,而是穿透洞开的房门,死死钉在院外那片被火把映照得影影绰绰的黑暗上!
院子里,十几支火把熊熊燃烧,跳跃的光芒将雨丝都映成了暗红色。十几个持枪的灰衣汉子沉默地围成一个半圆,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择人而噬的眼睛,冰冷地指向小院中央。为首的,正是穿着绸缎长衫、叼着雪茄、笑得如同毒蛇吐信的周世坤!
而周世坤旁边,两个壮汉一左一右,粗暴地钳制着一个女人!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下沉!
是隔壁杂货铺的刘婶!那个平日里嗓门洪亮、热心肠,看我孤身一人常给我送点咸菜的刘婶!此刻她头发散乱,脸上带着惊恐的泪痕和明显的淤青,嘴里被塞着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正紧紧地贴在她布满皱纹的脖子上!
楚聿珩!周世坤吐出一口浓烟,声音阴冷得意,啧啧啧,瞧瞧你这副丧家犬的样子!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他手中的枪口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最终指向了像破布一样被他们架着的刘婶,认得这位邻居大嫂吧听说,跟你的小茶馆老板娘,熟得很呐!
楚聿珩撑在门框上的手指深深抠进了木屑里,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咯咯的声响。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身上的伤口,睡袍下渗出更深的暗红。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周世坤,声音嘶哑得像是砂轮摩擦:周世坤…祸不及家人!
家人周世坤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她算什么家人不过是个用来钓你这病虎的饵罢了!他猛地收住笑,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毒蛇般阴鸷狠厉,少废话!楚聿珩,交出北城兵符和你的亲笔手令,让城外那最后两个营的嫡系撤防!立刻!否则——
他手中的枪口猛地顶住了刘婶的太阳穴!
刘婶吓得浑身筛糠般抖起来,绝望的呜咽声被堵在喉咙里,泪水汹涌而出。
——我就当着你的面,让这老婆子脑袋开花!然后,周世坤的目光如同毒蝎的尾巴,阴冷地扫过楚聿珩身后的我,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再好好‘伺候’你这金屋藏娇的心尖尖儿!让大家伙儿都瞧瞧,曾经叱咤风云的楚少帅,是怎么看着自己的女人被……
够了!!!一声暴喝如同受伤猛虎的咆哮,猛地从楚聿珩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额角青筋暴跳,眼睛充血赤红,那凶狠的目光似乎要将周世坤生吞活剥!巨大的愤怒和屈辱让他本就虚弱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你要兵符…给你!楚聿珩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猛地从睡袍内袋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用油布包裹的物件,看也不看,朝着周世坤脚下那片泥泞狠狠掷了过去!
油布包砸在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周世坤眼中的贪婪瞬间迸发,他示意一个手下上前捡起。那人飞快地将油布包拾起,打开一角,里面赫然是一枚沾着血污、雕刻着狰狞虎头的玄铁兵符!
写手令!周世坤强压着狂喜,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变调,枪口依旧死死抵着刘婶,我要你亲笔写的撤防手令!盖上你的私章!立刻!在这院子里跪下写!他狞笑着,提出了更加羞辱的要求。
楚聿珩的身体猛地一震!
跪!
这个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尊严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刘婶压抑不住的惊恐呜咽,还有周世坤和他手下那十几道如同毒刺般扎过来的、充满了恶意和期待的目光……
楚聿珩死死咬着牙,下颌绷紧如岩石。那挺直的脊背,曾经撑起北城半壁江山的脊梁,此刻在剧烈的痛苦和屈辱中微微颤抖着。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浴血摇晃的背影,看着他为了一个无辜邻居而被迫放弃最后的倚仗,看着他被逼向尊严的绝境……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反复揉捏,又酸又涨,痛得无法呼吸。三年前暗巷的冰冷话语和他高烧中破碎的呓语疯狂地在脑中交织、碰撞。
终于,那紧绷的双肩,像是承受不住无形的千钧重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滞涩感,向下沉去……
就在他膝盖即将触碰到冰冷泥泞地面的刹那!
不要——!一声尖叫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是我!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死死抱住了他向下沉坠的手臂!眼泪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声音嘶哑颤抖:楚聿珩!别跪!你不能跪!他是骗你的!你跪了他也不会放过刘婶!更不会放过我们!
