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那年,在冷宫墙外给了挨饿皇子一颗糖。
多年后他看着我未婚夫当众羞辱我:这种骄纵贵女,怎配与沐沐相提并论
萧煜在梅林深处捏碎了枯枝。
隔月皇上赐婚七皇子,我与负心汉同天成亲。
夏沐沐掀开红盖头冷笑:凭什么你当皇子妃
她不知道,萧煜每晚为我揉着跪青的膝盖:绾绾,那年你给的糖,我藏了十五年。
后来他登基那日,当众烧毁选秀诏书:朕此生,只窃过姜绾之一颗糖。
1.
初冬的寒意,像无声的潮水,悄然漫过宫苑的朱墙。御花园里,昔日喧嚣的蝉鸣早已销声匿迹,只余下几株晚菊在料峭的风里倔强地擎着残瓣,颜色是沉甸甸的紫与黄,透着一股子强弩之末的颓唐。空气里,残留着枯叶腐败的微涩气息,混着泥土的冷腥,吸一口,凉意便直透肺腑。
姜绾之倚在临湖小亭的雕栏边,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腰间一枚温润的白玉佩。玉质上乘,触手生温,是沈恒年初出征前,在府里那棵百年老梅树下亲手系在她裙带上的。他说,见玉如见人,待他凯旋,便是三书六礼、花轿临门之时。那时他眼底的笑意,比春日暖阳还要晃眼。
小姐,风紧了,小心着凉。贴身丫鬟云雀捧着件厚实的莲青色织锦斗篷,声音里带着关切。
姜绾之恍若未闻,目光穿透稀疏的枝桠,落在远处那片光秃秃的梅林深处。记忆里,十岁那年一个同样萧瑟的冬日,她也曾在那片梅林的尽头,撞见过一双眼睛。
冷宫偏僻角落的矮墙根下,积雪肮脏,混杂着枯枝败叶。那个穿着单薄旧袍的小男孩,蜷缩在冰冷的石阶上,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疼痛而微微发颤。他紧紧抱着自己,头深深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小截冻得发青的后颈。一个身材粗壮的嬷嬷叉着腰站在一旁,嘴里喷出的白气带着刻薄的寒意:……没用的东西!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活该你娘不待见你!冻死饿死也是活该!省得碍娘娘的眼!她啐了一口,厚重的棉鞋踢起一小片脏污的雪沫,溅在男孩破旧的衣角上,然后才扭着肥硕的身子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四周死寂,只剩下寒风刮过枯枝的呜咽。
小小的姜绾之躲在假山石后,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攥住了,闷得发疼。她认得那个嬷嬷,是皇后宫里的人。她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寒风中抖得更厉害了,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枯叶。迟疑片刻,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素净丝帕仔细包好的松子糖。这是早上出门时,乳娘偷偷塞给她解馋的。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方带着体温的丝帕包裹放在男孩脚边,里面那颗琥珀色的松子糖散发着甜丝丝的暖香。她没说话,只是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瞬间,她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眼泪,只有深不见底的寒冷和一种近乎空洞的茫然,像两口结了厚冰的深潭。那眼神让她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落荒而逃。
跑出很远,她才敢停下脚步,回头望去。梅林深处,那个小小的身影依旧蜷缩在原地,像被遗忘在寒冬里的一块石头。他缓缓伸出手,捡起了地上的丝帕包裹。隔着遥远的距离,姜绾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把那方小小的丝帕紧紧攥在了手心,指节用力得发白。
那惊鸿一瞥的、冰潭似的黑眼睛,倏地在姜绾之脑海中清晰起来,与此刻梅林深处某个难以察觉的角落,那道若有似无、却沉得让人心悸的视线,微妙地重叠在了一起。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指尖捏紧了冰凉的玉佩。
2.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大的喧哗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园中近乎凝滞的寂静。
沈将军!沈将军凯旋了!
快看!那就是沈小将军带回来的医女!听说在战场上救了好多人呢!
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涌动起来。兴奋的议论声、艳羡的目光交织着投向园子入口的方向。
沈恒一身玄色戎装,身姿挺拔如松,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他晒黑了些,眉宇间添了战场淬炼出的锋利英气,目光灼灼,扫视着迎接的人群,嘴角噙着意气风发的笑容。然而,他的臂弯里,小心翼翼地护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素净水蓝色衣裙的女子,身姿纤细柔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段莹白脆弱的颈项,行走间步履有些虚浮踉跄。沈恒的手臂始终稳稳地托着她的肘弯,那份呵护备至的专注,如同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姜绾之的眼底。
是夏沐沐。那个沈恒在几封简短家书中提及的军中略懂岐黄、颇受将士感念的孤女医官。姜绾之曾为她熬过祛风寒的汤药方子托人送去边关,也曾感念过她的付出。可此刻亲眼所见,沈恒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疼惜,像寒冬腊月兜头浇下的一桶冰水,让她浑身发冷。
夏沐沐似乎感受到了姜绾之的视线,怯怯地抬起头,飞快地朝她这边望了一眼。那是一张清秀柔弱的脸庞,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惶,像只受惊的小鹿。然而,就在那目光接触的刹那,姜绾之清晰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弱的异样光芒——一丝极快隐没的审视,甚至,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掂量快得让姜绾之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沈恒哥哥!姜绾之压下心头的翻涌,脸上扬起得体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欢喜,如同过去每一次迎接他归来那样。她手中捧着那双连夜赶制、针脚细密的护膝,用的是他最喜欢的玄青色锦缎,里面絮着厚厚的新棉,边关苦寒,这个给你……
沈恒的脚步顿住了。他看向姜绾之,眼神里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被骤然打断的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他臂弯里的夏沐沐似乎被这突然的靠近惊到,身体猛地一颤,脚下更是一个趔趄,低低地哎哟一声,整个人都朝沈恒怀里倒去。
