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群2无应答 > 第一章

八月,焦金流石。宏科集团苍松蔡清悄然隐退的新闻悄无声息坠入浩渺的信息海。与此同时,临江市教育局大楼门口,南林扶着母亲走出来,阳光白得晃眼。
款批了就好,母亲浑浊的眼睛眯着,再难,妈也能供你。
南林只挤出一个嗯,掌心那片刚拿到的薄薄申请表,像块沉重的烙铁。回到他打工的川菜馆后厨,高温油锅里腾起的白烟带着辛辣,呛得人透不过气。他偷偷点开QQ列表,盯着那个刚加入的临江市生源地助学贷款工作群2。三千块学费,再加生活费,像一座山压着。群里有消息弹跳闪烁,他指尖悬着,始终没勇气点开具体询问。
另一边,江淮市老巷,王劲松喜滋滋地从眼镜店出来,崭新的老花镜架在鼻梁上。手机屏上录取状态:已录取六个字,光芒落进他眼中。好,好啊!邻居的议论在背后嗡嗡作响:老王读书图啥呢!赶时髦呗,这身子骨吃得消么他脸上的笑意被这凉风刺了一下,脚步却未曾停滞。
临江那个闷热的午后,南林的手机屏幕无声闪烁。一个顶着林非头像的陌生账号发来请求——竟与群管理员分毫不差。对方字字恳切:内部审核通道,额度更高,需500元激活费,操作后立即退还,名额仅此一个。少年捧着手机,汗水沿着耳际滑落滴在廉价的塑料壳上。那五千元的数目如此真切,让他忽略了心里一点点微弱的警铃。他屏蔽了那个静默的贷款群,把后厨角落自己偷偷存下的几张钱转了出去,薄薄的希望攥在手心尚未温热,收款方却如同一滴水消失于茫茫数据之海,留下转账成功的记录,像一场冰冷的嘲笑,冻结了他的血液。他瘫坐在油腻的地上,后厨的热浪骤然变成深入骨髓的冷风。母亲惊慌的呼喊遥远得如同隔岸。赶到派出所,民警摇头叹息:又一例,上午还有个学生被骗五百。南林指节发白,死死捏着那张报警回执单,盯着群主林非——真正的那个,头像已不再模糊,却透着一股冰凉的质地。
管理员,群里……他颤抖着发出质问。
信息栏隔了良久才缓缓亮起。对方并未否认,字字清晰:确实是我们管理疏漏。我个人愿意垫付这笔损失。
只赔我南林感到有冰渣子卡进喉咙。
对方不再言语,仿佛那一句个人垫付已是施舍的边界。系统的巨大帷幕无声垂落,隔离了他所有的愤懑和绝望。
蔡清的身影隐退于宽敞居所,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世界繁华的缩影。曾经搅动风云的大脑并没有被驯服。他浏览着喧嚣的技术论坛,直到一个标题攫住了他——隐秘而痛:教育类群成新型精准诈骗温床。帖子里提到的江淮和临江的地名,冰冷的逻辑阐述无法掩盖背后血泪。
他指尖冰凉滚动屏幕,一个叫化名用户A的帖子里描述的绝望——被骗学费,母亲视障,可能辍学,字字泣血,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另一个相似眼神的身影。而那个报道里笑得灿烂的大龄学生——王劲松,顶着花白的头发挤在一群稚嫩的新生中,又莫名唤起早已封存的对技术的某种愤怒:那些本该连接世界的缝隙,竟成了精准猎杀的陷阱。
几近遗忘的代码在血液深处悄然奔涌。夜深人静,键盘在黑暗中敲出冷静的节奏,每一行都是刺破伪装的利刃。一个简易却致命的检测脚本在他指尖诞生:在真实与克隆的代码镜像被扭曲之前,它就会刺破幻影发出警告。他又翻遍网络,把那些被系统无视的维权路径艰难地织进一份指引——虽然只是微光。他最后点开南林的账号,像一个沉默的幽灵,利用平台埋藏的隐秘通道,将这微弱的礼物悄然推送过去。屏幕上少年的面孔如此年轻,却布满沉重的阴翳。蔡清注视片刻,重重关掉了整个刺亮屏幕,如同锁上一个沉重时代的门。
江淮职业学院的校园被阳光烘烤得喧闹不已。宣传栏里那张拥抱数字时代机遇讲座的海报异常陈旧可笑。讲座现场里南林在最后一排角落坐下,几乎要被吵嚷的声浪吞没,周围光鲜的一切都灼痛他的视网膜。旁边座位被拉开,他机械抬头——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挂着证件坐在旁边,笑容有点拘谨,却出奇地温和。
