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陆长林搂着柳眉,温柔地安抚着她的情绪。宾客们纷纷围过来,有人递上纸巾,有人送来外套。然而就在这时,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
「那个就是当年机械厂的厂长?」一个中年妇女压低声音说道。
「对,就是她。那场事故死了十几个工人,她倒是逃到西北去了。」另一个声音接话。
「我看这拉链的事儿,说不定还真不是她干的。一条拉链而已,谁能做什么手脚?」
「就是,再说了,那场事故也不一定是她的责任。当时不是查清楚了吗,是机器老化......」
这些议论声渐渐传入陆长林耳中。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柳眉,又想起刚才自己当众给苏诗语的那一巴掌。
一股懊悔涌上心头这么多人看着,自己竟然动手打人,太失态了。
更何况,如果真的不是苏诗语做的......
柳眉似乎察觉到他的异样,抬起头来,眼中含着泪光:「长林,我没事的。这条裙子本来就旧了,可能是质量问题。」
陆长林甩了甩头,暗自思忖着苏诗语这个人向来好哄,以前每次吵架,他买盒糖回去,她就会破涕为笑。
这次虽然闹得有点大,但晚上回家给她道个歉,再买盒她爱吃的果味硬糖,应该就没事了。
这么一想,他心里的那点愧疚感顿时烟消云散。
毕竟在他看来,苏诗语就是这样一个容易满足的女人,从来不会跟他计较什么。
现在还有这么多客人等着,还是先把柳眉的生日宴会办好才是正事。
宴会结束后,陆长林开车带着柳眉和陆一鸣回到家。一进门,他就察觉到屋里一片漆黑,静得出奇。
「诗语?」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柳眉快步走进厨房,又去了卧室,最后站在客厅中间,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看来她是真走了。」
「走了好啊!」陆一鸣兴奋地拍手,「我早就受不了她了,整天装可怜,装善良,装贤惠。爸,我们终于可以和妈过好日子了!」
陆长林却皱起了眉头。他想起她离开时那个绝望的眼神,心里突然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那眼神里有太多东西痛苦、失望、不甘,还有......决绝。
他虽然嘴上附和着柳眉和陆一鸣,说着「走了好」「终于清净了」之类的话,但心里却隐隐感到不安。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开始反思自己今天的行为,或许,他真的做得太过分了。
其实两个女人一起过,也不是不行。
柳眉虽然脾气大些,但有自己哄着;诗语性子软,只要自己解释清楚,她一定会理解的。
至于一鸣,等找到诗语后,自己一定要好好跟儿子谈谈,毕竟诗语是亲妈,他这些年也被柳眉娇惯坏了。
想到这里,陆长林心里就有了计较。等天一亮,他就去找诗语。
就算找遍整个市区,也要把她找回来。
然后他们一家四口,好好过日子。
可他还没来得及去找柳眉,李首长就找上了门。
6、
见李首长威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陆长林顿时喜上眉梢。
「首长,您怎么亲自来了?快请进!」陆长林连忙侧身让路,心底狂喜,只怕是旅长的任命怕是要来了。
柳眉听到动静,赶紧从厨房跑出来,手里还端着刚煎好的荷包蛋。她穿着围裙,满面笑容地招呼着:「首长您来得正好,我刚做好早饭。」
陆长林也殷勤地请首长入座。「首长,您尝尝这酱牛肉,我媳妇儿亲手做的,味道一绝!」
满脸堆笑,献宝似的将一盘酱牛肉推到李首长面前。
李首长看了看忙前忙后的柳眉,又看了看陆长林,问道:「这位是你太太?」
陆长林一愣,随即点头:「是...是的。」
李首长重重地把筷子拍在桌上,震得餐具都跳了起来。「你糊弄谁呢?你太太不是机械厂的苏厂长吗?」
陆长林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冷汗顺着鬓角流了下来。一旁的陆一鸣也吓得哇哇大哭,被柳眉一把拉了过去,紧紧搂在怀里。
「首长,您......您误会了,我和苏诗语......我们早就......」陆长林支支吾吾,眼神闪烁,拼命想着应对之策。
「早就什么?早就分居?早就感情破裂?」李首长步步紧逼,锐利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他的心思。
陆长林咬了咬牙,豁出去了:「我们早就不过了,只是手续一直没办。」
反正苏诗语现在也不在,死无对证,他就不信这老首长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等以后她回来,自己好言相劝办个离婚证轻而易举。
「你确定你说的是实话?」李首长语气平静,却让陆长林感到莫名的压力。
