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工厂的操作工。
我在轰鸣的冲压车间挥汗如雨,妻子在美颜滤镜前巧笑倩兮。
她手机里那些大哥的转账记录刺得我眼睛生疼。
陪粉丝吃个饭而已,你懂什么她摔门而去时,新做的美甲闪着冷光。
那晚车间的冲压机突然失控,鲜红警报灯映着我满是机油的手——
原来我们这种人,连愤怒都是静音的。
车间里的空气又厚又重,混杂着机油、铁锈和汗水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巨大的冲压机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钢铁怪兽,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哐当,脚下的水泥地也跟着微微震颤。铁屑和细微的灰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线里疯狂跳舞,最终都落在我深蓝色的工装上,落在我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油腻腻,又刺又痒。
我弓着腰,汗水沿着额角流进眼角,火辣辣的。右手死死攥着冰凉的扳手,正跟一颗顽固的螺丝较劲,左手得扶着那块刚从模具里吐出来、还带着惊人热度的方形铁板。手心里的老茧被烫得生疼,那点疼痛却像隔着一层厚棉花,遥远得很。脑子里嗡嗡作响,一半是机器的咆哮,另一半,是昨晚陈莉摔门而去时,门框撞在门吸上那声刺耳的脆响。
李强!发什么愣!想喂冲床啊班长粗嘎的吼声像鞭子一样抽过来,穿透了机器的轰鸣。他站在几米外的过道上,叉着腰,安全帽下那张脸黑得能拧出水。
我一个激灵,猛地回神,赶紧把手里那块烫手的铁板挪到旁边堆着的半成品上。动作有点急,铁板边缘刮过手背,立刻就是一道白印子,很快渗出血珠。我胡乱在手背上蹭了一把,把那点微不足道的血痕混进满手的黑机油里,抓起下一块冰冷的毛坯料,对准模具,用力推进去。
哐当!又是一声巨响。钢铁被巨力挤压变形的声音,尖锐地刮擦着耳膜。
昨天半夜,大概两点也可能三点。门锁转动的声音终于响起,轻手轻脚的。我躺在客厅那张硬邦邦的旧沙发上,没开灯。黑暗中,能闻到她带进来的气味——浓烈的廉价香水味,底下盖着烟味、酒气,还有一股子…说不清的、外面饭店里那种油腻腻的饭菜味。她踢掉高跟鞋的声音,像丢下两块废铁。
还没睡她声音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慵懒沙哑,径直走向卫生间,拧开了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响起。她大概又在对着镜子卸妆。
我坐起身,沙发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喉咙发干,像堵着一把砂纸。又这么晚声音哑得厉害。
水声停了。她走出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路灯光,能看见她脸上妆是卸了,但眼线似乎没擦干净,留下点暧昧的灰影,头发也乱蓬蓬的。她身上那件紧身的亮片裙子在黑暗里闪着幽微的光。
哎呀,不是跟你说了嘛,她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透着不耐烦,平台搞粉丝线下见面会!我是主播,我能不去吗一堆人,闹哄哄的,结束就这个点了。她打了个夸张的哈欠,累死了,困。
又是粉丝见面会。这个月第几次了上周说是榜一大哥过生日,非要去捧场。上上周,说是什么公会聚餐。理由花样翻新,目的地却永远模糊不清,时间永远指向深夜。
哪个粉丝见面会开到后半夜在哪儿开的我追问,声音里压着火。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转过身,黑暗中,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怒气。李强你什么意思查岗啊我告诉你,我在外面陪笑脸,喝酒喝得胃里翻江倒海,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多赚点钱!就你那点死工资,够干什么房贷不用还了你妈看病吃药的钱天上掉下来啊
她连珠炮似的吼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在我心上最软的地方。房贷,我妈的药费…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张了张嘴,那些质问和憋屈卡在喉咙里,最终只挤出一句干瘪无力的辩解: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担心你……
省省吧!她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你懂什么懂直播间里那些竞争懂大哥们刷火箭飞机要的是什么不懂就别瞎操心!我陈莉行的端做得正,用不着你疑神疑鬼!
