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我们死在樱花知道以前 > 第一章

1
雪盲
2009年12月31日,北京零下十三度。
我蹲在图书馆四楼西南角的暖气片旁,把冻裂的虎口贴在滚烫的铁皮上,疼得直抽气。
沈砚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穿着件黑色羽绒服,拉链却敞到胸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灰色卫衣,像把夜色披在身上。
你流血了。他说。
我低头看,才发现虎口裂口渗出的血珠已经顺着指缝滴在《固体物理》的扉页上,晕开一小片红褐色的花。
沈砚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皱巴巴的维达纸巾,抽出一张按在我手上。
纸巾上有淡淡的黄瓜味,和他身上的一样。
谢谢。我小声说。
他没接话,只是用指腹轻轻按住纸巾边缘。他的指甲剪得很短,指节突出,右手食指第二个关节处有块细小的疤,像被笔尖戳出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小学做电路实验时,被220V电压击中的痕迹。
陈絮。他突然叫我的名字。
我惊得抬头,撞进他眼睛里。那是一双很深的眼,黑得几乎看不见瞳孔,却映着图书馆惨白的顶灯,像两汪结着冰的湖。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他扬了扬手里的借书证。我这才注意到他另一只手还拎着我的学生证——刚才摔那跤时从口袋里滑出来的。照片上的我扎着马尾,笑得牙花子乱飞,丑得惨不忍睹。
物理系09级,陈絮。他念出证上的字,突然笑了,原来你就是那个期中考试把薛定谔方程写成‘薛定谔的猫在箱子里喵喵叫’的姑娘
我耳根瞬间烧起来。那次考试我发着高烧,写完最后一题就直接晕在了考场上,据说后来被两个保安抬去了校医院。
这件事在理学院传了整整一个月,连食堂打饭的阿姨见了我都要问一句今天猫还叫吗。
我那是……是......我支吾着,突然发现他睫毛上沾着片很小的雪花,随着他说话轻轻颤动,像随时会融化的蝶。
陈絮。他又叫我,这次声音低下去,几乎成了气音,你疼吗
我愣住。不是问你手疼吗,也不是你冷不冷,而是你疼吗——像把这些年所有没说出口的疼都揉进这三个字里。
暖气片发出咔哒一声响,我猛地缩回手,纸巾掉在地上,被热风卷着飘到沈砚脚边。
他弯腰去捡,羽绒服领口滑下来,露出后颈处一块淡青色的胎记,形状像片被风吹歪的银杏叶。
沈砚!远处有人喊他。
他直起身,把学生证塞进我手里。指尖擦过我掌心时,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奶奶说的话:如果一个人的手比你的凉,那他上辈子是淹死在水里的。
我得走了。他说,实验室还有数据要跑。
我点头,看着他转身。黑色羽绒服的下摆扫过书架最底层,带起一阵细小的尘埃,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跳舞。
走到楼梯口时,他突然回头:陈絮。

新年快乐。
那天是2009年最后一天。图书馆的挂钟指向23:47,再过十三分钟就是2010年。我攥着学生证蹲在原地,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像是有人在胸腔里擂鼓。
后来我才明白,有些人出现就是为了在你生命里放一场大火,然后转身离开,留下你抱着灰烬,在余温里慢慢疼。
但当时我只顾着看那滴融化的雪水从他睫毛上落下来,砸在地上,碎成八瓣。
2
樱桃味的雪夜
2010

2

14
日,正月初一,北京下了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宿舍楼门禁提前到晚上十点,整栋理学院的女生楼像被谁关掉了总闸,走廊灯一盏接一盏地暗。
我抱着热水袋从自习室回来,刚推开
314
的门,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下楼。——沈砚
三个字,一个句号,震得我指尖发麻。
楼梯间只有应急灯亮着,我踩着棉拖鞋往下跑,塑料鞋底在台阶上敲出哒哒哒的急促鼓点。
快到一楼时,我猛地刹住——沈砚就站在玻璃门外的雪地里。
他穿一件驼色牛角扣大衣,领口有一圈我没见过的灰色羊毛围巾,雪花落在他睫毛上,积了小小一座白色岛屿。
看见我,他先偏头笑了一下,左颊那颗梨涡像被人用指尖轻轻按进去,迟迟不弹回来。
我推门出去,寒风呼地灌进脖子。
你怎么进来的我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他抬手,指间挂着一串亮晶晶的钥匙——宿管阿姨家小孙子今晚在他实验室补课,钥匙是临时报酬。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把那条灰色围巾解下来,往前一步,围巾带着他的体温兜头落下,把我整个人裹进去。
羊绒蹭在下巴,痒痒的,像他刚剃过的短发。
闭上眼。他说。
我下意识攥住他大衣袖口,布料冰凉,却透出暖融融的体温。
他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什么——冰凉的小圆球贴上我唇瓣,轻轻一压,酸甜爆裂。
是樱桃。
他用指尖捏着樱桃梗,把果肉抵在我牙齿外,咔哒一声,汁水溅开,染红我舌尖。
我睁眼,撞进他带笑的眼睛里,那里面映着两个小小的、被雪光镀亮的我。
甜吗他问。
我点头,嘴里含着半颗樱桃,说话含糊:……但还没熟。
没熟才酸。他低声笑,酸一点,你就记得久。
雪越下越大,他把我拉到宿舍楼后的小树林里。