也来听这个王劲松看着少年眼中深重的疲惫和警觉。休息时的混乱中,少年低哑的声音在喧嚣边缘沉浮:……被骗光了学费。只寥寥数语,南林便陷入沉默。王劲松一时竟无以为言,只觉喉间发紧,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笨拙的唏嘘:别怕……孩子,总有办法能走。他顿了顿,像是卸下什么无形的负担,连我这样儿,还被笑‘老来疯’呢。该听该听的,该笑该笑的。在少年沉郁的眼底,映照出相似微光的共鸣,一丝裂隙悄然打开。
此刻,数千里外,蔡清电脑屏幕上正播放着这次讲座糟糕的直播画面。突然,一个不起眼角落的提问被系统捕捉:网络诈骗受害者如何合法有效维权用户名是——南林视线在少年脸庞和王劲松的白发报道间来回片刻,他果断按下了回车。几小时前在黑暗中反复修改生成的防御脚本与维权指引,穿过冰冷的线路被瞬间精准触发。
火车站弥漫着泡面和尘埃的气味。南林攥着一张北方建工学院的入学火车票,薄薄的无息助学贷款合同挤在背包深处,皱巴巴,沉甸甸。底下压着一叠打印纸——那是临行前,一个陌生匿名者发来的全部指引。屏幕亮起,一条王劲松的短信闪烁:
小林,大学开始了,往前走!——王劲松
字句后面带着笨拙真诚的笑脸表情。
他手指拂过车窗,冰冷坚硬,而窗外景物却模糊而快速地流失。母亲在老家,临江的火锅后厨残影般的刺痛,那个绝望的傍晚,王伯伯眼中慈祥鼓励的微光……所有画面在他脑中飞速更迭。未来路途遥远,学费债务沉得让他肩膀微微发颤,但列车向远方坚定而去,带着一丝微弱但不屈的决心。
江淮学院秋叶满地,金黄色的温柔光影落在王劲松身上。经过他身边,学生们匆忙的脚步不再为他而停,他却仿佛早已融进这片奔跑的节奏中。图书馆的灯光温暖地包裹着这个戴着老花镜的老人,他已不再需要在意他人的目光。指尖划过屏幕上陌生的符号和术语,在属于他的赛道上奔跑前行。
蔡清高大的身影立在露台上。远方城市灯火璀璨如同巨大的电路图版,他却仿佛站在一个孤岛上。手机关闭前的最后画面,是南林在论坛发的那句谢谢前辈指点——带着年轻人不自知的信任。程序无声运作过吗它的光亮在谁身上短暂停驻过吗不得而知。他忆起当年独自一人通宵守护整个淘宝搜索引擎的疯狂往事;又忆起大屏幕上王劲松白发与笑容交织的画面。潮水总会把贝壳留在沙滩上。风裹挟着城市的尾气吹过他鬓边灰白。他已抽身于那风暴,但浪潮永不止息,贝壳般的微光也从未湮灭。
而临江市教育局的那扇办公室窗,依然反射着刺眼到空洞的阳光。生源地助学贷款工作群3在电子海洋里悄然成立。一个新的申请静静悬在待审核列表中,昵称叫一缕阳光。
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深处,管理员林非刚刚在空荡的屏幕上回复完群里的咨询,动作一丝不苟,宛如未曾被惊动的池塘,泛不起半点波澜。
北方建工学院灰扑扑的校门口涌动着初秋的喧闹。南林拖着磨损的行李箱,站在攒动的人流边缘,像一块沉默的礁石。背包里那张薄薄的贷款合同,仿佛隔着布料也在散发冰冷的重量,压得他肩头僵硬。母亲在电话里声音浑浊又殷切:林子,进了大学,就好…他嗯了一声,挂断电话,视线投向校门内那片被高大但陈旧的教学楼框出的天空——那本该是广阔未来的象征,此刻却显得灰白而疏离。
他按照指引走向那栋贴着绿色通道标志的行政楼。绿色的字样,在肃杀的初秋里显得格外刺眼。办公室里气氛沉闷,带着积压文件的尘土味。负责审核助学金的女辅导员翻着他简陋档案的目光,如同在检查一件残次品。
这个证明,她指尖戳在南林母亲那张皱巴巴的《视力残疾证》复印件上,需要区残联今年的最新确认章。章呢
南林喉咙发紧:以前…以前都用这张的。去年办贷款还用的就是它。他没说出口的是,为了省下来回县城的路费和打点的费用,那个最新章迟迟没去盖。
规定改了。女辅导员面无表情,把档案推开几寸,仿佛碰到了不洁的东西。另外,你是申请了生源地贷款先办完贷款再谈助学金。国家资金紧张,要优先给保障更到位的学生。她意有所指地抬眼,目光扫过南林洗得发白、沾染着难以彻底清除的油烟渍的旧外套,以及那份《报警回执单》复印件。被骗了她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情绪,以后要提高警惕啊,社会上复杂。这轻飘飘的一句,如同在已结痂的伤口上刮擦。
