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眼时,太阳光正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格子,斜斜地打在泥土地上,浮尘在光柱里跳舞。
屋里很静。
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我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身上盖着一床打着补丁的蓝布被子,一股子淡淡的霉味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钻进鼻子。
脑子有点木,像塞满了浸水的棉花。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刺耳的刹车声,还有陈卫东和王红梅那两张惊慌扭曲、迅速放大的脸。他们当时抱得可真紧,像连体婴。
那辆失控的卡车,直直朝我撞过来。
真狠啊。
为了抢走我辛苦半辈子打拼出来的公司,为了抹掉我这个碍事的绊脚石,他们连伪装车祸都敢干。
现在……
我费力地转动眼珠,打量这间低矮、昏暗的土坯房。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黄色的土坯。靠墙立着一个掉了漆的木头柜子,上面放着一个搪瓷缸子,磕掉了好几块瓷,露出底下黑色的铁皮。
视线落到墙上挂着的月份牌上。
粗糙的红色印刷,上面印着抓革命,促生产几个大字,底下是日期:一九七五年,六月十七。
我回来了。
回到了二十岁,回到了这个位于北方偏僻山村的知青点。
回到了悲剧开始之前。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随即又被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东西压住。不是喜悦,更像是磨刀石压在心头,又冷又硬。
莫砚,醒了没该起了!
门外传来王红梅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刻意装出来的亲热,再不起,上工要迟到了,李干事又要骂人!
李干事,管着我们知青点的公社小干部,最是见不得知青偷懒。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那股子土腥味、柴火味,还有属于七十年代特有的、混合着贫穷与亢奋的气息,真实地填满了肺腑。
真的回来了。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炕沿下摆着一双沾满干泥巴的黄胶鞋。
脚踩进去,有点硌脚。
推开门,刺眼的阳光让我眯了眯眼。
院子里,王红梅正拿着个掉了漆的搪瓷盆在压水井边接水。她穿着件碎花小褂,两条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脸盘子圆圆的,眼睛弯弯的,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谁能想到,这张甜美的脸皮底下,藏着那么歹毒的心肠。
前世,就是她,在我耳边一遍遍说陈卫东的好,说他多照顾我,多喜欢我,撺掇着我早早跟他处对象,把回城的机会让给他。最后,更是和他联手,把我推进了地狱。
砚砚,你可算起来了!
王红梅看见我,立刻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几步走过来,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昨儿个淋雨发烧,可吓坏我了。要不要再歇一天我去跟李干事说说
她的手温热,贴在我冰凉的胳膊上。
我只觉得一阵恶寒。
前世,就是这种关心,让我一步步放松警惕,把她当成了最知心的姐妹。
不用。
我抽回胳膊,声音有点哑,但很平静,好多了。
我走到压水井旁,拿起旁边另一个破盆,用力压下铁把手。
冰凉的地下水哗啦啦流出来,溅起细小的水花。
我捧起水,狠狠洗了把脸。
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也让我混乱的思绪彻底冷静下来。
王红梅站在旁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有点意外我的冷淡。但她很快又调整过来:那就好!赶紧收拾收拾,早饭是红薯稀饭,我锅里热着呢。卫东哥早就在村口槐树下等咱们了。
陈卫东。
这个名字像根针,扎了我一下。
前世,他是我们知青点里公认最有出息的男青年。脑子活络,嘴皮子利索,很会来事。尤其会在我面前表现,给我打饭,帮我干重活,下雨给我送伞。那时的我,傻乎乎地以为这就是爱情。
他家境比我还差,回城指标更是渺茫。是我,掏心掏肺地对他好,把家里偷偷寄来的钱票、粮票,省下来大半塞给他。甚至,后来恢复高考,我熬夜整理复习资料,誊抄得工工整整,全都给了他。
结果呢
他用我整理的资料考上了大学,风风光光回了城。
而我,因为把精力都花在了他身上,自己名落孙山。
他走的时候,握着我的手,信誓旦旦:砚砚,你等我,等我安顿好了就接你进城!
