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晨雾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把槐水镇裹得密不透风。
林秋踩着青石板路往里走时,鞋跟敲出的脆响被雾气吸得干干净净,只剩行李箱滚轮碾过青苔的
沙沙
声,像谁在暗处磨牙。
镇口的老槐树先于房屋闯入视线。主干要三人合抱才围得住,皲裂的树皮上嵌着数不清的红布条,风一吹就簌簌发抖,像是无数只攥紧的拳头。
最粗的那根枝桠上,新挂的红布还在滴水,布面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号,在雾中泛着诡异的光。
姑娘打哪儿来
穿蓝布衫的老妪蹲在树根处,手里捏着支秃毛笔,正往红布上补画符号。
她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笔锋划过布面时,留下的痕迹像蚯蚓在爬。
林秋把行李箱往身后挪了挪,指尖触到箱角硬邦邦的东西
——
那是妹妹林悦的鹅卵石,三年前她就是背着这颗石头走进这座古镇的。
来采风,听说您这槐树很有名。
是槐树仙有名。
老妪头也没抬,声音像被水泡透的木柴,许愿灵得很,就是还愿时得用心头肉来换。
她突然停笔,浑浊的眼珠转向林秋的脖颈,姑娘阳气足,是丙午年生的
林秋的呼吸顿了半拍。
丙午年,正是林悦的生年。她强压下心头的震颤,目光扫过老妪手腕上的银镯子
——
款式和林悦失踪前戴的那只惊人地相似。
您说的还愿礼,都是些什么
得是您最舍不得的。
老妪往树洞里瞥了眼,黑黢黢的洞口深不见底,前年报恩的张屠户,用他小孙子的胎发当礼;去年求子的李家媳妇,把自己的嫁妆镯子埋进了树根。
她突然笑了,嘴角扯出个古怪的弧度,要是不还愿,槐树仙就会亲自来取。
风卷着雾掠过树梢,红布猎猎作响,有片枯叶从枝桠间飘落,正好粘在林秋的鞋尖。
叶面上布满虫蛀的孔洞,像只被啄烂的眼睛。
往前走了百十米,槐水诊所
的木牌在雾中若隐若现。
门虚掩着,里面飘出股草药混着煤油的怪味。林秋刚要敲门,门板
吱呀
一声自己开了,穿白大褂的姑娘正背对着她整理药柜,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双惊惶的眼睛。
请问……
林秋的话没说完,姑娘猛地转过身,药瓶
哐当
掉在地上,棕色的药液在青砖上漫开,渐渐聚成槐树叶的形状。
对、对不起!
姑娘慌忙去捡药瓶,口罩滑到下巴,右脸颊露出块淡青色的印记,形状像片蜷缩的槐树叶。
她的目光扫过林秋的行李箱,突然脸色煞白,转身就往里屋跑,白大褂的下摆扫过桌角,带倒了个相框。
林秋弯腰扶起相框,照片上是个梳麻花辫的少女,脖颈后同样有块槐树叶印记,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相框背面写着行娟秀的字:苏晓与母,民国七十年春。
那是我女儿。
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穿灰布衫的老头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浑浊的眼睛盯着照片,三年前突然就不认得我了,陈婆婆说,是她娘许愿时,把关于女儿的记忆当还愿礼了。
林秋的心沉了下去。妹妹的日记里写着:槐水镇的还愿礼,要献祭最珍贵的东西
——
有时是物件,有时是记忆。
老头往诊所里望了眼,压低声音:姑娘是来寻人的吧最近总有人来打听三年前失踪的女娃。
他的拐杖在地上顿了顿,那女娃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老槐树下。
正说着,苏晓从里屋出来,手里攥着个布包,指尖泛白。王伯别乱说话!
她的声音发颤,往林秋手里塞了包槐花香囊,这是镇里的特产,您快走吧,雾大了路不好走。
香囊里的槐花瓣簌簌作响,林秋摸到布包内侧有硬物硌着,像是块折叠的纸。
她刚要开口,就看见苏晓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突然变得惊恐万分。
转身望去,陈婆婆正站在雾里,手里举着那支朱砂笔,银镯子在雾中闪着冷光。
苏丫头,又在跟外人嚼舌根
她的声音像冰锥子,忘了你娘是怎么疯的
苏晓的脸瞬间没了血色,攥着布包的手指关节发白。我、我没有……
槐树仙不喜欢多嘴的人。
陈婆婆的目光转向林秋,嘴角勾起冷笑,姑娘要是想许愿,我可以帮你画符;要是想打听别的,小心被树洞里的东西听见。
林秋攥紧手里的香囊,指尖传来硬物的棱角感。
她想起妹妹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树洞里的低语,不是槐丫的哭声,是被献祭者的记忆在挣扎。
往客栈走的路上,雾渐渐散了些,露出两侧斑驳的木门。
林秋注意到,每户人家的门楣上都挂着串干枯的槐树叶,叶片边缘卷得像只攥紧的拳头。
槐香客栈
的门板上贴着泛黄的春联,招财进宝
的
宝
字少了最后一点。
老板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见了林秋,脸上堆起的笑比雾还虚:姑娘住店不巧,只剩最后一间房了,是三年前……
那位林姑娘住过的。
林秋的心猛地一跳:你认识她
老板的笑僵了僵,手忙脚乱地去翻登记簿:听、听说过,挺俊的姑娘,爱打听老槐树的事。
他突然压低声音,您夜里要是听见什么动静,千万别开窗,尤其是老槐树方向。
房间在二楼最东头,窗外正对着老槐树。
林秋推开窗,雾气中能看见陈婆婆还在树下忙碌,红布在她身后飘成一片血色。
她拆开苏晓给的香囊,里面掉出张折叠的纸,上面用铅笔写着:挂布清单在诊所第三个抽屉,槐丫不是树仙,是民国二十三年被活埋的童养媳。
纸的边缘沾着片干枯的槐树叶,叶脉里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
夜幕降临时,雾又浓了起来,带着股甜腻的槐花香。