手续的繁琐和话语里的潜台词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逼着他后退了一步。他攥紧背包带,指甲几乎陷进掌心。背包里那份匿名打印稿的棱角,硬硬地硌着他的后腰——仿佛某种嘲笑。
江淮职院的秋天,是另一种喧闹。
图书馆巨大的落地窗将午后金色的阳光切割成块,暖洋洋地照在一排排书桌上。王劲松坐在角落里,老花镜后的视线在手机屏幕与摊开的《短视频策划与运营》之间来回逡巡。屏幕上是学校学生会刚发布的通知:首届校园短视频大赛!秀出你的C位青春!
青春…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牵起一丝自嘲。他犹豫着,手指悬停在报名按钮上。周围几个刚下课的学生抱着滑板走过,瞥见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对着手机屏幕蹙眉苦思,忍不住凑近瞥了一眼他手机上的比赛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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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爷,你也想拍段子一个染着奶奶灰头发的男生嬉笑着开口,语气并无恶意,却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直率和一点点困惑的新奇。
王劲松抬头,没在意他的调侃:想试试。不懂这‘C位’什么意思…
C位就是主角啊!男生乐了,来了兴致,您这岁数秀什么跳广场舞同伴也跟着笑起来,善意,但也清晰地将王劲松与他们的青春划分开来。
笑声像细小的针尖,扎进了老王心里那刻意忽略的、由来已久的缝隙。他勉强笑了一下:总…总有能拍的。男生们嘻嘻哈哈走远了,留下他在阳光里,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有些冰凉。手机嗡嗡震动了一下,是推送消息:老龄人群玩转短视频:拥抱新生活还是哗众取宠他下意识想点开的手指僵住了。他深吸一口气,把手机屏幕向下,重重扣在书本上。那行比赛通知,此刻格外刺眼。
临江市教育局三楼,那扇能反射刺目阳光的窗户里面,依然是一成不变的有序。
管理员林非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回复着生源地贷款工作群3里层出不穷的常规咨询。群成员名单在侧栏规律地滚动着。一个昵称叫一缕阳光的新账号静静躺在待审核队列里,资料一片空白。
鼠标在那个名字上停顿了半秒。林非想起前几天技术科发来的内部通知,模棱两可地提了一句注意新型克隆诈骗手段。窗口弹出一个新任务提醒——去参加一个关于规范信息安全的线上视频会议。他点了接受,顺手将待审核的名单向下滚动了一页,一缕阳光的名字随之消失在他此刻更重要的视野之外。
群内,另一个顶着模糊头像的新成员学无止境发言了,语气谦恭礼貌:老师您好,请问一下今年的贷款审批流程是不是可以线上加急我录取通知书上有特殊要求的时间节点,特别着急,怕来不及……
林非扫了一眼,公式化地回复:加急无特殊通道,请按系统提示上传材料,耐心等待处理。急亦无益。字句一如既往地程序化。
发送出去后,他随手点开了桌面文件夹里一个隐蔽角落的文档,标题是《关于近期学生贷款被骗情况的简要说明及应对》。文档内只有寥寥几行字:
情况简述:近日接报两起学生反映遭QQ群诈骗损失……经查,系诈骗分子克隆管理员头像诱导学生退群转账所致。
部门已加强警示宣传。
处理建议:建议辅导员加强学生防骗教育。事属个案,按常规程序处理。