楚聿珩被我猝不及防的一撞,本就重伤的身体猛地一晃!他回过头,那双燃烧着痛苦和暴怒火焰的眼睛,在触及我满脸泪痕的瞬间,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那火焰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绝望的温柔,快得几乎抓不住。
阿芝…滚烫嘶哑的声音拂过我的耳畔,带着一种诀别的沉重,…听话!
他双臂猛地爆发出最后一股力量,不是挣脱,而是狠狠地、不容抗拒地将我整个人向后推开!力量之大,让我踉跄着倒回了门槛之内!
带她走!!!楚聿珩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院子角落黑暗处嘶吼!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周世坤,像是一头被彻底逼入绝境、准备同归于尽的孤狼!
谁敢动!周世坤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激怒了,厉声喝道!他手中的枪猛地指向被推回屋内的我!
然而,就在他枪口偏移的千分之一秒!
异变陡生!
院子角落那片被火把光芒忽略的黑暗里,猛地爆发出两道耀眼的枪焰!
砰!砰!
两发子弹精准得如同死神点名,瞬间洞穿了钳制着刘婶的那两个壮汉的眉心!两人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挺挺地倒下!
动手!与此同时,楚聿珩那声嘶哑的咆哮如同信号!
原本看似只有周世坤人马的院子里,突然从阴影中、屋顶上、甚至水井后,如同鬼魅般跃出七八条矫健的黑影!他们黑衣蒙面,动作迅捷如电,手中的家伙喷射出致命的火舌!枪声如同爆豆般骤然炸响!
有埋伏!!周世坤惊骇欲绝的尖叫被淹没在激烈的枪火声中!
现场瞬间陷入一片死亡混战!子弹呼啸着撕裂雨幕,嗖嗖地贴着身体掠过,打在墙壁、门窗上,留下骇人的弹孔和飞溅的木屑!惨叫声、怒骂声、濒死的哀嚎此起彼伏!
周世坤带来的十几个枪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慌乱中还击。但楚聿珩这边埋伏的死士显然都是精锐,火力精准而致命!
楚聿珩在枪响的刹那,就用尽最后力气猛地矮身,顺势翻滚到门廊下一根粗大的廊柱后面!他靠着廊柱剧烈地喘息,左手捂着肋下再次崩裂、涌出更多鲜血的伤口,右手却死死地握着一把不知何时出现在掌心的勃朗宁手枪,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捕捉着混乱战局中的每一个间隙,冷静地扣动扳机!
砰!砰!
两声枪响,一个试图朝厢房冲来的灰衣汉子应声倒地!
少帅!一个黑衣死士借着火力掩护,如同猎豹般翻滚到他身边,声音急切嘶哑,这里顶住!快带秦小姐走!城西老地方有接应!他飞快地塞给楚聿珩一个冰冷的、布满油污的沉甸甸的东西——是一把车钥匙!同时指向院子后面一条堆满杂物的狭窄通道。
楚聿珩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住钥匙!他甚至来不及再看一眼那位惊魂未定、瘫软在地上的刘婶——死士们会掩护她。
走!他低吼一声,借着廊柱和同伴火力的掩护,猛地扑回屋内!
我刚从混乱的枪声和血腥中惊醒,就看到他浑身浴血、如同地狱修罗般冲了进来!那只滚烫的、沾满血污和硝烟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
跟我走!
没有解释,没有询问。只有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要将我拖拽出这人间地狱的力量!
他拖着我,像拖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踉跄着、不顾一切地冲向小屋后门!那条被杂物堆叠、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暗通道!
他的左腿根本使不上力,每一步都伴随着穿透雨幕的子弹呼啸声和他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鲜血从他捂着的肋下、从他瘸着的腿上不断涌出,在他身后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暗红轨迹!
雨点冰冷地砸在脸上,混合着硝烟和浓重的血腥味!枪声、爆炸声、惨叫声在身后交织成一片死亡的轰鸣!
终于,冲出了那条狭窄的通道!眼前是一条更加僻静的后巷!一辆沾满泥浆的黑色旧福特汽车,如同沉默的钢铁怪兽,静静地蛰伏在巷口!
楚聿珩将我狠狠地推到副驾驶那边,自己则用最快的速度拉开了车门,几乎是栽进了驾驶座!
坐好!他嘶哑地吼道,颤抖的手将车钥匙狠狠插进锁孔!
引擎发出咆哮般的怒吼!
车子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冲了出去!轮胎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尖叫,卷起大片浑浊的泥水!