林秋躺在床上,听见窗外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玻璃。她猛地拉开窗帘,老槐树下的红布在风中剧烈摇摆,树洞里透出微弱的红光,像只半睁的眼。
突然,手机屏幕亮起,收到条陌生短信:别查了,下一个就是你。
发件人的号码显示为一串乱码,像被人刻意抹去的痕迹。
林秋抓起妹妹的鹅卵石,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她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了一张无形的网,而网的中心,那棵老槐树正静静矗立,等待着吞噬下一个探寻真相的人。
窗外的红布还在飘,风里的槐花香越来越浓,甜得让人心里发慌。
林秋握紧手机,决定深夜再去一趟老槐树
——
她必须知道,妹妹最后留下的那句
树洞深处有银锁,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楼梯传来吱呀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慢慢靠近。
林秋屏住呼吸,握紧了口袋里的鹅卵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第二章
楼梯的吱呀声像把钝锯,在寂静的夜里反复拉扯着神经。
林秋背贴着门板,指尖抠进木头的纹路里,能清晰数出脚步声的节奏
——
一步,又一步,停在二楼转角的阴影里,再没了动静。
窗外的槐花香突然变得浓烈,甜得发腻,混着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林秋摸出手机按亮屏幕,光照见门底下的缝隙里,映着道细长的影子,像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按住的手。
她抓起桌上的青瓷茶杯,屏住呼吸数到十,猛地拉开门。
走廊空无一人,只有盏昏黄的油灯在尽头摇晃,灯影在墙上投出扭曲的形状,像棵弯腰的老槐树。
楼梯口的木栏杆上,挂着串新鲜的槐树叶,叶片上的露水正顺着绳结往下滴,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林秋凑近闻了闻,叶面上除了草木气,还有股淡淡的脂粉味
——
和妹妹林悦常用的那款香水一模一样。
回到房间时,手机屏幕还亮着,那条乱码短信像条冻僵的蛇,盘踞在对话框里。
林秋点开妹妹的日记照片,最后一页的简笔画在暗光里泛着冷意:燃烧的槐树下,有只手从土里伸出,手腕上戴着银镯子,旁边写着
赵伯知道锁的位置。
凌晨三点,镇子里突然响起狗吠,凄厉得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
林秋抓起外套往楼下跑,客栈老板趴在柜台上打盹,口水浸湿了账本上
林悦
两个字。
她抓起柜台上的羊角锤,悄无声息地推开客栈大门。
老槐树在月光下显出狰狞的轮廓,枝桠间的红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无数面招魂幡。
树底下蹲着个黑影,正往树洞里塞什么东西,银镯子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
是陈婆婆。
林秋躲在石碾子后面,看见陈婆婆从竹篮里拿出个黑陶碗,往树洞里倒着暗红色的液体。
液体落在枯叶上,滋滋
冒起白烟,散发出浓烈的腥甜气,像新鲜的血浆混着槐花蜜。
槐丫,再等等……
陈婆婆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在树皮上反复摩挲,等凑齐三个丙午年生人,你就能出来了……
树洞里突然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指甲刮擦木头的声音。
陈婆婆吓得一抖,黑陶碗摔在地上,碎瓷片里滚出几缕头发,乌黑的发丝缠着干枯的槐树叶,在风里轻轻扭动。
林秋的心脏狂跳起来,那头发的长度和发质,像极了妹妹失踪前留的长发。
她握紧羊角锤刚要起身,肩膀突然被人按住,温热的呼吸喷在耳后:别出声。
是个苍老的声音,带着松木的气息。
林秋猛地回头,看见赵伯站在身后,手里提着个工具箱,围裙上沾着新鲜的木屑。
他往陈婆婆的方向努努嘴,示意她跟自己走。
木匠铺的门轴发出
吱呀
的呻吟,赵伯反手锁上门,从灶膛里掏出个烤得滚烫的红薯塞给林秋:暖暖手,夜里的风带着槐毒。
他的手指关节粗大,虎口处有道月牙形的疤,你妹妹当年也爱吃这个。
铺子里堆着半成的木柜,刨花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像踩在枯叶堆里。
赵伯从墙角拖出个落满灰尘的木箱,打开时呛出的灰迷住了林秋的眼:这是林姑娘落在我这儿的,她说等她回来取。
箱子里放着个铁皮饼干盒,打开后,里面装着半瓶煤油、一盒火折子,还有把磨得锋利的折叠锯。
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药方,上面用毛笔写着:槐树叶三钱,童子尿半盏,胎盘粉一勺,可解槐毒。
她来买过三次煤油。
赵伯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在他皱纹里明明灭灭,说要给露营灯添油,可她每次来都背着空背包。有天夜里,我看见她往树洞里扔煤油瓶,树洞里冒出来的烟是青黑色的。
林秋的目光落在折叠锯上,锯齿间还卡着点暗红的木屑
——
是槐木的颜色。她想锯开树洞
是想烧树。
赵伯的声音沉下来,她说树洞里的不是仙,是怨,得用火才能化。
他从怀里掏出张照片,上面是林悦站在木匠铺门口,手里举着块槐木牌,上面刻着
丙午
两个字,她说这是解开诅咒的钥匙。
窗外突然传来狗爪抓挠门板的声音,伴随着低沉的呜咽。
赵伯脸色一变,抓起墙角的桃木剑:是陈婆婆的黑狗,那畜生能闻出外人的味儿。
门板
哐当
一声被撞得晃动,赵伯将林秋推进地窖:别出来!等天亮去码头找李老头,他知道童养媳的事!
