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血蜜
推土机的履带像巨兽的颚骨,咔嚓一声碾碎百年老松的根,朽木爆裂的脆响撕破了黑松林死一样的寂静。泥浆裹着断枝烂叶,啪地喷溅在守林人老万刚钉死的木牌上——熊害禁入四个朱砂大字,在浑浊的泥点里像四道淌血的刀口。
万守林!给脸不要是吧越野车一个急刹,泥浆泼了老万半身。车窗降下,李富贵油亮的胖脸顶着雪茄烟雾探出来,唾沫星子乱飞:省里的红戳子!度假山庄!懂你这破木头片子挡得住财神爷
老万没回头,糙手抹掉溅在熊字上的泥,指节绷得发白,声音沉得像闷雷:畜生看不懂,人总该懂。李老板,林子深处的东西,惹毛了,要命。
东西哈!李富贵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肥下巴直抖,不就是几头畜生我儿子昨儿在林子里耍,差点让个小崽子挠破相!妈的,正好剥了皮给他生日宴上垫脚!他眼珠子一瞪,凶光毕露。
老万心猛地一坠,鹰眼刀子似的剜过去:你儿子进林子了还惹了幼崽他太懂了——棕熊护崽,不死不休!那只总溜到他小屋偷蜜、右耳缺个角的调皮鬼糖包…一股寒气瞬间攫住了他。
关你屁事!老棺材瓤子!李富贵啐了一口浓痰,油门一轰,车碾着刚冒头的嫩草冲进林子,留下两道烂疮似的泥沟。明儿就铲了你这破牌子!走着瞧!
当夜,老万是被一种瘆人的死寂惊醒的。虫鸣、夜枭、溪水…全没了。森林断了气。紧接着——
哐啷!咔嚓——!
不是一声,是几十个蜂箱被巨力同时掀翻、踩爆、撕碎的巨响!骨头碾碎似的,尖利地捅破了黑幕。
老万抄起手电和工兵铲撞出门。浓得化不开的甜腥混着大型猛兽的臊臭,糊了他一脸。手电光劈开黑暗,眼前的景象让这老林子也倒抽一口冷气!
几十个蜂箱成了烂骨头渣子,泡在泥浆和金黄的蜜里,蜜浆混着死蜂的尸体,黏糊糊淌成一道小河,一直蜿蜒到林子口——
白天刚立起的警示牌上!
蜂蜜被厚厚地、恶意地糊满了木牌,盖住了字,月光下,那流淌的轨迹像一道刚凝固的、巨大扭曲的血痕!
糖包!老万嗓子劈了,心被冰手攥住。光束猛地扫向泥地。
几个深凹的、边缘撕裂的巨型爪印,死死抠在泥里。那尺寸,大得邪门!爪印旁,是拖拽重物留下的深沟,像指向地狱的箭头,扎进林子深处浓得呛人的黑暗里。
空气里,糖包那股带着阳光松脂和淡淡奶腥的味儿,彻底没了。只剩下腐败的蜜甜和浓烈呛鼻的暴戾。
老万攥紧铲柄,指节死白。手电光抖着,钉在爪印旁一小撮沾着黑红血痂的、棕黄绒毛上。
糖包耳朵上的毛!他认得!
没半秒犹豫,老万像头被捅了窝的老狼,低吼一声,沿着那死亡拖痕,一头扎进了吞没一切的黑松林。
第二章:断耳
腐叶层又湿又滑,每一步都像踩进坟坑。拖痕混着越来越冲的血腥味,勒得老万喘不上气。追了几个钟头,天边刚撕开一道灰白,拖痕在一棵老得盘根错节的巨松下断了。
刺鼻的血腥和一种压抑到极点的、野兽的粗喘,从前头密不透风的刺藤墙后透出来。
老万的心沉到了底。他拨开带刺的藤条,眼前的景象让他血都冻住了。
一个锈迹斑斑的巨大铁笼,像怪兽的嘴,大张着卡在老树根里。笼子里,一头壮得像小山的母熊,正用它血糊糊的身子,发疯似的撞着碗口粗的铁栏!每一次撞击都像闷雷炸响,整个笼子都在打摆子。它肩胛上,赫然插着三根粗大的麻醉镖,黑亮的毛被血和口水黏成一绺绺。
它怀里,死死护着一团小小的、几乎不动弹的棕色毛球!
糖包!
