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先生说冲喜能救地主家病痨儿子,十六岁的我被爹娘换了三袋粮。
拜堂时公鸡在我怀里拉屎,司仪高喊:落地开花!大吉大利!
守寡第三天婆婆锁我进柴房:守节是福气,饿死算殉节!
去年柴房门缝钻进来一只蛐蛐,我叫它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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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把红盖头往我头上一蒙。
眼前只剩一片血糊糊的红。
小翠啊,娘的声音在红布外头打颤,横竖……横竖比饿死强。
我爹蹲在门槛上抽烟袋,烟锅子磕得邦邦响。
孙家祖坟冒青烟了!他嗓子眼儿里挤出干笑,攀上高枝儿了!三袋白面!精米!
烟味儿辣得我眼睛疼。
我盯着自己脚上露趾头的破布鞋,鞋尖还沾着昨儿挖野菜的泥。
王地主家少爷……不是快死了么
我娘一把捂住我的嘴。
手心里一股咸菜疙瘩味儿。
呸呸呸!童言无忌!她指甲掐进我胳膊肉里,算命先生说了,冲冲喜,兴许就好了!你是福星!
福星
我嚼着昨儿省下的半块麸皮饼子,喇得嗓子眼儿生疼。
福星该吃白面馍吧
唢呐声呜哩哇啦杀进耳朵的时候,我正啃最后一口饼渣。
像一群鸭子在挨刀。
来了来了!我娘慌得把水瓢扣在了鸡食盆上。
木门哐当一声被撞开。
冷风卷着几个穿绸褂子的男人涌进来,为首的脸盘子油光水滑,活像刚出锅的猪头肉。
是王管家。
他眼皮子都没朝我爹娘耷拉一下,只甩过来个鼓囊囊的粗布口袋。
咚!砸得地上尘土一跳。
人,带走。
声音像铁秤砣掉进冰窟窿。
我爹扑过去解那口袋绳,白花花的面粉溢出来,沾了他一胡子。
他嘿嘿笑着,手指头捻着细白的粉。
值!真值!
我娘推我。
去呀!小翠!好日子等着你呢!
她眼圈儿红得像抹了辣椒,嘴角却使劲儿往上扯。
我脚底板像粘在了泥地上。
王管家身后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架起我胳膊。
像拎起捆待卖的柴禾。
我自己走。我说。
声音轻飘飘的,被唢呐声一口吞了。
没人听见。
王家大宅的青砖高墙,仰断了脖子也瞅不见顶。
两扇朱漆大门敞着,黑洞洞的,像怪兽的嘴。
门楣上挂着俩惨白的大灯笼,写着斗大的囍。
风一吹,那囍字就晃,活像吊死鬼伸长的舌头。
我被推搡着跨过高高的木头门槛。
院子里乌泱泱全是人脑袋。
绸缎的、土布的、补丁摞补丁的衣裳晃得人眼晕。
指头戳着我的脊梁骨,议论声嗡嗡响,比粪坑里的苍蝇还密。
啧啧,孙老蔫家闺女瘦得跟豆芽菜似的!
冲喜冲鬼哟!王少爷那口气,神仙也拽不回来喽!
三袋粮换个大活人孙老蔫心够黑!
嘘!小声点!王家的粮也敢嚼舌根
我盯着自己破鞋尖,踩在溜光水滑的青石板上。
滑。
心里也滑溜溜的,没个抓挠。
正厅里红烛高烧,烟气呛人。
供桌上祖宗牌位森森地立着。
牌位前头,端坐着我那婆婆——王张氏。
一身酱紫色绸缎袍子,脸绷得像刷了浆糊的鞋底,嘴唇抿成一条青白的线。
她旁边太师椅空着——我那公公王老爷,据说在县城铺子里忙他的大生意,儿子的死活,赶不上算盘珠子响。
司仪是个山羊胡子的干瘪老头,穿着件油光锃亮的旧长衫。
他清清嗓子,声音尖得能扎破房梁:
吉时已到——新郎新娘拜天地喽——
人群哄地往前挤。
伸长脖子,踮起脚。
等着看新娘子
不。
等着看笑话。
后堂一阵鸡飞狗跳的扑腾声。
两个小厮满头大汗地抱出一只玩意儿——
一只神气活现的大公鸡!