地窖里漆黑一片,弥漫着潮湿的霉味。
林秋摸着墙壁摸索,指尖触到块松动的砖,抠开后露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本线装书,封面上写着
槐水镇异闻录,作者署名处画着朵小小的槐花。
翻开泛黄的纸页,其中一页用红笔圈着段话:民国二十三年,张家童养媳槐氏,年十六,因忤逆被活埋于老槐树下。
埋时怀六甲,银锁陪葬,锁身刻‘丙午’二字。
下面画着幅简笔画:银锁的形状像片槐树叶,锁孔是个小小的
母
字。
地窖顶上传来打斗声,夹杂着赵伯的痛呼和狗的惨叫。
林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突然想起妹妹日记里的话:赵伯的父亲,当年是埋槐丫的帮凶。
不知过了多久,上面的动静停了。
林秋推开地窖门,看见赵伯倒在血泊里,胸口插着把生锈的柴刀,黑狗的尸体躺在旁边,脖子被桃木剑刺穿。墙上用血写着行歪歪扭扭的字:第三个丙午年,该还了。
晨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赵伯圆睁的眼睛上。林秋注意到他紧握的拳头里,攥着半块银锁碎片,上面刻着的
槐
字被血浸透,像朵绽开的红槐花。
她将异闻录塞进怀里,抓起工具箱里的刨刀,往码头方向跑。石板路上的露水打湿了鞋跟,沿途的房屋门窗紧闭,只有陈婆婆的木屋烟囱里冒着烟,银镯子在门楣上晃出冷光。
码头的风带着河腥气,李老头的茶摊已经支了起来,粗瓷碗里的槐树叶在热水里舒展,像一只只浮起的手掌。他看见林秋,手抖得差点把茶壶摔在地上:你怎么……
赵伯死了。
林秋打断他,将银锁碎片拍在桌上,我知道槐丫的事,也知道你侄子的死和陈婆婆有关。
李老头的脸瞬间白了,抓起茶摊底下的黄纸就要烧。别逼我……
他的声音发颤,陈婆婆说,要是把事说出去,我孙子就会像他爹一样,浑身长满槐树叶斑……
林秋掏出异闻录,指着槐丫的画像:民国二十三年埋她的时候,你爹是抬棺人之一,对不对
她凑近李老头的耳朵,我妹妹在树洞里找到的银锁,缺的那半块,是不是在你这儿
李老头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从茶摊底下拖出个木箱,打开后露出个褪色的红布包。里面是半块银锁碎片,锁孔的
母
字正好能和赵伯那半块拼上。
是我爹偷藏的……
他老泪纵横,他说槐丫的银锁能镇邪,当年埋她的时候,偷偷掰了半块留着。
锁身合在一起的瞬间,阳光突然变得刺眼,河面上飘来大片槐花瓣,粉白的花瓣在碧波上打旋,像无数只飞舞的蝴蝶。
李老头突然指向老槐树的方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林秋回头望去,看见陈婆婆站在镇口,手里举着个黑布包,银镯子在晨光中闪着冷光。
她的身后跟着个高大的身影,手里提着把沾血的杀猪刀
——
是阿武,他的儿子正被陈婆婆用铁链拴着,脸上已经长出淡青色的斑块。
把银锁交出来!
陈婆婆的声音在河面上回荡,不然这孩子,就是下一个槐丫!
阿武的儿子突然哭起来,小手抓着铁链,哭喊着要娘。
林秋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突然明白妹妹为什么要烧树
——
有些诅咒,必须用火焰才能斩断。
她将两半银锁拼在一起,锁身突然发出细碎的光。
李老头的孙子不知何时跑到了码头,手里举着朵刚摘的槐花开得正艳:爷爷,这花会说话,它说‘娘在王家渡’。
银锁的光芒更盛了,映得河面上的槐花瓣都泛着金光。
林秋握紧拼好的银锁,知道自己必须去趟王家渡,找槐丫的母亲。
data-fanqie-type=pay_tag>
而陈婆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铁链拖地的
哗啦
声,像催命的符咒。
风卷着槐花瓣打在脸上,带着清甜的香气,却让林秋感到彻骨的寒意。
她知道,这场与百年诅咒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赵伯临死前写的
第三个丙午年,指的或许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茶摊的槐树叶在水里翻卷,像一个个挣扎的人影。林秋抓起刨刀,目光越过陈婆婆的肩膀,望向老槐树的方向。那里的红布在晨光中飘得更急了,像无数只挥舞的手,在召唤着什么。
她的指尖传来银锁的温度,仿佛能听见槐丫在锁身里低语,诉说着被活埋的痛苦,和对母亲的无尽思念。
林秋深吸一口气,握紧银锁,转身往王家渡的方向跑
——
她必须在陈婆婆抓到她之前,找到槐丫的母亲,找到解开诅咒的最后一把钥匙。
码头的风越来越大,吹得槐树叶哗哗作响,像无数人在身后呼喊。
第三章
银锁在掌心发烫,像块烧红的烙铁。
林秋往王家渡跑时,码头上的槐花瓣被风卷成粉色的漩涡,缠在她的发梢与衣角,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拉扯。
身后的铁链拖地声越来越近,陈婆婆的叫骂混着阿武儿子的哭喊,像把钝刀在耳膜上反复切割。
抓住她!
陈婆婆的声音裹着河腥气追上来,那银锁是槐水镇的东西,凭什么带出去!
林秋瞥见码头边泊着艘乌篷船,船尾系着的红布条与老槐树上的一模一样。
她纵身跳上船,抓起船桨往河心划,木桨破水的声响惊飞了芦苇丛里的水鸟,翅膀带起的水珠落在银锁上,折射出细碎的虹光。
陈婆婆和阿武跳上另一艘渔船,竹篙点在水面的
咚咚
声像敲在鼓面上。
阿武的儿子被铁链拴在船板上,小脸憋得通红,脖子上的青斑已经蔓延到耳后,形状像片蜷缩的槐树叶。
把银锁扔过来!
陈婆婆举起柴刀,刀身映着朝阳,晃得人睁不开眼,不然我就让这孩子尝尝槐毒发作的滋味!
林秋的手猛地一颤,船桨差点脱手。她看见那孩子正用小手抠脖子上的斑块,指缝间渗出细密的血珠。
银锁在掌心轻轻震动,锁身的
槐
字突然变得鲜红,像有血珠从纹路里渗出来。
它怕丙午年生人的血。
李老头不知何时划着小舢板追上来,他的孙子蹲在船头,手里举着那朵槐花,花瓣上的露珠滚落在水面,用你的血抹在锁上,能镇住陈婆婆的邪术!
林秋咬破指尖,将血珠滴在银锁上。
暗红色的血顺着
丙午
二字蔓延,锁身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光,像团燃烧的火焰。
陈婆婆的渔船猛地摇晃起来,竹篙在水里乱颤,船板上的铁链突然绷直,阿武的儿子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来,悬在水面上。
槐丫!你敢违抗我!
陈婆婆的声音带着惊恐,她往水里撒了把黄纸,纸页在水面迅速化开,露出一张张模糊的人脸
——
是这些年被献祭的人,我是你陈家的后人!你该听我的!
水面突然涌起巨浪,无数槐树叶从河底翻卷上来,在浪尖上聚成个巨大的漩涡。
林秋看见漩涡中心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梳着麻花辫,脖颈后有块淡青色的胎记,正伸出手往孩子的方向够。
娘……
孩子突然停止哭喊,小手朝着漩涡里的姑娘伸去,脖子上的青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阿武手里的杀猪刀
哐当
掉在船板上,他扑过去抱住悬在半空的儿子,泪水混着河水往下淌:我错了……
不该帮你害人……
陈婆婆尖叫着用柴刀劈向阿武,却被突然卷起的水柱浇了个透。
她的银镯子在水汽里变得乌黑,上面的花纹扭曲成狰狞的形状。你们都会死的!