沐沐小心!沈恒立刻收紧手臂,将她牢牢护住,语气里的紧张和关切毫不作伪。他这才转向姜绾之,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责备的意味:绾之,沐沐身子弱,刚从战场下来,受不得惊扰。你有事待会儿再说。他的目光扫过她手中的护膝,并未停留,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姜绾之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锦缎护膝柔软的触感还在指尖,心却一点点沉下去,沉进冰冷的湖底。周围那些原本投向沈恒夏沐沐的目光,此刻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惊讶、探究、同情、甚至还有隐隐的幸灾乐祸……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牢牢困在中央,无处遁形。脸颊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一直烧到耳根。
沈将军这话好没道理!一个清脆却带着怒意的女声响起。姜绾之的闺中密友,镇国公府的二小姐林晚意拨开人群挤了出来,俏脸含霜,指着沈恒,绾之好心好意在这儿等你,给你送御寒的东西,怎么就成了惊扰倒是这位夏姑娘,看着弱不禁风,怎么上了战场没吓着,回京了反倒一步都走不稳了她杏眼圆睁,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夏沐沐,话语如刀锋般锐利。
晚意!姜绾之低声喝止,想拉住她。
夏沐沐的身体在沈恒怀里又抖了一下,眼圈瞬间红了,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滚落下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砸在沈恒玄色的衣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她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那副强忍委屈、楚楚可怜的模样,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的人都软下几分。
沈恒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林晚意的话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他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和对夏沐沐的无限怜惜。他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地刺向林晚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战场杀伐磨砺出的凛冽寒意:林二小姐慎言!沐沐在边关,救的是我大周将士的性命!她受的苦,流的血,岂是你这等养在深闺、只知赏花品茶的贵女能懂的
他的话语如同冰雹,狠狠砸下。园子里瞬间死寂一片,连风声都似乎凝滞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沈恒那张因愤怒而显得有些陌生的脸上,又缓缓移向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姜绾之。
骄纵任性,不识大体!沈恒的怒火似乎找到了宣泄口,他盯着姜绾之,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冰冷的空气里,也砸碎了她心中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期望,绾之,你扪心自问,你除了出身宰相府,哪里比得上沐沐的坚韧、善良她才是真正值得……
沈恒!姜绾之猛地打断他,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她挺直了脊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眼泪当场滚落。她看着眼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曾信誓旦旦要娶她的少年将军,只觉得无比陌生。心口像被豁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在发抖。她最后看了一眼沈恒和他臂弯里泪眼婆娑的夏沐沐,那画面像烙铁一样烫在眼底。
她猛地转身,莲青色的斗篷旋开一道决绝的弧度,头也不回地扎进凛冽的寒风里。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和无数道复杂难辨的目光。云雀和林晚意狠狠瞪了沈恒一眼,焦急地追了上去。
就在姜绾之转身逃离那片令人窒息的冰寒之地时,梅林深处,几株虬枝盘结的老梅树后,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静静伫立。七皇子萧煜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他修长的手指间,一段枯脆的梅枝被无声地碾成了齑粉,细碎的粉末从指缝簌簌落下,混入冰冷的泥土。
他幽邃的目光穿透稀疏的枝桠,紧紧锁着姜绾之踉跄逃离的背影,那单薄的身影在寒风里显得那样脆弱,却又带着一种不肯折腰的倔强。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曲折的游廊尽头,他才缓缓收回视线。
冰冷的目光扫过远处被众人簇拥、正低声安慰着怀中柔弱女子的沈恒,那眼神深处,翻涌着令人心悸的寒意,如同淬了毒的冰棱。然而,那冰寒之下,又隐隐跳动着一簇幽暗而执拗的火苗——一种等待了太久、终于窥见猎物落入绝境的猛兽般的笃定与……渴求。
薄唇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他无声地转身,玄色的袍角拂过枯败的草叶,悄然隐入更深的梅林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3.姜绾之将自己关在闺房里整整三日。宰相姜文博夫妇震怒又心疼,父亲在书房里摔了最心爱的端砚,母亲搂着她默默垂泪。沈家的登门致歉被冷硬地挡了回去。沈恒甚至托人送来了几盒珍贵的血燕,说是给姜绾之压惊补身。那精致的锦盒被姜绾之看也没看,直接让云雀原封不动地丢出了院墙。
第四日清晨,宫里的懿旨毫无预兆地降临宰相府。
皇后娘娘凤体违和,久闻姜家嫡女姜绾之精通茶道,心灵手巧,特召其入宫侍奉汤药,并陪伴左右,暂解深宫寂寥。旨意措辞温和,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仪。
姜绾之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自己眼下淡淡的青影和苍白的面色。云雀正小心翼翼地用脂粉为她遮掩憔悴。她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宣召,绝非表面那么简单。皇后的不豫之症早已不是秘密,宫中医官如云,何须她一个外臣之女去侍奉汤药更何况,她与沈恒之事闹得满城风雨,此刻入宫,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任由宫内那些势利的目光审视、评判。
小姐……云雀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担忧。
姜绾之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她拿起眉笔,对着镜子,细细描摹。镜中女子的眼神,一点点褪去迷茫和伤痛,沉淀出一种玉石般的冷硬与清醒。梳妆吧,别误了时辰。声音平静无波。
凤仪宫果然如姜绾之所料,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金碧辉煌的殿宇,空气里浮动着名贵熏香的气息,却压不住那股沉闷的药味。宫人们垂首肃立,脚步轻悄得如同鬼魅。皇后半倚在凤榻上,面色有些倦怠,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跪在下首行礼的姜绾之。