那里居然立着一架被雪埋了半截的旧秋千——铁链锈迹斑斑,踏板却干净得不可思议。
他先坐上去,双脚撑地,大衣下摆铺成一把展开的伞。
然后拍拍自己大腿:坐这儿,木板凉。
我犹豫半秒,跨坐上去,双手无处安放,只好抓住他胸前牛角扣。
扣子冰凉,我心跳却滚烫。
他脚尖一点,秋千晃起来。
铁链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雪花被风卷起,像慢动作倒放的樱花。
我仰头,看见他的喉结在围巾边缘滚动,像一粒被雪埋了半截的鹅卵石。
沈砚……我喊他。
嗯他低头,鼻尖几乎贴上我的额头。
你体温好高。我说完就后悔了,耳垂烧得能化雪。
他却笑出声,胸腔震动隔着两层大衣传来,像低音炮贴着耳膜。
秋千越荡越高,他忽然抓住我手腕,把我左手塞进他大衣口袋。
口袋里暖得不可思议,还有一包被体温捂热的旺仔牛奶,铝盒表面凝着细小的水珠。
给你暖手。他说,顺便贿赂你。
贿赂什么
贿赂你今晚十二点之前,都不要想别人。
我低头抠牛奶盒的拉环,指尖抖得拉不开。
他啧了一声,接过牛奶,食指扣住拉环,轻轻一扯——
呲啦一声,甜腻的奶香混着樱桃味在雪夜里炸开。
他把牛奶递到我嘴边,我喝了一小口,嘴唇沾上一层奶沫。
他盯着我看,忽然凑近,舌尖飞快扫过我下唇,像猫偷奶油。
好了他退开一点,声音低哑,现在是我的味道了。
雪落在睫毛上,世界安静得能听见心跳。
我攥着他围巾一角,小声问:沈砚,你是不是……
是。他没等我说完就答,是喜欢你。
四个字,比雪还轻,却比夜还重。
我脑子嗡的一声,耳边只剩铁链摇晃的吱呀声。
他抬手,把我羽绒服帽子扣上,帽檐绒毛蹭过他下巴。
—陈絮,他喊我名字,像在舌尖滚过一圈才舍得吐出来,闭眼。
我缓缓闭上眼。
下一秒,冰凉柔软的触感落在我鼻尖——
不是吻,是他用牙齿轻轻叼走了我鼻尖上的一片雪花。
温热呼吸喷洒在皮肤上,像有人点燃了雪。
好了,他低声说,现在这片雪是我的,你也是。
十二点整,远处忽然炸开一串烟花,金色火星在雪幕里开出巨大的菊。
他牵着我手腕往回走,脚印并排,像两串省略号。
宿舍楼门前,他松开手,指尖从我掌心滑出去,像退潮。
我跑上台阶,回头,看见他站在雪地里,大衣被风吹得鼓起,像一艘即将远航的船。
陈絮!他忽然喊我。
我转身。
他双手拢在嘴边,声音穿过风雪:—新年快乐!还有——
什么
还有——樱桃熟了!
我笑着冲他挥手,围巾在风里划出弧线。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天他递给我的不是樱桃,是一颗把余生都提前预支的、酸酸甜甜的心。
3
橘子汽水的月亮
2010

6

17
日,夏至前一天,北京闷热得像个被拧紧的易拉罐。
理学院旧实验楼外那棵歪脖子梧桐,被傍晚
18:47
的落日烘得金黄。
我刚推开
207
的门,就被一股带着冰碴儿的小苏打味撞了个满怀——
沈砚站在实验台前,白大褂袖口卷到肘弯,露出小臂内侧一颗淡褐色的痣。
听见动静,他侧头,眼尾弯出一个小小的、只有我能看见的月牙。
闭眼。
又是这两个字。
我下意识攥紧帆布包带子,睫毛抖得像触了电。
他伸手,冰凉的指尖覆在我眼皮上——带着一次性乳胶手套,掌心却烫得惊人。
世界瞬间暗下来,只剩耳边他压低的呼吸,和冰箱压缩机嗡嗡的震动。
张嘴。
我照做。
下一秒,舌尖抵住一个冰凉的小圆球——碳酸气泡噼啪炸开,橘子味像小烟花。
是汽水糖。
他指尖轻轻一送,糖滚到我齿间,甜味顺着神经一路窜到指尖。
我睁眼,先撞进他得逞的笑里,再看见他左手握着一瓶刚开启的橘子汽水,瓶口还呲呲冒着雾。
实验成功,庆祝一下。
他说得一本正经,耳尖却红得透明,像被汽水泡过的晚霞。
我还没说话,他忽然弯腰,白大褂下摆扫过我膝盖。
——他正用膝盖顶开实验台下的小冰箱,从里面捧出一只搪瓷盆。
盆里堆着碎冰、薄荷,还有十几瓣剥得坑坑洼洼的橘子。
最上面居然用牙签插着一只迷你纸伞,歪歪扭扭写着陈絮号。
我……自己雕的。
他挠挠鼻尖,薄荷碎沾在指缝,像撒了一把绿星星。
我笑得弯腰,额头差点磕到实验台。
他啧了一声,单手扣住我后脑勺,把我按在他胸口。
白大褂上是洗衣液混着实验室淡淡丙酮的气味,像月光晒过的棉被。
心跳隔着两层布料传过来——咚、咚、咚——每一下都踩在我耳膜上。
别动。
他声音低得像在嗓子里滚了一圈。
我僵着脖子,感觉他用食指指腹轻轻擦掉我眼尾笑出的泪。
动作太轻,像羽毛,又像怕碰碎什么。
陈絮,他忽然喊我,声音有点哑,抬头。
我抬头——
整个实验楼的天花板不知何时被他挂满了折纸星星。
星星用荧光笔画了轨道,连成一条歪歪扭扭的银河。
最中间最大那颗,是橘色的,用回形针别着一张便签:
【今晚
20:26,月亮在
27°N
升起,我偷跑出去接它,你要不要一起】
我呼吸一滞。
他已经摘下手套,掌心贴在我后颈,拇指无意识地摩挲我耳后的软肉。
走吗他问。
我点头,点得太猛,额头撞到他下巴。
他嘶了一声,却笑得更深,梨涡里像盛了汽水泡泡。
——
20:15,他骑着一辆黑色山地车,车筐里放着那盆橘子冰。
我侧坐在后座,双手揪着他
T
恤下摆。
T
恤是他大一参加物理竞赛的队服,背面印着E=mc,此刻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面小小的帆。
抱紧。
他回头,鼻尖上沾着一点薄荷碎。
我咬牙,环住他腰——掌心下的肌肉瞬间绷紧,像被按下什么开关。
他踩踏板的速度突然加快,风把橘子汽水的甜味卷得到处都是。
路灯一盏一盏掠过,我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又在下一个路口重叠。
——
20:26,天文台后山。
他把车随手一扔,车筐里的橘子冰哐当晃了一下,纸伞歪得更厉害。
草地上铺着一张野餐垫——居然是他实验室的防静电垫,上面用马克笔画了歪歪扭扭的月亮和兔子。
垫子太丑,他挠头,但我来不及买新的。
我笑得跪坐在垫子上,膝盖压住一只画歪的兔子耳朵。