毛色油亮,红冠子像团火苗,爪子被根刺眼的红绸子捆得结结实实。
它梗着脖子,绿豆眼儿凶巴巴地瞪着满屋子人。
我的新郎官儿我听见自己心里咯噔一下。
公鸡被硬塞进我怀里。
沉甸甸,热烘烘,一股鸡屎味儿直冲脑门。
它扑棱着翅膀,爪子乱蹬,尖喙差点啄到我下巴。
红绸子另一头,塞到了我僵硬的手里。
司仪山羊胡子一翘,运足了丹田气:
一拜天地——
我抱着拼命扑腾的公鸡,像个木头桩子。
旁边的小厮猛地按了下我的肩膀。
我膝盖一弯,差点给供桌上的祖宗牌位磕个头。
怀里的公鸡受了惊,喔——喔喔!一声凄厉长鸣,翅膀扇起一阵腥风。
二拜高堂——
我转向我那婆婆。
王张氏端坐如钟,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从鼻孔里哼出一丝冷气。
活像供桌上又多了一尊牌位。
公鸡在我怀里猛地一挣——
噗嗤!
一泡稀溜溜、热乎乎、黄白相间的鸡屎,不偏不倚,正落在我簇新的红布鞋尖上!
人群死寂了一瞬。
随即,轰地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嗤笑。
哎哟喂!落地开花!
好兆头!好兆头啊!王家要发!
这新娘子,旺夫!哈哈哈!
司仪山羊胡抖得厉害,脸涨成猪肝色,尖着嗓子吼,盖过满堂哄笑:
落地开花!富贵荣华!大吉大利——夫妻对拜!
我抱着还在拉稀的公鸡,对着空气,深深弯下腰。
红盖头晃荡着。
我看见自己鞋尖上那摊温热的富贵荣华,正慢慢洇开。
真黄。
真像搅稀了的棒子面糊糊。
新房大得吓人。
红烛烧得噼啪响。
空气里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着陈年木头和灰尘的闷气。
熏得人脑仁疼。
我一把扯下那蒙了一天的红盖头。
什么龙凤呈祥,扯淡。
汗味儿混着头油味儿,熏得我直犯恶心。
随手把那劳什子甩在描金绣银的拔步床上。
床帐子也是红的,沉甸甸垂着。
隐约看得见里面鼓起个人形。
那就是我相公
我挪过去,手指头颤巍巍撩开一点帐子缝。
一股更浓烈的、带着腐败甜腥的药味扑出来。
床上躺着个人。
薄得像张纸,裹在锦绣被子里。
露出的脸蜡黄蜡黄,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嘴唇是乌青的,微微张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声。
一只枯瘦如柴的手,从被子里滑出来。
指甲长得打卷儿,泛着死灰色。
活像坟里刚刨出来的。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冰冷的梳妆台上。
铜镜里映出一张惨白惊恐的脸。
十六岁
像六十岁的老鬼。
门外传来笃笃的轻响,像啄木鸟在敲树。
我惊弓之鸟般弹开。
门开了条缝,探进个梳着双丫髻的小脑袋。
是伺候少爷的丫头,叫杏儿,看着比我还小点,瘦得跟麻秆似的。
少…少奶奶,她声音蚊子哼哼,眼睛飞快地瞟了一眼帐子里,太太…太太让送点吃的来。
她端进来个黑漆托盘,上面一碗清汤寡水的白粥,一碟子乌漆嘛黑的酱菜。
太太说…少爷病着,您…您也跟着吃清淡些,积福。
积福
我看着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粥。
王家的鸡都比这吃得好吧
杏儿放下托盘,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低下头。
太太还说…让您…夜里警醒点…少爷…少爷身边离不得人…
她说完,像只受惊的小耗子,哧溜一下钻出去,带上了门。
屋里又剩下我和那嗬嗬的拉风箱声。
我盯着那碗粥。
肚子饿得咕咕叫。
走过去,端起碗,稀里呼噜灌下去大半碗。
米粒少得可怜,水倒是管够。
酱菜齁咸,咸得发苦。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帐子里的嗬嗬声猛地急促起来,像破锣在撕扯。
我浑身汗毛倒竖。
硬着头皮蹭过去。
撩开帐子。
那张蜡黄的脸憋得有点发紫,眼珠子在深陷的眼窝里疯狂转动,喉咙里像卡着千年老痰。
他枯枝般的手在空中乱抓。
水…水…声音像砂纸磨过棺材板。
我手忙脚乱,抓起桌上一个白瓷茶杯。
空的!