她越说越激动,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尖上。昏暗中,她新做的指甲,贴满了亮晶晶的水钻,随着她愤怒的手势划出冰冷的光弧。
说完,她不再看我,转身冲进卧室,砰地一声甩上门。门板撞在门吸上,发出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久久回荡。那扇薄薄的门板,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把我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客厅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香水味、酒气,还有我粗重的、无处发泄的呼吸声。
哐当!冲压机又一次狠狠砸下。眼前的模具里,一块新的铁板被挤压成型,边缘卷起锋利的毛刺。我麻木地伸出手,用戴着厚布手套的手去抓取。手套被机油浸透了,滑腻腻的。就在我用力把它拖拽出来的瞬间,手套在滚烫的金属边缘打滑,铁板边缘那尖锐的毛刺,嗤啦一声,划破了手套,也划开了我左手食指的皮肉。
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扎进神经。我嘶地倒抽一口冷气,触电般缩回手。血珠立刻从破口涌出来,在满是黑色油污的手套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操!我低声骂了一句,忍着痛,赶紧用右手死死捏住受伤的指根。血还在往外冒,混着机油,颜色变得污浊不堪。这点伤在车间里司空见惯,可今天这疼痛,却像一根导火索,引燃了胸腔里积压了一整晚、甚至更久的憋闷和怒火。
强子,咋了见红了旁边工位的老张探过头,操着一口浓重的本地口音,脸上是见怪不怪的关切。
没事,毛刺刮了一下。我咬着牙,声音闷在口罩里,另一只手已经摸索着从工具袋里掏出一卷脏兮兮的绝缘胶布。用牙齿咬开一截,胡乱在受伤的手指上缠了几圈。动作粗暴,胶布粘住了伤口边缘的皮肉,又是一阵钻心的疼。这疼,反而让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我用力甩了甩头,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甩出去——陈莉新做的亮钻指甲,她身上那股混合的怪味,还有她摔门时那冰冷的眼神。可越是不愿想,那些画面就越清晰,像跗骨之蛆。
午休的汽笛声拉得又长又尖利,终于盖过了机器的嘶吼。车间里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填满。我摘下油腻腻的手套,露出里面同样脏污的白色线手套,手指上那圈绝缘胶布已经被血和油染成了深褐色。跟着人流,像行尸走肉一样挪向食堂。
食堂里人声鼎沸,汗味、廉价饭菜味、劣质烟草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浑浊气息。我端着那个磕掉了好几块瓷的破旧铝饭盆,排在长队后面。队伍移动缓慢,前面的人吵吵嚷嚷,为了一点菜汤的多少争执不休。我靠在一根油腻腻的柱子旁,眼神空洞地盯着前面某个工友后背上干涸的白色汗碱。
习惯性地,我又摸出了兜里那个屏幕布满划痕的旧手机。屏幕亮起,解锁。手指像有自己的意识,点开了那个熟悉的、花花绿绿的直播APP图标。首页推送的全是光鲜亮丽的主播,唱歌跳舞,嬉笑怒骂。
我在搜索栏里,僵硬地输入陈莉的ID——莉莉安的小花园。她的直播间缩略图跳了出来,是一张精心修饰过的艺术照,背景是梦幻的粉色泡泡,她穿着一条缀满亮片的吊带裙,笑容甜美得不真实。照片下显示着状态:当前不在直播。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点空落落,又有点莫名的焦躁。我点进她的主页。置顶的是一个精心剪辑的短视频,背景音乐是当下流行的口水歌。画面里,陈莉穿着另一件性感的紧身衣,对着镜头扭动腰肢,眼神挑逗,嘟着嘴飞吻。滤镜开得很重,皮肤白得像瓷,眼睛大得离谱,几乎看不出她原本的模样。视频下方,点赞数不少,评论更是刷得飞快。
莉莉安老婆今天美炸了!
姐姐这身材绝了!流口水!
昨天和榜一大哥吃饭开心吗羡慕死我了!
安姐威武!坐等大哥们今晚继续冲榜!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昨天和榜一大哥吃饭那条评论上。手指像冻僵了一样,往下划动,想看看陈莉有没有回复。没有。她又上传了几张照片。一张是餐厅内景,水晶吊灯璀璨夺目,铺着雪白桌布的餐桌上,摆着精致的西餐和红酒。照片只拍到了她对面的一个模糊的男人手部,手腕上戴着一块亮闪闪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手表。另一张是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外,璀璨的城市夜景。配文:【感谢家人们的支持!努力搬砖的莉莉安,只为给你们带来更多快乐~爱你们哟!比心~】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揉搓。昨天半夜回来,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饭店味道,原来就是这个。那水晶灯的光,似乎能穿透屏幕,刺得我眼睛生疼。
看啥呢强子这么入神嫂子又直播呢
一个粗嗓门在耳边炸开,带着浓重的油烟味。是同车间的刘胖子,端着堆成小山似的饭盆,油光满面的脸凑了过来,挤眉弄眼,啧啧,嫂子是越来越漂亮了,难怪能赚大钱!你小子有福气啊!
