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后街深处,振威武馆那扇不起眼的小门紧闭着,门缝里透出昏黄跳动的灯火,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警惕。院内,空气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只有压抑的喘息声和物件碰撞的轻响。
赵铁山将沉重的银箱和硝石袋小心地放在院角干燥处,直起身,抹了把额头的汗,沉声下令:“阿福,把院门闩死!阿强,带两个人上屋顶看着点街面!一有风吹草动,立刻示警!其他人,把家伙都收起来,熄掉多余的灯!”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敲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
武馆弟子们立刻行动起来,动作迅捷而无声。屋顶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院内几盏油灯被吹熄,只留下堂屋正中一盏孤灯,将众人忙碌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皮影戏中蓄势待发的剪影。
林羽和陈文远顾不上喘息,立刻蹲在堂屋中央清理出来的一块空地上。陈文远虽然虚弱,但父亲冤案有望昭雪的激动和打击法夷的强烈意愿支撑着他。他颤抖着手,和林羽一起,将几个陶盆、石臼、木杵、细筛等工具一字排开。最重要的,是从矿洞带出来的几大袋硫磺块和雪白的硝石结晶!
“林兄,接下来该如何做?你只管吩咐!”陈文远的声音带着嘶哑,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燃烧着两簇火焰。
林羽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因为紧张和亢奋而剧烈跳动的心脏。他拿起一块硫磺晶体,在灯下仔细观察。颜色纯正,杂质不多,是上品!硝石更是洁白如雪,显然是精炼过的存货。
“好!时间紧迫,我们分工!”林羽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临阵指挥的决断,“陈兄,你心思细,负责研磨硫磺!记住,越细越好!用细筛反复筛,只取最细的粉末!阿福兄弟,你力气大,研磨硝石!同样要细!越细威力越大!赵师傅,烦请您带人劈柴烧炭,要硬木炭,烧透后立刻取出闷熄,然后同样研磨成最细的炭粉!记住!所有研磨器具必须绝对干燥!不能沾半点水汽!所有过程,远离明火!”
“明白!”赵铁山重重点头,立刻带人走向后院灶房。陈文远和阿福也立刻行动起来,拿起石臼和木杵,小心翼翼地开始研磨。
整个武馆小院瞬间变成了一个紧张而有序的秘密作坊。石臼捣磨的沉闷声响,木杵与石壁摩擦的沙沙声,后院传来的劈柴声和灶膛鼓风声,交织成一首奇特的、充满危险气息的进行曲。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特有的刺鼻气味、硝石的微咸气息以及木炭燃烧的烟火味。
林羽则成了整个流程的核心。他穿梭在三人之间,严格把关每一个环节。
“陈兄,硫磺粉还不够细!再筛一遍!要能滑过最细的丝绢!”
“阿福,硝石粉里还有小颗粒!必须完全碾碎!”
“赵师傅,炭粉里不能有火星!一点点火星都不行!用湿布盖着降温!”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每一次提醒,都关乎生死!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让这座小小的武馆在瞬间化为灰烬!
时间在高度紧张中一分一秒流逝。汗水浸透了林羽的粗布短打,额发黏在额角。他拿起陈文远研磨好的硫磺粉,用手指捻了捻,细腻滑润如同上好的面粉。又检查阿福的硝石粉,洁白如雪,毫无颗粒感。赵铁山闷熄的硬木炭也已研磨成墨玉般细腻的粉末。
关键的时刻到了——混合!
“所有人退后!远离明火!”林羽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亲自拿起一个最大、最干燥的陶盆,放在堂屋中央远离油灯的空地上。先用木勺舀起三份硝石粉,如同撒下初雪,均匀地铺在盆底。接着,舀起一份硫磺粉,小心地覆盖在硝石粉上,形成一层鲜明的黄色。最后,舀起两份木炭粉,如同泼墨,均匀地洒在最上层。
黑、黄、白,三种粉末在陶盆中层次分明。
堂屋里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林羽和他手中的木棍。赵铁山握紧了腰间的刀柄,陈文远和阿福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
林羽拿起一根光滑干燥的木棍,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紧张和恐惧都压下去。他闭上眼,回忆着化学实验中搅拌混合的要领——缓慢、均匀、沿着一个方向,避免剧烈摩擦生热!