小家伙身子拧巴着,小脑袋耷拉在母熊前腿上。右耳那个缺角被撕得更烂了,血肉模糊。气儿快没了,只有肚子微微动一下。
笼子外,李富贵擦着汗,脸上是压不住的贪婪和狠毒。几个穿迷彩的,端着麻醉枪,拎着铁钩子围着他。
快!趁药劲还在,弄晕这母的!送碾山场子!活取胆汁!值老钱了!李富贵的声音又尖又利,在林子里瘆得慌。他踹了一脚铁笼,刺耳的摩擦声里,指着母熊怀里那团小东西:这小崽子!皮给我囫囵个剥下来!妈的,敢伤我儿子,正好给我维尼当生日地毯踩着玩!
李富贵!!老万的嗓子像砂纸磨破了,完全变了调。他冲出来,铲子指着笼子,眼珠子瞪得要出血,放它们走!立刻!不然你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李富贵像看个疯子,胖脸上横肉直跳,全是鄙夷:老万头,你他妈被熊尿灌懵了后悔老子只认这母熊的胆比金子还金贵!后悔没早弄死这小杂种!他又狠狠一脚踹在笼子上!笼子猛震!母熊护崽的爪子被震得本能地松了一丝缝!
就这一丝!
旁边一个眼神毒辣的工人,手里的长柄铁钩子毒蛇出洞,嗖地从铁栏缝里钻进去,准准钩住了糖包那条软塌塌的后腿!然后,全身力气猛地往外一拽!
嗷——呜——!!!
母熊的咆哮瞬间拔高到撕心裂肺!那不是怒,是骨头缝里榨出来的、魂飞魄散的绝望和剧痛!它拼命想拢紧怀,但肩上的剧痛和麻药让它慢了半拍。
噗嗤!
铁钩冰冷的尖头,轻松捅穿了幼熊软乎乎的肚子!温热的、带着碎肉块的血线,随着钩子往外拽,在冷空气里划出一道刺眼的猩红!
糖包一直闭着的黑葡萄眼,猛地睁开了。它似乎拼了最后一点力气,小脑袋艰难地、无比眷恋地转向母熊,湿漉漉的小鼻子使劲抽了两下,像在闻妈妈最后一点味儿。
然后,那点光,灭了。小身子彻底软了,没气了。
糖包——!!老万眼珠子迸血,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抡着工兵铲疯了一样扑向那个拽钩子的。
太迟了。
钩子已经干完了它该干的。糖包小小的、烂糟糟的身子像块破抹布,被甩在冰冷的泥地上。
笼子里,母熊那炸雷似的咆哮,断了。
时间像冻住了。
它不撞笼子了。巨大的脑袋慢慢、慢慢地垂下来,死死抵在冰冷的铁栏缝里。那双曾经野性、愤怒、此刻只剩下无边死寂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那团小小的、冰凉的、再也不会动的毛球。
那眼神…老万像被雷劈了,踉跄着后退。
二十年前。雪崩。老婆被埋前看他的最后一眼…就是这种空。所有的光、所有的盼头、所有的热乎气,在那一刹全碎了,沉进一片冰冷、死透、再没一点亮儿的永夜。
死透了的绝望。
第三章:碾山窟
碾山熊场的空气是凝固的毒。烂肉的腐臭、屎尿的臊气、消毒水的辣味、还有一股钻进骨头缝里的、绝望的腥甜,混成一块沉甸甸的铁坨子,压得人肺管子生疼。
老万花了三天,才在编号B-17的窄笼里找到它。他差点没认出来这是那头小山似的森林霸主。
它缩在笼子最脏的旮旯,曾经油光水滑的黑毛又干又枯,打了结,糊满了屎尿污垢,大块大块地秃了,露出底下鞭痕交错、烂肉翻卷的皮。骨头架子支棱着。最扎眼的是左肩胛上——碗口大的烂窟窿,边儿上的肉发黑流脓,脓血混着黄绿的胆汁往外冒。一根粗黑恶心的橡皮管子,像条毒蛭,硬插在那个烂窟窿里,连到笼外一个脏了吧唧的玻璃瓶。暗绿的胆汁,一滴,一滴,冰冷地砸在瓶底,嗒…嗒…地响。
它怀里死死搂着一团东西。老万眯着昏花的老眼使劲看——是糖包那半拉被撕烂的耳朵!毛早让脓血污垢泡硬了,成了块黑疙瘩。母熊巨大的脑袋耷拉着,干裂的鼻子无意识地、极轻地蹭着那团东西,喉咙里挤出一种快没声儿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操!这疯畜生!天天撞笼子作死!管子都他妈捅穿两回了!一个刀疤脸看守骂骂咧咧过来,铁棍哐地砸在笼子上,再撞!老子电烂你!