「千真万确!」陆长林硬着头皮回答,语气坚定。
「好啊。」李首长冷笑一声,从兜里里抽出一张烈士证重重拍在桌上,「那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你那位”没关系”的发妻,会拿着烈士证跪在军区大门口?」
「你就是这样对烈士之后的?还兼祧两房,简直是封建糟粕!我看你的行为作风要严查!你这样的人能带出来什么好兵。」
陆长林如遭雷击,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两个身着军装的副官已经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胳膊。
「陆长林同志,请跟我们走一趟。」
「首长!首长您听我解释啊!」陆长林挣扎着想要辩解,却被副官们不由分说地往外拖。
柳眉慌了神,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陆一鸣就往外追:「首长,求求您开恩!给长林一个机会!」
「爸爸!爸爸!」陆一鸣哭喊着,小手朝着父亲的方向拼命地伸着。
可李首长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子。
柳眉抱着陆一鸣追到大门口,眼睁睁地看着那辆墨绿色的吉普车载着陆长林绝尘而去。
7、
陆长林被关了整整半个月。他被放出来的那天,迫不及待地往家里赶,心里盘算着要怎么跟柳眉一定急坏了。
然而,当他推开家门的那一刻,屋里一片漆黑,寂静得可怕。
「柳眉?一鸣?」他喊了几声,没有人应。
打开灯一看,屋里空空如也,连柳眉平日最爱用的那只搪瓷杯都不见了。
厨房里积了一层灰,显然已经很久没人做饭。
陆一鸣的玩具散落在地上,像是被人匆忙收拾时遗落的。
陆长林的心猛地一沉,连忙去敲隔壁王大婶家的门。
「王嫂!王嫂!」
半晌,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妇女打开了门,看到是陆长林,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长林?你回来了?我听说......」
「王嫂,我媳妇儿呢?一鸣呢?」陆长林焦急地打断她。
王嫂叹了口气,「你媳妇儿......唉,前几天我听到一鸣哭得厉害,过去一看,你家就一鸣一个人,等了三天也不见你媳妇儿回来,怕是一鸣饿坏了,我就先把孩子抱我家了。」
陆长林走进屋里,看到陆一鸣正蜷缩在床上睡着,小脸上还挂着泪痕。他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心如刀绞。
「她…她走之前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就是…」王大婶欲言又止,「就是说对不起一鸣,说她不是个好妈妈。」
陆长林瞬间明白了一切。柳眉一定是知道她会因为破坏军婚问题被抓,所以提前逃走了。
他不由得觉得嘲讽,自己宠了她这么久,到头来,她却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抛下自己和孩子,逃之夭夭。
看着躺在王婶床上睡得正香,眼眶红肿的儿子,
陆长林第一次红了眼眶,他后悔自己当初的鬼迷心窍,抛弃了苏诗语,非要兼祧两房,如今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长林靠在墙边,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苏诗语曾经的模样。
那时的她,总是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长发及腰,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像极了春日里最娇艳的玫瑰。
可后来,他昏了头,把那场事故栽赃给她,西北的大风摧毁了这朵玫瑰,自己还对她百般嫌弃。
「诗语…」他喃喃低语,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对不起…」
王大婶见陆长林这副模样,叹了口气说道:「长林啊,其实柳眉在城里开了个铺子,我听街坊邻居说过,生意还不错。要不你去求她回来」
陆长林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摇头:「算了吧王嫂,是我对不起她,我哪还有脸去求她回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呢?」王大婶着急地说,「一鸣还这么小,整天哭着喊妈妈,你忍心看着孩子这样受罪?再怎么说她也是一鸣的亲妈,就算为了孩子,她也会回来的。」
「可是…」
陆长林低头看着熟睡的儿子,久久无言。
8、