他嗓门大,周围几个排队的工友都听见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好奇,有探究,更多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点猥琐的暧昧。仿佛陈莉赚的钱,都带着某种不言而喻的肮脏色彩。而我,就是那个靠着老婆特殊本事吃饭的窝囊废。
一股热血嗡地一声冲上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我猛地攥紧了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指上刚包扎的伤口被挤压,一阵刺痛。我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刘胖子一眼,眼神像要吃人。
刘胖子被我瞪得一缩脖子,脸上的讪笑僵住了,嘟囔着:开个玩笑嘛,至于么……端着饭盆赶紧溜走了。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却像苍蝇一样嗡嗡地钻进耳朵。
……听说昨晚又跟那个开宝马的出去吃饭了……
啧,主播嘛,不都这样……
李强也够能忍的……
那些声音不大,却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脸上、心上。胸口堵得厉害,像塞了一团浸透了机油的破布,又沉又闷,透不过气。饭盆里的廉价饭菜散发出的油腥味,此刻变得无比恶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猛地转过身,端着那几乎没动过的饭菜,低着头,像一头被激怒却又无处发泄的困兽,快步冲出食堂污浊的空气。身后那些探究的、嘲弄的目光,像芒刺在背。
车间角落里,我靠着冰冷的工具箱坐下。午饭是没胃口吃了。从油污斑斑的工具箱深处,我摸出半包被压得皱巴巴的廉价香烟和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手指颤抖着去按打火机。咔嚓,咔嚓……连按了好几下,火苗才虚弱地跳出来,点燃了烟丝。
狠狠吸了一大口,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呛进肺里,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烟雾缭绕中,我盯着自己布满油污和老茧的手。这双手,能熟练地操作冰冷的冲床,能拧紧最顽固的螺丝,能搬运沉重的铁料。可此刻,它们却显得那么无力,连点根烟都在抖。这双手,甚至抓不住自己的老婆。
陈莉那句你懂什么又在耳边炸响,带着轻蔑和嘲讽。是啊,我不懂。我不懂直播间里那些虚情假意的哥哥家人们,不懂火箭飞机游艇背后赤裸裸的交易。我只懂这车间里的轰鸣,懂机油的味道,懂汗水的咸涩,懂每个月工资卡上那个雷打不动、刚刚够填饱肚子还房贷的数字。
为了这个家为了钱我猛地又吸了一口烟,尼古丁的刺激让混乱的脑子有片刻的麻木。手指无意识地划拉着手机屏幕,点开了陈莉的直播平台私信。她的收件箱是锁着的,我看不到。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她最近的礼物榜单。
榜单顶端,一个金光闪闪的名字异常醒目——【龙腾四海】。头像是个中年男人的侧影,背景似乎是高尔夫球场,透着股成功人士的味儿。他的贡献值后面跟着一长串令人咋舌的数字。往下翻,还有几个名字,贡献值也都不菲。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龙腾四海】的ID上。这个名字,在陈莉平时的只言片语里出现过。有一次她直播时声音特别甜腻地说谢谢龙哥的嘉年华,龙哥大气!,还有一次半夜回来,她接电话时语气带着点撒娇的抱怨:哎呀龙哥,人家今天真的喝多了嘛,下次好不好……
当时她在卫生间,声音压得很低,但隔着门板,我还是隐约听到了。
是他吗那个戴名表的手昨晚一起吃饭的榜一大哥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比车间里任何冰冷的钢铁都要冻人。手指僵硬地悬在屏幕上,那个金光闪闪的名字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眼睛。一种强烈的、近乎自虐的冲动攫住了我——我想看看,这个龙哥,到底是谁!
我点开搜索框,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输入了那个ID:【龙腾四海】。页面跳转。这个账号等级很高,头像和我刚才看到的一样,是个气派的中年男人侧影。他的动态不多,大部分是转发一些财经新闻和成功学鸡汤。最新的一条动态发布于昨天下午五点四十七分:【海滨城新项目启动,晚上约了朋友小聚,放松一下。】
配图是一张照片。视角像是从某个高档餐厅的包厢窗口望出去,背景是黄昏时分波光粼粼的海面,远处停泊着几艘白色的豪华游艇。照片里没有人物,但占据了画面右下角的,是一只握着红酒杯的手。手腕上,一块银光闪闪的、表盘复杂的名贵腕表,在夕阳余晖下折射出冰冷而刺眼的光芒。
和我之前在陈莉主页照片里看到的,那只模糊的、戴着手表的手,一模一样。
照片左下角,靠近桌沿的地方,似乎无意间拍到了一点什么。我几乎是屏住呼吸,用两根手指将图片放到最大。像素有点模糊,边缘发虚。那似乎是一小片衣角,某种闪着细微光泽的、银灰色的面料。衣角边缘,露出一抹极其细小、几乎难以察觉的亮色——像是一点点涂得非常精致的、带着珠光的指甲油。那颜色…我死死盯着屏幕,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是那种近乎透明的浅粉色,上面似乎还点缀着极其微小的亮片……
陈莉昨天出门时,新做的指甲!