巨响让母熊身子猛一哆嗦,但它没抬头,只是把那半只耳朵搂得更死,像搂着世上最后一点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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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老万嘴皮子哆嗦着,挤出他后来才打听到的名字。声儿哑得像砂轮磨铁。
笼子里,黑石,那浑浊的、像蒙了层白翳的眼珠子,慢得要命地转了一下,最后,定在老万脸上。
没有火。没有泪。没有认出来人的波动。
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冰碴子似的空。像两口被扔了千年的枯井,里头啥也没,就剩死透了的静和吞掉一切的黑。那眼神比任何嚎叫都让老万骨头缝里发冷,还有…一股沉得能压死人的罪孽感。
熬不过这个月了。一个油滑的声儿插进来。场主刁德奎晃悠过来,手里掂着几根黄澄澄的金条,李富贵给的介绍费。他冲老万呲着黄牙笑,满脸的算计和狠:万老板稀客。咋心疼这牲口想买行啊,马戏团缺个扛揍的活靶子,价钱嘛,好商量。
第四章:血牙
老万卖了他的守林屋,卖了被推土机围着的烂蜂场,卖了跟了他半辈子的老猎枪和所有能换钱的破烂。凑了一笔对刁德奎来说还凑合的钱。
他把那沓沾着汗泥味的票子递过去时,刁德奎眼珠贼溜溜一转,猛地一拍脑门,假笑堆了满脸:哎哟!万老板!瞧我这记性!差点误了大事!
他转身从个带锁的抽屉里摸出个东西,随手扔给老万。
老万下意识接住。入手冰凉、硌手,一股子恶心人的油腻。
是条项链。糙皮绳串着几颗磨过、但还尖利的乳白小兽牙。牙尖缝里,嵌着洗不掉的褐斑。皮绳浸透了深色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油污。
——糖包的奶牙!
老万只觉得一股血猛地冲上嗓子眼!他认得!糖包换牙那会儿,他还在小屋门口捡到过一颗!这皮绳,这磨法…是李富贵那王八蛋干的!他不但剥了皮,还拔了牙,串成了链子!
刁老板!你!老万眼珠子瞬间血红,攥着链子的手抖得像抽风,牙尖深深扎进他手心肉里,血珠子冒了出来。
嘿嘿,刁德奎浑不在意地笑,指头点点项链,李老板特意交代的。小崽子的皮给他儿子当地毯了,这牙嘛,串成链子给小少爷戴着‘辟邪’,压压惊!说这小崽子抓了他宝贝儿子,就得用它的骨头赔!这‘货’可是李老板的,你要带走这母的,这小崽子的‘零碎’,总得有个说法吧钱,再加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指头,贪婪地晃。
吼嗷——呜——!!!
笼子里一直死气沉沉的黑石,突然爆出一声拉长的、瘆人到骨子里的惨嚎!像从地狱最底下挤出来的,塞满了能把魂撕碎的痛和滔天的恨!它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子死死钉在老万手里那串兽牙链子上!
它开始用那颗烂糟糟的脑袋,比之前疯十倍、百倍地、玩命地撞向冰冷梆硬的铁笼!
哐!哐!哐!!!
每一下都像重锤砸铁,整个兽栏都在晃!肩胛上那根恶管子啪地崩断了!脓血、胆汁、烂肉渣子像喷泉一样从那个烂窟窿里飙出来,糊满了笼子,糊满了地,连刁德奎那锃亮的皮鞋都溅上了!
操!疯畜生!作死啊!!刁德奎和看守吓得直往后蹿。
老万钉在原地,滚烫的泪混着黑石喷出来的脓血往下淌。他死攥着那串染血的兽牙链子,尖牙深深扎进肉里,血顺着指头缝往下滴,砸在脏地上。
他看着黑石在血泊里疯了一样撞着牢笼,那空了的眼里第一次烧起了实打实的火——那是能烧光一切的恨火!
这串牙的味儿,它刻骨头里了,融血里了。血债,得拿血还!