他睁开眼,眼神一片沉静。木棍探入陶盆,开始沿着盆壁,极其缓慢、轻柔地搅动。粉末一层层被带动,相互渗透,颜色开始交融。这是一个极其枯燥且需要高度专注的过程。手臂的酸麻,精神的极度紧绷,都考验着他的意志。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干燥的地面上,瞬间洇开一个小点。他恍若未觉,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手中的木棍和盆中那缓慢旋转、逐渐混合的粉末上。黑火药,一硫二硝三木炭,这个在后世化学课本上无比简单的配方,此刻却承载着扭转乾坤、对抗强敌的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盆中的粉末终于变成了一种均匀的灰黑色混合物,再也看不出原来的层次。林羽停下动作,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成了?”赵铁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激动。
“成了!”林羽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肯定。他放下木棍,用一块干燥的粗布盖住陶盆,“但这只是半成品。需要密封存放几日,让它们充分‘熟化’,威力才能达到最大。不过,现在也能用了!”
“好!太好了!”赵铁山一拳砸在掌心,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娘的法夷!等着吃爷爷的黑炮仗吧!”
“林兄,接下来如何施用?”陈文远急切地问,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泛起病态的红晕。
林羽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些空麻袋和从矿洞带出来的空木箱,一个大胆而疯狂的计划迅速在脑中成形。
“赵师傅,我需要结实防水的油纸、火绳、引信用的中空芦苇杆!还有…废弃的小陶罐或者厚实的竹筒!”
“有!”赵铁山立刻应道,“武馆里存着些防雨的油毡纸!火绳和芦苇杆也好找!阿福,去库房把那些腌咸菜的空陶罐都搬来!”
“陈兄,烦请你将火药分装!”林羽转向陈文远,“小心!绝不能压实!松散装入罐中或竹筒,留出空间!然后封口,只留引信孔!”
“交给我!”陈文远重重点头,眼神专注。
很快,材料备齐。众人再次投入紧张的制作。陈文远和阿福小心翼翼地将火药松散地分装进一个个小陶罐和粗竹筒里。林羽则和赵铁山一起,用油毡纸仔细包裹,再用浸过桐油的麻绳捆扎结实,只留出引信孔。最后,将搓好的火绳小心地塞进中空的芦苇杆,插入引信孔。
一个个简陋却致命的炸药包和爆破筒,在众人手中迅速成型!昏暗的灯光下,这些不起眼的包裹,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
“赵师傅,这些火药威力虽大,但若要炸毁法夷铁甲舰,恐怕力有不逮。”林羽拿起一个做好的炸药包掂量着,眼中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芒,“我们力量有限,必须用在刀刃上!一击,就要打在法夷的痛处!让他们乱!让他们怕!”
“痛处?”赵铁山浓眉一挑。
“码头!”林羽斩钉截铁,眼中寒光闪烁,“阿福兄弟说,法夷的战舰泊在罗星塔锚地。码头区,尤其是堆放补给和…鸦片的地方!炸掉他们的补给仓库!更要炸掉那些毒害我同胞的鸦片!让那冲天的火光和爆炸,成为唤醒福州百姓的第一声惊雷!也让那些还在做‘友邦同乐’美梦的狗官看看,民愤之火,已经点燃!”
“好!炸他娘的鸦片仓库!”赵铁山眼中凶光大盛,一拍桌子,“老子早就看那些毒烟鬼不顺眼了!正好一并烧个干净!”
“此事宜早不宜迟!”林羽看着窗外,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丝鱼肚白,“中秋之夜!月圆之时!正是行动良机!百姓多在家中团聚,街上人少。法夷也可能因节日而松懈!”
“中秋…团圆…”陈文远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被更深的决绝取代,“好!就在中秋夜!让那些吸食鸦片、醉生梦死的败类,和法夷的毒物,一起在火光里‘团圆’!”
“阿福!”赵铁山立刻点将,“你熟悉码头地形,立刻带两个机灵的兄弟,去探明鸦片仓库和法夷补给点的具体位置、守卫情况!摸清撤退路线!务必小心!”