轰——!
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所有的猜测、怀疑、自欺欺人,都在这一小块模糊的衣角和那几乎看不见的指甲油痕迹面前,被砸得粉碎。昨天下午五点四十七分,龙腾四海在定位为海滨城的餐厅包厢里,拍下了这张照片。而昨天深夜,带着一身饭店酒气、穿着亮片裙子的陈莉,回到了家。她的指甲,正是这种浅粉色带珠光的。
时间,地点,物证…严丝合缝。
哐当!哐当!
午休结束的预备汽笛凄厉地响起,紧接着,巨大的冲压机仿佛被惊醒的巨兽,再次发出沉闷而规律的撞击声。那声音不再是单调的背景噪音,它一下下,沉重地砸在我的心口上,震得我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手里的烟早已烧到了过滤嘴,灼烫的痛感从指尖传来,我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那放大的模糊一角,那点刺目的浅粉色。食堂里刘胖子和其他工友那些刺耳的议论声,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起来:……听说昨晚又跟那个开宝马的出去吃饭了……主播嘛,不都这样……
原来,全世界都知道了。只有我像个傻子,还在她为了这个家为了赚钱的谎言里自我安慰。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愤怒,混合着巨大的屈辱感,像车间里泄露的液压油,黏稠、缓慢、却无可阻挡地浸透了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股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口的狂暴力量。
李强!李强!你他妈聋了上工了!班长暴怒的吼声像炸雷一样在不远处响起。
我猛地一颤,手指下意识地一松。燃尽的烟头掉落在沾满油污的水泥地上,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瞬间就被无处不在的灰尘和油腻吞噬了。手机屏幕暗了下去,那刺眼的画面消失了,可那点浅粉色,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也烙在了心上。
我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向班长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车间里巨大的噪音似乎消失了片刻,整个世界只剩下我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呼吸声,还有胸腔里那颗被愤怒和屈辱反复捶打、几乎要碎裂的心脏。
午休结束的汽笛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耳朵里来回拉扯,刺得人脑仁疼。巨大的冲压机紧跟着苏醒,哐!哐!哐!
那沉重到让人窒息的撞击声,比之前更加蛮横地砸进耳膜,震得脚下的水泥地都在呻吟。
班长那张黑脸还在几米外扭曲着,唾沫星子似乎都喷到了我脸上:李强!你他妈魂丢了等着机器吃人呢滚过来!
我猛地一激灵,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从冰冷的水泥地上弹了起来。身体僵硬得像车间里那些生了锈的废弃零件,每一个关节都发出艰涩的摩擦声。手机被我胡乱塞进油腻的裤兜,屏幕那点冰冷的光被布料彻底吞没,可脑子里那点刺目的浅粉色指甲油,却像烧红的铁水,滋滋作响,烙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来了!
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铁皮。我甚至不敢看班长的眼睛,低着头,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踉跄着挪回自己的工位。
眼前那台巨大的冲压机,此刻不再是冰冷的钢铁造物。它像一头蛰伏的、喘着粗气的怪兽,张着黑洞洞的大口,每一次落下,都带着要将一切碾碎的狂暴。空气里浓重的机油味和铁锈味,混杂着刚才食堂里那股油腻的饭菜气息,还有…还有昨晚陈莉带回来的、那股廉价的香水和酒菜混合的怪味,一股脑儿地涌进鼻腔,顶得我胃里一阵翻搅,恶心得想吐。
我强迫自己伸出手,去抓传送带上滑过来的下一块毛坯料。冰冷的铁块入手,那股寒意却没能压下心头那股邪火。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回:陈莉摔门时,亮钻指甲划出的冷光;主页照片里,那只戴着名表的手;动态截图里,那抹模糊却致命的浅粉色……
操!
一声压抑的低吼从齿缝里迸出来。我几乎是发泄般,将那冰冷的铁块狠狠掼进模具里,力气大得震得虎口发麻。
哐当——!!!
机器咆哮着合拢,巨大的力量挤压着钢铁,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我死死盯着模具的缝隙,那里溢出的不再是单纯的金属挤压声,而是陈莉那句句剜心的嘲讽:你懂什么为了这个家!用不着你疑神鬼鬼!
冲压机缓缓抬起,带着热浪的成品铁板露了出来。我麻木地伸出手,戴着破手套的手指抓住滚烫的边缘。手套上那个被毛刺划破的口子还在,指尖的伤口被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一阵阵钻心的疼。这疼痛非但没能让我清醒,反而像在滚烫的油锅里又浇了一瓢凉水,滋啦一声,炸得我理智全无。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终于冲破喉咙,在机器的轰鸣中显得微弱而绝望。我猛地抬起右脚,狠狠踹在冲压机冰冷厚重的底座上!