第五章:马戏坟场
马戏团巡演的吵闹,是另一种坟场。劣质香水味、汗臭、爆米花甜腻、牲口尿臊气、还有看客们扯着嗓子的鬼叫和巴掌,搅和成一锅让人脑仁疼的毒汤。
黑石关在一个稍大点、但照样憋屈的铁笼里,和别的猛兽挤在脏了吧唧的后台。它成了刺头熊。驯兽师老疤的电棍没半点客气,在它瘦得硌手的脊梁骨上烙下新焦印。饿是家常饭,鞭子是每日点心。钻火圈踩皮球逗人乐门儿都没有。
它只在每次被赶上那亮得刺眼、吵得炸锅的台子时,才显出点让人后背发凉的精神头。它会用那双死水潭似的眼珠子,慢吞吞地、一点不落地扫过台下每一张打了鸡血的脸。大鼻子抽筋似的猛吸,像台开足马力的抽风机,在混杂着几百种怪味的臭气里,玩命地、不知累地嗅……
嗅那个刻进魂里的、混着幼崽奶腥、蜂蜜甜香和浓烈血腥的特定味儿!那串糖包牙齿项链的味儿!
老万成了马戏团扫兽栏的。他看着黑石一天天演下去,心像被钝刀子割。他试着靠近,送吃的喝的,换来的只有警惕和死寂。黑石眼里那潭死水底下烧着的阴火,只在每次嗅不到味儿时,烧得更冰更刺骨。
它恨咱所有人。一次扫粪时,老万对年轻团长小万说,声儿累得像散了架。
小万叼着烟,瞅着笼子里黑石头似的黑石,皱眉:恨一头牲口懂个屁恨就是野性没打服,欠揍!
老万摇头,眼神像刀子:不,它在等。
等啥
等机会。等那个戴着它崽子牙的人露面。它在用鼻子刻每个人的味儿,它在等仇人的味儿。老万声儿低沉,斩钉截铁,它现在装得老实,是假的。它在攒劲,它在等报仇的那天。它的恨,比你琢磨的深多了,也毒多了。
小万一哆嗦,烟头差点燎了手,再看黑石时,眼神头一回带了惧。
第六章:雨夜蜜
转机在一个雨砸得地都冒烟的深夜。风撕扯着马戏棚的破帆布,呜呜咽咽像哭丧。雨点子砸铁皮顶,噼里啪啦像爆豆。
别的牲口被雷惊得直叫唤。就黑石的笼子死静。它缩在旮旯,像块冻透的石头。
老万裹着破雨衣,拎着一罐他藏下的、最地道的野山花蜜,溜进了后台。雨水顺着他花白鬓角往下淌,混着咸涩的泪。
他蹲在黑石笼子前,把那罐金晃晃的蜜,小心地从铁栏缝里推了进去。蜜的甜香在又潮又臊的空气里散开。
黑石头都没抬。
老万沉默了很久,雨水浇透了他后背。他看着笼子里那具像抽了魂的躯壳,想起糖包偷蜜时那憨样,想起黑石在林子里撒欢的影儿…巨大的悲和罪孽感快把他淹了。
他干裂的嘴皮子抖了抖,一段老掉牙的、带着山林土腥气的鄂温克调子,又轻又碎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那是糖包每次蹭他脚边讨蜜时,他总哼的调。调子简单,像风吹过松树梢,带着老林子深处的魂儿。
笼子角,黑石那糊满脏东西、耷拉着的耳朵,极轻地、几乎看不见地…抽了一下。
老万的心猛地一撞!他停了哼,深吸一口气,做了件近乎找死的举动。他打开蜜罐,手指头挖出黏糊糊金黄的蜜,厚厚抹在自己又糙又疤的老胳臂上。然后,他咬着后槽牙,把那条抹满蜜的胳臂,慢慢地、死死地捅进了冰冷的铁栏缝里!