抬起头来。皇后的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雍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姜绾之依言抬头,目光恭顺地垂落在地毯繁复的缠枝莲纹上,姿态无可挑剔。她能感受到上方那道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表情下,挖出那些沸沸扬扬的传闻所带来的狼狈与不堪。
果然是个齐整孩子,皇后淡淡开口,听不出喜怒,听闻你茶艺精湛,今日就为本宫点一盏吧。这宫里的茶,喝得久了,总觉得少了点鲜活气儿。
是,臣女遵旨。姜绾之声音清越,不卑不亢。
接下来的日子,姜绾之成了凤仪宫的常客。每日辰时入宫,酉时方归。侍奉汤药、陪侍说话是幌子,更多的时候,皇后会让她在偏殿抄写佛经,或者指点她的茶道、插花、女红。每一次指点,都伴随着不动声色的挑剔与敲打。
这‘凤凰三点头’,讲究的是水流如丝,连绵不断。你这手腕,还是太僵了些,缺了灵气。到底是年轻,经历的风波少了,心不静。皇后拨弄着茶盏盖,语气平淡,目光却落在姜绾之微微发僵的指节上。殿内侍立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心,空气静得落针可闻。
是,臣女愚钝,谢娘娘教诲。姜绾之垂眸应道,重新提起紫砂壶,手腕悬空,努力控制着水流。滚烫的茶水注入杯中,水汽氤氲了她的眼睫,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雕花长窗,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姜绾之跪坐在蒲团上,对着面前的矮几和一堆名贵的花材,凝神屏息。皇后斜倚在榻上,半阖着眼,似乎在假寐。
这花枝,高低错落方显生机。你插得太中规中矩了,失了意趣。皇后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挑剔,就像人一样,太过循规蹈矩,不懂变通,便是呆板无趣了。她意有所指地瞥了姜绾之一眼。
姜绾之握着花枝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她深吸一口气,调整花枝的角度,脸上依旧是恭谨温顺的神情:娘娘说的是,臣女受教了。膝盖跪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身体的疲惫尚可忍耐,精神上的无形鞭笞与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如同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消磨着她的心力。每一次从凤仪宫出来,她都觉得像是打了一场无声的仗,浑身脱力。
这日傍晚,姜绾之刚被皇后以心思浮躁,佛经抄写有失工整为由,罚在偏殿跪了半个时辰。膝盖钻心地疼,几乎无法直立行走。云雀搀扶着她,主仆二人沿着僻静的宫道慢慢往外走。天色已暗,宫灯次第亮起,在青石路面上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影。
行至一处栽满翠竹的幽静回廊拐角,一个颀长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前方。玄色常服几乎融于暮色,正是七皇子萧煜。他似乎也是路过此地,脚步沉稳,身后只跟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内侍。
狭路相逢,避无可避。
姜绾之忍着膝盖的剧痛,依着规矩,扶着云雀的手,屈膝欲行礼:臣女见过七殿下。
姜小姐不必多礼。萧煜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他脚步未停,径直从她身侧走过。带起的微风拂过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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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两人错身而过的刹那,姜绾之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冰凉、坚硬的小物件,被无声无息地塞进了她拢在袖中的手里。动作快如鬼魅,若非那冰冷的触感异常清晰,她几乎要以为是错觉。
她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收拢手指,将那物件紧紧攥住。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在云雀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直到走出很远,确定身后再无旁人,她才借着宫灯昏暗的光线,飞快地摊开掌心。
那是一枚小巧玲珑、触手生凉的玉瓶。瓶身素净,没有任何花纹,拔开同样朴素的木塞,一股清冽沁脾的草药香气立刻弥漫开来,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直透心脾。是上好的活血化瘀、舒筋止痛的药膏。
姜绾之握着这枚来历不明却恰到好处的玉瓶,心头疑窦丛生,却也涌上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七皇子萧煜那个在宫中如同影子般沉默寡言、几乎毫无存在感的皇子他为何……会留意到自己被罚跪又为何要冒这样的风险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条幽暗的回廊,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晚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宫道上回响。
4.初春的气息尚未完全驱散冬日的尾巴,一场盛大的皇家宫宴在太极殿举行。琉璃灯盏将大殿映照得亮如白昼,金樽玉盏,珍馐罗列,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这场宴会,明为庆贺北境大捷,犒赏有功将士,实则暗流涌动,各方势力心思各异。
姜绾之坐在女眷席中,位置并不显眼。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宫装,素雅得几乎要融进背景里,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然而,有心人的目光还是时不时地扫过她,带着探究与隐晦的同情。沈恒作为此战功臣之一,自然是座上宾,夏沐沐以随军医官、劳苦功高的名义,竟也破格坐在了他身侧不远的位置。她今日穿着一身崭新的浅碧色衣裙,虽非华服,却也清丽可人,只是眼神里的那份怯弱和时不时望向沈恒的依赖,依旧惹人注目。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沈恒被同僚频频敬酒,意气风发,言谈间豪气干云。夏沐沐则安静地坐在那里,小口啜饮着果酒,偶尔与邻座的贵妇低声交谈几句,姿态温顺谦和,赢得不少赞许的目光。姜绾之默默地看着,只觉得眼前的繁华热闹像隔着一层冰冷的琉璃,触手生寒。
席间,不知是谁起了个头,话题渐渐转到了边关风物和将士们的艰苦。一位老臣感慨道:将士浴血,后方亦需安稳。听闻沈小将军带回的这位夏姑娘,医术精湛,仁心仁术,在军中救治伤患无数,实乃女中巾帼,令人钦佩啊!
这话一出,立刻引来一片附和之声。夏沐沐瞬间成了席间的焦点。她脸颊飞起两朵红云,慌忙起身,声音细弱却清晰:大人谬赞了!沐沐只是略尽绵力,不敢居功。边关将士保家卫国,才是真正可敬。沐沐能做的,不过是让沈将军和将士们少受些伤痛之苦罢了。她说着,目光盈盈地看向沈恒,满含敬慕与柔情。
沈恒被她这目光看得心头一热,朗声笑道:沐沐过谦了!若非她妙手回春,我麾下不知要多添多少亡魂!这份功劳,当得起!