咚!
沉闷的巨响。脚趾传来一阵剧痛,仿佛骨头都裂开了。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我小腿发麻,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旁边的老张吓了一跳,惊愕地看过来:强子!你疯啦!
机器纹丝不动,冰冷地嘲笑着我的无能狂怒。只有脚趾的剧痛和周围工友投来的诧异目光,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脸上。一股更深的、几乎要将我溺毙的羞耻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刚才的暴怒。
我喘着粗气,脸颊滚烫,汗水混着不知是憋屈还是疼痛的眼泪,糊了一脸。低头看着自己那只踹在钢铁上的脚,看着油污手套下缠着胶布的手指,看着身上这件浸透了汗水和油污、永远洗不干净的深蓝色工装……我就是个笑话。一个在钢铁怪兽面前张牙舞爪,最终只会伤到自己的可怜虫。
就在这时,那台被我踹了一脚的冲压机,发出了几声异样的嘎吱声。紧接着,控制面板上一盏平时几乎不亮的黄色指示灯,突然急促地闪烁起来,像一只不祥的眼睛。
妈的!李强!你搞什么鬼!
班长也注意到了异常,几步冲过来,对着控制面板一顿猛拍,脸色更难看了,看看你干的好事!这破机器本来就该大修了!这下好,出毛病了!耽误了产量你负责啊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粗暴地拍打着控制面板。那闪烁的黄灯非但没灭,反而旁边的红色警报灯也猛地亮了起来,发出刺耳尖锐的嘀嘀声!
靠!真他妈邪门!
班长也慌了,手忙脚乱地去按复位键。
刺耳的警报声像无数根针扎进耳朵,比机器的轰鸣更让人烦躁。车间里其他工位的噪音似乎都小了些,不少目光被吸引过来。那些目光里,有看热闹的,有同情的,也有和刘胖子一样带着点幸灾乐祸的。
我僵在原地,看着那闪烁的红灯和狂叫的警报,看着班长气急败坏的脸,听着周围若有若无的议论声……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不是因为机器故障,而是突然意识到,我的生活,就像眼前这台失控的机器,正在发出不祥的警报,而我却束手无策。我连踹它一脚的资格都没有,只会招来更响亮的嘲笑和更麻烦的后果。
滚开!别在这儿杵着碍事!
班长没好气地一把推开我,对着对讲机吼:维修!维修班!三号冲床报警!赶紧来人!
我被推得一个趔趄,麻木地退到一边。脚趾还在疼,手指上的伤口在胶布下隐隐跳动,警报声尖锐刺耳。口袋里的手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布料烫着我的大腿。陈莉,龙哥,游艇,香槟,浅粉色的指甲……这些虚幻又无比真实的东西,和眼前冰冷的钢铁、刺耳的警报、班长的怒吼、工友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拧成一股粗粝的绳索,死死勒住了我的脖子,越收越紧。
下班的汽笛声响起时,我感觉自己像是从一场混乱的噩梦中被强行拖拽出来。车间里的轰鸣和警报声还在耳边嗡嗡作响,身体沉重得不像自己的。胡乱收拾了一下工具,和工友们一起涌出那扇巨大的、沾满油污的铁门。
外头的空气带着初秋傍晚的凉意,本该让人精神一振。可我深吸一口,却只觉得那凉意里也裹挟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一路凉到肺里。拒绝了老张一起去路边摊喝两杯的邀请,我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离开那些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
拖着疲惫的身体,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一步一步挪向那个所谓的家。楼道里昏暗的声控灯时亮时灭,照着我脚下沾满油泥的工鞋。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金属摩擦锁孔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钥匙刚插进去,还没转动,门突然从里面被拉开了。
陈莉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种刻意的、甚至有些夸张的疲惫。她换上了一套居家的宽松棉质睡衣,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洗过澡,卸了妆的脸显得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
回来了
她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目光在我油污斑斑的工装上快速扫过,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今天怎么这么晚等你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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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地挤进门,没看她,也没回答。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她常用的洗发水和沐浴露的香味,试图掩盖着什么,却更显得欲盖弥彰。我把沾满油污的工具包随手扔在玄关角落,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关上门,跟在我身后走进狭小的客厅。茶几上,罕见地摆着两盘菜,用碗扣着保温。一盘是蔫黄的青菜,一盘是颜色发暗的肉片炒青椒。旁边还放着一小碗米饭。
喏,看你天天吃食堂那猪食,特意给你留的。热热就能吃。
她指了指饭菜,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刻意表现出来的关心。