他蹲下来,从兜里掏出一只……橘子
不对,是剥了皮、果肉被挖空的橘子壳。
壳里插着一根极细的仙女棒,他用打火机嚓地点燃。
火星滋啦窜起,在橘子壳里炸出金色的小瀑布。
许愿。
他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夜色。
我双手合十,闭眼——
再睁眼时,发现他正盯着我看。
仙女棒熄了,最后一星火花落在他睫毛上,像给他点了颗泪痣。
许了什么他问。
我摇头,故意不说。
他却突然靠近,额头抵住我额头,鼻尖相触。
呼吸交缠间,我听见他小声说:
我许的愿是——明年今天,还能这样和你一起浪费橘子。
——
21:03,月亮升到最高。
他仰躺在草地上,T
恤下摆卷到胸口,露出肚脐上方一颗更淡的痣。
我侧躺在他身边,用一根狗尾巴草戳他手背。
他反手扣住我手腕,把我手指拉到他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不疼,像被橘子汽水里的气泡碰了一下。
陈絮。
他突然翻身撑在我上方,手臂撑在我耳侧,影子把我整个罩住。
月光从他肩膀漏下来,像给他镀了一层银边。
我想……
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尾音消失在喉咙里。
我屏住呼吸。
下一秒,他从口袋里掏出——
一张皱巴巴的实验报告纸。
纸被折成小小一块,展开后上面用铅笔写了密密麻麻的公式,最下面一行是:
【在
27°N、海拔
43m
处,陈絮对沈砚的重力加速度
g’
=
∞】
我愣了两秒,笑得眼泪都出来。
他却突然低头,吻落在那行字上——
隔着纸,像隔着整个宇宙的温柔。
陈絮,他声音颤着,却亮得像星星,我……我申请成为你的实验变量。
我伸手,勾住他后颈,把他拉下来。
薄荷味、橘子味、还有他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一起淹没了我。
——
21:47,我们下山。
他推着车,我抱着那盆化了一半的橘子冰。
走到宿舍楼下,他突然停下,从车筐里捞出一只——
被压扁的橘子。
果肉爆开,汁水顺着他指缝往下滴。
完了,他皱眉,压坏了。
我踮脚,就着他手腕咬了一口爆开的橘子。
甜得发腻,带着一点微酸的回甘。
没坏,我舔掉他指尖的汁水,刚刚好。
他盯着我,喉结滚了又滚。
最后只是伸手,把我羽绒服帽子扣上,帽檐绒毛蹭过他下巴。
陈絮,他说,声音哑得不像话,明天夏至,昼最长夜最短。

所以……
他顿了顿,突然弯腰,额头抵住我额头,
所以我可以喜欢你久一点,再久一点。
——
回到宿舍,我拆开那张实验报告纸。
背面还有一行铅笔字,被公式挤得小小的:
【如果明天下雨,我们就逃课去喝第二杯橘子汽水。
如果不下雨……就亲到下雨为止。】
我抱着纸躺在床上,听见窗外
22:30
的蝉鸣。
蝉声里混着一点很轻的、像汽水开瓶的声音。
我知道,那是沈砚在楼下,用橘子味的月亮,偷偷给我的晚安吻。
4
玻璃晴朗,橘子辉煌
——我在
2011
年秋天的尾巴上,偷偷把余生递给他,可他没接住。
一、2011.10.7 傍晚
18:03 理学院天台
北京的秋天像被谁拧开了最后一罐氧气,风里有干燥的金盏菊味。
沈砚单膝蹲在栏杆外侧的窄沿上,背对整座城市,指尖捏着一截粉笔。
粉笔灰簌簌往下掉,落在他黑色卫衣的帽绳上,像一场逆向的雪。
你别动——我声音在抖,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衣摆。
他回头,眼尾弯出一个放心的弧度,左颊梨涡深得能埋进日落。
陈絮,他声音轻得像风,帮我计时,三十秒。
粉笔在他指间转了个漂亮的弧,他开始在灰白天台地面写字:
C
像一弯新月,X
像交叉的星光,最后一笔勾上去,正好三十秒。
CX——我的名字缩写,被他写在
80
米高的悬崖边,脚下是万丈灯火。
他跳回栏杆内侧,落地时膝盖撞到我小腿,两个人一起跌坐在水泥地上。
他掌心撑在我耳侧,呼吸带着橘子汽水的甜,一下一下吹乱我刘海。
好了,他说,现在整个北京的黄昏都认识你了。
二、2011.10.7 晚上
19:27 三教
502
空教室
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刚走,黑板槽里还留着白色的粉尘。
沈砚把投影仪的遥控藏在身后,像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闭眼。
我听话地阖眼,听见他脚步很轻地绕到讲台后,咔哒一声,灯灭了。
再睁眼,整面墙亮起——是他用幻灯片做的星空,每一颗星都是我拍过的实验数据,被他转成光点。
猎户座腰带的三颗星,是去年我烧坏的三个电阻;
天鹅座的β星,是我补测到凌晨两点的折射率。
而银河最亮的那颗,是他自己的心跳曲线——
我把喜欢写进了傅里叶变换,他声音低哑,你解得开吗
我没回答,只是踮脚去够他手里的遥控器。
指尖碰到他指节,冰凉的,却在下一秒被他反手握住。
他牵着我走到窗边,推开老旧木窗,夜风灌进来,卷着桂花香。
伸手。
我伸出手,一枚薄薄的玻璃片落在我掌心——
是他实验室刚拉出来的光学薄膜,镀了银,边缘还留着灼烧的彩虹。
透光率
97.8%,他声音贴在我耳后,剩下的
2.2%,是我没敢说出口的喜欢。
玻璃片映着路灯,在我指腹折出小小的光斑。
我抬头,撞进他眼睛里,那里也有光斑,在晃。
沈砚,我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如果我说我也——
他忽然低头,吻落在我的指尖,隔着那片玻璃。
温度透过银膜,烫得我差点握不住。
别说,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先让我存个档。
三、2011.10.7 深夜
23:11 校医院走廊