下面只有一条已阅记录,来自上级签名栏的一个模糊电子签章。林非关掉了文档,仿佛关掉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窗口。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覆盖了遥远的城市公寓。露台门开着,城市的喧嚣如潮水般涌来又退去。蔡清坐在一片昏暗中,电脑并未打开。屏幕是黑的,倒映着他身后一片模糊的、属于繁华都市的光带轮廓。他手中是一份刚打印出来的邮件草稿,收件人是某个半官方的技术漏洞响应平台。关于那个助学群管理系统的、结构性的、久已存在的安全风险。
这份报告远比他随手发给南林的那个检测脚本要严谨百倍,技术层面的剖析清晰到冷酷。它本可以是他离开聚光灯后,投向这个庞大机器锈蚀关节上的一根微小探针。
但最终,他捏着那几页纸,在冷风里坐了许久,久到纸张边缘被夜露微微濡湿。稿纸上锐利的字句,在巨大的都市阴影和沉寂面前,渐渐失去了锋芒。手指悬在键盘上方,那最终落指的回车键,终究没有按下去。一股熟悉的、带着精密计算的疲倦,沉甸甸地落回肩膀——那不是代码世界的疲惫,而是与某些庞大惯性无声博弈后积累的灰烬。他选择保留那草稿,如同收藏一件无用的标本,锁进抽屉深处。露台外的城市依然在轰鸣运转,数据与资本如无形的洪流奔涌向前,未曾因任何一颗石子的沉没而有半分迟滞。
夜更深了。
临江那座陈旧的学生宿舍里,南林在铁架床的下铺辗转反侧。窗外是对面寝室楼漏出的劣质灯光,把灰扑扑的天花板分割出明暗。辅导员冰冷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女室友们聊着迎新晚会和明星同款的口红颜色,那些属于青春的、充满可能性的字眼,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般模糊不清。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抽出枕头边那份被折得棱角分明的匿名打印稿。群聊防护工具V0.1使用说明,旁边是他用铅笔密密麻麻写下的笔记和疑问。他把它贴近眼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啃着。笔记本封面上,信息安全基础几个印刷体的字,在昏暗的光线里,如同远方微弱但确切存在的地平线。
在江淮职院的另一端,王劲松伏在六人间窗边的旧书桌上。耳机里反复播放着一个热门网剧片段——讲的是三个被主流抛弃的都市边缘人,如何在误解与困境中摸索取暖的故事。昏黄的台灯光线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眼角深刻的皱纹上。窗外是静寂的校园,他的手指终于不再停留在报名按钮的犹豫上,而是在手机记事本上一笔一划地写:
一、选题:老王的C位视角——从报纸到手机屏幕的距离
字迹笨拙却无比用力。灯光将他伏案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与此同时,生源地贷款工作群3的电子海洋深处,那个叫学无止境的账号,头像悄悄发生了变化。它变得清晰了一些,也更接近管理员林非的样式轮廓——某种精密的克隆正在悄然完成。它安静地观察着群内新学生的急切询问,如同一尾耐心潜伏在浑浊水底的鱼。而那个被遗忘在待审核列表底部的一缕阳光,如同它充满象征的名字一样,悄然黯淡、沉没。
北方建工学院的冬天来得突兀而粗暴。凛冽的北风裹挟着冰粒子,抽打着宿舍楼斑驳的红砖外墙。门缝里透进的寒气,在昏暗的灯泡下凝成一道道扭曲的白痕。南林蜷缩在铁架床的上铺,裹紧那床薄硬发黄的被子,牙齿打着战。助学金的申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几圈微不足道的涟漪后便了无音讯。他寄出去盖着村里公章的低保证明,如同被那只无形的手轻易揉碎、丢弃。
手机屏亮着微弱的光,电量格顽强而孤独地显示着最后一点红色。屏幕上,北方建工学院助贷群里信息不断跳动。一条来自勤工部小梁的信息置顶着:紧急招聘!图书馆古籍整理志愿者,时薪10元,急需寒假留校贫困生!