我瞥了一眼那明显是中午剩菜的饭菜,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没说话,径直走向卫生间。我需要水,需要洗掉这一身的油污和车间里带来的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击在脸上、手上。我用力搓洗着,指甲缝里顽固的黑泥,手背上干涸的血迹混着机油,还有手指上那圈被油污浸透的褐色胶布。水很凉,刺激着伤口,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让我混乱的脑子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脸。一张被疲惫、油污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刻满痕迹的脸。眼白里布满血丝,眼神空洞而麻木。嘴角紧紧抿着,带着一股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狠戾。
怎么不说话累傻了
陈莉的声音在卫生间门口响起。她靠在门框上,抱着胳膊,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滴在她睡衣的肩头。她打量着镜子里的我,眼神里没有真正的关切,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不耐烦。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随意,跟你说个事儿。明天下午我可能又要出去一趟。
水流声哗哗作响。我关掉水龙头,扯过旁边挂着的、同样有些发黄的毛巾,用力擦着脸。动作很重,毛巾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
又是粉丝见面会
我的声音透过毛巾传出来,闷闷的,听不出情绪。
嗯…差不多吧。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湿发梢,平台搞了个小范围的高端粉丝答谢沙龙,邀请了几个头部主播。你知道的,都是些有实力的大哥,维护关系很重要的。
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地点在‘蓝湾会所’,环境挺好的,就是可能…会晚点回来。
蓝湾会所。本市有名的销金窟,会员制,临海,听说里面奢靡得很。这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神经。下午在手机上看到的,那张背景是游艇和黄昏海面的照片,瞬间又浮现在眼前。还有那只戴着手表的手,那抹浅粉色的指甲油……
我慢慢放下毛巾,转过身,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水珠顺着鬓角往下淌。我看着靠在门框上的陈莉。卸了妆的她,少了直播镜头前那种刻意营造的光鲜,眉眼间带着真实的疲惫,甚至有一丝憔悴。可那双眼睛,此刻看着我,却带着一种理直气壮,仿佛她即将去做的,是一件多么天经地义、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高端粉丝答谢沙龙
我重复着她的话,声音不高,却像砂轮摩擦金属,每一个字都带着毛刺,在蓝湾会所和那些…刷礼物的大哥
我的眼神一定很可怕。陈莉脸上的那点刻意维持的平静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她站直了身体,抱着胳膊的手收紧了些,眼神里闪过一丝被戳穿的慌乱,但随即被更强烈的恼怒取代。
李强!你又来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地刺破卫生间里潮湿的空气,什么叫‘那些刷礼物的大哥’他们是我的衣食父母!是支持我工作的人!没有他们刷的礼物,没有这些应酬,你以为靠你那点工资,我们能活得像个人样房贷谁还你妈的药费谁出这破房子谁租
她连珠炮似的质问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扎向我最无力、最自卑的地方。
她向前逼近一步,湿发上的水珠甩到了我的脸上,冰凉。我告诉你,明天这个局很重要!【龙腾四海】龙哥点名要我去!你知道他一个人这个月给我刷了多少吗顶你半年工资都不止!人家看得起我,愿意捧我,我凭什么不去我陈莉在外面陪笑脸、喝酒喝到吐,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以后能过得好一点!你能不能别像个娘们似的整天疑神疑鬼有点出息行不行!
龙腾四海这个名字,像一颗子弹,终于被她亲口射了出来。带着一种炫耀,一种对我无能的鄙夷,一种她正身处另一个我永远无法企及的世界的优越感。
为了这个家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响,干涩,嘶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底下却涌动着能将人吞噬的岩浆。我盯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盯着她那双写满了你不懂你没用的眼睛。你他妈告诉我,和那个姓龙的,在蓝湾会所,搞到后半夜甚至不回来,也是为了这个家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
火辣辣的痛感瞬间炸开,半边脸都麻了。嘴里尝到一丝腥甜。陈莉的手还停在半空,微微颤抖着。她胸口剧烈起伏,眼睛瞪得溜圆,里面是滔天的怒火和被彻底撕破脸皮的疯狂。
李强!你混蛋!
她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你龌龊!你脑子里装的都是屎!我跟龙哥清清白白!人家是大老板,有头有脸的人!看得上我这种小主播那是我的福气!你这种窝在车间里一身臭油的下等人懂什么你除了会疑神疑鬼、会像个废物一样回家撒气,你还会干什么!
她的话像淬了剧毒的冰锥,一根根钉进我的心脏,冻僵了血液,也彻底点燃了那压抑了一整天的、毁灭一切的暴怒!
我下等人我废物
我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撞到她身上。双眼充血,死死盯着她,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那你呢陈莉!你他妈是什么你直播时穿的那些衣服,扭的那些腰,叫的那些‘哥哥’‘老公’,你陪那些‘大哥’吃饭喝酒到半夜,你身上带回来的那些恶心味道!你告诉我!你他妈跟那些出来卖的有什么区别!啊!