夜里的医院像一艘沉船,走廊灯一盏亮一盏暗。
沈砚坐在蓝色塑料椅上,白大褂领口蹭着下巴,睫毛在下眼睑投出很长的影。
我蹲在他腿间,手心贴着他膝盖——那里有一道新鲜的擦伤,血珠凝成小小的红珊瑚。
怎么弄的我问。
他偏头,笑得有点坏:给你写名字的时候,粉笔断了,差点掉下去。
我手指抖了一下,碘伏棉球按得太重,他嘶地抽气,却没躲。
疼吗
疼,他点头,忽然抓住我手腕,把我手指按在他左胸口,但这里更疼。
掌心下,他的心跳快得不像话,像要冲破肋骨。
我眼眶发热,低头给他贴创可贴,却听见他轻声说:
陈絮,如果我以后……忘了怎么回家,你会来找我吗
我抬头,撞进他眼底——那里有一层很薄的雾,像被风吹皱的湖。
会,我声音哽咽,我带你回家。
他没说话,只是张开手臂。
我扑进他怀里,听见他心跳隔着布料传来,像一声又一声的对不起。
四、2011.10.8 凌晨
00:47 宿舍楼后的小巷
他送我回来,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长到我以为能一路走到明天。
走到铁栅栏前,他忽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
里面装着半瓶细碎的银白色粉末,在月光下像流动的星沙。
镁粉,他说,刚才那片玻璃的边角料。
他拔开瓶塞,倒出一点在掌心,对着路灯轻轻一吹——
银光四散,像一场袖珍的流星雨。
我伸手去接,粉末落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带着极淡的焦糊味。
许愿。他说。
我闭眼,再睁眼,他正看着我,眼底映着未散的星屑。
许了什么
我摇头,眼泪却先掉下来。
他慌了,用指腹去擦,越擦越湿。
陈絮……他声音发颤,别哭,我……
我踮脚,吻住他。
牙齿碰到他的,尝到一点铁锈味——刚才给他涂碘伏时不小心咬破了嘴唇。
他却笑了,笑得梨涡里盛满了星屑,
原来愿望是这个,他低声说,那我提前实现了。
五、2011.10.8 凌晨
01:12 宿舍楼梯间
我转身上楼,回头,他还站在原地,影子被路灯钉在地上,像一枚不肯离去的月亮。
我跑回二楼拐角,隔着窗户看他。
他忽然抬头,冲我挥手,然后——
双手拢在嘴边,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我辨认了很久,眼泪终于砸在手背上。
他说的是:
明天见。
可后来我才明白,
有些明天,其实是来生。
5
坍缩
——我把他的心跳录进了示波器,却忘了按暂停。
2011.10.8 清晨
06:39 宿舍楼下
天刚擦亮,雾气像没拧干的毛巾,滴滴答答往领口里渗水。
我抱着书冲下楼,一脚踩进积水,啪一声溅起半尺高的水花。
沈砚站在老地方,单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手拎着一杯豆浆——杯口结了一层薄薄的膜,像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早安。
他今天没穿外套,只一件灰色卫衣,领口被风吹得翻卷,露出锁骨上一道新鲜的指甲抓痕。
我愣住:你……昨晚没回去
他把豆浆塞进我手里,指尖冰凉,指腹却烫得吓人。
回了,他笑,梨涡浅浅,睡不着,又出来跑圈。
我低头喝豆浆,甜得发苦;抬头时,他正盯着我,眼底有根红得刺眼的血丝,像裂开的晚霞。
突然,他身体晃了一下。
很轻,像风吹歪芦苇。
豆浆杯从我手里滑落,啪地砸在地上,白色液体漫过他的球鞋。
我伸手去扶,却只抓住一把空气——
沈砚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后脑勺磕在台阶棱角,发出闷钝的咚。
二、2011.10.8 上午
09:17 校医院急诊
走廊白得晃眼,消毒水味刺进鼻腔,像无数根冰针。
我攥着沈砚的学生证,塑料边缘勒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抢救室的门开开合合,护士进出像无声的黑白片。
我蹲在地上,盯着那道铁门,仿佛只要盯得够久,它就会吐出一句没事。
铁门终于开了,医生摘下口罩,声音平板:
癫痫持续状态,脑部缺氧五分钟,目前深度昏迷。
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像冬夜踩裂冰面。
病床被推出来,沈砚躺在上面,脸色比床单还白,睫毛在氧气面罩里投下一小撮阴影。
他的左手垂在床沿,指尖微微蜷着,像要抓住什么。
我伸手去握,却发现他掌心全是粉笔灰——
凌晨写我名字时留下的,被冷汗晕开,成了灰白的泥。
三、2011.10.8 下午
13:52 病房
我获准进去十分钟。
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像倒数的计时器。
我坐在床边,把额头贴在他手背上,皮肤凉得像一块玉。
沈砚,我小声叫他,你不是说……明天见吗
没有回应。
我掏出那片镀银玻璃,举到窗边。
光线穿过薄膜,在他脸上投下一小片彩虹,刚好落在梨涡的位置。
我轻轻晃动手腕,彩虹便在他脸上游走,像那年我们在天台风里追过的落日。
你看,我哽咽,玻璃晴朗,橘子辉煌……你答应陪我看下一个秋天的。
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
我猛地抬头——
心电图上的绿线疯狂抖动,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鸟。
医护人员冲进来,把我挤到角落。
我看见他们掰开他的嘴,插管,推药,电击——
他的胸口被按得深深陷下去,又弹回来,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
200
焦耳,充电——
闪开!