宿舍另外三个家境尚可的男生,早已定好了归家的车票。他们谈笑声隔着帘子传来,带着令人窒息的温暖空气。回家那张车票的价格像一把冰冷的刀,悬在南林的心口。路费,是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后长久的叹息也无法凑出的重负。他盯着那10元/小时的字样,只觉得一股寒意比窗外的北风更甚。指尖悬停着,终是回了信息:南林,工程力学大一,申请报名。
图书馆古籍修复室散发着陈年纸张、糨糊和防腐药水混合的奇特气味。冰冷刺骨。为了节省暖气费,巨大房间只在工作区域上方开了两台小小的暖风机。南林坐在矮凳上,戴着粗糙的劳保手套,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一叠清代地方志散页上的陈年污迹和霉菌。呼出的白气几乎瞬间就在冰冷的空气里冻住。指尖早已冻得通红麻木,每一次用细毛刷清扫脆弱的书页边缘,都像是在触碰薄冰,稍一用力就会支离破碎。负责学生助理的图书馆勤工俭学部女生小梁,声音清脆但语调带着一种不自觉的优越感:哎,南林你手稳一点,这都是宝贝!弄坏了你两个月补贴都赔不起,知道吗
角落里有堆刚送来的未整理旧书,尘土飞扬。几个同样留校打工的同学小声嘀咕着:
谁叫他留校呢……家里真困难吧
啧啧,这种活也就我们这种‘穷人’愿意干,他们多清高。
听说了吗群里有人说他之前被骗过学费……
南林脊背绷得笔直,那些低语、小梁的告诫、还有指尖深入骨髓的冰冷,汇聚成无形的冰锥,狠狠扎入。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有在每次短暂的休息间隙,躲进气味难闻的洗手间时,他才会翻出手机。不是为了取暖,而是点开那个加密的文件夹,一遍遍地看那张模糊打印稿上列出的维权部门邮箱地址。冰冷的手机贴在同样冰冷的掌心,邮箱地址像一串暗夜的密码。他草拟了无数封邮件,陈述过程,附上报警回执单照片,质问临江市教育局群管理的疏漏。可每一次光标停在发送键上,脑海里总会撞上母亲浑浊无助的眼睛和辅导员冰冷的腔调。指尖的麻木似乎蔓延到了指尖下的按键——发送举报谁又会为他的偏执和不体谅管理部门难处背书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终究只是把手机塞回裤兜,那封写好的邮件,连同那份无处安放的愤怒和希冀,一同沉入名为草稿的数字深渊。他的抗争最终困在了寒冷和自尊的夹缝里。
江淮职院的学生会办公室暖气充足,甚至有些闷热。王劲松坐在角落里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面前站着学生会宣传部的两名干事。
王大爷,您看这事弄的……一个高个子男生表情有些为难,把平板电脑推到他面前,您那视频挺有意思的,主题‘爷青回’我们也觉得蛮好,就是这……争议太大。
屏幕上赫然是本地一个生活公众号转载的短视频截屏,配着刺眼的标题:《白发翁大学另类追梦引争议:情怀还是流量消费》。下面的评论区异常火爆:
精神可嘉!赞老爷子!
心疼,这么大年纪在学校能听明白啥给年轻人添乱嘛
学校也有问题,干嘛给这种炒作提供土壤
尊重个人选择!键盘侠闭嘴!