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唾沫星子喷到了她脸上。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屈辱、愤怒、猜疑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堤坝,化作最恶毒、最伤人的语言,倾泻而出!
陈莉被我吼得浑身一颤,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神从极致的愤怒,慢慢变成了巨大的震惊,然后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受伤和鄙夷。她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卫生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水龙头没有关紧的滴答水声,敲打着死寂。
几秒钟后,陈莉眼中的受伤迅速被一种冰冷的、彻骨的决绝所取代。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然后,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冰冷到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说道:
李强,你真让我恶心。
说完,她不再看我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她的眼睛。她猛地推开挡在门口的我,力气大得出奇。我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
她头也不回地冲进卧室,砰地一声巨响,摔上了房门!那声音比昨晚更加震耳欲聋,整间屋子似乎都跟着颤抖了一下。门板撞击在门吸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悠长的金属回音。
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慢慢滑坐到同样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脸上火辣辣的疼,嘴里腥甜的味道还在蔓延。刚才吼出那些话带来的短暂宣泄感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冷、更绝望的空洞。
茶几上,那两盘她特意留下的剩菜,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坨令人作呕的垃圾。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野狗。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脸上挨巴掌的地方还在火烧火燎地疼,嘴里那点铁锈般的腥甜味顽固地停留在舌尖。可这些肉体上的感觉,都远不及心口那个被硬生生撕开的血洞来得猛烈。
陈莉最后那句话——你真让我恶心——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反复地捅进去,再拔出来。每一次回想,都带出更多的冰冷和麻木。
为了这个家
为了钱
她理直气壮的咆哮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和车间里机器的轰鸣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崩溃的噪音。房贷,妈妈的药费…这些沉重的现实,像两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压得我连愤怒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无力。她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用这些无法辩驳的理由,将她那些深夜的饭局、暧昧的互动、甚至可能更不堪的行为,都包装成了牺牲和付出。而我,成了那个不知感恩、心胸狭隘、只会拖后腿的窝囊废。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席卷了我。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我真的太敏感太没用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陈莉的做法,是不是才是聪明人的选择而我守着车间那点死工资,守着这点可怜的自尊,才是真正的愚蠢和顽固
可…那些照片呢那只戴着名表的手那抹浅粉色的指甲油她提到龙哥时那种不自觉流露出的…被看重的得意这些又算什么
脑子里像有两股力量在疯狂撕扯,一股是自我厌弃的泥沼,拼命想把我拖下去,让我承认自己的失败和无能;另一股是积压已久、被彻底点燃的屈辱和愤怒,像沸腾的岩浆,在胸腔里左冲右突,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我由内而外地焚毁。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从我喉咙深处挤出来。我猛地抬起双手,狠狠揪住了自己油腻腻、硬邦邦的头发,用力撕扯!头皮传来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带来一丝短暂的、自虐般的清醒。我需要发泄!需要把这股快要炸开的力量释放出去!否则,我真的会疯掉!
目光像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墙角——那里靠着我那堆油腻的工具包。扳手、钳子、螺丝刀……冰冷的钢铁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其中,那把最常用的、沉甸甸的活口扳手,黑色的手柄被机油浸得发亮。
我几乎是爬过去的。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着膝盖和手掌。抓住那把扳手冰冷沉重的金属手柄时,一股奇异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力量感瞬间传递到手臂。
我撑着扳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但握着扳手的手却异常稳定,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像一个走向刑场的囚徒,又像一个准备出征的绝望战士,一步一步,走向客厅角落那个老旧的、落满灰尘的电视柜。
柜子底下,放着一个蒙尘的纸箱子。那里面装着的,是一些早已淘汰、或者几乎不会用到的东西。我弯下腰,用扳手粗暴地将箱子拨拉出来,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弥漫开来,呛得我咳嗽了几声。
箱子很轻。我三两下就撕开了上面缠绕的胶带,一股陈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是一些旧杂志、几本过期的工具手册、几张早已失效的保修卡……还有,一个被层层塑料袋包裹着的、扁平的黑色塑料盒子。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就是这个。
我扔掉扳手,蹲下身,有些急切地撕开那些缠绕的塑料袋。一个黑色、布满细小按键、屏幕狭长的老式诺基亚手机露了出来。这是我妈以前用的手机,后来智能机普及,就淘汰了,但一直没舍得扔,说留着备用。电池早就没电了,机身也蒙着一层厚厚的灰。