电流穿过他的身体,他整个人弹起,又重重落下。
一次,两次,三次……
心电图终于拉成一条笔直的绿线。
医生转头看我,嘴唇开合,我却只听见自己耳膜里血液轰鸣的声音。
四、2011.10.8 下午
14:27 停尸间
冷气从脚底漫上来,像一条冰冷的蛇。
沈砚躺在不锈钢台上,白布盖到锁骨,露出左肩一小块胎记,形状像歪掉的银杏。
我伸手去碰,指腹下的皮肤已经僵硬,像冻过的蜡。
护士递给我一个透明袋,里面是他的遗物:
学生证、宿舍钥匙、半板没吃完的抗癫痫药,
还有——一张被血浸透的便利贴。
我抖着手展开,上面用铅笔写着:
【如果我忘了醒来,就把我留在
2011
年的秋天,别带我去
2012。】
字迹被血晕开,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没来得及收住的叹息。

2011.10.8 晚上
23:11 实验楼天台
我回到他写我名字的地方。
粉笔字早被保洁冲得干干净净,只剩地上一滩未干的水渍,倒映出我的影子,扭曲得不像人形。
我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那瓶镁粉。
瓶塞被血黏住,我拧了三次才打开。
银白色粉末倾泻而下,落在水渍里,瞬间熄灭成灰。
我学着他的样子,用指尖沾了一点,对着夜空吹——
没有流星,只有风把粉末扬回我脸上,像一场倒放的雪。
我仰起头,月亮大得吓人,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忽然,我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回头,空无一人。
可地上却多了一双湿漉漉的脚印,从他写我名字的位置,到我脚下,
然后——
戛然而止。
六、2011.10.9 凌晨
00:00 宿舍楼梯间
我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手机亮了一下。
一条未读短信,发件人:沈砚。
时间:2011-10-08
14:26
内容只有两个字:
【别怕】
我盯着屏幕,泪砸在键盘上,屏幕自动熄灭。
黑暗中,我听见自己心脏咚地一声,像什么东西终于落地。
原来他早就写好了结局——
只是忘了告诉我,
别怕的下一句,
是忘了我。
6
灰烬里的心跳
——后来我学会像拆炸弹一样拆他的遗物,每打开一件,就少一块肋骨。
一、2011.10.10 清晨
05:17 宿舍
314
下铺
我从噩梦里挣醒,手里攥着一团空气。
指节因为太用力而发白,指甲在掌心掐出四个月牙形的紫痕。
上铺的床板吱呀一声,像回应我无声的尖叫。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凌晨
03:21
的未接来电,来自沈砚。
可沈砚在昨天下午
14:27
就被宣布死亡。
我盯着那个名字,喉咙里发出一声小动物般的呜咽,把自己蜷成更小的一团。
被单上有干涸的、淡褐色的圆点,是昨天夜里流鼻血时留下的,像一串省略号。
二、2011.10.10 上午
09:30 解剖楼外走廊
他们让我来领个人物品。
走廊长得看不见尽头,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哀鸣。
我每走一步,回声就拖长一秒,像有人在后面撕我的影子。
门开了,冷气扑面而来。
不锈钢托盘上摆着那枚镀银光学薄膜——它现在被血糊住了,银膜变成了铅灰色。
我伸手去碰,指尖立刻被冻得失去知觉。
旁边的护士翻开记录本,笔尖划在纸上,声音像钝刀锯骨:
患者沈砚,器官捐献同意书已生效,心脏将于今日
11:00
摘除。
我猛地抬头,天花板上的灯管在视线里碎成无数尖锐的白线。
三、2011.10.10 上午
10:46 手术室外等候区
等候区的椅子是冰的,塑料贴皮裂了一道口子,戳得我大腿生疼。
我抱着膝盖,把额头抵在膝盖骨上,一下一下撞。
每撞一次,就在心里背一遍他的名字——
沈砚,沈砚,沈砚。
背到第七遍,眼泪终于砸在地板上,啪嗒一声,像血滴。
一双蓝色无菌拖鞋停在我视线里。
主刀医生摘下口罩,声音平板得像机器:
心脏已取出,受捐者是一名
8
岁男孩,目前在
3
号楼
ICU。
我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干呕。
医生递过来一只透明密封袋,里面是一块拇指大的、暗红色的肌肉组织——
那是他左心室的一小块切片,留作病理研究。
按照规定,家属可以保留——
我一把抢过袋子,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把心跳还给他。
密封袋边缘的锯齿割破我指尖,血珠渗进去,和他的心肌贴在一起,不分彼此。
四、2011.10.10 下午
14:12 解剖楼告别室
他们把他推出来,盖着白布,只露出脸。
我伸手去摸,他的眉骨比记忆里更锋利,像被死亡重新雕刻过。
我俯身,把额头贴在他额头上——皮肤冰凉,像一块永远不会回暖的大理石。