众人又是一阵赞叹。夏沐沐羞涩地低下头,嘴角却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得意弧度。她眼角余光扫过女眷席中那个沉默的月白色身影,心中冷笑:姜绾之,你除了一个高贵的出身,还有什么如今,站在光芒下的,是我夏沐沐!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突兀的清朗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好奇:哦夏姑娘如此医术,想必对药理定然精深。小王近日读《千金方》,有一处疑惑,不知夏姑娘可否赐教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竟是坐在皇子席位稍后位置、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九皇子萧珏。他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脸上带着求知若渴的真诚。
夏沐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她哪里读过什么《千金方》她的医术不过是幼时跟着一个走方郎中学了些皮毛,加上在军中处理外伤积累的经验罢了。面对皇子突如其来的提问,她心头一阵发慌,求助似的看向沈恒。
沈恒正要开口替她解围,坐在上首的皇帝却似乎被勾起了兴趣,捋着胡须笑道:哦小九儿倒是好学。夏姑娘,你既通晓医术,不妨说说,也让朕等开开眼界。皇帝金口一开,满殿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夏沐沐身上。
夏沐沐只觉得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支吾道:回…回陛下,九殿下,《千金方》博大精深,民女…民女只是略懂些外伤诊治,对…对其中深奥药理,实在不敢妄言……
她语焉不详,神色窘迫,与方才侃侃而谈的女中巾帼形象判若两人。席间顿时响起几声细微的嗤笑和窃窃私语。沈恒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九皇子萧珏却似乎没察觉她的窘迫,依旧兴致勃勃地追问:那夏姑娘可知‘十八反’、‘十九畏’这可是医家入门根基,夏姑娘妙手回春,定是熟记于胸的!小王正有一处配伍不解……
十八反十九畏夏沐沐彻底懵了,脸色由红转白。她只听说过名字,具体是哪些药物相克,根本记不全!她求助的目光再次投向沈恒,带着哀求和慌乱。
沈恒心中暗恼九皇子多事,正要硬着头皮开口打断这尴尬局面,一个沉静温和的女声却在不远处响起,如清泉流淌,瞬间打破了僵局:
九殿下好学之心,令人感佩。‘十八反’者,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及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至于‘十九畏’,硫黄原是火中精,朴硝一见便相争,水银莫与砒霜见,狼毒最怕密陀僧……此乃药性相畏相杀之理,医者入门之基,断不可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姜绾之不知何时已离席,站在大殿一侧一架古琴旁。她身姿如修竹,神色从容,声音清朗,将艰涩的药理歌诀娓娓道来,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她方才被夏沐沐那番惺惺作态勾起旧事,心绪烦闷,便离席想借看那架名琴绿绮排解,此刻正好解围。
九皇子萧珏眼睛一亮,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姜姐姐!你竟也懂医理那‘丁香莫与郁金见,牙硝难合京三棱……’后面呢还有‘川乌草乌不顺犀,人参最怕五灵脂’呢!这配伍禁忌,小王总是记混!
姜绾之微微一笑,走到九皇子席前几步,保持着得体的距离,温言道:殿下所记无误。后面尚有‘官桂善能调冷气,若逢石脂便相欺。大凡修合看顺逆,炮爁炙煿莫相依’。用药之道,君臣佐使,相生相克,关乎性命,丝毫马虎不得。她语气平和,引经据典,信手拈来,那份渊博的学识与从容的气度,与方才夏沐沐的窘迫形成了天壤之别。
殿内一片寂静。皇帝的目光落在姜绾之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他捋着胡须,连连点头:好!好!姜卿真是养了个好女儿!不仅通晓茶道,竟连医理也如此精通!引经据典,言之有物,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风范!皇帝的声音洪亮,充满了赞许。
皇后端坐在皇帝身侧,脸上依旧挂着雍容得体的微笑,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她看着光芒四射的姜绾之,又瞥了一眼脸色煞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夏沐沐,以及旁边沈恒那青白交加、难堪至极的脸色,心中念头急转。
皇帝显然兴致极高,他看着姜绾之,又看了看一直沉默坐在皇子席中、仿佛置身事外的七皇子萧煜,忽然朗声笑道:姜氏女才德兼备,端庄淑敏。朕之皇七子萧煜,年已弱冠,勤谨端方,尚未婚配。今日佳偶天成,朕心甚慰!传旨——
整个大殿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册封宰相姜文博之嫡女姜绾之,为七皇子正妃!择吉日完婚!
5.轰!
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殿宇。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姜绾之,震惊、艳羡、嫉妒、难以置信……沈恒猛地抬头,看向皇帝,又看向姜绾之,脸上血色尽褪,眼神里充满了错愕与一种被巨大荒谬击中的茫然。夏沐沐更是浑身剧震,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死死盯着姜绾之,那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不甘——凭什么凭什么她姜绾之跌入泥潭,还能一步登天成为皇子妃而她夏沐沐费尽心机,却只能做个见不得光的……
姜绾之自己也懵了。巨大的冲击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她下意识地抬眼,越过喧哗的人群,视线竟猝不及防地撞进了另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是七皇子萧煜。
他依旧坐在原位,姿态沉静,仿佛这惊天动地的赐婚旨意与他无关。然而,当她的目光撞上他的那一刻,姜绾之清晰地看到,他幽潭般沉寂的眼底,骤然掠过一道极其明亮、极其炽热的光芒,如同划破永夜的一道闪电,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得偿所愿的灼热!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却足以让姜绾之心头剧震。
他……似乎一直在看着她那眼神……
她还未来得及细想,云雀已激动地在她身后轻轻推了一把。姜绾之猛地回神,压下心头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依着本能,深深跪拜下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女……姜绾之,叩谢陛下天恩!
圣旨的金口玉言,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冰水,瞬间在整个京城炸开了锅。宰相府嫡女姜绾之,这个刚刚在情场上沦为笑柄的贵女,竟被陛下金口玉言赐婚给了七皇子萧煜!虽则七皇子在朝中并无多少势力,母族不显,但毕竟是天家贵胄,正妃之位,依旧是无数人仰望的青云路。
一时间,姜府门庭若市,贺喜的、打探的、别有用心的人络绎不绝。姜绾之却闭门谢客,将自己关在绣楼里,心乱如麻。那日大殿上萧煜眼中一闪而逝的灼热光芒,如同鬼魅般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那绝不是一个初次见面、被迫接受赐婚的皇子该有的眼神。那里面蕴含的东西,太深,太重,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
6.
与此同时,将军府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什么!皇子妃!夏沐沐尖锐的声音几乎要刺穿屋顶,她一把挥落了桌上的茶盏,精致的瓷器碎裂一地,褐色的茶汤溅湿了她的裙角,她凭什么一个被人当众退婚、颜面扫地的女人!她凭什么踩到我头上去做皇子妃我不服!沈恒!我不服!