茶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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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空的!
桌上光秃秃,连个暖瓶都没有!
嗬…嗬…呃!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响,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条离水的鱼。
眼睛死死瞪着我,那眼神…空洞,痛苦,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怨毒
然后,像根崩断的弦,咚地一声重重摔回枕头里。
眼睛还睁着。
死死对着帐子顶。
嗬嗬声停了。
屋子里死寂。
只有红烛燃烧的滋滋声。
我端着空茶杯,木头似的杵在床边。
腿肚子转筋。
那空洞怨毒的眼睛还瞪着我。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咣当!
门被猛地撞开!
我那婆婆王张氏像阵黑旋风卷了进来,身后跟着白天抱鸡的两个小厮。
我的儿啊——!一声凄厉的干嚎,刺得人耳膜生疼。
她扑到床前,一把掀开帐子。
只看了一眼。
猛地扭头,涂了厚厚脂粉的脸扭曲变形,猩红的指甲直直戳到我鼻尖上,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丧门星!扫把星!刚过门就克死了我儿子!你还我儿子命来——!
我手里的空茶杯啪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瓷片飞溅。
像我的心。
王家的唢呐又响起来了。
这回不是呜哩哇啦的喜调。
是呜呜咽咽,拖长了调的丧音。
一声声,像钝刀子割肉。
白灯笼换下了红灯笼。
惨白的奠字,在风里晃荡,比昨天的囍字更像吊死鬼的舌头。
我身上那套只穿了一天的红嫁衣,被粗暴地扒了下来。
换上了一身粗麻布的孝服。
粗粝的布料磨得脖子生疼。
头上顶了块更粗的白布,像个面口袋。
灵堂就设在昨天拜堂的正厅。
红烛撤了,换上了惨白的大蜡烛。
供桌上祖宗牌位前面,摆着一口漆黑发亮的大棺材。
盖子开着。
我那相公,穿着崭新的绸缎寿衣,脸上盖着黄裱纸,直挺挺躺在里面。
被脂粉涂抹过的脸,像个僵硬的劣质面具。
婆婆王张氏坐在棺材旁一张铺着白布的太师椅上。
一身重孝,哭得抑扬顿挫,有腔有调。
我的儿啊…你走得好惨啊…留下娘一个孤老婆子…可怎么活啊…
她手里捻着一串油光水滑的佛珠,眼皮子红肿,眼泪却没见几滴。
管家王福站在她身后,像个忠心的老狗。
太太,节哀顺变…少爷…少爷他福薄…
一波波的人来了又走。
穿长衫的乡绅,穿短打的佃户。
他们对着棺材作揖,上香。
然后,目光就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
像无数根冰冷的针。
喏,就是她,孙老蔫家的…
冲喜嘿,喜没冲来,倒把命冲没了…
命硬啊!克夫相!
啧啧,才十六,这辈子可算完了…
守节呗!王家还能放她走
窃窃私语像阴沟里的污水,在肃穆的丧乐底下汩汩地流。
我跪在棺材旁边的草垫子上。
低着头。
看着自己麻布孝服粗糙的纹理。
膝盖硌得生疼。
肚子饿得咕咕叫。
从昨天到现在,就喝了半碗照人影的粥。
少奶奶,该您哭灵了!管家王福弯着腰,在我耳边提醒,声音冷得像块冰。
哭灵
我抬起头。
棺材黑得瘆人。
婆婆的干嚎刺耳。
满屋子的人,眼神像看猴戏。
我张了张嘴。
喉咙干得冒烟。
挤不出半滴泪,也发不出半丝声。
哑巴了王张氏猛地停下她的哭丧,扭过头,眼神像淬了毒的针,克死了我儿子,连哭都不会哭一声天生的冷血畜生!