追!别让他们跑了!
打死他们!
周世坤气急败坏的嘶吼和零星的枪声从巷子深处传来,子弹打在汽车尾部,发出铛铛的撞击声!
楚聿珩死死咬着牙,下颌绷紧如刀削斧劈!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黑暗泥泞的道路,双手青筋暴起地紧握着方向盘,将油门踩到了底!车子在狭窄曲折的巷弄里疯狂地颠簸、疾驰,每一次剧烈的转弯都让我感觉要被甩出去!他肋下的伤口因为剧烈的驾驶动作不断崩裂,鲜血迅速染红了方向盘和他白色的睡袍!
撑住!马上…就到…他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可怕的虚弱感。
前方不远处,隐约可见北城老旧货运火车站那昏暗摇曳的灯火!一列老式的绿皮火车正喷吐着浓重的白烟,发出沉闷的汽笛声,显然即将发车!
车子一个急刹,带着刺耳的摩擦声,堪堪停在站台边缘!
火车汽笛发出催促的长鸣,车轮已经开始缓缓转动!
快!楚聿珩猛地推开车门,不顾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几乎是用蛮力将我从副驾驶拖拽出来!
站台上混乱不堪,挤满了逃难的人群和堆积的货物。风雨交加,昏黄的灯光在浓重的蒸汽中明灭不定。
他将我死死地推向那扇打开的、正在缓慢移动的车厢门!力道之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上去!他嘶吼着,声音淹没在蒸汽机的轰鸣和嘈杂的人声中。
我被他推得扑向车门,双手慌乱地抓住冰冷的门框,勉强稳住身体。回头望去——
风雨飘摇的昏暗站台上,楚聿珩孤零零地站着。他浑身浴血,睡袍被染成了刺目的暗红,破碎不堪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肋骨狰狞的轮廓。左腿的夹板已经歪斜,裹着的纱布完全被血浸透。雨水混着汗水血水,顺着他苍白如纸的脸颊流淌。他站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死死地挡在我和车厢之间,也挡在了站台入口处——那里,几道持枪的人影已经如同鬼魅般追了上来!为首那人狰狞的面孔,正是周世坤!
周世坤手中的枪口,在黑夜里闪烁着致命的寒芒,正死死地瞄准着楚聿珩的后心!
楚聿珩!!!我失声尖叫,心脏像是瞬间被攫住冻结!
楚聿珩却猛地转回了头!隔着越来越浓的蒸汽和冰冷的雨幕,隔着短短几步却如同天堑的距离,他的目光穿透一切,死死地烙印在我脸上!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般的炽热光芒!没有死亡的恐惧,没有对自身处境的绝望,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偏执的、要将我刻入他灵魂最深处的炽烈!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温柔
他沾着血污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低沉,却如同烙印般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狠狠砸进我的耳膜,钻进我的灵魂:
秦晚芝——
这次,轮到我替你挡!
活下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决绝地转过身!用他那副早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身体,如同最坚固的盾牌,悍然迎向了周世坤那闪烁着死亡光芒的枪口!
不——!!!
我目眦欲裂,绝望的嘶喊冲破了喉咙!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在火车尖锐的汽笛和轮轨巨大的摩擦声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却又那么惊心动魄!
我只看到楚聿珩的后背猛地剧烈一震!一朵刺目至极的血花,在他深色的睡袍上瞬间炸开!他的身体像是被一只无形巨锤狠狠击中,踉跄着向前扑倒!
开车!!!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
火车轮子碾过铁轨的连接处,发出震耳欲聋的哐当巨响!强大的惯性带动着车厢猛地向前一冲!
我抓着门框的手指被巨大的力量狠狠甩开!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重重摔进了冰冷、拥挤、弥漫着汗臭和劣质烟草味的车厢地板上!
楚聿珩——!!!我挣扎着扑向车门!
车门在惯性中猛地合拢!
最后一眼,我只看到——
昏暗摇晃的站台灯光下,那个高大却已倒下的身影,倒在冰冷的雨水和泥泞里。殷红的血在他身下迅速洇开一大片,如同盛开的、绝望的地狱之花。而周世坤那张狰狞狂笑的脸,正被迅速拉远、模糊,最终被浓重的雨幕和飞驰的车窗彻底隔绝!
火车发出震天的轰鸣,像一头挣脱了束缚的钢铁巨兽,撕开雨夜的帷幕,朝着无边无际的黑暗远方,狂飙突进!