沈恒烦躁地坐在一旁,眉头紧锁。圣旨已下,无可更改。他心中五味杂陈,有对姜绾之复杂难言的愧疚,有对自己当初当众羞辱她的悔恨,更有对夏沐沐此刻歇斯底里的不耐。他本以为带回了沐沐,给了她名分(虽然只是妾室,但他承诺过会尽快扶正),便是圆满。可姜绾之的皇子妃之位,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也彻底点燃了夏沐沐心中疯狂的妒火。
够了!沈恒猛地一拍桌子,低吼道,圣旨已下,你闹有什么用还嫌不够丢人吗他看着夏沐沐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第一次觉得有些陌生。
夏沐沐被他吼得一怔,随即更大的委屈和愤怒涌了上来。她扑过去抓住沈恒的手臂,泪如雨下:恒哥哥!你凶我你竟然凶我当初在边关,你说过会一辈子对我好的!你说过姜绾之骄纵任性,根本比不上我!可现在呢她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子妃!我呢我算什么一个没名没份跟着你的医女!你让我怎么甘心怎么甘心啊!她哭得梨花带雨,身体因激动而颤抖。
沈恒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又是一软,涌起怜惜和愧疚。他叹了口气,将她揽入怀中,声音缓和下来:好了,沐沐,别哭了。是我不对。你放心,我沈恒说话算话。陛下赐婚他们,我们……我们也尽快把婚事办了!我要风风光光地娶你进门,做我沈恒名正言顺的将军夫人!绝不让你再受委屈!他像是要证明什么,语气斩钉截铁。
夏沐沐伏在他怀里,抽泣着,嘴角却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将军夫人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她要的,是让姜绾之从云端跌落,摔得比她更惨!
两桩婚事,如同被命运之手强行按上了加速键。钦天监选定的黄道吉日,竟然正是同一天。
7.
三月十六,春意渐浓。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奇异的喜庆氛围里。城东是将军府,城西是七皇子府,两处皆是张灯结彩,鼓乐喧天。红绸铺满了长街,迎亲的队伍排成长龙,看热闹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议论纷纷,将这双喜临门的奇景和背后的恩怨情仇,当成了最精彩不过的谈资。
七皇子府虽不似太子府那般恢弘,但也规制严谨,处处透着皇家的气派与底蕴。姜绾之戴着沉重的凤冠,披着华美繁复的大红嫁衣,端坐在贴满囍字的洞房内。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视线,眼前只有一片朦胧喜庆的红。耳边是外面隐约传来的喧闹声,提醒着她身份的彻底转变。她成了七皇子妃。那个在冷宫墙外挨饿受冻的小男孩,那个在梅林深处无声注视的影子,那个在大殿上投来炽热一瞥的男人……即将成为她的夫君。她心中没有新嫁娘应有的羞涩与甜蜜,只有一片茫然的空白和沉甸甸的未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喧闹的人声渐渐散去。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口。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股淡淡的酒气混着清冽的男性气息涌入新房。
姜绾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下的手,屏住了呼吸。
脚步声停在了她面前。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隔着红盖头,依旧让她感到一丝压力。接着,一柄系着红绸的玉如意探入盖头下方,轻轻一挑——
眼前骤然明亮。龙凤喜烛跳动的光芒有些刺眼。姜绾之微微眯了下眼,才看清站在面前的男人。
萧煜已脱去了繁复的喜服外袍,只着一身暗红色的常服锦袍。他身姿挺拔,面容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比平日柔和了几分,但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如古井,看不出太多情绪。他手里还拿着那柄挑开盖头的玉如意,目光平静地落在姜绾之脸上。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
姜绾之在他幽深的目光注视下,感到一阵莫名的局促和心慌。她垂下眼睫,依着规矩,低声道:殿下……
萧煜没有应声。他随手将玉如意放在旁边的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然后,他竟自顾自地走到桌边,倒了两杯合卺酒。
不必拘礼。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将其中一杯递到姜绾之面前,喝了它。
姜绾之迟疑了一下,接过那小小的金杯。指尖不经意相触,他手指的温度有些低。她垂下眼,将杯中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火辣的感觉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让她不适地蹙了下眉。
萧煜看着她蹙眉的样子,眼神微微一动,将自己杯中的酒也饮尽了。他放下酒杯,却没有下一步动作,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再次落在姜绾之身上,似乎在仔细打量,又似乎在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
这沉默的注视比任何话语都更让姜绾之感到煎熬。她鼓起勇气,抬起眼:殿下……臣妾……
累了吧萧煜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发顶,那顶镶嵌着明珠宝石、沉重无比的凤冠,顶着这个一天了。他的语气很平淡,却让姜绾之微微一怔。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萧煜竟上前一步,抬手伸向她的发髻。姜绾之身体瞬间僵硬,下意识地想躲开。
别动。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冰凉的手指带着薄茧,小心翼翼地避开发簪,摸索着凤冠复杂的卡扣。他的动作不算熟练,甚至有些笨拙,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和……生涩的温柔。
姜绾之僵直着身体,一动不敢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嗅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着淡淡的酒香。凤冠被一点点卸下,沉重的压力骤然消失,脖颈一阵轻松。接着,固定发髻的沉重金簪也被他一一取下。满头青丝如瀑般倾泻而下,散落在肩头。
萧煜做完这一切,似乎松了口气。他退后一步,目光落在她终于摆脱束缚、略显凌乱却更显柔美的面容上,眼神深了深。
歇息吧。他丢下这三个字,竟转身走向了内室一侧的紫檀木书案。那里早已备好了笔墨纸砚,显然是他惯常处理事务的地方。他拿起一本书卷,在灯下坐了下来,仿佛这洞房花烛夜,读书才是正经事。
姜绾之彻底愣住了。她看着烛光下那个沉静看书的侧影,轮廓分明,却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卸下凤冠的轻松感瞬间被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取代。他就这样把她晾在这里了新婚之夜,皇子与正妃,竟要如此相敬如冰
她坐在铺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喜床上,看着红烛一点点燃烧,烛泪堆积。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流淌。书页偶尔翻动的声音,成了这偌大新房唯一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姜绾之的腿都有些发麻。她终于忍不住,极轻地动了一下。
书案后的人影似乎顿了一下。萧煜抬起头,目光越过跳动的烛火,再次落在她身上。他放下书卷,站起身,走了过来。
姜绾之心头一紧。
萧煜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影子完全笼罩了她。就在姜绾之以为他终于要做些什么时,他却俯下身——
一股清冽的气息骤然靠近,姜绾之下意识地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
预想中的触碰并未落在唇上。她只感觉到膝盖处传来温热的触感。她愕然睁开眼,只见萧煜单膝半跪在她面前,修长有力的手指隔着薄薄的绸裤,正按在她跪坐许久、早已酸痛发麻的膝盖上,力道适中地揉按着!