满堂目光瞬间聚焦。
火辣辣地烫。
哭!给我哭!王张氏一拍椅子扶手,佛珠甩得哗啦响。
管家王福使了个眼色。
旁边一个膀大腰圆的仆妇上前一步,蒲扇大的巴掌,带着风,狠狠拧在我胳膊内侧最嫩的肉上!
啊——!
钻心的剧痛让我浑身一哆嗦,眼泪不受控制地飙了出来。
不是伤心。
是疼的。
仆妇的手像铁钳子,掐着那块肉,旋转,拧紧。
哭!大声哭!哭少爷!她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命令。
我疼得眼前发黑,身体筛糠似的抖。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从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呜咽:
呜…相公…呜…你…你死得好惨啊…
声音干涩,破碎。
像破锣在敲。
灵堂里安静了一瞬。
随即,我听见几声压抑的嗤笑。
哭得真难听…
跟杀猪似的…
好歹挤出点动静了…
仆妇满意地松开了手。
胳膊上那块肉火烧火燎地疼,肯定青紫了。
我瘫在草垫子上,大口喘着气。
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流。
流进嘴里。
咸的。
苦的。
第三天头上。
棺材钉死了。
八个壮汉喊着号子,把那口漆黑的大木头盒子抬出了门。
吹吹打打,一路撒着纸钱,往王家祖坟去了。
像送走一件终于脱手的破烂家具。
灵堂撤了。
白灯笼摘了。
那股呛人的香烛味还没散尽。
我身上的粗麻孝服也被扒了下来。
换上了一身半旧不新的青布褂子,灰扑扑的,像个老寡妇。
王张氏端坐在昨天放棺材的地方。
现在那儿摆回了她的太师椅。
她手里端着个锃亮的白铜水烟壶,咕噜…咕噜…地吸着。
烟雾缭绕里,那张脸更显刻薄。
管家王福垂手站在旁边,像个泥塑的判官。
太太,少奶奶…怎么安置
王张氏眼皮子都没抬,慢悠悠吐出一口浓烟。
烟雾散开,露出她冰冷的嘴角。
安置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克死了我儿子,还想当少奶奶享清福
她放下水烟壶,猩红的指甲敲着光亮的扶手,哒,哒,哒。
像在敲丧钟。
我们王家,她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虚伪的悲悯,最重门风!最讲规矩!
她既进了我王家的门,生是我王家的人,死是我王家的鬼!
克夫哼,那是她命里带的煞!没让她抵命,已是菩萨心肠!
守节!给我好好地守节!用她这一辈子,洗刷她的罪孽!给我儿子赎罪!给我们王家积阴德!
守节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像被大锤砸了一下。
眼前发黑。
太太…我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我…我才十六…
十六王张氏猛地扭过头,眼刀子狠狠剜过来,十六就克死男人!还有脸提岁数守节是福气!是祖上积德才轮得到你的福气!
她站起身,宽大的袍袖一甩,带着一股浓郁的鸦片烟和劣质脂粉混合的怪味。
王福!
在!管家像条训练有素的狗。
东头柴房!收拾出来!让她搬进去!王张氏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残忍,门窗给我钉死喽!留个送饭的口子就行!
她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眼神像看一只待宰的蝼蚁。
从今儿起,你就给我待在里头!安安分分守你的节!诵你的经!替你死鬼男人祈福!
