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像一块厚重的幕布,将圣奥古斯丁学院连同它背后所有的罪恶与疯狂,一并遮盖。
山坡上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路迟的脸上。他身上的衣服满是尘土和刮痕,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正像潮水一样,一波波冲击着他几乎被掏空的身体。精神被撕裂的剧痛已经退去,但余波还在,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的神经末梢。
他身边的林霜,状态比他好不了多少。她的呼吸急促,脸色苍白,紧紧抓着路迟胳膊的手还在微微发抖。她看着那片死寂的学院轮廓,眼中是挥之不去的恐惧。
路迟的目光越过她,落在他们脚边。
陈默就“躺”在那里。
他不再是半透明的虚影,但也绝不是实体。他像一团被勉强约束在一起的、人形的稀薄雾气,边缘还在不停地逸散、波动。构成他身体的光线非常暗淡,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他没有重量,没有温度,只是一个视觉上的存在。
“然后,把圣奥古斯丁学院,以及它背后所有的‘牧场’,全都从这个世界上抹掉。”
路迟刚才说出的那句话,似乎还回荡在冰冷的空气里。
林霜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她转头看向路迟,声音沙哑:“抹掉?路迟,我们拿什么去抹掉?我们……我们现在连个能去的地方都没有。”
她的问题无比现实,像一盆冷水,浇在路迟刚刚燃起的复仇火焰上。
是啊,他们是两个身无分文、被学院通缉的逃犯,还带着一个形态诡异的“幽灵”。他们能去哪?住旅馆吗?前台会怎么登记一个“人形雾团”?
路迟的目光再次回到陈默身上。陈默的轮廓闪烁了一下,变得更加模糊,似乎有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散。
路迟的心猛地揪紧。
“先找个地方躲起来。”路迟的声音很低,但异常决绝,“必须是绝对安全,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
他试图弯腰去触碰陈默,但他的手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那种感觉很诡异,像是触摸一片冰冷的空气。
“别碰他!”路迟对自己喊道,他记起了之前的警告。陈默现在的状态极不稳定,任何物理或能量的扰动,都可能让他彻底崩解。
怎么移动他?
路迟的大脑飞速运转,忍着残存的剧痛,强迫自己回忆在天文台发生的一切。法则、撕裂、精神病毒、最终定理的崩坏……无数混乱的信息碎片在他脑中翻滚。
他闭上眼睛,一种全新的感知力,在他意识的废墟上,悄然萌发。
他不再用眼睛去看,而是用精神去“感觉”。在他的感知中,陈默不再是一团雾气,而是一组……一组复杂而脆弱的信息集合。他被从现实世界这个庞大的操作系统里,强行剥离了出来,成了一个没有载体的、残缺的程序。
“他能跟着我们。”路迟睁开眼,“只要我……我们还在他的感知范围内。他会像影子一样,被我们‘拖’着走。”
林霜不是很明白这些话,但她选择了相信。她看了一眼天边泛起的微光,催促道:“那快走,天快亮了。”
两人不再多言,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下走去。
路迟没有回头,但他能感觉到,那座沉寂的学院,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冰冷的目光一直锁定在他们背后。
雾港市的清晨,和任何一个海滨城市一样,带着咸湿的空气和渐起的喧嚣。早起的清洁工、第一班公交车、零星的早餐店,城市正在从睡梦中苏醒。
而这一切,都让路迟和林霜感到格格不入。
他们像两个幽魂,在城市的边缘游荡,刻意避开所有监控探头和行人稀少的街道。路迟走在前面,林霜跟在身后,两人之间,隔着一个看不见的“陈默”。
路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就在那里。那是一种奇特的链接感,像是他脑子里多了一根无形的线,线的另一头,就系在陈默那团脆弱的信息核心上。这种连接,也让他时刻承受着一种精神上的微弱拉扯感。
他不敢走快,怕扯断那根线。也不敢走慢,怕被城市的人流吞没。
“这样不行。”林霜在一个逼仄的小巷里拉住了他,“我们太显眼了。而且,我们没吃没喝,也撑不了多久。”
路迟靠在冰冷的墙上,大口喘气。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的大脑因为持续不断的精神连接,开始隐隐作痛,视线也出现了短暂的模糊。那个被他自己创造出来的“精神病毒”,在摧毁“最终定理”的同时,也给他的精神留下了永久的创伤。
他就像一个往敌方服务器里植入病毒的黑客,虽然成功了,但自己的电脑也中了招,现在正蓝屏死机。
“去哪……”路,迟喃喃自语,他真的没有答案。
就在这时,林霜却突然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和一丝决然。
“我知道一个地方。”
路迟猛地抬头看她。
“我家以前在城西有一套老房子。”林霜避开他的视线,看着巷子口的地面,“很多年前就没人住了,我爸妈说那一带要拆迁,但一直没动静。那里很偏,周围都是废弃的工厂,应该……应该不会有人去。”
路迟盯着她。他从没听林霜提起过这件事。在学院里,她和自己一样,都是靠奖学金生活的普通学生。
“你怎么不早说?”