她疯了似的往银锁扑去,却被浪头掀翻在水里,蓝布衫在碧波上漂成片破旗。
林秋的船被浪头推向岸边,搁浅在王家渡的芦苇丛里。
她抱着银锁冲进槐树林,树叶在头顶哗哗作响,像无数人在低声指引。
林子里的空气带着浓郁的槐花香,脚下的泥土松软得像海绵,踩上去能听见细碎的
咯吱
声,像踩在干枯的树枝上。
深处传来纺车转动的
嗡嗡
声,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妪坐在槐树下,手里织着件小小的衣裳,银白的线在膝头缠绕,像月光化成的丝。
她的头发已经全白,绾成个小小的发髻,发间别着朵干枯的槐花。
你来了。
老妪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惊讶,只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这锁……
你带它走了八十年。
林秋将银锁捧到她面前,锁身的红光渐渐褪去,露出原本的银白。您是槐丫的娘
老妪的手指抚过锁身的
母
字,指腹在凹陷处反复摩挲,像在辨认失散多年的亲人。
当年我送她去张家,把这锁塞在她怀里,说等我凑够赎身钱就接她回家。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水汽,
结果等来的是她被活埋的消息,张家说她怀了野种,玷污了门楣。
纺车突然
咔哒
一声卡住,老妪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后露出半块玉佩,上面刻着朵槐花,与银锁的花纹正好吻合。
这是槐丫爹留下的,说等孩子出生就系在脖子上。
她的眼泪落在玉佩上,我后来才知道,她怀的是张家少爷的孩子,他们是怕家丑外扬才杀人灭口。
林秋翻开《槐水镇异闻录》,指着其中一页:陈婆婆的祖母是张家的远房表妹,当年是她提议把槐丫埋在老槐树下,说这样能让怨气附着在树上,保张家平安。
老妪的手猛地攥紧,玉佩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我找了她八十年,每年槐花开的时候就来这林子里等,总觉得她会回来。
她指着树洞里的一个木盒,这里面是我给她做的衣裳,每年添一件,已经攒了八十件了。
木盒里的蓝布衫叠得整整齐齐,每件的领口都绣着朵小小的槐花。最上面那件明显是新做的,针脚还带着线头,布料上沾着新鲜的槐花瓣。
她一直都在。
林秋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想起树洞里的头发,想起河面上的漩涡,她在等您接她回家。
老妪将玉佩系在银锁上,锁身突然发出柔和的光,照亮了树洞里的暗格。
里面放着本泛黄的日记,封面上写着
槐丫手记,字迹娟秀,带着少女的稚气。
民国二十三年三月初七:娘今天来看我,塞给我块槐花糕,说等秋收就来接我。
四月廿一:张少爷说要娶我,让我等他禀明父母。
五月十五:他们说我怀的是野种,要把我埋在老槐树下。娘,快来救我……
最后一页的字迹被泪水晕染,只剩下几个模糊的字:娘,我在槐花里等你。
老妪的肩膀剧烈颤抖,她将日记贴在胸口,泪水打湿了纸页。
林子里的槐树叶突然簌簌作响,无数花瓣从枝头飘落,在她们周围聚成个粉色的圆环。
环中心渐渐显出个模糊的身影,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梳着麻花辫,正对着老妪笑。
娘……
那身影的声音像带着露水的槐花,轻轻落在风里。
老妪伸出手,指尖穿过那身影,却紧紧攥住了一把飘落的花瓣。
哎,娘在呢。
她的声音哽咽着,我们回家,再也不分开了。
花瓣突然化作点点金光,顺着老妪的指尖钻进她的血脉里。
林秋看见老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亮,原本浑浊的眼珠变得黑白分明,像返老还童一般。树洞里的木盒突然自动打开,八十件蓝布衫化作蝴蝶,在林子里盘旋一周,然后朝着槐水镇的方向飞去。
她去了结最后的恩怨。
老妪望着蝴蝶消失的方向,
陈婆婆的祖母当年给她下了咒,说除非她娘亲手解咒,否则永远困在槐水镇。
林秋突然想起赵伯临死前的血字:第三个丙午年。她的生日正是丙午年闰五月,与槐丫的生辰一模一样。银锁在掌心轻轻震动,仿佛在提醒她还有未完成的事。
陈婆婆还在船上。
林秋握紧银锁,她知道槐丫的诅咒被解开,一定会狗急跳墙。
老妪从树洞里取出个陶瓮,打开后里面装着半瓮槐花蜜,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这是用王家渡的槐花酿的,能解槐毒。
她往林秋的水壶里倒了些,阿武的儿子还有救,那些被槐毒折磨的人都还有救。
回到码头时,陈婆婆正被李老头捆在渔船的桅杆上,阿武抱着儿子跪在船板上,孩子脖子上的青斑已经完全消退,正用小手揪着父亲的胡子笑。
李老头的孙子蹲在旁边,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着槐花,花瓣的纹路与银锁上的一模一样。
她刚才说要去烧老槐树。
李老头往陈婆婆的方向啐了口,说既然槐丫不听她的,就一把火烧了那棵树,让所有人都陪葬。
陈婆婆突然疯狂地扭动起来,绳子勒得她脖子发红:你们都会死!槐丫的怨气虽然散了,但树里还藏着别的东西!是我娘的执念化成的!
林秋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槐水镇异闻录》最后一页的批注:陈家女以血养树,积百年执念,化成形,专噬丙午年生人。
她娘当年亲手埋了槐丫,后半生都活在愧疚里,临终前让陈婆婆用家族血脉喂养树精,说这样能赎罪。
林秋将银锁举到陈婆婆面前,其实你早就知道槐丫的怨是假的,真正的怪物是你娘的执念。
陈婆婆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船板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河底传来沉闷的巨响,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苏醒。
老槐树的方向升起股黑烟,红布在风中乱舞,像无数条燃烧的蛇。
它出来了……
李老头指着镇口的方向,声音带着恐惧,我爹说过,陈家的血养出的东西,比槐丫的怨可怕十倍!
林秋的银锁突然变得滚烫,锁身的
丙午
二字发出红光。她想起妹妹留下的煤油和火折子,想起赵伯说的
用火能化怨。
李叔,借你的渔船用用!
她跳上渔船,阿武抱着儿子跟上来:我跟你去!是我害了那么多人,该赎罪了!
