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寒风卷着哨音,刮过死寂的军营。伤兵营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气氛却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谭斯躺在铺位上,呼吸微弱而灼热,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嗬嗬声。左臂的伤口在烈酒反复擦拭下,表层脓血被勉强清除,露出底下更加狰狞的紫黑色烂肉,散发着令人心头发紧的腐臭。苦涩的黄连水被强行灌入他干裂的口中,却如同石沉大海,高烧没有丝毫退却的迹象,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赵振如同一尊石像,矗立在谭斯铺位旁。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跳跃的灯火下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死死盯着谭斯胸膛那微弱的起伏。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一根根淬毒的细丝,勒紧着每个人的心脏。李虎和张彪的马蹄声早已消失在远方,带走了最后的希望,也带走了沉重的压力——他们若失败,谭斯必死无疑,而他赵振,也将万劫不复。
“都头…谭兄弟的脉象…越来越弱了…”一名略通医理的伤兵声音发颤地禀报。
赵振没有回应,只是握着腰间刀柄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骨节发出轻微的爆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营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守在门口的两名亲兵立刻警觉,刀锋出鞘半寸:“谁?!”
“是…是我!周…周老!”一个虚弱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恐。
帘子猛地被掀开,只见周老浑身污泥,脸上带着几道血痕,衣服被撕破了好几处,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趿拉着一只不合脚的破草鞋,狼狈不堪地扑了进来!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沾满泥污的粗布包裹!
“周老!”赵振眼中精光爆射,一步抢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你怎么样?发生了什么事?”
“都…都头!”周老看到赵振,如同见到了主心骨,老泪纵横,“老朽…老朽差点就回不来了啊!”他喘着粗气,语速极快,“我去药材库,刘麻子那杀千刀的说药没了!我不信,想进去看看,就被两个蒙着脸的汉子拖到营后荒地!他们…他们想杀我灭口!幸亏…幸亏老头子我早年采药练过几下把式,又熟悉地形,趁他们不备,挣脱了绳子,在野地里躲了大半夜,才…才瞅准机会爬回来!”
他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指向怀里的包裹,“药!药在这里!老朽拼死从库房后墙的狗洞里掏出来的!是他们藏起来的!金疮药!拔毒散!还有一点老参须!”
包裹打开,里面果然是几包被油纸仔细包裹、沾着泥土却完好无损的救命药材!还有一小截珍贵的、须发俱全的老山参!
“好!好!周老!你立了大功!”赵振大喜过望,重重拍了下周老的肩膀,立刻下令:“快!立刻煎药!清创!快!”
整个伤兵营瞬间爆发出希望的活力!周老不顾自身疲惫,亲自指挥。滚烫的开水冲开药粉,浓烈而苦涩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锋利的匕首在火上反复灼烧,周老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专注,开始为谭斯进行最彻底、也是最痛苦的清创!
腐肉被一点点剜去,露出底下鲜红甚至有些发白的肌理。脓血如同开了闸般涌出。昏迷中的谭斯身体剧烈地抽搐,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嘶吼,汗水瞬间浸透了身下的草席。赵振亲自上前,用铁钳般的双臂死死按住谭斯巨大的身躯,防止他因剧痛而挣扎伤到自己。
“谭斯!撑住!药马上就来了!给老子撑住!”赵振的声音如同战鼓,在谭斯耳边炸响。
清创完毕,滚烫的金疮药混合着拔毒散被厚厚地敷在伤口上,再用干净的绷带紧紧包扎。紧接着,熬得浓稠如墨、散发着刺鼻苦味的拔毒汤药被撬开谭斯的牙关,强行灌了下去。最后,那点珍贵的老参须也被含在谭斯舌下,吊住他最后一丝元气。
做完这一切,周老累得几乎虚脱,被士兵搀扶到一旁休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谭斯身上,紧张地等待。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谭斯脸上的潮红似乎褪去了一丝?呼吸的嗬嗬声好像没那么急促了?伤口处那骇人的紫黑色,在药力的作用下,似乎有了一丝收敛的迹象?
就在众人心中刚刚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曙光时——
“敌袭——!有刺客!保护都头!”
营帐外,骤然响起亲兵凄厉到变调的示警声!紧接着是兵器激烈碰撞的铿锵声和短促的惨呼!