“是!师叔!”阿福精神抖擞,立刻领命而去。
“其他人!”赵铁山扫视着堂内剩下的几个精悍弟子,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刃,“把家伙都磨快!养足精神!今夜,随老子去给法夷和那些烟鬼,送一份‘大礼’!”
“是!”低沉的应和声在小小的武馆里回荡,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愤怒和即将爆发的力量。
林羽看着眼前这群因国仇家恨而凝聚在一起的汉子,感受着那股同仇敌忾、破釜沉舟的悲壮气息。他拿起一个沉甸甸的炸药包,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点燃了他胸中熊熊的火焰。
中秋月圆夜,火光照暗夜!这第一声惊雷,必将撕裂这末世沉沉的黑暗!
酉时刚过,暮色四合,福州城却异于往年的中秋死寂。往年此夜,纵是饥馑年月,总有三两炊烟,几点烛火,几声孩童对月亮的模糊呓语。今夜不同,空气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沉闷得令人窒息。法舰压境的恐慌,像无形的瘟疫,扼住了每一寸市井的咽喉。连平日里最聒噪的野狗,都夹着尾巴缩在暗处,只偶尔发出一两声呜咽。
振威武馆内,灯火尽灭,只余堂屋正中一盏豆大的油灯,在赵铁山蒲扇般的掌风下摇曳,将十几条沉默的身影投在斑驳土墙上,拉长、扭曲,如蛰伏的凶兽。
“都听清了?”赵铁山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他面前摊开一张炭笔勾勒的潦草地图,墨迹未干,正是阿福午后冒死潜入码头带回的“杰作”。“红圈,怡和洋行最大的鸦片仓,挨着三号码头。蓝叉,法夷水兵营房外的露天弹药堆,守备最松。绿线,退路,穿‘死人巷’,过‘乱葬岗’,回武馆!”
他粗粝的手指重重戳在红圈上,指甲缝里还嵌着黑火药的粉末。“林兄弟的‘黑炮仗’,专给这两处备的!阿福、阿强、石头,你们三个腿脚快,一人背四个‘罐罐’(炸药包),炸红圈!老子带大柱、二牛,对付蓝叉!其余人,弓弩、火油瓶殿后,听陈先生号令!”
被点到名的汉子们默然点头,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压抑到极致的赤红和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他们默默上前,将那些用油毡纸和麻绳捆扎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截芦苇杆引信的陶罐、竹筒背在身后,沉甸甸的,像背着一个个沉默的雷霆。
林羽蹲在一旁,最后一次检查着引信。火绳在桐油里浸透,塞在干燥的中空芦苇杆里,确保燃速稳定。他指尖冰凉,心跳却擂鼓般撞击着胸腔。这不是实验室的模拟,这是真实的、用简陋化学知识催生的杀戮兵器,稍有不慎,未伤敌先自焚。他抬起头,看向赵铁山:“赵师傅,引信燃速约莫半盏茶(约2-3分钟),点燃后务必全力撤离,莫回头!更忌明火靠近未爆之物!”
“晓得!”赵铁山咧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在昏灯下如同猛兽,“林兄弟,你和陈先生带剩下的人,埋伏在‘乱葬岗’口接应。若…若我们回不来,你俩立刻带证据(指矿洞账簿)和剩下的火药,去寻船政学堂的张教习!他是条汉子!”
陈文远脸色依旧苍白,却挺直了瘦削的脊梁,用力点头,怀中紧紧抱着那本关乎父亲清白的《鼓山银矿税银出入总册》,仿佛抱着比命更重的信念。
“行动!”赵铁山猛地吹熄油灯。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子时,月到中天。惨白的清辉冷冷洒在闽江上,将停泊在罗星塔锚地的法国铁甲舰勾勒成一片片巨大的、沉默的钢铁坟场。“伏尔泰号”巨大的舰影如同匍匐的史前巨兽,炮管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冷的金属光泽。码头区死寂一片,只有海浪单调地拍打着石岸。几个法军哨兵抱着步枪,倚在堆满木箱的货堆旁打盹,鼾声隐约可闻。怡和洋行的鸦片仓库——一座砖石结构的大库房,如同蹲伏的饕餮巨兽,黑沉沉的大门紧闭,门缝里却隐隐透出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诡异香气。
几条黑影如同贴着地皮游走的壁虎,无声无息地潜入了码头区。正是赵铁山和阿福率领的两组人。他们利用堆积如山的货箱、废弃的舢板阴影,灵巧地避开了零星晃动的探照灯光柱(由舰上发电机供电,是这个时代罕见的科技威压),迅速接近各自的目标。
阿福三人像狸猫般溜到鸦片仓库高大的后墙根下。墙壁冰冷潮湿,散发着霉味和鸦片膏特有的甜腥。阿福打了个手势,三人立刻解下背负的陶罐炸药。阿福掏出火镰,嚓嚓几下,幽蓝的火苗舔舐上火绳头。嗤——!细微的燃引声在死寂中如同惊雷。三人瞳孔骤缩,毫不犹豫地将点燃引信的陶罐奋力塞进仓库底部通风的砖石缝隙深处!塞一个,立刻扑向下一处!动作迅捷如电!