湿热、臊臭、带着猛兽口水的粗气,猛地喷在他光膀子上。他清楚看到黑石浑浊眼珠的转动,感觉它鼻头呼出的气吹得汗毛倒竖,甚至闻到了它嘴里那股烂肉加绝望的味儿。
巨大的、疤疤癞癞的熊脑袋,慢慢、慢慢凑过来。白森森的尖牙在昏光下闪着冷气,离他胳臂就几寸远!老万全身绷成了石头,心在腔子里砸,但他没缩。他闭上眼,等着被撕碎。
一秒…两秒…
疼没来。
一条又糙又热、带着倒刺的大舌头,小心地、轻得不能再轻地,卷走了他胳臂上的蜜。
紧跟着,一滴滚烫的、沉甸甸的水,啪嗒砸在老万手背上。
不是冰凉的雨。
老万睁开眼,看见黑石那颗大脑袋埋得低低的,浑浊的眼珠子里,那潭死水第一次清清楚楚映出了他这张又老又苦的脸。一滴浑浆浆的泪,正从它眼角滚下来,砸在他手背,烫得像块火炭。
第七章:磨牙
打那个雨夜起,黑石变了。
它不再是那个梗着脖子的刺头。它乖了。笨手笨脚地爬上独轮车,在老疤心惊肉跳的骂声里晃悠着骑;用鼻子尖顶起彩色皮球,动作僵得像木头;甚至让胆肥的看客把苹果放它森白交错的尖牙中间,再小心叼走。
巴掌拍得震天响!铜子儿下雨似的砸上台!
神熊!
太他妈邪乎了!
这驯兽的是神仙!
夸赞和票子一股脑涌向马戏团。团长小万乐得见牙不见眼。驯兽师老疤也鼻孔朝天,好像黑石变乖全是他能耐。
只有一直闷头扫粪、暗地里盯着的老万,在黑石每次乖顺地耷拉下眼皮、任人摸或拿吃食哄时,看到了那潭死水底下,幽暗的复仇火苗不但没灭,反而因为压着、装着,烧得更毒更冷!那火苗芯子里,清清楚楚烙着那串兽牙项链的印子!
它在磨牙呢,不过换了副牙口。老万哑着嗓子对小万说,话沉得像秤砣,它记着每一步。它在等那个味儿。等它闻着了…这儿,就得变屠宰场。
小万看着台上老实的黑石,又瞅瞅老万那张棺材板脸,头一回没呛声,只狠狠嘬了口烟,眼神里全是慌。
第八章:血宴
李富贵给他孙子维尼摆的十岁生日宴,阔得像土皇帝登基。度假山庄的雏形像块烂疮,硬糊在原先的黑松林边上,露着红土茬子。临时搭的台子挂满了彩灯气球,俗得扎眼。
马戏团的破卡车开进这片钱堆出来的坟场时,老万一眼就瞅见了林子口——那块写着熊害禁入的牌子,早让推土机碾成了渣,就剩半截染着暗红漆的木桩子,像根孤魂野鬼的墓碑,杵在烂泥地里。
压轴戏开场。吵死人的音乐里,黑石驮着扮成小丑的老万上了台。刺眼的灯打在它身上,瘦还是瘦,但毛底下绷紧的筋肉硬得像铁块,藏着能把天捅个窟窿的劲儿。
老万心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他眼珠子刀子似的刮过台下头一排。
找着了!
李富贵那身肥肉塞在贵得要死的椅子里,边上坐着他的命根子,维尼。那个被惯成球的小胖子,脖子上明晃晃挂着那串皮绳串的、染着褐斑的兽牙链子!糖包的奶牙!灯光底下,那牙闪着死气。
维尼正兴奋地拍着巴掌,指着台上的黑石跟旁边保镖嚷嚷,手指头还时不时拨弄胸前的链子吊坠。
就这节骨眼!
一股热风,裹着工地的灰土味、食物的油腻香、还有…那清得不能再清的、混着幼崽奶腥、蜂蜜甜香和冲鼻血腥的、独属糖包牙齿的索命味儿!被风一点不差地、硬生生灌进了黑石那大得出奇、灵得吓人的鼻窟窿里!
时间,在那一刹,彻底焊死了。
台上,黑石驮着老万的架势,僵了。那双一直耷拉着、装孙子的浑浊眼珠子,猛地抬了起来!像两口死火山突然喷了,里头爆出来的不再是死气,是攒了不知多少日夜、能烧光八百里地的、纯得不能再纯的恨火!它死死地、准准地钉住了台下头一排那个戴链子的小胖子!
吼嗷——!!!!!!
一声能把天捅破、把地撕开的狂嚎,像地狱的号角,炸了!压过了所有声儿,震得人魂飞魄散!那不是熊叫,是十八层地狱底下爬出来的索命咒!