沈砚,我小声说,我来带你回家。
无人应答。
我掀开白布,露出他左胸一道长长的缝合口,黑色缝线像蜈蚣。
蜈蚣的脚边,有一行用记号笔写的编号:
【NO.11010047】
那是他的心脏编号。
我指尖颤抖着去描那串数字,描到最后一笔,缝线突然崩开一小段——
像无声的拒绝。
我猛地缩回手,指甲划过他锁骨,留下一道白痕。
那道白痕很快变成淡粉色,像极了他以前害羞时耳尖的颜色。
我再也忍不住,俯身抱住他,眼泪落进他颈窝,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水洼映出我的脸,扭曲得像个陌生人。
五、2011.10.10 晚上
19:55 实验楼天台
风把傍晚的云撕成碎片,像烧尽的纸钱。
我拎着那箱他留在实验室的遗物,一步一步走上天台。
箱子里有:
1.
一本被血浸透的实验记录本,最后一页写着我的名字,被反复描粗;
2.
一支断成三截的粉笔,断口处沾着皮屑;
3.
半瓶没喝完的橘子汽水,汽泡早已跑光,只剩糖浆黏在瓶底,像琥珀。
我把它们一件件摆在地上,摆成他的名字——
E、X、Y、A、N。
摆到最后一笔时,风突然加大,汽水瓶被吹倒,琥珀色的液体流出来,渗进粉笔灰里,变成一滩浑浊的泥。
我跪下来,用指尖去拢,却越拢越散。
最后,我把那小块心肌切片放在Y的交叉点上。
月光照在上面,像给一块干涸的海绵镀上一层薄薄的银。
我掏出打火机,火苗啪地窜起,舔上实验记录本的边角。
纸页卷曲,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像谁在偷偷地哭。
火光里,我看见他站在对面,穿着第一次见我时的黑色卫衣,对我笑。
我想伸手,火焰却猛地扑上来,烫得我缩回指尖。
灰烬扬起,像一场迟到的雪。
我在灰烬里摸索,摸到一块没烧完的纸片——
上面是铅笔写的公式:
【∫(Cx→∞)
f(x)dx
=
0】
Cx
是我,f(x)
是他。
整个积分等于零——
原来我们的故事,从数学意义上,从未存在过。
六、2011.10.11 凌晨
01:44 宿舍卫生间
我打开水龙头,冷水哗哗地冲在手腕上,冲不走那股福尔马林味。
镜子里的我,眼眶青紫,嘴角干裂,像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我伸手去擦镜子上的水汽,指尖却突然顿住——
镜面右下角,有一个模糊的唇印,带着淡淡的碘伏黄。
唇形很小,是他留下的。
我整个人滑坐在地上,瓷砖冰凉,像解剖台。
怀里紧紧抱着那只空密封袋,袋角还沾着我干涸的血。
我把袋子贴在左胸口,那里,心跳一下一下撞着塑料袋,发出空洞的回响。
咚、咚、咚——
像有人在空房间里,敲一堵永远不会有回应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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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骨灰在风里下了一场雪
——我把他的遗物一件件烧给他,火舌舔回我脸上,像他还愿意抱我一次。
一、2011.10.13 清晨
05:07 八宝山殡仪馆取灰口
天还没亮,路灯一盏接一盏熄灭,像被谁掐断了脖子。
我抱着一只空的檀木骨灰盒,盒角磕在膝盖上,每走一步就留下一块淤青。
工作人员把不锈钢托盘推到我面前——
那上面只剩一堆灰白的碎屑,最上面几片是未燃尽的肋骨,弯成细小月牙,像被折弯的耳廓。
我伸手去捧,指腹刚碰到,就烫得缩回——
原来灰烬也可以这么热,像把所有未说完的话都烧成了火。
工作人员皱眉:戴手套。
我摇头,用掌心去拢。
碎骨硌进掌纹,疼得钻心,我却笑了一下,低声说:
别怕,我带你回家。
二、2011.10.13 上午
08:26 地铁四号线
早高峰的车厢像一罐被摇晃的可乐,随时会爆。
我靠在车门边,骨灰盒用围巾包了三层,抱在怀里,像抱一个熟睡的婴儿。
列车晃动,盒盖咔哒一声错开缝隙,几粒灰漏出来,顺着围巾滚进我领口。
冰凉,却像烙铁。
对面座位上,一个小孩指着我:妈妈,那个人为什么抱着盒子
女人慌忙捂住他的嘴,目光像两把软刀,把我从头割到脚。
我低头,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鼻尖蹭到盒角——
檀木味混着焦骨味,直冲脑门。
胃里一阵痉挛,我弯腰干呕,却吐不出任何东西,只呕出一口酸水,溅在自己鞋尖。
列车进站,人潮推搡,骨灰盒差点脱手。
我死死抱住,跪坐在地,用身体护住它,像护住最后一捧火。
三、2011.10.13 上午
10:05 实验楼
207
门锁锈死,我踹了三脚才开。
阳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照在实验台上——
那里还摆着他没来得及收的示波器,屏幕蒙尘,曲线停在
14:26:47。
我把骨灰盒放在示波器旁,拉开抽屉,一件一件往外掏:
1.