甚至有一条点赞颇高的评论格外扎眼:这老伯是想找年轻老伴吧夹杂着几个捂嘴笑的表情包。
王劲松的脸色在一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血液仿佛在皮下凝结,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以为早已硬化的老茧,被这赤裸裸的恶意评论撕开一道淋漓的口子。花白的头发此刻像是一顶沉重的、被无数目光钉住的耻辱冠冕。那两个干事的目光躲闪着。
主要还是影响不太好,另一个女生小心翼翼地补充,现在网上说什么的都有,怕您看了难受。也怕影响学校形象……您看这比赛结果……
王劲松的视线费力地从屏幕上那一片嘈杂中拔出来,定格在面前两个年轻人的脸上。他们的为难是真的,但那种急于撇清与切割的意图,也清晰得如同窗玻璃上的雾气。一股滚烫的羞耻混杂着钝痛涌上来。他不是为了红,他只是想理解,想靠近那个属于儿孙辈的世界。这份笨拙的努力,在他人眼中竟成了如此赤裸而丑陋的奇观。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干得发涩,想说的话全卡住了。
……那,我就……退出吧。他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干瘪得不像自己的。他猛地站起来,动作有些仓惶,膝盖撞到了椅子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没再去看那屏幕,也没再去看那两个年轻人是什么表情,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走出了那间温暖却令人窒息的屋子。走廊的光线并不明亮,他摸索着墙壁向前走,眼镜片被陡然涌上来的热气模糊成一片空白。他只想找个没有人的角落藏起来。
下午四点,临江市教育局窗玻璃上那片刺目的阳光终于西斜转移。办公室里暖气很足,弥漫着一股复印纸和某种消毒水的混合气味。林非面前的电脑屏幕上,登录着一个系统监控后台界面。界面一角的小窗口里,播放着那个关于安全信息线上会议的录屏。一个腔调平板、照本宣科的讲师在分析着网络信息安全意识提升的必要性,幻灯片上列着安全意识金字塔理论模型。
林非熟练地在监控界面的任务栏里找到用户管理模块,输入了那个让他有些印象的新建用户名——一缕阳光。鼠标悬停在权限设置的子选项上:发送群通知、管理成员、修改群资料……
他犹豫了片刻。新成员需要什么样的初始权限程序里没有明确规定,默认是无管理权限。
他瞥了一眼旁边另一个监控窗口。在另一个系统里,生源地贷款工作群3的聊天记录正在匀速向上滚动。一条来自学无止境的消息引起了群里几个新生的关注:老师,我材料上传了三天,状态还是‘待审核’,真的急!学校催得紧!麻烦您能看看吗【焦虑表情】
另一位群成员发言:我也是!系统说人工审核,太慢了,有没有地方能催一下
林非的手指离开了鼠标键盘,身体后靠在椅背上。他端起保温杯,慢条斯理地吹开漂浮的茶叶啜了一口。茶水微烫。系统默认无管理权限。有投诉渠道吗有。但层层关卡,非必要不介入。急在线等无济于事。这是规矩,是规则运行的必然。他在一缕阳光的权限列表里点选了最底层的仅可接收群通知——这是最稳妥的,不会出错的选择。点击确认后,一缕阳光的状态从待审核变成了安静的已批准。
然后,他拿起桌角的座机话筒,娴熟地拨通了一个内线号码:喂,信息中心吗对,我是林非。‘群3’有学生反映审核系统慢。嗯,说是学校催。……
噢,后台查过了常规排队,积压不到二十份……好的,知道了。你们后台处理就行。嗯,按进度。
话筒放下,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窗外的城市噪音被厚玻璃过滤后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他切回那个冗长沉闷的线上会议窗口,讲师正在讲社会工程学攻击的防范。屏幕上闪动着结构清晰的思维导图,一切都合规、稳定,纹丝不乱。
深夜。远离江淮和临江的都市公寓露台上,寒风强劲,吹得人脸颊生疼。蔡清没有开灯。露台上方城市的巨大光幕将深沉的夜空染成一种脏污的橙红。他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亮着幽白的光,是那个匿名的技术漏洞响应平台的界面。