“我……”林霜的嘴唇动了动,“我只是觉得……那里可能不太安全。我爸妈让我忘了那个地方,永远别回去。”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路迟的心。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带路。”
他们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徒步穿过大半个城市,来到林霜所说的城西旧宅区。
这里与其说是住宅区,不如说是一片被城市遗忘的废墟。倒塌的围墙,丛生的杂草,生锈的铁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和衰败的气味。
林霜凭着模糊的记忆,带着路迟拐进一条更小的土路。路的尽头,是一栋孤零零的两层小楼。
小楼的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窗户的玻璃碎了一半,另一半也蒙着厚厚的灰尘。一扇木门歪斜地挂在门框上,上面挂着一把早已锈成铁疙瘩的锁。
“就是这里。”林霜的声音很轻。
路迟环顾四周。这里确实足够隐蔽,甚至可以说,是与世隔绝。他能感觉到,身后的“陈默”似乎也因为这里的死寂,状态稳定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波动得厉害。
林霜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钥匙。她尝试了几次,才勉强把钥匙插进锁孔,用力一扭。
“嘎吱——”
刺耳的声音划破了宁静。
门开了。一股混合着尘土、霉菌和旧纸张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
路迟率先走了进去。屋内的光线很暗,家具都用白布盖着,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地板上积着厚厚的灰,每走一步,都会留下清晰的脚印。
林-霜跟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屋内瞬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和寂静。
路迟的精神链接告诉他,陈默也“飘”了进来,停在了客厅的中央。
“先休息一下。”路迟对林霜说。他自己也走不动了,背靠着一面墙壁滑坐到地上。
黑暗中,只能听到两人疲惫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林霜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感。
“路迟,你刚才说,要抹掉学院和它背后的‘牧场’……是认真的吗?”
“是。”路迟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可他们……”林霜的声音里透出深深的无力,“他们不是我们能对抗的。葛老师,还有那个‘最终定理’……那根本就不是人类的力量。”
“我知道。”路迟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巨大、完美的符号,以及它崩塌时,从阴影之门里传出的愤怒咆哮。
“但他们把陈默变成了这样。”他睁开眼,黑暗中,他的瞳孔仿佛有火在烧,“他们想把我变成最优等的‘祭品’。我们对他们来说,不是人,是材料,是数据,是牲畜。”
“既然他们不把我们当人,我为什么要用人的方式去思考如何对抗他们?”