我信了。
傻等了一年又一年。
等来的,是他和王红梅在城里结婚的消息。王红梅顶替了她妈的工作,成了城里人。而我,彻底成了被遗忘在穷山沟里的笑话。
再后来,我费尽千辛万苦,像野草一样挣扎着爬回城里,从最底层的小工做起,摸爬滚打十几年,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小公司,有点起色。
他们又出现了。
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
陈卫东西装革履,人模狗样地来找我叙旧,诉说着他事业不顺,婚姻不幸(王红梅被他描绘成一个粗俗的泼妇),怀念我们纯粹的知青岁月。
王红梅则扮演着被辜负的可怜妻子,哭哭啼啼找我主持公道。
我那时竟还对他们存着一丝旧情和怜悯。
结果,换来的就是那辆冲向我的卡车。
这对狗男女,榨干了我前世所有的价值,最后连我的命都要拿走。
好。
真好。
我用力擦干脸上的水珠,抬起头。
阳光刺眼,但我眼神很冷。
这辈子,陈卫东,王红梅。
你们欠我的,该还了。
你们想要的少奋斗
行。
我成全你们。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底下,果然站着个人。
瘦高个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还算结实的小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又有点腼腆的笑容。
陈卫东。
他看到我和王红梅走过来,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快步迎上来,目光直接落在我脸上。
砚砚,你来了!身子好些没昨天看你烧得厉害,我担心了一宿。
他语气里满是关切,伸手似乎想探探我的额头。
我微微侧身,躲开了。
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王红梅赶紧打圆场,声音带着刻意的娇嗔:卫东哥,你看你,眼里就只有砚砚!我都站这儿半天了,也不见你问我一句。
陈卫东这才把目光转向她,笑容恢复自然:红梅妹子说哪的话,这不正要去上工嘛。走吧,再磨蹭真要迟了。
他自然地走到我另一侧,和王红梅一左一右,像前世一样,把我夹在中间。
我沉默地走着,听着他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队里的闲话,谁家又吵架了,谁家偷偷养鸡被罚了工分。
前世,我觉得这种被簇拥的感觉挺好,说明我人缘好。
现在,只觉得像被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着。
上工的地头离村子不远,是一片苞米地。绿油油的苞米苗已经有半人高,正是锄草追肥的时候。
李干事背着手站在地头,一张黑黄脸拉得老长,三角眼扫视着稀稀拉拉走来的知青们。
磨磨蹭蹭!一个个都属王八的看看日头!还想不想吃饭了!
他唾沫星子乱飞,莫砚!王红梅!陈卫东!你们仨,去东头那垄!今天不把这垄草锄完,都别想下工!
没人敢吱声,各自领了锈迹斑斑的锄头,闷头钻进一人多高的苞米地里。
七月的日头,毒得很。
苞米地里密不透风,像个大蒸笼。汗水瞬间就冒了出来,顺着额头、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衣服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又闷又痒。
锄头很沉,抡起来,刨下去,带起干燥的泥土和杂草根茎。
没干一会儿,手臂就酸得抬不起来,腰也像要断了。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手心很快磨得发红,火辣辣地疼。
前世,我娇气,干一会儿就喊累。陈卫东总会很体贴地让我去地头树荫下歇着,说我的活他包了。王红梅也在一旁帮腔:是啊砚砚,你身子弱,别累坏了,卫东哥心疼着呢!
那时我多感动啊。
现在想想,真是蠢透了。他替我干的活,最终都算在我头上工分不会多记,反而让我成了别人眼里偷奸耍滑、靠男人养着的娇小姐。名声坏了,回城推荐更轮不到我。
砚砚,你歇会儿吧
陈卫东的声音从旁边的垄沟传来,带着喘,看你脸都白了,汗跟水洗似的。这点活,我和红梅妹子加把劲就干了。
王红梅也立刻附和:对对,砚砚你去歇着,这里有我们呢!卫东哥最会心疼人了!