跪久了,血脉不畅。他低着头,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的手指带着薄茧,按在酸胀的穴位上,带来一阵奇异的、带着轻微刺痛的舒爽感。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些生硬,却异常认真。
姜绾之彻底僵住了,浑身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脸上,烧得厉害。她想抽回腿,却被他看似随意实则不容抗拒的手按住。
别动。他重复道,依旧没有抬头看她,目光专注地落在她的膝盖上,仿佛那是世间最值得研究的物件。
烛火噼啪轻响,映着男人低垂的、轮廓深邃的侧脸,和他那双骨节分明、正为她揉按着膝盖的手。新房里弥漫着甜腻的果香和淡淡的墨香,气氛诡异到了极点,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亲密
姜绾之看着他那专注而认真的侧影,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在这样诡异而突兀的温情下,竟奇异地松动了一丝缝隙。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流,悄然淌过冰冷的心湖。
8.
将军府的新房,则是另一番天地。
红烛高烧,满室旖旎。夏沐沐一身正红嫁衣,端坐在铺满喜果的床边,盖头早已自己掀开扔在一旁。她脸上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眉宇间的阴鸷和不甘。方才宾客散尽,沈恒带着一身酒气进来,敷衍地喝了合卺酒,便一头倒在床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累死了,很快便发出了鼾声。
夏沐沐看着床上醉得不省人事的丈夫,又想起今日城中那两处同样盛大的婚礼,尤其是七皇子府那象征着更高尊荣的仪仗和排场,心中那股妒火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凭什么姜绾之就能一步登天她夏沐沐费尽心机,甚至不惜背上骂名,到头来,在世人眼中,恐怕依旧是个靠着手段上位的卑贱医女!而姜绾之,却成了众人仰望的皇子妃!这口气,她咽不下!
她猛地站起身,艳红的嫁衣在烛光下如同燃烧的火焰。她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扭曲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狠毒。姜绾之,你等着。新婚的喜悦我偏要让它变成你的噩梦!她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一个歹毒的念头在心中迅速成形。
9.七皇子府的日子,平静得近乎诡异。
萧煜似乎异常忙碌,每日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宿在书房。即便回到正院,与姜绾之也多是沉默相对。他话极少,目光沉静,让人难以窥探其内心分毫。姜绾之恪守着皇子妃的本分,管理内务,打点府中上下,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平衡,相敬如宾,却也疏离淡漠。
然而,这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汹涌。
先是姜绾之陪嫁过来的一支极其喜爱的赤金点翠嵌宝簪不翼而飞。那簪子是她母亲当年的陪嫁,意义非凡。翻遍了整个寝殿都找不到,负责保管的丫鬟吓得魂飞魄散。
接着,萧煜书房里一方御赐的、极为珍视的端砚,被发现摔在地上,裂了一道细纹。书房重地,等闲人不得入内,看管的内侍赌咒发誓绝非自己所为。
再后来,姜绾之亲自为萧煜烹煮的一盏参汤,被负责试膳的小内侍尝出味道有些异样。太医查验后,神色凝重地回禀:殿下,娘娘,汤中……似乎混入了少量会令人心悸气短的苦杏叶粉末!此物少量虽不至立刻致命,但若长期服用……
消息传来,萧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寒光乍现。他猛地看向姜绾之。
姜绾之脸色煞白,指尖冰凉。她看着那碗几乎被萧煜喝下的参汤,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迎着萧煜审视的目光,挺直了脊背,声音带着被冤枉的颤抖和不容置疑的坚决:殿下明鉴!臣妾……绝无此心!此汤从选材到烹煮,皆由臣妾与云雀亲手经手,寸步不离!断不可能有人下毒!
她目光坦荡,直视着萧煜深邃的眼眸,没有丝毫闪躲。那眼神里有惊惧,有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污蔑的清白和愤怒。
萧煜定定地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寒潭,倒映着她苍白却倔强的脸。片刻的死寂后,他眼中的冰寒缓缓褪去,沉声道:本王知道不是你。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他转向旁边噤若寒蝉的王府总管,声音冷冽如冰:查!给本王彻查!王府之内,竟有如此魑魅魍魉!三日之内,揪不出内鬼,你们统统提头来见!
总管浑身一颤,扑通跪倒:奴才遵命!奴才这就去查!
萧煜挥了挥手,屏退左右。偌大的书房内,只剩下他和姜绾之两人。空气沉滞得仿佛凝固。
姜绾之紧绷的心弦,因他那一句本王知道不是你而奇异地松缓了大半,随之涌上的是巨大的委屈和后怕。她强忍着鼻尖的酸涩,低声道:殿下……为何信我
萧煜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她,负手而立。窗外夜色沉沉,只有廊下的宫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过了许久,久到姜绾之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低沉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悠远:
因为,你给过一颗糖的人……不会想要你的命。
姜绾之猛地抬头,惊愕地看向他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糖
冷宫墙根……挨饿受冻的小男孩……那块用素净丝帕包好的松子糖!
尘封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那个寒冬,那双冰潭似的、深不见底的黑眼睛!
是他!竟然是他!那个七皇子萧煜,竟然就是当年那个在冷宫墙外挨饿受冻、被她悄悄塞了一颗糖的小男孩!
巨大的震惊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窗边那个挺拔而孤寂的背影。原来,那些若有似无的关注,那枚及时的伤药,那诡异的膝盖按摩……一切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萧煜缓缓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邃的轮廓上跳跃,那双总是沉寂如古井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眼底翻涌着姜绾之从未见过的、浓烈到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复杂情感——是深埋了十五年的执念,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小心翼翼珍藏的温暖,还有一丝……近乎卑微的渴求。
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姜绾之的心尖上。他在她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从怀中,极其珍重地取出一个小小的、已经泛黄褪色、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素净丝帕包裹。
那方丝帕,姜绾之再熟悉不过!是她十岁那年用过的样式!