李老头的孙子也想跟着,被李老头一把拉住:在家等着,爷爷去去就回。
渔船逆流而上,河面上的槐树叶越聚越多,在船头堆成厚厚的一层。
林秋将槐花蜜抹在银锁上,锁身的光芒更盛了,像盏引路的灯。
她看见老槐树下的泥土正在松动,无数根暗红色的藤蔓从地底钻出来,在树干上缠绕成个巨大的茧,茧里隐约能看见个人形轮廓,穿着陈婆婆母亲的寿衣。
丙午年的血……
茧里传来嘶哑的声音,像两块石头在摩擦,给我丙午年的血……
藤蔓突然朝着渔船的方向袭来,像无数条毒蛇。
林秋将银锁扔给阿武:保护好它!
自己则抓起煤油桶,朝着老槐树的方向划去。
陈婆婆不知何时挣脱了绳子,她举着柴刀跳上河岸,朝着藤蔓的方向跑去:娘!我给你带丙午年生人来了!
林秋的船刚靠岸,就被藤蔓缠住了船桨。
她抓起火折子,将煤油泼在藤蔓上,火苗
轰
地一声燃起,像条火龙顺着藤蔓往树茧的方向蔓延。
槐丫!助我!
林秋举起银锁碎片,锁身的红光与火焰交织在一起。
树洞里飘出无数槐花瓣,在火上聚成个巨大的花球,朝着树茧的方向飞去。
花球与火焰相撞的瞬间,爆发出刺眼的光,藤蔓在火光中迅速枯萎,树茧里传来凄厉的惨叫,像无数人在同时哭喊。
陈婆婆被火光逼得连连后退,她望着燃烧的树茧,突然发出凄厉的笑:都结束了……
终于不用再喂血了……
她朝着火堆扑过去,蓝布衫在火中迅速燃烧,娘,我来陪你了……
林秋想去拉她,却被阿武死死按住。让她去吧。
阿武的声音带着叹息,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大火渐渐熄灭时,朝阳已经升到半空。
老槐树的树干被烧得焦黑,但枝头却冒出嫩绿的新芽,在风中轻轻摇晃。树洞里露出妹妹林悦的日记本,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写着行新的字迹,像是槐丫的笔迹:谢谢你,姐姐。
林秋将银锁埋在树根处,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槐花瓣。
她知道,妹妹的心愿终于完成了,这场持续了八十年的诅咒,终于在丙午年的春天画上了句号。
阿武抱着儿子跪在树前,泪水混着灰烬往下淌。
李老头带着孙子赶来,孩子手里的槐花已经凋谢,但花茎上却结出个小小的果实,像颗饱满的银锁。
以后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来种槐树吧。
林秋望着新生的绿芽,让这里只长槐花,不长怨恨。
风穿过焦黑的树干,发出轻柔的声响,像谁在低声歌唱。
林秋知道,那些被遗忘的名字和故事,会随着新长出的槐树叶,在阳光里获得新生。而她的妹妹,还有槐丫,会化作春风里的槐花香,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
银锁埋在土里的地方,突然冒出株小小的绿芽,芽尖顶着片嫩绿的叶子,形状像把微型的钥匙,在阳光下闪着希望的光。
这场与百年执念的较量,终于以最温柔的方式,落下了帷幕。但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四章
大火熄灭后的老槐树像尊焦黑的雕像,矗立在镇口的晨雾里。
林秋蹲在树桩前,指尖抚过被熏成炭色的树皮,触感粗糙得像砂纸,却能摸到细微的震颤
——
是新芽顶破焦皮的力道,嫩得能掐出水来。
树洞里的日记本被烟火熏得发脆,林秋小心翼翼地翻开,最后一页的字迹还带着湿润的光泽。
谢谢你,姐姐
六个字的笔画里嵌着细小的槐花瓣,像是刚从花蕊里绽出来的。
她想起王家渡老妪说的
八十件蓝布衫化蝶,突然明白有些告别从不需要撕心裂肺,只需一片花瓣的重量。
阿武抱着儿子跪在灰烬里,孩子的小手正把玩着块焦黑的木炭,在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圆圈。
我爹当年就是用这棵树的枝桠做的杀猪刀。
他的声音带着烟灰的沙哑,陈婆婆说用槐木做的刀能辟邪,其实是为了让血腥味渗进树根,喂饱她娘的执念。
李老头提着竹篮赶来,篮里装着新摘的槐花和米酒。
他把酒洒在树桩周围,酒液渗进焦土的瞬间,冒出细碎的气泡,像无数只在呼吸的嘴。这是王家渡的规矩,送亡人要浇槐花酒。
他往林秋手里塞了朵沾着露水的槐花,老槐树没真死,你看这花多精神。
槐花的甜香混着焦糊味,在晨风中酿出古怪的气息。林秋将花瓣夹进日记本,忽然听见树桩深处传来
咔哒
轻响,像是金属摩擦木头的声音。
她俯身往树洞里看,晨光从焦黑的缝隙里漏进去,照亮了块嵌在树心的银片
——
是陈婆婆那只银镯子的碎片,上面还缠着半缕蓝布衫的丝线。
这是她娘的镯子。
阿武凑过来看,当年埋槐丫的时候,就戴在她娘手腕上。
他突然抓住林秋的手,掌心烫得像刚从火堆里抽出来,陈婆婆说过,镯子碎的时候,就是‘替身’该换人的时候。
林秋的心猛地一缩。她想起赵伯血字里的
第三个丙午年,想起自己生辰与槐丫的重合。
银锁碎片在口袋里发烫,像有团火苗正顺着血脉往上蹿。
往客栈走的路上,镇民们正陆续拆着门楣上的红布。
张屠户的婆娘踩着梯子,把挂了三年的红布扯下来扔进竹筐,布面上的朱砂符号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紫。
总算能摘了。
她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颤音,当年为了救我家老头子,把小孙子的胎发埋进树根,现在想起都后怕。
路过槐水诊所时,门板虚掩着,里面飘出股浓郁的草药味。
林秋推开门,看见苏晓正坐在药柜前煎药,口罩摘在一旁,右脸上的青痕淡得像层薄雾。药罐里的蒸汽在她脸颊凝成水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淌,像无声的泪。
这是解槐毒的药。
苏晓往药碗里撒了把晒干的槐花瓣,陈婆婆的娘当年给槐丫下的咒,其实是种蛊毒,丙午年生人最容易中招。
她的指尖划过药柜第三层的抽屉,你妹妹当年就是在这里找到蛊毒的药方,才知道该用煤油和火折子破解。
抽屉里藏着个铁皮盒,打开后露出半包火折子和张泛黄的药方,上面用林悦的笔迹写着批注:槐毒遇煤油则烈,遇丙午血则解,需以自愿献祭者的勇气引燃,方得彻底根除。
林秋的目光落在火折子上,纸捻的边缘还沾着煤油的痕迹。她突然想起妹妹失踪前的电话,背景音里有划火柴的轻响,当时以为是错觉,现在才明白那是她在试验药方。
我娘当年就是用记忆当还愿礼。
苏晓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偶,是用蓝布衫的边角料缝的,脖颈后绣着片小小的槐树叶,但她没真忘,偷偷给我缝了这个,说看见树叶就想起我。
布偶的肚子里塞着张纸条,是用胭脂写的:陈家镯子藏着替身名单,第三个是林姓女娃,丙午年闰五月生。
字迹已经晕染,却能看清末尾画着个小小的银锁。
林秋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的生日正是丙午年闰五月,和槐丫的生辰分毫不差。
诊所的门突然被撞开,王伯拄着拐杖闯进来,手里举着张烧焦的纸:从陈婆婆屋里找到的!是替身名单!