黑石人立而起!背上的老万像片破叶子被甩飞,重重砸在台子边!
快!快得只剩影子!
黑旋风!只能这么叫!黑石化成一道索命的黑电,撞飞了吓懵了想拦的老疤(老疤像个破口袋飞出去,砸塌了道具架),小山似的身子带着开山的劲,直扑台下头一排!
熊疯了!!
护着少爷!!
妈呀——!!
人群的鬼叫炸了锅!保镖们像被捅了窝的马蜂,瞬间扑向维尼,人墙死死堵住,玩命把他往后拽,往后台的安全道里塞。
可黑石的目标,毒得让人尿裤子!
它压根不理挡路的保镖,巨掌带着风声,像攻城锤横扫过去!一个保镖像被火车撞了,喷着血飞了!它蛮牛似的撞开人墙,巨大的黑影眨眼罩住了被保镖死命护在中间的维尼!
它那挂着哈喇子和血沫的大嘴张开了,白森森的尖牙在灯下泛着死光,目标不是维尼细脖子,是他胸前那串催命符!
咔嚓!噗嗤!
巨掌带着开碑的力气拍下!维尼身上金贵的绸子礼服刺啦碎了!那串兽牙链子应声而断!皮绳崩飞,几颗染血的兽牙被拍得四散!
哇——!!!维尼发出被宰似的嚎,裤裆唰地湿透,热尿顺着镶金边的裤管往下淌,他瘫在地上,翻着白眼,直接吓挺了尸。
黑石看都没看地上那滩烂泥。它大脑袋猛地一低,准准叼起地上散落的、沾着维尼尿骚味的几颗糖包奶牙!它仰起头,对着刺眼的聚光灯,发出了能把天震塌的、凄厉到让人魂儿都抖散的悲号!那声儿里,是丢了崽的碎心裂肺,是报了仇的透骨快意,是漫无边际的荒凉!
开枪!!打死它!!打死这疯畜生!!!李富贵嗓子劈了叉的嘶吼终于炸响,塞满了怕和疯。
砰!砰!砰!砰!
几道火舌在乱糟糟的人堆里喷出来!子弹撕开空气,带着死神的尖啸,狠狠钻进了黑石庞大的身子!皮开肉绽的闷响、骨头碎了的脆响、人群更疯的哭爹喊娘,瞬间搅成一锅地狱粥!
黑石——!!老万眼珠子瞪裂了,嗓子嚎出血,不管不顾地从台子边扑了上去!
他张开两条老胳膊,用自己干巴的身子,硬接住了黑石山一样倒下来的巨躯!
滚烫的、带着呛人铁锈甜腥的熊血,瞬间糊透了他的前胸,烫得像烧红的烙铁!黑石巨大的身子在他怀里抽风似的抖,喉咙里嗬…嗬…地响,像破风箱,每抽一下都带出一大口血沫子。
它那双已经开始散了的浑浊眼珠,艰难地挪着,最后定在了遥远的北边——黑松林的方向。林子的味儿,自在的味儿…
它拼了最后一丁点力气,巨大的、糊满血泥的前掌,抖得不像样地、硬摊开了。
几颗小小的、沾着口水、血沫和尿骚的乳白小牙,滚落在老万糊满熊血的手心里。糖包的牙。它抢回来了。
黑石喉咙里的嗬嗬声,断了。最后一点光,从它望着林子的眼珠子里,彻底灭了。大脑袋软塌塌地垂在老万胳臂弯里。
第九章:木刺
死一样的静。接着是更乱的鬼哭狼嚎。李富贵连滚带爬扑到他挺尸的孙子跟前,确认还有气儿后,那张胖脸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暴怒和毒。他指着地上黑石巨大的尸首,嗓子劈着叉嘶吼:操!晦气!真他妈晦气!剥皮!把这畜生的皮给我囫囵剥下来!给我孙子压惊!!
他要把这报仇的熊也踩在脚底下!