她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那阴冷的气息喷在我脸上:
饿死了,算你贞烈殉节!王家给你立牌坊!要是敢动歪心思…哼,浸猪笼的滋味,想尝尝
说完,她像挥开一只苍蝇,转身就走。
绸缎袍子摩擦的窸窣声,像毒蛇在爬行。
管家王福那张油滑的脸凑了过来,皮笑肉不笑:
少奶奶,请吧
两个粗壮的仆妇像押解犯人,一左一右架起我的胳膊。
拖死狗一样,把我拖离了这间还残留着丧事气息的正厅。
穿过一道道回廊,绕过假山鱼池。
宅子真大,像个巨大的迷宫。
越走越偏。
空气里的脂粉香和药味没了,只剩下陈年木头发霉和灰尘的味道。
东头柴房。
孤零零地杵在宅子最偏僻的角落。
背阴。
墙根长满了滑腻的青苔。
一扇破旧的木门,门板裂着大口子。
两扇小小的窗户,糊着破烂发黄的窗纸。
仆妇把我往门口一推。
我踉跄着站稳。
管家王福背着手,踱过来,打量着柴房,像是在欣赏他的杰作。
少奶奶,以后这儿就是您的‘贞节堂’了。他嘴角勾起一丝恶意的笑,清静!正好修身养性!
他挥挥手。
几个家丁拿着锤子、木板、长钉子,叮叮当当地忙活起来。
木板被粗暴地钉在窗户上,遮住了最后一点天光。
只留下门板上方,靠近屋檐的地方,凿开一个一尺见方的小洞。
像给狗留的食口。
门被哐当一声关上。
沉重的铁链哗啦啦缠绕了好几圈。
最后,咔嚓一声,一把巨大的铜锁落下。
世界,瞬间暗了下来。
只有那个高高的送饭口,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
光柱里,无数灰尘在疯狂地跳舞。
霉味、灰尘味、腐烂木头的味道,混合着角落里不知名小动物粪便的骚臭,一股脑儿涌进鼻腔。
我靠着冰冷的土墙,慢慢滑坐在地上。
地上铺着薄薄一层发霉的稻草。
硌人。
墙角堆着些劈好的柴禾,黑黢黢的。
几只肥硕的老鼠,在柴禾堆里窸窸窣窣地窜动,绿豆眼在昏暗中闪着幽光,毫不畏惧地打量着我这个新来的室友。
贞节堂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笑。
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破碎的声响。
像垂死的猫。
送饭口的光线,成了我丈量时间的唯一尺子。
它亮起来,灰蒙蒙的,像掺了水的米汤。
那就是白天。
它暗下去,沉入墨汁一样的黑。
那就是夜晚。
一日两餐。
像个固定的仪式。
哗啦!
送饭口挡着的木板被粗暴地拉开。
一只粗陶碗塞进来。
里面通常是:
一碗能数清米粒的、冰冷的稀粥。
或者,一个硬得能砸死狗的、掺着麸皮和砂砾的黑窝头。
偶尔,会飘着几片烂菜叶子,黄不拉几,像溺死的虫子。
少奶奶!用饭了!
送饭的婆子声音永远带着不耐烦的尖利。
像吆喝牲口。
碗一放,挡板哐当一声就合上。
隔绝了外面偶尔传来的人声、鸟叫、或者风刮过树梢的呜呜声。
我爬过去,端起碗。
冰凉的陶壁冻得手疼。
粥稀得照见屋顶的椽子。
窝头硬得像石头。
我小口小口地啃,用唾沫慢慢濡湿,一点一点地磨。
像只磨牙的老鼠。
胃里永远有个填不满的洞,火烧火燎地疼。
吃饱
那是上辈子的事了。
屋子里只有我和老鼠。
它们胆子越来越大。
白天也敢大摇大摆地从我脚背上蹿过去。
有一次,一只半大的耗子,大概是饿疯了,居然试图啃我露在破鞋外面的脚趾头!
我猛地缩回脚,抄起手边一根柴禾棍子就砸过去。
滚开!
声音嘶哑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耗子哧溜一下钻进柴堆,没了影。
我喘着粗气,攥着那根粗糙的柴禾棍。
棍子冰凉。
手心却全是汗。
看着角落里窸窸窣窣的动静。
我第一次觉得,这些毛茸茸、脏兮兮的小东西,比外面那些人,似乎还强点。
至少,它们想咬就咬,想跑就跑。
不用守什么狗屁节。
日子像凝固的猪油。
不流动,只是缓慢地、令人窒息地沉淀。
白天,我就坐在那束唯一的光柱下。
看灰尘跳舞。
数墙壁上泥巴脱落后留下的裂缝。
一条像蚯蚓,两条像蜈蚣…
墙上被我抠出了一个小坑。
用磨尖的柴禾棍子。
一天划一道。
划到第十七道的时候,送饭口的光线变了。
不再是惨淡的灰白。
变得有些暖黄。
还带着一股湿漉漉的、好闻的青草味儿。
是春天了。
送饭口挡板拉开的时候,我听见外面有小孩的笑闹声。
脆生生的,像刚出壳的小鸡仔。
快看!纸鸢飞得好高!