与此同时,赵铁山带着大柱、二牛也摸到了法军露天弹药堆放点附近。这里守卫稍多,两个抱着枪的安南雇佣兵正缩在背风的角落抽烟,火星在黑暗中明灭。赵铁山眼中凶光一闪,如同锁定猎物的豹子。他朝大柱、二牛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两人会意,矮身从阴影中摸出,如同两道黑色的闪电!
噗!噗!
两声短促沉闷的利器入肉声!两个安南兵哼都没哼一声,软软瘫倒。赵铁山一个箭步上前,手中砍刀寒光一闪,精准地割断了连接弹药堆简易警戒铃的细绳。他看也不看地上抽搐的尸体,迅速解下背后的四个粗竹筒炸药。这些竹筒更大,装药量更足,引信更长些。火镰擦燃,引信嗤嗤作响,喷溅着橘红的火星。赵铁山低吼一声:“给老子狠狠塞进去!”三人合力,将燃烧的竹筒猛地捅进弹药箱堆叠的缝隙深处!
“撤!”赵铁山一声低喝,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转身就向预定退路狂奔!阿福那边也同时完成了投送,三道黑影紧随其后,亡命般扑向黑暗的“死人巷”!
时间,在亡命奔逃中变得粘稠而漫长。粗重的喘息、擂鼓般的心跳、身后那嗤嗤作响的催命符……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他们冲进狭窄污秽、堆满垃圾和尸骸(饿殍)的“死人巷”,浓烈的腐臭几乎令人窒息,却成了最好的掩护。
轰隆隆——!!!
第一声爆炸,如同沉睡地底的洪荒巨兽发出的怒吼,猛地撕裂了中秋之夜的死寂!声音源自鸦片仓库!不是一声,而是连续三声几乎不分先后的闷雷!地面剧烈一颤!只见那巨大的砖石仓库如同被无形的巨拳从内部狠狠捣碎!坚固的墙壁瞬间鼓起、撕裂、崩解!灼目的火光裹挟着滚滚浓烟和无数碎裂的砖石、木料冲天而起!赤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夜空,瞬间将半边天幕染成一片刺目的血海!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鸦片香气被更为狂暴的焦糊味、硫磺硝烟味彻底取代,浓烟翻滚,形成一根巨大的、扭曲的黑色烟柱,直插云霄!
仓库里囤积的鸦片膏是绝佳的助燃剂!火光冲天,烈焰熊熊,无数乌黑油亮的鸦片块被爆炸的气浪抛向高空,又如同黑色的冰雹般砸落,在炽热的火焰中迅速融化、燃烧,散发出令人头晕目眩的诡异浓烟和刺鼻气味!火光映照下,隐约可见仓库内未被完全炸毁的鸦片木箱在火海中扭曲、爆裂,流淌出粘稠燃烧的黑色“血液”!
“天谴!天谴啊!!”远远的街巷里,不知哪个被惊醒的百姓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嚎。这景象太过骇人,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
轰!轰!轰!轰!
不等人们从第一波爆炸的震撼中回过神,另一处,法军弹药堆放点也化作了人间炼狱!赵铁山埋下的四个大号竹筒炸药,引爆了堆放的炮弹和发射药!连锁反应发生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如同接连不断的雷霆在耳畔炸响!赤橙黄白青蓝紫,各种颜色的火球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疯狂地绽放、膨胀、升腾!碎裂的弹片、炽热的金属流、燃烧的木箱碎片,以毁灭性的速度向四面八方疯狂激射!如同地狱绽放的死亡之花!