拿着烈士证换来的一点津贴,我在城里租了一间小店面,开了家小食铺。虽然不大,但胜在地段不错,生意还算红火。
可开业没几天,我正忙着招呼客人,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瘦小的身影怯生生地推开店门,正是陆一鸣。他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哭过。
「妈...妈妈...」见我盯着他,他颤抖着喊出这两个字,声音细若蚊蝇。
我愣在原地,这句盼望了许久的话就这样突然砸了过来,我手中的抹布掉在了地上。
他朝我扑过来,紧紧抱住我的腰,眼泪瞬间打湿了我的围裙。
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却感觉到他整个身子都僵硬着,仿佛在强迫自己接受这个拥抱。
我内心酸涩得不行,他果然还是没法打心眼里接受我这个妈妈。
「求求你救救爸爸...」他抽泣着说,「他要是不能当团长了,我们怎么办啊」
我的心揪了一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被放出来的陆长林就站在街边,看到我摸了摸陆一鸣的头,眼睛一亮。
「诗语!你原谅我了是不是?」他激动地大步走过来。
我冷冷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傻子:「李首长已经帮我们把离婚手续办好了。我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又何谈原谅」
我推开怀里哭泣的陆一鸣「一鸣,以后不要叫我妈妈了。你只有一个妈妈,那就是柳眉。」
陆一鸣被我推开,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眼泪顺着小脸滑落。陆长林一把抱住他,抬头看着我,眼中满是祈求:「诗语,你别这样,一鸣还小...」
「是啊,他还小。所以你们就觉得可以利用他来打动我?陆长林,你真当我是傻子?」
店里的客人们都停下了动作,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我深吸一口气,赶他们出去「不好意思,打扰大家用餐了。这位客人,如果没什么事的话请离开,别影响我做生意。」
接下来的几天,陆长林和陆一鸣如同两尊雕塑,日复一日地守在我的小食铺门口,仿佛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诚意。
接连几天,陆长林眼下的青黑越来越重,陆一鸣小小的身子缩在父亲怀里,眼睛红肿,显然哭过很多次。
直到一位身着军装的副官来到店门口,他神色严肃地向陆长林宣读了革职通知。
我本以为这会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会就此回去。
可陆长林听完后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诗语,没了军职也没关系。我们一家三口照样能把日子过好。」
我早就打听到了,柳眉那个胆小鬼,害怕自己因为破坏军婚被追究责任,在哄睡陆一鸣后就独自逃走了。
如今他们父子俩来求我回去,不知是为了证明陆长林没有作风问题,保住他那份早已失去的军职,还是想找个人回去给他们当保姆。
看着他们哀求的眼神,我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嘲讽。
曾经他们对我百般刻薄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8、
在我店门口蹲守的不知道第几天,陆一鸣果然病倒了。
「诗语,一鸣发高烧了,求你陪我们去医院...」陆长林声音颤抖。
陆一鸣小脸通红,整个人烫得吓人。他微微睁开眼,看见我时虚弱地喊了声:「妈妈...」
我攥着手里的抹布,强迫自己不能心软,「我还要开店,你自己带他去医院吧。」
「求求你了诗语!」陆长林突然跪在我面前,「就当是为了孩子,陪我们去一趟医院。等看完病,我保证再也不来打扰你。」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我看着他们父子狼狈的模样,心里一阵刺痛,但随即想起过去的种种,那些伤痛又浮现在眼前。
「不必了。」我冷冷地说,「你们父子和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就像我断掉的手指,永远也接不回去了。从今以后,我们就是陌路人。」
陆长林仰头望着我,突然失声痛哭。雨水打在他身上,衣服早已湿透,却丝毫不在意。
陆一鸣在他怀里挣扎着抬起头,苍白的嘴唇微微蠕动:「妈...妈...」
这一次,我没有伸手摸他的头,而是重重关上了店铺的木门。
那天之后,陆长林和陆一鸣再也没有出现在店门口。