萧煜用微微颤抖的手指,一层层,极其缓慢地打开那方被岁月磨洗得无比脆弱的丝帕。里面,早已没有了松子糖的痕迹,只剩下一小片干涸的、深褐色的糖渍,固执地烙印在丝帕中央,如同一个永恒的印记。
他凝视着手中的丝帕,又缓缓抬起眼,目光灼灼地锁住姜绾之震惊的眸子,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与释然:
绾绾……那年你给的糖,我藏了十五年。
它是我活下来,爬出那个地狱,唯一的光。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姜绾之……只能是我的。
姜绾之的指尖轻轻抚过那脆弱的丝帕边缘,泪水无声滑落,砸在萧煜紧握她的手上。阿煜……她唤出这个被允许的亲密称谓,心口疼得发紧。原来那些深宫角落若有似无的注视,那些恰到好处的援手,都源于这份深埋了十五年、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爱恋。
他单膝半跪在她面前,温热的手掌隔着衣料,力道适中地揉按着她膝盖上因皇后刁难留下的淡淡青痕。现在,该我暖你了。他抬起头,烛光跳跃在他深邃的轮廓上,眼神专注得仿佛在呵护世间最易碎的珍宝。一股巨大的暖流从被他掌心熨贴的膝盖处汹涌而起,瞬间驱散了长久以来盘踞心头的寒意与孤寂。
疏离与隔阂被彻底打破。萧煜不再只是那个沉默寡言的七皇子,他是她的阿煜。他会在深夜处理完公务后,轻手轻脚地掀开锦被,将她微凉的身体拥入怀中,下颌抵着她的发顶。他会在她亲手为他系上玉带时,忽然低头,在她光洁的额角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他会在她翻阅医书时,默默递上一盏温热的参茶。每一个眼神的交汇,每一次指尖的触碰,都流淌着无需言说的亲昵与珍重。
然而,这短暂的温情蜜意,并未能隔绝外界的阴风。王府内接二连三的意外——丢失的珍簪、被毁的御赐端砚,尤其是那碗被掺入微量苦杏叶粉末的参汤——都指向一个恶毒的内鬼。王府总管李德海雷霆手段,很快揪出了一个负责洒扫外院的三等粗使丫鬟小环。几番严厉讯问,小环涕泪横流地招供:是将军夫人夏沐沐!是她指使自己偷簪、毁砚、下药!人证物证俱在。
10.翌日清晨,萧煜一身玄色常服,带着李德海和那份沉甸甸的证据,踏入了将军府的前厅。沈恒面色紧绷,眼底带着宿醉的阴郁。夏沐沐则脸色微白,强作镇定地跟在沈恒身后。
沈将军,本王今日来,是替内子,向沈夫人讨还几样东西。萧煜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前厅。李德海上前一步,打开包裹——赫然是那支失窃的赤金点翠嵌宝簪,以及一包散发着淡淡苦杏仁气的粉末。
沈恒的脸色唰地变得铁青,猛地转头瞪向夏沐沐:沐沐!这是怎么回事!
恒哥哥!不是我!是他们诬陷!夏沐沐扑过去抓住沈恒的手臂,泪如泉涌,声音凄楚。
诬陷萧煜嗤笑一声,冰冷的眼神如同实质的冰锥,直刺夏沐沐,你的远房表妹小环,此刻就在我王府地牢里。要不要本王即刻提她过来,与你当面对质或者,禀明父皇,由宗人府和大理寺来彻查你这‘妙手仁心’的医女,到底有几副面孔
七殿下息怒!沈恒心头巨震,猛地甩开夏沐沐的手,对着萧煜深深一揖,额角青筋暴起,是末将治家无方!惊扰了殿下和王妃!末将……定当严加管教!绝不再让她生事!求殿下高抬贵手!话语里充满了屈辱与无奈。
萧煜冷冷地扫了一眼跌坐在地、眼神怨毒扭曲的夏沐沐,目光如看垃圾。他缓缓站起身,声音带着无形的威压:沈将军,管好你的人。若再有丝毫风吹草动,波及本王或王妃……休怪本王,不讲情面。
玄色的衣袂带起一阵冷风,他拂袖而去,留下死寂一片的前厅。
沈恒缓缓转身,看向地上的夏沐沐,眼神里再无半分怜惜,只剩下冰冷的审视与被愚弄的愤怒:夏、沐、沐!你到底……背着我,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王府的警告如同冰水,暂时浇灭了夏沐沐的嚣张气焰。萧煜的精力则迅速转向了朝堂。多年的隐忍与暗中布局,此刻化作一张无形的大网。太子萧睿结党营私、贪污国库、甚至勾结北狄商人走私军需铁器的如山铁证,被心腹幕僚一一呈上萧煜的案头,触目惊心。
11.一个雪夜,萧煜的书房内炭火正旺。他修长的手指拂过一份密信抄本,上面盖着太子私库的印鉴,内容正是走私军铁的分赃明细。眼底沉寂多年的冰层彻底碎裂,露出锋利的寒芒。他沉默片刻,从书案最底层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匣中,取出一份早已泛黄、边缘磨损的卷宗——那是他耗费多年心力,秘密寻访当年凤仪宫旧人,拼死留下的口供与物证,指向一桩深埋了二十余年的宫廷秘辛。
翌日,紫宸殿内。皇帝萧衍看着萧煜呈上的厚厚罪证,脸色由震怒转为铁青,尤其在看到走私军铁的密信和太子私印凭证时,猛地拍案而起:逆子!通敌卖国!蛀空国库!
萧煜垂手侍立,面色沉静。直到皇帝因盛怒而剧烈咳嗽,他才递上温茶:父皇息怒。待皇帝稍缓,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泛黄的卷宗双手呈上:此案关乎皇家血脉,关乎母后……亦关乎儿臣身世多年疑云,儿臣斗胆,恳请父皇圣裁!
皇帝狐疑地接过卷宗。目光扫过那些尘封的证词——接生老嬷嬷的忏悔、侥幸逃脱稳婆的画押、皇后心腹宫女私下记录的婴儿足底胎记……他的脸色由震惊化为一片骇人的惨白!卷宗无声滑落在地。
她……她竟敢……混淆皇家血脉!皇帝踉跄着站起身,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冲击与背叛感瞬间击垮了他。噗——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溅在明黄的龙袍上!