他咬过一口的橘子汽水糖,糖纸发潮,黏在指腹。
2.
那截断粉笔,断面有血,已经变成铁锈色。
3.
他的白大褂,左胸口口袋插着我送他的
0.38mm
黑色签字笔。
我把大褂平铺在地面,抖开——
袖口有他最后一次发作时抓出的破洞,线头像裂开的神经。
我把骨灰倒在大褂上,灰白粉末迅速被布料吸进去,像口渴的人喝水。
打火机啪地一声,火苗窜起,舔上棉质纤维。
火舌卷过的地方,布料蜷缩、变黑,发出细微的哔啵声,像谁在哭。
我跪在旁边,用指尖把没烧完的碎片往火里推。
指尖被烫出水泡,我不管,继续推。
直到整件大褂变成一滩暗红的灰,像干涸的血迹。
我俯身,把脸贴在那滩灰上,闻到蛋白质燃烧的焦糊味——
那是他的味道,最后一次。
四、2011.10.13 下午
14:27 校医院
ICU
门口
我抱着空盒子,站在走廊尽头。
护士拦我:非家属不得入内。
我掏出那张器官捐献同意书复印件,指节发白:我是他……未婚妻。
护士愣了一下,放我进去。
最里面那间病房,躺着那个
8
岁男孩。
他胸口缠着厚厚的纱布,心电监护屏上跳动的曲线,是沈砚的心跳。
我站在玻璃窗外,手指抵在冰凉的玻璃上——
那曲线每起伏一次,就像他在玻璃那边对我眨一次眼。
男孩突然睁眼,黑眼珠滴溜溜转,最后定在我身上。
他伸出小手,抓住我的食指,软软地叫了一声:姐……姐
我眼泪瞬间决堤,跪倒在地,额头磕在玻璃上,发出闷响。
护士冲进来拉我,我死死扒住门框,指甲断了两根,血顺着木纹往下淌。
让我再听一次……我哭着喊,就一次!
医生无奈,把听诊器塞进我耳朵。
膜片贴在男孩胸口,心跳声轰然涌入——
咚、咚、咚——
和记忆里的分毫不差,只是更快,更有力,像在奔跑。
我闭上眼,眼泪顺着听诊器胶管流进去,烫得耳朵发红。
那是沈砚在说:
别哭,我还在跳。
五、2011.10.13 傍晚
18:00 理学院天台
我抱着空盒子,爬上天台。
风很大,吹得我站不稳,只能跪下来。
夕阳把整座城市涂成血色,像有人打翻了颜料盘。
我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件遗物——
那张被血浸透的便利贴,字迹已经晕开,只剩忘了我三个字。
我把便利贴贴在骨灰盒内侧,然后——
把盒子里剩下的灰,全部撒向空中。
风瞬间卷走它们,像下了一场逆向的雪。
灰落在我的头发上、睫毛上、唇上,像一个个轻到不存在的吻。
我张开手臂,仰起头,让灰烬落进眼睛里。
刺痛,像被万只蚂蚁啃咬,我却舍不得眨眼。
直到最后一粒灰消失在风里,我才跪倒在地,把脸埋进掌心。
哭声从指缝漏出来,嘶哑得不像人声。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
空无一人。
只有那架锈迹斑斑的秋千,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像他在说:
陈絮,别怕。
可我知道,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会把我卫衣帽子扣上,说——
风大,跟我回家。
六、2011.10.14 凌晨
02:10 宿舍卫生间
我打开水龙头,冷水哗哗地冲在手腕上。
镜子里的我,满脸是灰,像从火灾现场爬出来的幸存者。
我伸手去擦,却越擦越花。
最后,我放弃,把额头抵在冰冷的镜面上。
镜面映出我背后的墙壁——
那里,用粉笔写着一行很小的字:
【陈絮,别再烧我了,疼。】
我猛地转身,墙壁空白,什么也没有。
水龙头没关,水溢出台盆,顺着瓷砖缝隙流进地漏。
我跪坐在地,把空骨灰盒抱在怀里,像抱住一个再也不会回应的拥抱。
水渐渐没过脚踝,冰凉,却不及胸口万分之一冷。
我把盒子慢慢按进水里,看它一点点下沉。
最后一串气泡浮上来,像一声叹息。
我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在空荡的胸腔里——
咚、咚、咚——
像有人在敲门,却永远等不到开门的人。
8
回声空坟
——我替他去完成余生,却发现余生里全是他的死。
时间:2011.11.1 凌晨
04:07
地点:沈砚生前租的
7
㎡小公寓
1
门把上积了灰,我拧钥匙时,锁芯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像颈骨折断。
屋里比外面冷。
冰箱还在运转,压缩机发出老牛一样的喘息。
我拉开冰箱门——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排橘子汽水,最左边那瓶开了盖,只喝了一口。
橘色液体表面浮着一圈白霉,像给一只眼睛蒙了翳。
我拿起来,瓶壁冰凉,水珠顺着指缝流进袖口,一路淌到心口。
贴在瓶身的便利贴写着:
【给陈絮留的,等她写完实验报告一起喝。】
日期停在
10

7

13:40——
他倒下的前
52
分钟。
我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口。
汽早就跑光,只剩甜得发腻的糖浆,黏住喉咙,像一口吞掉他的最后一声笑。