一个月后。
北城的风波,在无声的硝烟和铁腕的清洗中,终究平息了尘埃。
城西,那条熟悉的、破旧的老巷深处,芝蘭小築那两扇朴素的木门,又重新挂了起来。
初冬的阳光带着些许暖意,斜斜地洒在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柜台上,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茶香氤氲,混合着新糊窗户纸的浆糊味和新刷桐油木头的淡淡香气。店里重新收拾过,虽然依旧简朴,却破败尽去,透着劫后余生的安然。
我正低着头,用那只完好却微微发抖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几只新淘来的青瓷茶碗。阳光映在细腻的瓷胎上,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吱呀——
老木门被轻轻推开,带着熟悉的悠长声响。
我没有立刻抬头,指尖的动作依旧专注而平稳。
一个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笼罩在洒满阳光的柜台上,带来一片安稳的阴影。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棉布长衫,身形清瘦了许多,背影不再有军装的挺括锐利,却沉淀出一种洗尽铅华的内敛。面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左边眉骨上方添了一道新鲜的、尚未完全褪去粉红的疤痕,为他深邃的眉眼增添了几分沧桑的痕迹。左手拄着一根光滑的乌木手杖,支撑着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那条受过重伤的左腿依旧不能吃力太久。
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落在我的侧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复杂和劫后余生的缱绻。
我放下手中的青瓷碗,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慢条斯理地擦干指尖的水渍。方才抬起眼,迎上他的视线。
阳光落进他眼底,映出清晰的、我的倒影。
四目相对。空气里有茶香浮动,有尘埃在光柱里跳舞。
片刻的沉默,仿佛蕴藏着三年的风霜血雨和一个月的生死煎熬。
终于,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拄拐的右手。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陈旧伤痕的手,此刻摊开在柜台上方。
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支发簪。
簪身是温润通透的极品翡翠,雕刻成极其简洁流畅的流云纹。簪头没有镶嵌任何繁复的珠宝,只点缀着一颗小小的、却光华内蕴、如同凝结了星光的墨绿色猫眼石。那绿色深邃浓郁,在阳光下变幻着神秘的光晕,没有一丝浮华,只有一种沉淀了岁月的、低调而惊人的贵气。显然价值连城。
我的目光落在发簪上,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这是……楚聿珩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走过千山万水的沙哑,当年,云薇想要,我派人从滇南寻来的料子。他看着手中的簪子,目光像是穿透了时光,但我一直没给她。
他顿了顿,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眸子专注地凝视着我,清晰地倒映着我此刻平静无波的容颜。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清晰地漾开涟漪:
因为那时候,就觉得它太冷,也太傲。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最虔诚的誓言,不像她。倒像是……
——该配一个敢替我挡子弹,泼我冷水,又亲手把我从阎王殿门口拖回来的傻姑娘。
他抬起手,将那支沉淀着岁月与心意的翡翠发簪,珍重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轻轻簪入我鬓边乌黑的发间。
冰凉的翡翠触碰到温热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那深邃的墨绿,衬得素净的脸庞多了几分沉静的华彩。
三年前,你戴着它替我挡子弹,他低沉的声音在小小的茶馆里回荡,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笃定,这辈子,轮到我还。
目光交缠。那些屈辱、误解、锥心的痛楚、冰冷的绝望、生死的劫难……如同汹涌的潮水,在彼此眼中激烈地奔流、碰撞,最终沉淀下去,化为一片深沉而滚烫的、足以融化一切坚冰的暖洋。
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歇斯底里。
只有劫后余生,只有失而复得。
我看着他苍白却坚定的脸,看着他眼底沉淀的、只属于我的光影,看着他为我重新挺直的脊梁。心头那块压了三年的、名为替身的巨石,终于在这一刻轰然碎裂,化作齑粉,消散在弥漫着茶香的暖阳里。
嘴角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清澈的泪珠再也无法承载,终于滚落,顺着脸颊的弧度滑下,砸在擦拭得光洁如新的柜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
我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价值连城的簪子,而是稳稳地、轻轻地,覆在了他拄着乌木手杖的、布满伤痕的手背上。
温暖透过掌心传递。
带着泪,我笑着,清晰地回应:
好。
阳光透过糊着明纸的窗户,暖暖地洒在我们交叠的手上。
这一次,我们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