父皇!萧煜疾步上前。
来人!传御医!殿内大乱。
太子被软禁东宫,其滔天罪行与那狸猫换太子的惊天秘闻,如同燎原野火席卷朝堂。证据确凿,无可辩驳。皇后被褫夺凤冠,打入冷宫。太子党羽,被连根拔起。皇帝萧衍经此打击,龙体彻底垮塌,缠绵病榻。弥留之际,他将象征着皇权的九龙玉玺,沉重地放入跪在榻前的萧煜手中:这江山……交给你了……要做一个……明君……话音未落,手已颓然垂下。丧钟长鸣,响彻九重宫阙。
新帝登基大典,金銮殿上庄严肃穆。萧煜身着玄黑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缓步踏上玉阶,帝王威仪天成。姜绾之作为新后,身着凤穿牡丹朝服,头戴九龙四凤冠,端坐凤座,风华绝代。
百官朝贺,山呼万岁的声浪刚落,一道刺目寒光如同毒蛇,从文官队列后方骤然暴起,直射凤座上的姜绾之!是夏沐沐!她易容改扮混入命妇队伍,此刻披头散发,双目赤红,手中紧握着那支淬了剧毒鹤顶红的赤金簪!
姜绾之!去死吧!尖利的嘶吼划破肃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侍卫不及反应!姜绾之瞳孔骤缩,身体僵住!
千钧一发!
一道玄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龙椅上横掠而至,毫不犹豫地挡在姜绾之身前!
噗嗤!
淬毒的赤金簪,狠狠扎进了萧煜及时抬起格挡的右手掌心!瞬间穿透!蓝芒混合着鲜红的血珠,在他掌心妖异地绽开!
阿煜!姜绾之魂飞魄散!
侍卫怒吼着冲上,数把长刀瞬间架在夏沐沐脖子上!她被粗暴地按倒在地,发出不甘的嚎叫。
萧煜却仿佛感觉不到剧痛。他猛地转身,未受伤的左手紧紧抓住姜绾之冰凉颤抖的肩膀,急切地上下打量:绾绾!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后怕。
我没事!你的手!御医!姜绾之泪水汹涌,用凤袍衣袖死死按住他涌出黑血的伤口。
没事就好。萧煜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染血的脸上竟缓缓勾起一个苍白却无比温柔的笑容。他微微侧头,染血的薄唇轻轻印在她汗湿的鬓角,声音低沉如耳语:绾绾,别怕。这点伤……抵得过万句情话。
御医连滚爬爬地冲上殿来。阶下,被死死按住的夏沐沐,亲眼目睹着萧煜染血的笑容和那近乎耳语的温柔,眼中疯狂的火焰一点点熄灭,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绝望。巨大的讽刺和彻底的失败感,将她彻底吞噬。
武将队列前方,沈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安然无恙的姜绾之,看着疯狂丑陋的夏沐沐,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原来,他才是那个最愚蠢的瞎子!是他亲手将明珠弃如敝履,却把毒蛇捧在了掌心!悔恨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夏沐沐被投入天牢,等待凌迟极刑。她的疯狂一击,彻底葬送了自己,也将她所有的卑劣与恶毒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更映照出了萧煜对姜绾之那超越生死的深情。
12.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萧煜以铁腕整肃朝纲,清除余孽,提拔寒门,轻徭薄赋,励精图治。姜绾之在凤仪宫展现母仪天下的风范,废除苛待宫人的陋规,设立育婴堂,仁德之名渐传。帝后同心,大周渐露中兴气象。
一年后,朝局稳固。金銮殿大朝会,议罢国事,萧煜目光扫过阶下文武百官,沉稳开口:朕登基以来,天下初定。然,朕观前朝旧制,后宫佳丽三千,奢靡无度,徒耗民脂民膏,更易滋生内闱争斗,祸乱宫闱,动摇国本。此非明君治国之道。
满殿皆惊!百官面面相觑。
萧煜的目光越过玉阶,落在凤座上的姜绾之身上,眼底漾开足以融化冰雪的温柔暖意。他收回目光,语气陡然转为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
朕,萧煜,在此立誓:此生此世,唯皇后姜绾之一人!后宫虚位,永不纳妃嫔!
哗——!如同巨石投入深潭,群臣哗然!反对之声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萧煜神色丝毫未变,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他抬手一挥。司礼监大太监高全立刻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快步走到御阶之下,托盘上赫然是一卷明黄色的选秀名册!
在满朝文武震惊、不解、甚至隐含愤怒的目光注视下,萧煜缓缓起身,走下御阶,走到大殿中央。他亲手拿起那卷名册。然后,俯身从一名侍卫腰间,噌地一声,拔出了佩刀!寒光凛冽!
百官倒吸冷气!
萧煜手腕一转,刀锋划过托盘边缘的青铜烛台!嚓!粗大的龙纹喜烛应声而断!烛泪溅落,烛芯瞬间被刀锋引燃!他随手将点燃的烛台扔在紫檀托盘上,再将那卷选秀名册,毫不犹豫地掷于跳动的火焰之上!
明黄的锦缎瞬间被橘红的火舌吞噬!噼啪爆响中,火光映亮了萧煜刚毅冷峻的侧脸,也映亮了满殿文武或惊骇或茫然的脸庞。
萧煜抬眸,目光穿越燃烧的火焰,深深凝视着姜绾之。她簪间的赤金流苏步摇,在晨曦中摇曳,折射的光芒恰好映亮了他眉宇间的决绝与深情。
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带着穿透时光的力量,响彻金殿:
朕此生,只窃过姜绾之一颗糖。
这颗糖暖了朕一世,朕便以这万里江山为聘,一生一世一双人为诺,还她一世安稳,一世独宠!
此志,天地可鉴,山河为证!若有违此誓,人神共弃,江山倾覆!
她微微侧头,看向他近在咫尺的侧脸。晨光透过高窗,为他深邃的轮廓镀上一层神圣的金边。他也正垂眸看她,旒珠轻晃间,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只属于她一人的温柔与笑意。
万里江山如画,尽在脚下。
而她的世界,此刻,就在这交握的掌心之间,温暖如春,坚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