路迟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冰冷而偏执。
“我毁掉了他们的‘钥匙’,这只是开始。我要毁掉他们的‘锁’,毁掉他们的‘门’,把他们整个‘牧场’都烧成灰。”
林霜沉默了。她或许无法理解路迟口中的那些词汇,但她能感受到那话语中不计后果的疯狂和决心。
也许,只有疯子,才能对抗疯子。
他们在老宅里躲了两天。
白天,他们拉上所有窗帘,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晚上,林霜会趁着夜色,小心翼翼地溜出去,买回一些最简单的食物和水。
路迟大部分时间都在静坐。
他不是在休息,而是在探索自己身体里那片狼藉的“战场”。“精神病毒”的后遗症越来越明显。他时常会陷入一种诡异的“出神”状态,眼前的一切都会分解成无数闪烁的数据流和逻辑线。他能“看”到空气的流动,声音的波纹,光线的折射。
世界在他的感知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也前所未有的陌生。
这种状态让他痛苦,但也让他对陈默的情况有了更深的理解。
陈默的情况在恶化。
那团人形的雾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构成他轮廓的光线越来越暗淡,有时候甚至会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一样,剧烈地闪烁、扭曲。
他正在“蒸发”。
他那组被剥离出来的信息,因为失去了稳定存在的“硬件”,正在不断地丢失数据。等到数据丢失到某个阈值以下,陈-默这个“人”,就会从概念层面被彻底抹去。
到那时,神也救不回他。
“我们不能再等了。”第三天晚上,路迟对正在分发压缩饼干的林霜说。
“我需要找到一个‘锚点’,一个能把他重新固定在现实世界的‘法则容器’。”路迟用上了自己才能理解的词汇。
林霜停下动作:“那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路迟诚实地回答,“但我能感觉到它应该是什么样的。它必须足够稳定,密度要足够高,自身要能形成一个封闭的、不与外界交换信息的‘奇点’……”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停了下来。这些描述太过抽象,毫无意义。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强迫自己混乱的大脑冷静下来。必须找到一个具体的、可以被寻找的目标。
他再次沉入精神深处,回忆着天文台穹顶上那个崩坏的“最终定理”。无数的符号、光线、法则在他脑中重组、碰撞。
忽然,一个名字,像一颗黑色的石头,从信息的洪流中沉淀了下来。
“黑石信标。”
路迟脱口而出。
他不知道这个名字从何而来,像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又像是从“最终定理”的残骸里读取到的。这个词一出现,就带来一种异常沉重的、坚实的感觉。
“什么?”林霜凑过来。
“黑石信标。”路迟重复了一遍,他盯着林霜,语气无比肯定,“这就是能救陈默的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在哪里,但它一定存在。”
林霜的脸色,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变得非常古怪。
她没有追问,而是站起身,在黑暗中摸索起来。片刻之后,她拖过来一个沉重的、盖着白布的东西。
她一把扯掉白布,露出来的是一个老旧的皮箱。
“我爸爸的书房里,有一些他以前做‘城市考古’时留下的资料。”林霜的声音很低,像在说什么禁忌,“我小时候无意中翻到过,他警告我不许再碰。我记得,在一份关于雾港市早期城市规划的废弃草案里,我见过这个词。”
路迟的心跳漏了一拍。
林霜打开皮箱,里面全是发黄的图纸和厚厚的笔记。她就着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飞快地翻找着。
纸张摩擦的沙沙声,是房间里唯一的声响。
突然,林霜的动作停住了。她抽出一张泛黄的、边缘已经破损的地图。地图画的是几十年前的雾港市,很多地方都和现在完全不同。
她在地图的某个位置上,用手指点了点。
“这里。”
路迟凑过去,看到她指着的地方,是位于城市中心的一片区域,上面用红笔画了一个圈,旁边有一行褪色的小字注释。
“第三避难所(Blackstone
Project)-
已封存。”
Blackstone……黑石。
路迟的大脑嗡嗡作响。线索,就这么出现了。
但就在他准备进一步研究地图的时候,一种尖锐的、被窥视的感觉,像针一样刺入他的后脑。
他猛地站起来,冲到窗边,撩开窗帘的一角向外望去。
街道的尽头,空无一人。
但是,路迟的“感知”却告诉他,那里站着“人”。
不止一个。
他们没有实体,没有温度,像一个个信息黑洞,沉默地站在黑暗里,贪婪地吸收着周围所有的光和声音。他们和学院的守卫不同,和葛老师也不同。他们身上没有那种属于“最终定理”的秩序感,只有纯粹的、用于“删除”的恶意。
清道夫。
这个词自动从路迟的脑子里冒了出来。
是学院背后的组织,派来清理“异常数据”的。