赵振瞳孔骤然收缩!张黑子!终于狗急跳墙了!
他猛地拔刀出鞘,寒光映亮他冷峻如铁的面容:“守住门口!保护伤员!”
命令刚下,帐篷帘子“嗤啦”一声被数道寒光撕裂!三个蒙面黑衣人如同鬼魅般撞了进来!他们身手矫健,刀法狠辣,目标明确——直扑赵振和谭斯所在的角落!显然是要在混乱中,一举格杀两人!
“找死!”赵振怒吼一声,长刀化作一道匹练,迎向冲在最前的刺客!刀锋相撞,火花四溅!赵振武艺高强,但刺客显然也是亡命之徒,三人配合默契,攻势如同狂风暴雨!
帐篷内瞬间大乱!伤兵们惊恐尖叫,亲兵和能动的士兵怒吼着上前拦截,但刺客身手了得,且招招致命,瞬间又有两名士兵倒在血泊中!
混乱中,一名刺客觑准机会,避开赵振的刀锋,如同毒蛇般从侧翼窜出,手中淬着幽蓝寒光的匕首,狠辣无比地刺向铺位上依旧昏迷不醒的谭斯心口!这一击若是刺实,神仙难救!
“不!”周老目眦欲裂,想扑过去,却已来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柄淬毒的匕首,距离谭斯心口只有三寸!
谭斯那双紧闭的、空洞的眼睛,在死亡的冰冷刺激下,猛地睁开了!
没有迷茫,没有痛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黑暗!以及在那黑暗深处,骤然爆发的、如同火山喷涌般的狂暴杀意!
“吼——!!!”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混合了剧痛、高烧和滔天怒火的咆哮,从谭斯喉咙深处炸裂而出!震得整个帐篷嗡嗡作响!
他那只完好的、布满老茧的右手,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如同捕食的巨蟒般闪电般探出!后发先至!在匕首刺入胸膛前的最后一刹那,精准无比地、死死攥住了刺客持匕的手腕!
“咔嚓!”
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碎裂声清晰响起!那刺客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手腕竟被谭斯硬生生捏碎!淬毒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草席上!
谭斯眼中血丝密布,借着抓住刺客手腕的力道,巨大的身躯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蛮力从铺位上弹起!他无视左臂伤口崩裂带来的剧痛,如同暴怒的洪荒巨兽,抓着那惨叫的刺客,将其整个人当作武器,狠狠抡向旁边另一个正与亲兵缠斗的刺客!
“砰!”
一声闷响!两个刺客如同滚地葫芦般撞在一起,筋断骨折!
第三名刺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动作一滞!赵振岂会放过这等良机?刀光一闪,如同雷霆划过!那刺客的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冲天而起!热血喷溅!
电光火石之间,三名刺客,两死一重伤(被谭斯捏碎手腕那个也已半死不活)!帐篷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谭斯这如同魔神降世般的狂暴反击惊呆了!
谭斯站在铺位旁,剧烈地喘息着,左臂的伤口因为刚才的爆发而彻底崩裂,鲜血迅速染红了新包扎的绷带。他高大的身躯微微摇晃,脸色因失血和高烧而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却不再是空洞的死水,而是燃烧着冰冷的、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火焰!他低头看了一眼地上扭曲呻吟的刺客,又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惊魂未定的众人,仿佛穿透了帐篷,死死锁定了张黑子所在的方向!
那目光,充满了最原始的、不加掩饰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意!
“张…黑…子…”
谭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
就在这时,营帐外再次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喊:“都头!都头!我们回来了!大夫来了!药来了!”
是李虎和张彪!他们浑身浴血,显然途中也经历了厮杀,但脸上却带着狂喜,身后跟着一个背着药箱、气喘吁吁的老者!
天边,第一缕微弱的曙光,刺破了沉沉的夜幕。
赵振看着浴血归来的心腹,又看了看如同浴血魔神般矗立、眼中燃烧着复仇火焰的谭斯,再看看地上死伤狼藉的刺客,最后望向帐外那抹越来越亮的鱼肚白。他缓缓收刀入鞘,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又充满决然的冷笑。
天,终于要亮了。
而有些人,注定见不到今天的太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