老万慢慢放下黑石渐渐冷硬的身子,轻得像放个睡着的娃。他糊满熊血的手,轻轻抹合了它那双至死都望着林子的眼。
然后,他慢吞吞地、慢吞吞地站直了。
脸上没一点表情。没悲,没怒,没怕。就剩一潭死水,静得让人打摆子。他那双布满血丝的老眼,扫过乱糟糟的人堆,扫过李富贵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猪脸,最后钉在台子边——那儿散着一块被踩烂的、边儿带尖的木牌碎片。碎片上,剩着半个猩红的、扎眼的熊字。
老万弯下腰,像捡绝世宝贝,把那半块沉甸甸的、带着尖木茬的碎片,死死攥在了手里。木刺扎破了他手心肉,血冒出来,和黑石的血混一块,顺着木头纹往下淌。
他抬起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劈开所有吵闹,死死钉在李富贵身上。声儿不高,甚至有点劈,可清清楚楚压过了一切,带着一股子判官勾命的冷:
离我的熊,他往前踏了一步,脚底板像生了根,远点。
李富贵被那眼神和话里的杀意冻得一哆嗦,跟着暴跳如雷:老棺材瓤子你他妈活腻歪了……啊——!!!
话没嚎完!
老万动了!快得像扑食的老豹子!沾血的木牌碎片被他攥紧,带尖的木刺那头,像淬了毒的攮子,裹着他全身的力气和黑石、糖包所有的冤和恨,狠狠捅进了李富贵那条肥猪腿根子!
噗嗤!
木刺深深楔了进去!血箭子飙出老高!
嗷——!!!李富贵发出挨宰似的惨叫,肥身子轰然砸地,抱着血糊糊的大腿玩命打滚嚎,金贵的礼服瞬间成了血布袋。
老万看都没看他一眼。他撒开手,任由那半截染血的木牌片子留在李富贵腿上,像个耻辱的戳儿。
他转身,扒下自己糊满血泥的破褂子,轻轻地、仔细地盖在了黑石冰冷的尸首上,遮住了那些要命的枪眼。然后,他弓下腰,使出吃奶的劲,把那座山似的尸首扛上了自己干瘪的肩头。
血顺着他脖子往下流。他佝偻着背,一步一挪,却死沉死沉地扛着那巨尸,一步一步,在所有人惊恐、畏惧、看怪物似的眼神里,穿过奢华的宴席场,穿过推土机乱吼的工地,走向那片被撕开膛的黑松林深处。
夕阳像泼了血,把他和肩上熊尸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像个移动的、悲壮的坟头。
第十章:熊出没
紫苏泉边的山崖,曾是黑松林眼珠子最亮的地方,能看尽整片绿海。如今,风景里多了块烂疮似的红土疤。
老万用两只手刨了个巨坑。他把黑石沉甸甸的身子小心放进去,又把一直藏着的、用布包严实的糖包那半只烂耳朵,轻轻搁在黑石大脑袋边上。
睡吧,黑石。糖包…找着了。他声儿哑得像砂轮磨铁。
他填上土,堆起一座大坟。没碑。他在坟前,用一截从烂木头堆里扒拉出来的、还算硬实的木头,重新立了块牌子。这回,没警告,没咒骂,就三个用烧焦的炭条写的、恨不得刻进木头芯子的大字:
熊出没
月光惨白,冰碴子似的洒下来。把这三个字的影子扯得老长老长,斜斜地印在坟包上,像三把插进大地心窝子的、不吭声的黑铁剑。
老万靠着冰凉的木牌坐下,一把锈得掉渣但磨得飞快的柴刀横在腿上。远处,度假村工地的探照灯像饿狼的眼,捅破林子的黑,贪婪地啃着剩下的树。风从那边刮来,带来了推土机没完没了的粗喘,带来了大树倒下时像垂死巨人似的哀嚎。
也带来了另一种动静。
沉。缓。带着股子原始的蛮劲。爪子深深踩进厚厚烂叶层的声音。咔嚓,咔嚓…由远到近。
那声儿越来越清,带着一股子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凶煞,停在了老万背后不远处的林子黑影里。
老万那长满老茧和褶子的手,慢慢搓着掌心里那几颗冰凉梆硬的、糖包的奶牙。他嘴角,极轻地、几乎没声地往上扯了一下,像个混合了没边悲凉和某种认命解脱的苦笑。
他没回头。浑浊的老眼依旧望着远处工地的鬼火,声儿低沉平静,像在招呼一个老伙计:
来了
身后的老林深处,浓得化不开的黑影里,两盏绿幽幽、像鬼火似的亮光,猛地睁开了!那光冰冷、毒辣,烧着和当年黑石眼里一模一样的、从血骨里带来的滔天恨火!
新的轮回,开了闸。林子的魂,从来没服过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