一份刚刚上传成功的冗长报告赫然在列,标题冰冷精准:《基于实例分析:教育系统群组管理权限逻辑缺陷及其被利用于系列精准诈骗的技术风险》。报告主体部分详尽还原了克隆头像、诱导退群、绕过基础审核机制的技术链条核心节点,甚至附带了追踪到临江市那两个学生受害案例(被匿名处理)的部分信息作为佐证。他用词严苛,逻辑冰冷,每一个技术漏洞点都如同手术刀般精确切出。
光标悬停在提交按钮上,那片区域的白色在黑暗中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南林那绝望疲惫的眼神、王劲松在校园里被议论的目光、以及林非那面镜子般冰冷反光玻璃窗背后的沉默规则……这些无声的画面在脑海里交织、冲撞。报告的内容足够尖锐,足以刺破某些表面的平静,或许能在系统内部制造一点震荡但这震荡会波及多远那些被漏洞伤害的年轻人,他们苦苦维持的生计和尊严,会不会被这正当的揭露带来的规范化风暴卷走他的揭露,是否最终又变成了庞大机器碾过几片落叶的力量源泉
窗外的城市光带蜿蜒流淌,永恒不变。那是资本、数据、规则共同构筑的现代洪流。蔡清的手指,最终没有落下。那份凝聚着锋利分析和冰冷结论的报告,孤零零地躺在他面前,成为一片投向深海的投石,没有激起丝毫回音。他关闭了平台的网页,甚至清空了浏览器的历史记录。指尖在冰冷的平板表面划过,像拂过一面无水的、深渊般的镜子。城市的夜风席卷而过,带着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那份沉重的报告最终被拖入了一个命名为废弃项的加密文件夹深处,如同埋葬一颗仍在微弱跳动的心脏。
露台之外,属于一缕阳光那个小小账号的灰色权限框里,唯一被点亮的功能标识,如同讽刺——
仅可接收群通知。
北方建工学院的寒假,图书馆古籍修复室成了冰窟。南林坐在矮凳上,对着台灯昏黄的光,用冻得通红的指尖捏着细小的镊子,一点一点剥离古籍散页上粘连的霉斑。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细小的冰晶。勤工俭学部的小梁踩着高跟鞋哒哒地走过,留下一句:南林,这页书角再小心点,碰坏了扣钱!声音在空旷冰冷的房间里撞出回音。
他动作僵了一下,没抬头。扣钱。这两个字像冰锥扎进骨头缝里。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语音,声音带着强装的轻松:林子,妈好着呢,别惦记。你好好干,过年……妈给你腌了腊肉,等你回来吃。
语音的背景里,是呼啸的北风拍打窗棂的呜咽。他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回不出来。手指的麻木感似乎蔓延到了全身,只有那份压在心底的、被反复揉搓的匿名打印稿,还在散发着微弱的热度。他最终没有发出那封举报邮件。举报谁呢举报那个冰冷的系统举报那个只存在于虚拟空间的管理员林非还是举报自己当初的轻信愤怒被冻成了坚硬的石头,沉甸甸地坠在胃里。他只能更用力地攥紧镊子,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和屈辱都刻进这冰冷的古籍里。窗外的雪无声落下,覆盖了校园里所有杂乱的脚印,也覆盖了他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活下去,像这古籍一样,沉默地、顽强地,熬过这个冬天。
江淮职院的校园论坛上,关于白发参赛者的喧嚣渐渐平息,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终归平静。王劲松的名字和那条引发争议的视频,被新的八卦、新的活动、新的热点迅速冲刷、覆盖,沉入数据海洋的底层。
他依旧按时出现在图书馆那个靠窗的角落。老花镜后的目光,不再追逐那些喧嚣的论坛热帖,而是长久地停留在摊开的书本上,停留在手机记事本里那些笨拙却无比认真的笔记上。他不再报名任何比赛,也不再试图挤进那些属于青春的喧闹场合。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像一个被遗忘在时间角落的坐标点。