他们被发现了。
“他们来了。”路迟的声音嘶哑,他放下窗帘,对身后的林霜说,“我们得马上走。”
林霜立刻将那张地图塞进口袋,合上皮箱。她的脸上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被逼入绝境的冷静。
路-迟则看向客厅中央。
陈默那团雾气,因为感受到了外界的威胁,正剧烈地波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散开。
路迟咬紧牙关,将自己的精神力延伸出去,像一只手,温柔而坚定地笼罩住陈默那团脆弱的信息核心。
“别怕,我带你走。”
他集中全部意志,向那组信息发出了一个最简单的指令。
——跟随。
然后,他拉起林霜的手,一脚踹开老宅的后门,冲进了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在他们身后,那几个沉默的“信息黑洞”,开始缓缓地、无声地向着老宅飘移过来。
一场新的追猎,开始了。后巷的空气像冰一样灌进肺里。
路迟拉着林霜,不顾一切地在狭窄的巷道里狂奔。脚下的碎石和垃圾发出杂乱的声响,这是他们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他不敢回头。
那种被抽空的感觉,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他的后颈。不是物理上的拖拽,而是一种更本质的剥离。他的感知像被投入了一台功率过载的吸尘器,关于这条巷子的记忆、墙壁的触感、空气中腐败的气味,所有细节都在被飞速地吸走、抹除。
那团代表着陈默的雾气,紧紧跟在他们身后。路迟能感觉到它的恐惧,那是一种濒临溃散的、纯粹的恐慌。他必须分出一部分心神,像一根精神上的锚索,牢牢地锁住它,不让它被那恐怖的“真空”吸走。
“这边!”林霜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
她的恐惧似乎被转化成了一种野兽般的直觉,带着路迟拐进一个又一个岔路口。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这些如同蛛网般交错的后巷,是她童年的游乐场。现在,却成了他们唯一的生路。
路迟冒险回头瞥了一眼。
什么都没有。
没有追兵,没有怪物,甚至没有影子。但巷口的路灯,光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黯淡,最终像被人掐灭的烛火,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不是灯泡烧毁,而是光本身被吞噬了。
紧接着,声音也开始消失。他们奔跑的脚步声,回音越来越短,最后变得沉闷、干涩,仿佛踩在吸音棉上。世界正在他们身后,被无声地“格式化”。
清道夫。
它们甚至不需要移动,只需要定义一个“删除区域”,然后让这个区域不断扩大,直到将他们这些“错误数据”彻底覆盖。
这根本不是追猎。
这是一场精准的、冷酷的抹除作业。
林霜猛地将他拽进一栋废弃建筑的阴影里,这里似乎是一座被拆了一半的旧工厂。生锈的钢筋从混凝土墙体里伸出来,像巨兽裸露的肋骨。
两人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
那种被剥离的感觉在这里稍稍减弱,厚重的墙体似乎起到了一定的屏蔽作用。
“地图。”路迟的声音因为缺氧而有些沙哑。
林霜立刻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泛黄的地图,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手指在上面飞快地移动。她的手在抖,但眼神却死死盯着图纸上的每一个细节。
“‘第三避难所’……它在一个废弃的地铁站下面。”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发现生路的颤音,“几十年前就停运的7号线,黑石站。”
地铁站?
路迟的大脑飞速运转。地下。远离地面,或许能隔绝清道夫的“删除”范围。这是一个巨大的赌博,谁也不知道废弃的地铁站里有什么,但留在地面上,他们连赌桌都上不了。
他能感觉到,陈默那团信息核心在他精神链接的另一端剧烈波动,像风中残烛。外界的威胁正在撕扯它的存在基础。
“撑住,陈默。”路迟闭上眼睛,集中意志,向它传递了一个稳定而坚固的画面——一个封闭、安全、没有任何缝隙的金属盒子。“我带你去找个安全的地方。”
“最近的入口,”林霜的手指在地图上用力一点,指甲几乎要划破纸张,“在两个街区外,一个倒闭的购物中心,叫‘新世纪广场’。入口在它的地下一层。”
必须出去。
他们必须再次回到那个被“无”所笼罩的猎场。
当他们冲出废弃工厂的瞬间,那种令人窒息的“真空感”陡然增强了数倍。
路迟看见一只野猫从巷子另一头窜出来,惊慌地向他们这边跑。就在它跑过某个无形的界线时,那只猫没有惨叫,没有化作血雾,它就那样……凭空消失了。
像电影里被剪掉的一帧画面。
它存在过的信息,包括它的影像、声音、气味,被瞬间、彻底地抹除。
路迟的头皮一阵发麻。这比任何血腥的场面都要恐怖。这不是死亡,这是“不存在”。
他一把抓住林霜的胳膊,几乎是吼出来的:“别看!跟着我!跑!”