我把它紧紧攥在手里,冰冷的塑料触感让我混乱的脑子又清醒了几分。我需要它。需要这个不会被直播APP、微信消息、任何现代软件打扰的、最原始的东西。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城市夜晚混沌的光污染,远处高楼霓虹闪烁,勾勒出一个繁华又冰冷的世界。陈莉就在那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陪着她那些有实力的大哥吧
深吸一口气,带着铁锈和灰尘味道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我低头,用沾满油污的手指,异常缓慢却无比坚定地,在这个老旧的诺基亚键盘上,按下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却许久未曾拨打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而单调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那边终于接通了。
喂
一个苍老、带着浓重乡音、又有些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是我妈。
妈…
刚一开口,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后面的话全哽住了。鼻腔酸得厉害,眼前瞬间一片模糊。所有的委屈、愤怒、无助、绝望,在这一声呼唤里,几乎要决堤而出。
强子是强子吗
我妈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带着急切,咋了儿子声音咋这样出啥事了是不是厂里活儿太累了还是…跟莉莉吵架了
知子莫若母,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我声音里的异常。
妈…
我又叫了一声,努力想把那股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可声音里的哽咽和沙哑怎么也藏不住,我…我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挤出这么一句苍白无力的话。那些肮脏的猜疑,那些屈辱的争吵,那些关于妻子可能背叛的冰冷证据…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怎么能说怎么能让病弱的母亲再为我操心这些烂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妈似乎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隔着遥远的电波,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压在我的心上。
强子啊,
她的声音放得更缓,更柔,像小时候哄我睡觉时那样,妈知道你累。在外头不容易,养家糊口更难。跟莉莉…过日子嘛,勺子哪有不碰锅沿的有啥话,好好说,别憋着,也别急。莉莉那孩子…心气儿是高,可妈觉着,她心里头还是有这个家的……
我妈絮絮叨叨地说着,无非是些劝和的老生常谈,让我多体谅陈莉,说现在年轻人压力大,说陈莉做主播也是为了多挣点钱……这些话,此刻听在我耳朵里,却像一把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我已经脆弱不堪的神经。
妈…
我打断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身体还好吗药…按时吃了吗
我只能笨拙地转移话题。
好着呢好着呢!药都吃着呢,别惦记妈。
她连忙说,语气故作轻松,你爸留下的那点钱,加上你每月寄回来的,够用!你顾好自己就行,别太省,该吃吃……
她又开始叮嘱我注意身体,别累着,和同事处好关系……
听着母亲在那头絮叨着柴米油盐的琐碎,听着她努力掩饰病痛和拮据的故作轻松,听着她言语间对我这个有出息的儿子那点卑微的骄傲和全然的依赖……胸腔里那股沸腾的岩浆,仿佛被骤然浇上了一瓢冰水。
滋啦一声,剧烈的痛苦伴随着巨大的悲凉,瞬间弥漫开来。
我算什么有出息
我连自己的老婆都留不住,连最基本的生活尊严都快被踩在脚下碾碎!
我甚至不敢告诉母亲真相,不敢打破她对我这可怜生活的最后一点幻想!
妈…
我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更浓烈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哽咽,我知道了…你…你也好好的…药一定按时吃…钱…不够了一定跟我说…
够够够!你甭操心!
我妈的声音带着笑,行了,电话费贵,妈不说了。你赶紧歇着,明天还得上班呢。记住妈的话,凡事…忍着点,啊
嗯…嗯…
我胡乱地应着,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那…妈挂了啊
……挂吧。
听筒里传来忙音。那单调的嘟嘟声,像一把小锤,一下下敲在我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我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硬地站在窗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冰凉的、沾满灰尘的老诺基亚。窗外的霓虹光怪陆离地闪烁,映在我脸上,忽明忽暗。
忍
怎么忍
陈莉那句你真让我恶心还在耳边回荡。
龙哥的腕表、游艇、蓝湾会所…这些画面像幻灯片一样在脑子里循环播放。
工友们暧昧的议论、刘胖子那猥琐的笑脸、班长鄙夷的怒吼…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还有母亲苍老、小心翼翼、充满担忧的声音……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终于冲破了喉咙。我猛地扬起手,将那个老旧沉重的诺基亚手机,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脚下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
啪嚓——!!!
一声刺耳的爆裂脆响!塑料外壳瞬间四分五裂,细小的零件和电池崩飞出去,散落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屏幕的碎片闪烁着微弱的光,像一地破碎的星辰。
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震得窗玻璃都嗡嗡作响。
卧室的门,纹丝不动。里面一片死寂。仿佛刚才那声巨响,只是砸在了一堵隔音的墙上。
我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着脚边那堆手机残骸,一股更深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比愤怒更可怕的,是绝望。
我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膝盖,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
黑暗,无声地吞噬了一切。只有地上那堆手机碎片,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光里,闪烁着一点微弱而冰冷的、嘲讽般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