偶尔有路过的学生认出他,目光里带着好奇或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只是微微点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去,那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忐忑和闪躲,只剩下一种被岁月磨砺后的、近乎透明的坦然。他学会了在食堂错峰吃饭,学会了在校园最僻静的林荫道散步。他不再需要证明什么,也不再需要向谁解释。学习本身,成了他抵御外界目光的最后堡垒,也是他在这格格不入的青春洪流中,为自己搭建的唯一一座孤岛。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摊开的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棵沉默的老树,根系深深扎进自己选择的土壤,不再理会头顶掠过的季风。
临江市教育局三楼那扇窗,依旧反射着城市的光线,刺眼而空洞。办公室里暖气很足,键盘敲击声规律而单调。
林非面前的屏幕上,生源地贷款工作群3的聊天记录匀速滚动。一条来自学无止境的新消息弹出:老师,我材料上传一周了,状态还是‘待审核’,学校催交学费最后期限快到了!真的急疯了!求您帮看看!【大哭表情】
紧接着,另一个新成员追梦人也发言:我也是!系统显示人工审核中,电话永远占线!怎么办啊
林非的目光扫过这些信息,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下。他点开后台审核队列,积压的申请数量比上周略有增加,但仍在系统设定的常规处理阈值之内。他熟练地打开内部通讯软件,给信息中心发了一条标准化消息:群3有学生反映审核进度慢,请后台按常规流程处理。
发送。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分迟滞。
他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窗外的城市在运转,系统也在运转。个体的焦灼与绝望,如同投入巨大齿轮缝隙中的尘埃,瞬间便被碾碎、吞没,连一丝声响都不会留下。规则就是规则,流程就是流程。他关闭了群聊窗口,点开桌面上一个待处理的电子表格,开始专注地录入数据。屏幕的光映着他平静无波的脸,仿佛那些遥远的、被系统缝隙吞噬的哭声,从未存在过。
远离尘嚣的都市公寓露台,夜风带着深冬的凛冽。蔡清没有开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如同电路板般纵横交错的辉煌灯火。他坐在黑暗里,面前的平板电脑屏幕一片漆黑。
那份凝聚了他冰冷剖析和锋利结论的漏洞报告,连同那个简易的防护脚本源代码,被压缩成一个加密文件包,静静地躺在一个新注册的、没有任何个人痕迹的云盘账号里。账号密码,被他用最原始的笔和纸,潦草地记在一张便签上。
他站起身,走到露台边缘。寒风扑面而来,吹动他额前的灰发。下方是川流不息的车河,灯光连成一条条流动的光带,奔向各自的目的地。他低头看着掌心那张小小的便签纸,上面那串毫无意义的字符组合,是他投向这庞大、精密、冷漠运转的系统内部,最后也是唯一的一颗石子。它会被谁发现何时发现发现后又会激起怎样的涟漪或者,它最终只是沉没在无边无际的数据荒漠里,如同从未存在过
他不知道。他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瞬间被夜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松开手指,那张便签纸被风卷起,打着旋儿,飘向下方深不可测的、被灯火照亮的城市深渊。他转身,走回温暖的室内,轻轻关上了露台的门。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外,室内一片沉寂。他最终没有回头。
雪,还在下。覆盖了北方建工学院图书馆古籍修复室窗外杂乱的脚印,覆盖了江淮职院林荫道上那片王劲松常坐的长椅,也覆盖了临江市教育局窗玻璃上那片刺目的反光。
在生源地贷款工作群3的电子海洋深处,那个昵称为一缕阳光的账号,头像灰暗。它唯一的权限——仅可接收群通知——在后台的权限列表里,是一个孤零零亮着的灰色小方块。一条冰冷的系统通知自动弹出,滑过它沉寂的对话框:
【系统通知】群成员‘学无止境’已被管理员移出群聊。
通知一闪而过,随即被更多关于材料上传、审核进度的询问信息迅速淹没。无人察觉,也无人关心。巨大的机器依旧在既定轨道上,沉默而精确地运行着,碾过所有试图偏离的轨迹,也碾过所有无声的挣扎与微末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