我的!我的蝴蝶比你燕子飞得高!
我猛地扑到门边,踮起脚尖,把脸死死贴在送饭口边缘粗糙的木刺上。
挤得眼睛生疼。
视野狭窄得像条缝。
外面,是王家后院的一角天空。
蓝得晃眼。
几朵胖乎乎的白云在飘。
更高更远的蓝天上,一只花花绿绿的燕子纸鸢,拖着长长的尾巴,正摇摇晃晃地往上飞。
线的那头,似乎拴在更远的地方,我看不见。
只能听见那无忧无虑的笑声。
少奶奶!饭!
送饭婆子的脸猛地出现在送饭口外,像一张突然贴上的、放大的黄面饼,吓了我一跳。
她狐疑地顺着我的目光瞟了一眼天上。
撇撇嘴。
哟,还看风筝心够野的!她嗤笑一声,把硬窝头塞进来,守节的人,就该心如古井!少看那些花里胡哨的!
哐当!挡板无情地合上。
我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
手里捏着那个冰冷的窝头。
刚才那抹鲜亮的蓝色,那只摇摇摆摆的燕子,还在眼前晃。
我低下头,狠狠咬了一口窝头。
又硬又糙,刮得嗓子生疼。
呸!
我吐出一口带着麸皮的唾沫。
飞…飞高点…我对着那冰冷的木板,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再高点…
夏天来得快。
送饭口透进来的光,变得灼热滚烫。
像烧红的针,扎在皮肤上。
柴房里闷热得像蒸笼。
汗水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混合着灰尘和霉味,结成一层污垢。
墙壁摸上去都是温热的。
老鼠们也热得无精打采,躲在最阴凉的角落,吱吱地小声叫着。
只有一种声音,不知疲倦。
知了——知了——
没完没了。
从早到晚。
像无数个碎嘴婆子在念经。
那声音,从院墙外头的大柳树上传来。
钻进送饭口,在闷热的柴房里回荡。
吵得人脑仁疼。
又…带着一种外面世界活生生的气息。
我躺在发霉的稻草上,热得喘不过气。
听着那永不停歇的知了——知了——。
知了…知了…我喃喃地跟着念,汗水流进眼睛里,又咸又涩,你知道个屁…
我知道什么
我知道饿。
知道热。
知道这间屋子像个棺材。
还知道…外面有棵树。
树上…有知了。
有一天,那知了声突然停了。
世界安静得可怕。
只有我自己粗重的喘息。
我爬起来,凑到送饭口。
外面一丝风都没有。
树叶都蔫头耷脑。
一只蝉蜕,金黄色的,空空的壳,死死地扒在送饭口外缘的木刺上。
被太阳晒得发亮。
它飞走了
我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薄如蝉翼的空壳。
冰凉。
脆弱。
命倒好…我缩回手,对着那空壳嘀咕,好歹…飞出去了…
挡板拉开。
一碗能照见人影的、飘着两片黄瓜皮的消暑汤塞进来。
送饭的婆子满头大汗,脸拉得老长。
热死了!这鬼天气!她抱怨着,瞥见我盯着那蝉蜕,看什么看!一只壳儿!晦气!
哐当!