他将自己全部的精神力毫无保留地向外推开,不再是为了链接陈默,而是试图在他们周围撑开一个微不足道的“现实气泡”。
这个举动就像试图用双手在瀑布下留住一捧水。
剧痛从他的太阳穴传来,仿佛有钢针刺了进去。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他鼻腔里流了出来。他顾不上去擦。
周遭的世界开始褪色。远处大楼上的霓虹灯失去了色彩,变成了灰白的剪影。车辆的鸣笛声、城市的喧嚣,都变成了遥远而单调的背景噪音。
他们的存在感,正在被整个世界飞速剥离。
新世纪广场那破败的招牌就在眼前。入口被巨大的胶合板封死,上面用红漆喷着“危险!勿入!”的字样。
没有时间了。
路迟用尽全力,一脚踹在腐朽的胶合板上。
“砰!”
木板碎裂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他拉着林霜,连滚带爬地冲了进去。
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扑面而来。
购物中心内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当他们冲进来的那一刻,路迟感到背上那如芒在刺的压力骤然减轻。
他们成功了。厚实的混凝土结构,暂时阻断了清道夫的“删除”力场。
路迟脱力地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鼻血滴落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斑点。维持那个“现实气泡”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精神力。
林霜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一道颤抖的光柱切开黑暗。光束里,无数尘埃在飞舞。她也在发抖,但还是强迫自己去寻找通往地下的路。
“楼梯……或者电梯井……一定有下去的路。”
一团稀薄的雾气在他们身边慢慢凝聚成形,是陈默。它看起来比之前黯淡了许多,核心的信息体瑟瑟发抖,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但至少,它还存在着。
路迟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望向身后那个被他踹开的破洞。
洞口外,没有脚步声,没有窥探的视线。
只有一片深沉的、正在不断吞噬光与声的“无”。
清道夫们就停在那里,像耐心的程序员,观察着逃进安全模式的病毒。它们没有放弃,只是在等待,或者在计算新的“删除”路径。
这场追猎,远未结束。
他们只是从一个明亮的牢笼,逃进了另一个更深、更黑的牢笼而已。黑暗中,林霜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路迟……你流了好多血!”
她的光束照在路迟脸上,那张平日里还算清秀的脸此刻被血污糊得一塌糊涂,显得异常狰狞。
路迟摆摆手。力气仿佛被抽走了,连说话都费劲。
“没事,死不了。”
他想站直,膝盖却一软,差点跪下去。林霜连忙扶住他。
“别动!我帮你……”她也顾不上什么,直接撕下自己衬衫的一角,胡乱地按在他鼻子上,温热的布料很快被浸透。
路迟任由她动作,目光却死死盯着他们闯进来的那个破洞。洞外那片虚无,像一块巨大的、正在吸走所有色彩和声音的黑布,让他心头发冷。
混凝土墙壁给了他们喘息之机,但又能撑多久?清道夫不是蛮力的怪物,它们是规则的执行者。它们会计算,会寻找逻辑漏洞,会找到新的“删除”角度。
就像程序员给防火墙打上新的补丁。
“我们得继续往下走。”路迟推开林霜的手,声音嘶哑,“这里不安全。”
林霜咬着嘴唇,点点头。她扶着路迟,用手机微弱的光照亮前方。
废弃的商场内部像一个巨大的、被遗忘的坟墓。褪色的广告海报上,模特们的笑容诡异而僵硬。倾倒的货架和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在光束下闪着粼粼的冷光。几具塑料模特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姿势扭曲,乍一看像是被“删除”到一半的尸体。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杂了霉菌与腐烂气味的甜腥。
陈默那稀薄的雾气形态飘在他们前面,像一个战战兢兢的引路人。忽然,它猛地向后一缩,整个信息体剧烈波动起来,仿佛遇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它怕了。”林霜的声音压得极低。
路迟的心沉了下去。
能让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幽灵感到恐惧的,会是什么?
他顺着陈默退缩的方向看去。手机光束的尽头,是一部停在二楼和一楼之间的观光电梯。
电梯轿厢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这个地方……也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