几个被爆炸惊醒、衣衫不整冲出来查看情况的法军水兵,瞬间被狂暴的冲击波撕碎、被横飞的弹片削成两截、被炽烈的火焰吞噬,只来得及发出半声短促的惨叫!一座邻近的木质瞭望塔被拦腰炸断,带着燃烧的火焰轰然倒塌!停泊在附近栈桥的一艘小型运煤驳船被飞溅的燃烧物点燃,火势迅速蔓延,照亮了浑浊的江面!
整个闽江口码头区,彻底陷入了火光、浓烟、巨响和死亡交织的恐怖地狱!
“雷公爷爷发怒了!劈了洋鬼子和烟鬼啊!”更多的哭喊声、惊叫声、混乱的奔跑声在福州城的各个角落响起。无数百姓惊恐地推开窗户,或冲出破败的家门,望向码头方向那片映红天际的火海和不断腾起的巨大烟柱,脸上充满了恐惧、茫然,以及一种深藏心底、此刻却被这末日景象点燃的、扭曲的快意!
“成了!”埋伏在“乱葬岗”边缘、一片荒坟乱石后的陈文远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因为激动和爆炸的冲击波而微微颤抖。他眼中映着冲天的火光,泪水混合着烟尘滚滚而下,不知是悲是喜,“烧得好!炸得好!”
林羽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感受着脚下大地传来的阵阵悸动,鼻腔里充斥着硝烟、焦糊和血腥的混合气味。巨大的声浪冲击着他的耳膜,嗡嗡作响。成功了!简陋的黑火药,在这1884年的中秋夜,发出了第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这怒吼撕裂了麻木,点燃了恐惧,也播下了反抗的火种!他心中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名为“代价”的东西压了上来。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这个末世,再无退路。平静,已被他亲手炸得粉碎。
赵铁山、阿福等人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恶鬼,带着满身的硝烟、尘土和汗臭,连滚带爬地扑进了“乱葬岗”的掩护范围。赵铁山左臂被飞溅的石块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正汩汩冒血,他却浑然不觉,一把抓住林羽的肩膀,声音嘶哑却带着狂放的快意:“林兄弟!看到了吗?!痛快!真他娘的痛快!那火!那响!够法夷龟孙子喝一壶了!”
阿福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喘息着补充:“仓…仓库里面…全是黑膏子(鸦片)!炸得满天飞!烧得那叫一个旺!法夷的兵营也乱了套了!鬼哭狼嚎的!”
“快走!追兵马上就到!”林羽压下翻腾的心绪,厉声喝道。远处码头方向,刺耳的铜哨声、法语的咆哮声、杂乱的脚步声已经如同潮水般涌来,手电筒(此时代已有电池式手电筒,但笨重且稀少)的光柱在浓烟中胡乱扫射。
众人不敢停留,在陈文远和林羽的接应下,一头扎进“乱葬岗”深处更为崎岖难行的荒径。身后,是映红半边天的火海和越来越近的追捕喧嚣。身前,是无尽的黑暗和未知的凶险。但每个人眼中,那被火光点燃的、名为“希望”的东西,却比天上的月亮更加明亮。
他们消失在山野的黑暗中不久,几队气急败坏的法军水兵和清廷衙役便冲到了“乱葬岗”边缘。火光映照着他们惊惶愤怒的脸。一个法军少尉用生硬的中文咆哮:“搜!给我搜!一定是那些该死的清国暴民!”
一个领头的清廷捕快,举着火把,战战兢兢地照向一片被压倒的荒草。火光下,几块碎裂的青砖上,赫然用烧焦的木炭,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还我民财!”
字迹深入砖石,带着一股凌厉无匹的愤怒和嘲讽,在跳跃的火光中,如同血红的控诉,灼烧着每一个追捕者的眼睛。
“雷公惩恶…雷公惩恶啊!”不知哪个胆小的衙役,看着那冲天大火和这四个字,双腿一软,竟跪倒在地,喃喃自语起来。一股莫名的寒意,悄然爬上了所有人的脊背。
中秋惊雷,火照暗夜。福州城的天,从这一刻起,彻底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