纸上的字迹被烟火熏得模糊,却能辨认出前两个名字
——
阿武的侄子,还有个被墨团盖住的名字,第三个赫然写着
林秋。
她早就盯上你了。
苏晓的脸色瞬间惨白,她抓起药柜上的雄黄粉往林秋身上撒,这能暂时挡住蛊毒的气息,快去找槐丫的娘!只有她知道破解替身咒的方法!
林秋抓起铁皮盒往王家渡跑,王伯的拐杖声和苏晓的叮嘱被甩在身后。
石板路上的焦土被风吹得扬起,混着槐花瓣打在脸上,像细小的火星在灼烧。路过老槐树时,新生的绿芽已经长到半尺高,叶片在风中舒展,形状像无数只摊开的手掌。
王家渡的槐树林里,老妪正坐在纺车旁,将银锁和玉佩串在一起。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她身上,白发泛着柔和的银光,像落满了槐花。
该来的总会来。
她的手指在锁身上轻轻一旋,银锁
咔哒
弹开,露出里面卷着的羊皮纸,这是陈家的替身咒,当年陈婆婆的祖母为了控制槐丫的怨气设的。
羊皮纸上画着复杂的符咒,中间写着三行字:一命换一命,三命解一怨,丙午血为引,银锁镇凶顽。
下面用朱砂画着个三角形,三个顶点分别标着
槐丫陈家后人丙午生人。
前两个替身已经用了性命,现在轮到你了。
老妪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叹息,她往银锁里塞了撮槐花粉,但咒是死的,人是活的。当年槐丫怀的孩子也是丙午年生,要是他还活着,就能替你解咒。
林秋的心猛地一跳:您是说……
槐丫的孩子没死
被张家的丫鬟偷偷换走了,送给了摆渡的李家。
老妪的手指点在羊皮纸的朱砂点上,就是李老头的爹,当年那个抬棺人。
纺车突然
嗡嗡
作响,纱线在锭子上绕成个圆,像命运的环。
林秋想起李老头的孙子,那个总举着槐花的孩子,脖子上的胎记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在靠近银锁时会微微发红。
他是槐丫的后人。
林秋的声音发颤,所以陈婆婆才想用他威胁李老头。
老妪将银锁挂在林秋脖子上,锁身贴着心口的位置发烫:去祠堂,那里有张家的族谱,能证明孩子的身份。替身咒最怕血脉相认,只要他承认自己是槐丫的后人,咒就解了。
林秋往槐水镇的祠堂跑时,天突然阴了下来,风卷着乌云从河面上压过来,槐花瓣被吹得漫天飞舞,像场粉色的暴雨。
祠堂的门虚掩着,里面飘出股檀香混着焦糊的味道。
供桌前站着个小小的身影,是李老头的孙子,正踮着脚够香炉里的香。他看见林秋,举起手里的槐花笑:爷爷说这里有我太奶奶的名字。
林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冲到供桌后的族谱前,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飞快地翻找,终于在民国二十三年的记录里看到:
张氏族女,抱养于李家,实为槐氏遗孤,丙午年生。
下面画着个小小的银锁,与槐丫的那只一模一样。
孩子,你听我说。
林秋蹲下来,握住他的小手,银锁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你是槐丫的曾孙子,是她当年拼死护住的孩子。
孩子的眼睛突然亮了,他指着供桌下的暗格:太奶奶刚才在这里对我笑,说只要我摸着银锁喊她,咒就会破。
暗格里藏着个木匣子,打开后露出件小小的百家衣,上面缝着片银质的槐树叶,与林秋脖子上的银锁正好配对。孩子伸手去摸树叶,指尖触到的瞬间,祠堂的门窗突然
哐当
作响,外面传来沉闷的雷声,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
林秋的胸口突然一阵剧痛,银锁烫得像块烙铁。
她看见自己的手腕上浮现出淡青色的纹路,正顺着血脉往心口蔓延,形状像极了槐树叶的脉络。
快喊太奶奶!
林秋的声音带着痛苦的颤抖,她能感觉到生命力正在被一点点抽离,像被藤蔓缠绕的花朵在枯萎。
孩子抱住她的脖子,把脸颊贴在银锁上,清脆的童声在祠堂里回荡:太奶奶!我是你的曾孙子!你快出来看看我!
话音未落,银锁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光,将整个祠堂照得如同白昼。
林秋手腕上的青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胸口的剧痛化作暖流,顺着血脉涌向四肢百骸。供桌后的族谱突然无风自动,翻到民国二十三年那页,上面的字迹渐渐隐去,浮现出槐丫的画像
——
她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正对着镜头微笑,脖颈后的胎记淡得像抹青烟。
祠堂外的雷声骤然停止,乌云散去,阳光重新洒满槐水镇。
林秋跑出祠堂,看见老槐树上的绿芽已经长到齐腰高,叶片在阳光下闪着翡翠般的光泽。李老头抱着孙子站在树前,孩子手里的槐花已经开得如火如荼,花瓣上的露珠折射出彩虹。
咒破了。
李老头的声音带着哽咽,他往林秋手里塞了块玉佩,是从孙子身上找到的,
这是当年张家丫鬟给的,说能保孩子平安。
玉佩上刻着个
槐
字,与银锁的纹路完美契合。
苏晓和王伯也赶来了,苏晓的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诊所里的病人都好了!脸上的青斑全退了!