蝉蜕被震落下去。
掉在墙根的泥地里。
看不见了。
秋天踩着落叶来了。
送饭口的光,不再滚烫。
变得温和,带着一种金灿灿的颜色。
风也变了。
不再是闷热的裹脚布。
变得清冽,带着泥土和枯叶的味道,呼呼地从送饭口灌进来。
刮得脸生疼。
也吹进来些东西。
几片枯黄的叶子。
卷曲着,像干瘪的小手。
打着旋儿飘落在我的稻草铺上。
我捡起来。
叶脉清晰。
边缘已经干枯破碎。
是槐树叶还是杨树叶
我分不清。
王家院子里有什么树
我不知道。
风大的时候,会卷进更多的叶子。
黄的,红的,褐色的。
铺了一地。
我拢起来,堆在角落。
晚上蜷缩在上面睡。
比冰冷的稻草软和一点。
像睡在一堆彩色的碎纸上。
送饭口偶尔会传来笃笃的闷响。
像是硬物敲在木板上。
我凑过去看。
几颗圆滚滚的、深褐色的小东西躺在送饭口外沿。
是橡子还是榛子
被风吹进来的
还是树上掉下来的
我小心地伸出手指,把它们扒拉进来。
冰凉,坚硬。
我试着用牙咬。
嘎嘣!
差点崩掉半颗牙。
根本咬不动。
只能攥在手心里。
像攥着几颗冰凉的小石头。
挡板拉开。
今天是个硬窝头。
送饭的婆子裹紧了夹袄,缩着脖子。
天凉了,少奶奶可别冻死喽!她语气里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嘲讽,守节也得有命守不是
她看见我手里的橡子。
哟,还捡破烂呢她嗤笑,饿疯了那玩意儿牲口都不稀罕啃!
哐当!
寒风卷着枯叶,从送饭口灌进来。
我缩回角落,把那几颗咬不动的橡子,塞进了那堆枯叶下面。
像藏起一点没用的宝贝。
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来了。
送饭口的光,惨白惨白的。
风像刀子,呼呼地往里灌。
柴房里冷得像冰窖。
墙壁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呵出的气,瞬间变成一团白雾。
那堆枯叶和稻草,根本挡不住严寒。
我缩成一团,裹紧身上单薄的青布褂子。
冻得牙齿格格打架。
手脚早就麻木了,像不是自己的。
老鼠们也不见了踪影。
大概钻到更深的洞里取暖去了。
只有我。
守着这口冰棺材。
送饭口挡板拉开的时间越来越晚。
塞进来的东西,有时是一碗结了冰碴的稀粥。
有时,干脆就是个冻得像铁蛋的窝头。
送饭的婆子裹着厚厚的棉袄,脸冻得通红,骂骂咧咧。
冻死个人!这破差事!
碗往送饭口一墩,挡板哐当一声就合上。
动作快得像被鬼撵。
雪下得大了。
风卷着雪沫子,从送饭口钻进来。
在地上积起薄薄一层白。
我爬到送饭口下面。
踮起脚,仰着脸。
冰冷的雪沫子扑在脸上,瞬间融化。
一丝凉意。
我伸出冻得通红的、布满裂口的手,去接那飘进来的雪花。
晶莹的,六角的。
落在掌心,瞬间就化了。
只剩一点冰凉的水渍。
挡板拉开。
今天又是冻窝头。
婆子的脸在棉帽子里,只露出两只不耐烦的眼睛。
少奶奶,今儿可冷!您这‘贞节堂’里…没冻成冰棍儿吧
她瞥见我仰着的脸和伸出的手,像看傻子。
还有闲心玩雪心真大!
哐当!
挡板合上的时候,震落了一些门框上的积雪。
刚好堵住了送饭口下方那个小小的缝隙。
那丝惨白的光线,也被堵得严严实实。
柴房里彻底陷入了昏暗。
只有墙壁霜花反射着一点点微弱的、惨白的光。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
手里攥着那个冻硬的窝头。
寒气像无数根针,从四面八方扎进骨头缝里。
胃里空得发慌。
我低下头,用尽力气,啃了一口冻窝头。
像在啃一块冰。
嘎吱…
牙床震得发麻。
嘴里弥漫开一股铁锈味和麸皮的粗糙感。
黑暗和寒冷像粘稠的墨汁,包裹着一切。
时间似乎也冻僵了。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天。
也许是…好几天
送饭口挡板没有被拉开。
外面一片死寂。
只有风雪的呜咽。
饿。
冷。
意识像沉在冰冷的水底,浮浮沉沉。
下辈子,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