2
书桌抽屉里塞着一本硬皮速写本。
我抽出来,纸张哗啦一声,像骨牌倒塌。
翻开第一页,是我的侧脸——
铅笔线条被橡皮擦得起毛,眉尾有一颗他故意画歪的小痣。
第二页,是一枚心脏剖面图,左心室写着极小极密的字:
【CX=∞,此处禁止死亡。】
再往后翻,空白处越来越多,最后三页,全被黑色马克笔涂死。
我指尖发抖,才发现那黑色下面压着一行几乎被磨穿的凹痕:
【对不起,我救不了自己。】
我用力抠那些笔画,指甲缝里嵌进墨迹,像抠进他最后的求救。
3
凌晨
04:39,窗外突然下起暴雨。
雨点砸在玻璃上,炸出一朵朵白烟花。
我走到阳台,看见对面楼顶亮着一盏红灯——
那是物理系的气象风球,他以前总拿它当天体导航。
风球在雨里一明一灭,像坏掉的示波器。
我鬼使神差地爬上窗台,赤脚踩在雨水里,凉意顺着脚底往上爬,像无数只冰手。
我抬起手,对着风球做他教我的摩尔斯:
·
·
·



·
·
·
SOS。
红灯眨了一下,灭了。
雨声忽然变得很大,像有人在天幕上撕开无数条裂缝,把世界往里面吸。
4
阳台角落竖着一把旧吉他。
我蹲下去,琴弦锈得发红,指尖刚碰到,就割开一道口子。
血珠滚进共鸣箱,发出嗒一声轻响。
我抱在怀里,像抱一具没有心跳的胸腔,弹他最后一次唱给我听的歌。
弦太硬,音全跑调,最后一声嘣——
最细的那根弦断了,猛地抽在左脸,火辣辣的疼。
我低头,看见琴头背面刻着一行小字:
【陈絮,别哭,弦断了可以换,人死了也能——】
后面的话没刻完,留下一道失控的划痕,像谁的手突然脱了力。
5
雨下到天亮,渐渐变成雪。
我抱着吉他坐回屋内,地板上一滩水渍,映出我扭曲的影子。
影子旁边,慢慢出现第二道影子——
他的轮廓,肩颈线,发梢滴水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我伸手去触,指尖却只碰到冰冷的空气。
影子俯下身,像要吻我,却在距离一厘米的地方碎成雪花。
我抬头,天花板上有水迹洇开,形状恰是一颗心脏——
水渍慢慢滴落,正好落在我的眉心。
冰凉,像他的最后一声叹息。
6
上午
08:00,殡仪馆来电,问骨灰何时落葬。
我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只好发过去两个字:
【再等等。】
挂断电话,我打开衣柜,他的外套还挂在最左边,袖口沾着
10

7
日未干的粉笔灰。
我把外套裹在身上,拉链拉到顶,鼻尖埋进领口,深深吸一口气。
味道变了,只剩灰尘与消毒水,像一座刚被清空的病房。
我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一张对折的车票——
北京南

青岛北,2011.10.15
07:28,二等座
06A。
背面是他铅笔写的:
【如果我能活到那天,一起去看海。】
我攥着车票,蹲在衣柜里,把脸埋进外套,无声地嚎啕。
衣柜门没关严,留一道缝,外面的雪光透进来,像一道不肯闭合的伤口。
7
傍晚,我拖着行李箱去火车站。
候车大厅里人声鼎沸,我却只听见自己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嚓、嚓、嚓,像一把钝刀在磨骨。
检票口大屏滚动着红色字迹:
【G197
北京南→青岛北
晚点未定】
我靠在立柱上,把车票折成小小一块,塞进无名指与中指之间,像戴一枚纸戒指。
大屏幕忽然一闪,车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紧急通告:
【受暴雪影响,G197
停运。】
我低头,纸戒指在指尖被攥成一团,再展开时,字迹已糊成黑漆漆的一团。
我把它塞进嘴里,牙齿咬合,纸浆混着血腥味在舌尖蔓延。
像吞下一场提前结束的海,咸得发苦。
8
夜里
23:59,我回到公寓。
楼道灯坏了,我摸索钥匙,却摸到门板上一道新刻的痕。
借手机微光,看见那是一道极浅的铅笔线,弯成一个小小梨涡。
我颤着手去描,指腹沾到一点木屑,像摸到他的体温。
门内,冰箱压缩机终于停了,橘色汽水瓶啪一声爆裂,玻璃碎了一地。
霉斑与糖浆混成一片浑浊的海,倒映出我扭曲的脸。
我跪在玻璃渣里,把碎瓶一片片捡起来,掌心划开无数细口,血滴进橘色液体,像开出一片罂粟。
最后一片玻璃割得太深,血一下子涌出来,顺着指尖滴在地板上——
正好落在那张未刻完的字迹下方:
【人死了也能——】
我补上后半句,用血写:
【——在陈絮心里,再死一次。】
9
2011.11.2 凌晨
00:00 浴室
我打开热水,让雾气灌满整个洗手间。
镜子被蒸汽蒙白,我伸指写下他名字的缩写:
E.Y.
手指刚离开,水雾便凝成水珠,一滴、一滴往下坠——
像眼泪,又像倒计时。
我脱力地滑坐在地砖上,头顶的花洒还开着,水声轰鸣。
血与水混在一起,顺着地漏旋转,像一个小小的、永不会停的漩涡。
我把掌心贴住胸口,那里心跳正一下一下撞击肋骨——
咚、咚、咚——
每一下,都在提醒:
它替他活着,
而他在我体内,
永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