她的手里举着面铜镜,镜中映出的右脸光洁如初,那片槐树叶疤痕已经消失无踪。
阿武提着桶清水来浇树,孩子的小手伸进水里,捞出片飘落的槐树叶,举到林秋面前:姐姐你看,树叶在笑呢。
林秋接过树叶,叶脉间的纹路清晰得像命运的掌纹。
她想起日记本里槐丫的字迹,想起老槐树新生的绿芽,突然明白所谓的诅咒从来不是不可打破的宿命,只是需要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去承认,去和解。
夕阳西下时,镇民们聚在老槐树下,燃起了篝火。
张屠户的婆娘带来了新蒸的槐花糕,苏晓煮了一大锅解槐毒的汤药,李老头的孙子正拿着树枝在地上教大家画银锁的图案。
林秋坐在树桩上,翻开妹妹的日记本,在最后一页写下:有些执念,需要用爱来化解;有些怨恨,终将被时光温柔抚平。
她将日记本放进树洞,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槐花瓣,像是给过去的岁月盖上了温柔的印章。
夜深时,篝火渐渐熄灭,只剩下炭火在灰烬里明明灭灭。
林秋躺在树桩旁,能听见树根吸水的声音,细微得像婴儿的吮吸。银锁在胸口轻轻震动,与树心的脉搏达成奇妙的共鸣。
她知道,这场持续了八十年的恩怨,终于在这个槐花盛开的季节画上了句号。
而那些逝去的人
——
槐丫,林悦,赵伯,还有最终选择救赎的陈婆婆,都化作了老槐树上的新芽,在阳光雨露里获得了新生。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林秋起身往镇外走。
路过客栈时,老板正往门框上挂新的春联,招财进宝
的
宝
字补全了最后一点,红得像团燃烧的火焰。
姑娘要走了
老板笑着递过来个布包,这是镇上的槐花蜜,带回去尝尝。
林秋接过布包,里面的蜜香混着阳光的味道。
第五章
船离王家渡时,晨雾正漫过河岸的芦苇丛。
林秋坐在船头,银锁贴着心口微微发烫,像揣着颗跳动的心脏。
老妪塞给她的槐花蜜在竹篮里晃荡,蜜香混着河水的腥气,在风中酿出清甜的醇味。
撑船的老汉是李老头的远房表弟,黝黑的脸上刻着河风冲刷的沟壑。他往水里撒了把槐树种,种子落水的瞬间,激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这是王家渡的规矩,送走客人要播新种。
他的竹篙在水面轻点,船尾拖出的水痕里,漂着片刚落下的槐树叶,
当年槐丫的娘就是坐我的船去的槐水镇,去给她送槐花糕。
林秋翻开妹妹的日记本,最后一页自己写的字迹旁,不知何时多了行娟秀的小字:银锁会记得所有名字。
墨迹带着湿润的光泽,像是刚写上去的。她想起祠堂里槐丫抱着婴儿的画像,突然明白有些告别从不是终点,而是以另一种方式留在血脉里。
船行至半途,水面突然浮起层细碎的泡沫,像撒了把碎银。
老汉的脸色骤变,竹篙在水里乱点:是‘槐魂’来送行了。
他指着泡沫聚集的地方,那里渐渐浮出无数片槐树叶,在水面拼出
再见
两个字,只有被槐树认下的人,才能得见这景象。
林秋将银锁浸入水中,锁身的
丙午
二字在碧波里泛出红光。
树叶拼成的字迹突然散开,化作无数条银鱼,顺着船舷的方向游去,在水面留下银色的轨迹,像谁用月光写的诗。
回到城里时,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了灼人的温度。
林秋推开妹妹空置三年的公寓门,灰尘在光柱里跳舞,书桌上的槐树叶标本还保持着当年的形状,叶脉清晰得像张细密的网。
最底层的抽屉里,藏着个从未见过的木盒。
打开时,樟木的香气扑面而来,里面整齐码着三十七个信封,每个信封上都画着小小的槐花。邮戳显示是林悦失踪前寄出的,却不知为何都被退了回来。
姐,今天在老槐树下捡到片银锁碎片,上面的‘槐’字被血浸成了红色。
陈婆婆的黑狗总跟着我,它的眼睛是绿的,像淬了毒的翡翠。
赵伯说槐丫的银锁能打开祠堂的暗格,里面藏着张家的罪证。
最后一封信的字迹被泪水晕染,只剩下模糊的几行:如果我回不来,记得去王家渡找槐丫的娘。她的蓝布衫上,绣着能解开一切的槐花。
信封里夹着半片干枯的槐树叶,叶片边缘的齿痕,与林秋在树洞里找到的那片完美吻合。
窗外的玉兰花正开得热闹,雪白的花瓣落在窗台上,像堆未融化的雪。
林秋突然想起苏晓脸上消退的疤痕,想起李老头孙子脖子上淡去的青斑,原来时间真的能抚平一切,只要你愿意给它机会。
三个月后的槐花开时节,林秋收到个来自槐水镇的包裹。
拆开牛皮纸,里面是个精致的木匣,匣底铺着晒干的槐花瓣,躺着枚新铸的银锁
——
是李老头的孙子亲手打的,锁身刻着
林悦
两个字,旁边缀着小小的槐花。
附信是苏晓写的,字迹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颤抖:镇民们在老槐树下建了座石碑,刻着所有被记住的名字。
阿武开了家木工作坊,专做槐木首饰盒,每个盒子里都嵌着片银质槐叶。
信纸背面画着幅简笔画:新生的槐树枝桠间,停着两只蓝布衫做的蝴蝶,翅膀上绣着银锁的图案。
林秋抱着木匣去了墓园,妹妹的墓碑上已经长满了青苔。
她将新铸的银锁放在碑前,撒上从槐水镇带来的槐花蜜,蜜液渗入泥土的瞬间,墓碑周围突然冒出细小的绿芽,嫩芽顶破青苔的样子,像极了老槐树新生的枝桠。
你看,它们都记得。
林秋坐在墓碑旁,轻声读着妹妹的日记,槐丫的孩子长大了,苏晓成了镇上的赤脚医生,李老头的孙子在学做银锁。
风穿过墓园的松柏,发出簌簌的声响,像妹妹在低声应和。
离开墓园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琥珀色。
林秋路过街角的花店,看见柜台上摆着束新鲜的槐花,卖花的姑娘右脸颊有块淡青色的印记,像片小小的槐树叶。
这是今早从王家渡运过来的。