一个月后的早晨,李首长亲自来到我的店里。他的脸色凝重,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诗语,这些年委屈你了。」李首长将文件放在桌上,「柳眉被抓回来了。」
我的手微微颤抖,将文件拿起。那是一份详细的调查报告,原来当年工厂的爆炸事故,真正的肇事者是柳眉。
她为了陷害我,故意在关键设备上动了手脚,让我背上了这个黑锅。
「柳眉已经认罪了。」李首长叹了口气,「这些年,你受了太多白眼和指责,组织会给你一笔补偿,并且会为你平反。」
我看着那份文件,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五年了,整整五年,我背负着杀人犯的骂名,忍受着所有人的唾弃和白眼。
而真正的凶手,却在我的丈夫身边享受着幸福,锦衣玉食抢占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
「陆长林知情不报,涉嫌包庇罪。」李首长神色严峻地说,「按照规定,他可能要被关进监狱。」
我猛地抬起头,「首长,能不能从轻处理?」
李首长皱着眉头看着我,「诗语,你该不会是对他还放不下吧?」
我摇了摇头,苦笑道:「不是的。要是他真进了监狱,陆一鸣就得我来养。可那孩子根本就不愿意认我这个妈妈,我怎么养得了他?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们父子继续在一起。」
我说这话时语气平静,但心里却泛起一阵苦涩。即便真相大白,我和陆一鸣之间早已横亘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9、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生意蒸蒸日上。不仅店面扩大了,还开了几家分店。比起当年在厂里当厂长的日子,如今的我更是富裕得多。
赶上了改革开放的东风,我的钱包鼓鼓囊囊,皮肤也白皙了不少。
每天早上,我都会精心打扮一番。金链子、小皮鞋,名牌衣服,样样不缺。
走在街上,回头率高得吓人。追求我的好男人也不少,但我心里清楚,他们都是冲着我的钱和铺子来的。我一个都没答应,心里始终有一道坎过不去。
陆长林自从那天之后再也没出现过。
陆一鸣长大后,时不时会来我的铺子里吃碗饭。每次他来,我都会默默地看着他。他长高了,变壮实了,眉宇间有了几分陆长林年轻时的影子。
但他从来没和我说过话,只是低着头匆匆吃完就走。
我们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谁都不愿意先迈出那一步。
直到他二十岁那年的一天,他又来吃饭。这次,他吃完饭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局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红纸,递到我面前。
「这是......」我愣住了。
「我......我要结婚了。」陆一鸣低着头,声音有些颤抖,「希望您能来参加。」
我接过请柬,心里五味杂陈。二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我强忍着泪水,问道:「你爸呢?他怎么样?」
陆一鸣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他......在您那次之后没过几年就去世了。」
我心下一惊,没想到陆长林已经不在人世。
所以这孩子,是自己把自己养大的吗?想来也是没脸再来求我吧。
我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突然意识到我们之间的母子之情,因为大人的恩怨被消磨了。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请柬,久久无法做出决定。最终,我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陆一鸣的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哽咽:「您是不是恨我?恨我这些年从来没有叫过您一声妈?」
我苦笑着摇头:「不恨。那都是大人之间的恩怨,跟你没关系。」
说着,我摘下手腕上的大金镯子,递到他面前:「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祝你和新娘百年好合。」顿了顿,又补充道:「希望你别学你爹,别辜负了别人。」
陆一鸣怔怔地看着那只金镯子,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我别过脸去,不忍再看他伤心的样子。
有些事情,终究是回不去了。
萍水缘薄各春风,云程两忘即深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