姑娘笑着用牛皮纸包好花束,听说那里的槐树能记住人的名字。
林秋的手指抚过花瓣,突然看见姑娘脖颈后挂着的银锁,形状像片槐树叶,锁身刻着个小小的
苏
字。这锁真别致。
是槐水镇的阿武师傅做的。
姑娘的指尖划过锁身,我奶奶说,戴槐树叶银锁的人,能被槐树认作亲人。
她的目光落在林秋心口的位置,突然笑了,您也有同款呢。
回到公寓时,信箱里躺着封来自王家渡的信,信封上贴着枚槐花邮票。老妪在信里说,槐丫的娘走了,临终前手里攥着那半块玉佩,嘴角带着笑。她最后说,听见槐丫喊她娘了,在槐花盛开的风里。
信末附了张照片:老槐树下的石碑前,镇民们围着棵新栽的树苗,苏晓抱着李老头的孙子,阿武手里举着块刚刻好的木牌,上面写着
槐水记忆馆。
照片的角落,有片槐树叶正缓缓飘落,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光。
林秋将照片夹进日记本,银锁在胸口轻轻震动。
她突然想起离开槐水镇那天,老槐树新生的枝叶在晨风中舒展的样子,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
原来所谓的执念,从来不是枷锁,而是让我们记得彼此的绳结。
深秋时节,林秋收到苏晓的电话,说槐水镇要举办首届槐花节。阿武做的银锁成了特产,每个来的游客都要带把回去。
苏晓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李老头的孙子现在是小名人,他打的银锁能映出槐花的影子。
电话那头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夹杂着锤击银片的叮当声。林秋仿佛看见老槐树下热闹的景象:张屠户的婆娘在卖槐花糕,苏晓在给游客讲解槐丫的故事,李老头的孙子举着刚打好的银锁,在阳光下跑来跑去,银锁反射的光点落在新生的枝桠上,像撒了把星星。
挂了电话,林秋打开衣柜,取出件蓝布衫
——
是她按照老妪描述的样子做的,领口绣着朵小小的槐花。银锁穿在布衫的纽扣上,晃出细碎的光。她决定再去趟槐水镇,带着妹妹的日记本,去看看那些在时光里新生的故事。
再次踏上槐水镇的石板路时,槐花节的灯笼已经挂满了街。老槐树的树干上缠着红布,却不再是当年诡异的符咒,而是写满了游客的心愿:愿家人安康愿岁月温柔愿所有等待都有结果。
阿武的木工作坊里挤满了人,他正在演示如何在槐木上雕刻槐花图案,手指间的刨花在阳光下飞舞,像群白色的蝴蝶。这是林悦当年设计的纹样。
他举起块半成品,木头上的槐花栩栩如生,她说槐花瓣的弧度,正好是‘家’字的笔画。
苏晓在记忆馆里给孩子们讲槐丫的故事,玻璃展柜里陈列着那本《槐水镇异闻录》,旁边摆着陈婆婆那只银镯子的碎片,碎片下压着张纸条:恨是没说出口的爱。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展柜上,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李老头的孙子正坐在老槐树下打银锁,小小的手掌握着锤子,在银片上敲出
丙午
二字。他看见林秋,举起银锁笑:太奶奶说,这两个字能让槐树记得回家的路。
银锁在阳光下闪着光,映出林秋脖颈后那片淡青色的印记
——
是上次在墓园被树枝划伤留下的,形状像极了槐树叶。
林秋突然想起老妪的话:被槐树认下的人,身上会留下印记。
她摸了摸脖颈后的疤痕,银锁在胸口烫得像团火。
入夜后的篝火晚会在老槐树下举行。镇民们围着火堆唱歌,苏晓弹着吉他,唱的是王家渡的民谣:槐花飘,槐船摇,槐丫盼着娘来到……
李老头的孙子站在火堆旁,举着银锁转圈,锁身反射的光点在人群中跳跃,像无数只飞舞的萤火虫。
林秋坐在树桩上,翻开妹妹的日记本,在最后一页写下:有些名字会变成槐花,每年春天回来看看。
她将日记本放进树洞,上面覆盖着新摘的槐花,花瓣在夜风中轻轻颤动,像在点头应和。
离开的那天清晨,林秋去了祠堂。供桌后的族谱前,放着束新鲜的槐花,花束旁压着张字条,是李老头的孙子写的:太奶奶说,姐姐会回来的。
祠堂的窗台上,摆着个小小的银锁,锁身刻着
林秋
两个字,旁边缀着片银质的槐树叶。
船离槐水镇时,林秋看见老槐树下站着许多人,苏晓抱着阿武的儿子,李老头牵着孙子,张屠户的婆娘挥着手里的槐花糕。他们的身影在晨雾里渐渐模糊,像幅水墨画。
银锁在胸口轻轻震动,林秋低头望去,锁身的
丙午
二字突然变得鲜红,像有血珠从纹路里渗出来。
她想起老妪说的
银锁会记得所有名字,突然明白自己永远不会真正离开这里,就像槐丫从未离开过她的母亲,妹妹从未离开过她的记忆。
船行至河中央,林秋将那枚刻着
林秋
的银锁扔进水里。银锁落水的瞬间,水面突然绽开无数朵槐花,粉白的花瓣在碧波上层层叠叠,像场永不凋零的雪。
撑船的老汉往水里撒了把槐树种,种子落水的声音清脆得像银铃。
这是新的约定。
他的竹篙在水面划出个圆,等到来年槐花盛开,它们就会沿着河岸长回去,把这里的故事,讲给槐水镇的新枝听。
林秋望着渐渐远去的槐水镇,银锁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船尾拖出的水痕里,漂着片刚落下的槐树叶,叶片上的脉络清晰得像命运的掌纹。
林秋知道,自己会永远带着这枚银锁,带着槐水镇的槐花蜜香,在人间的烟火里,继续书写那些关于等待与重逢、怨恨与和解的故事。
因为她终于明白,所谓的还愿,从来不是向神灵祈求什么,而是告诉那些被遗忘的名字:我们记得你,我们永远记得。
风穿过芦苇丛,带着槐花的甜香,在河面上久久回荡,而老槐树下的故事,还在继续,就像那些永远在春天绽放的槐花,在时光里,在记忆里,永远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