我停下动作,拄着锄头,抹了把汗,看向他。
他脸上也全是汗,工装后背湿了一大片,眼神殷切,努力做出真诚可靠的样子。
我扯了扯嘴角,没笑:不用。李干事说了,干不完,都别下工。我自己的活,自己干。
说完,不再看他错愕的表情,弯下腰,继续抡锄头。
锄刃刮过土地,发出沉闷的嚓嚓声。
一下,又一下。
汗水砸进脚下的泥土里。
陈卫东和王红梅面面相觑,显然没料到我是这个反应。
砚砚,你……是不是还生着病不舒服
陈卫东试探着问,语气有点小心翼翼。
没有。
我头也不抬。
王红梅眼珠转了转,凑近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砚砚,你是不是……听到啥闲话了关于卫东哥的你别信那些人嚼舌根,卫东哥对你可是一心一意的!他昨天还跟我说,等有机会回城,第一个就……
红梅!
陈卫东突然打断她,声音有点急,带着警告的意味,瞎说什么呢!干活!赶紧干活!
王红梅被他吼得一怔,委屈地撇撇嘴,不说话了,低头用力锄草,把气都撒在无辜的杂草上。
我冷眼看着他们的眉眼官司。
看来,这对狗男女,现在就已经开始互相试探、互相防备了或者说,陈卫东现在还没完全信任王红梅,没把他脚踏两只船、利用我的心思完全透露给她
有意思。
我没再理会他们。
埋头苦干。
胳膊越来越酸,腰越来越沉,手心磨破的地方钻心地疼。
但我心里憋着一股劲。
一股要把前世受的苦、流的泪、流的血,都在这烈日下、在这沉重的锄头下,一点点砸进泥土里的狠劲。
这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
比起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被碾碎在车轮下的绝望,这算什么
干!
汗水迷了眼,我用袖子狠狠一抹。
继续干。
中午收工的哨子吹响时,我负责的那一垄地,杂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反观陈卫东和王红梅那边,还剩下一小截,草锄得歪歪扭扭,深浅不一。
李干事背着手过来检查,三角眼在我锄过的地和陈卫东他们那边扫了扫,鼻子里哼了一声:莫砚,还行。陈卫东,王红梅!磨洋工是吧下午继续!干不完扣工分!
陈卫东脸涨得通红,想辩解,被李干事一瞪,又咽了回去,只能恨恨地瞪了我一眼。
那眼神,带着不解,还有一丝被驳了面子的恼怒。
王红梅更是委屈得眼眶都红了,小声嘟囔:明明那么卖力了……
我拎起锄头,谁也没看,径直往知青点走。
午饭依旧是红薯稀饭,配一小碟咸萝卜条。
我端着碗,坐在院子角落的小马扎上,默默地吃。
陈卫东端着碗凑过来,挨着我坐下。
砚砚,
他声音放得很低,带着点讨好的意味,上午……是我不好,没考虑到你刚病好。下午你别那么拼了,该歇就歇,李干事那边,我去说。
我咽下一口寡淡的稀饭,没看他:不用。
他碰了个软钉子,有点讪讪的。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这次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近:砚砚,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千万别往外传。
我抬眼看他。
他左右看看,确认王红梅在屋里没出来,才神秘兮兮地说:我听说……上面可能有风声了,要恢复高考!
我的心猛地一跳。
来了!
这就是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关键节点!
前世,这个消息也是陈卫东第一个神秘兮兮地告诉我的。然后,他装作一副忧心忡忡、毫无准备的样子。
是我,傻乎乎地把自己偷偷攒下的、家里寄来的所有有关初高中课本、习题资料都翻了出来,熬夜整理、誊抄,把自己搞得憔悴不堪,最后全给了他。
他拿着我的资料,如获至宝。
而我,因为精力分散,加上资料匮乏,最终落榜。
哦
我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淡淡的,听谁说的靠谱吗
陈卫东见我反应平淡,有点着急:真的!绝对靠谱!我……我在公社帮工,听一个干部悄悄说的!千真万确!砚砚,这可是天大的机会啊!咱们知青回城的唯一指望了!
他观察着我的脸色,试探着说:可是……你也知道,咱们下乡这么多年,课本早就丢光了,资料也找不到。唉,这可怎么办……
他重重叹了口气,眉头紧锁,一副愁肠百结的样子。
前世,我就是被他这副走投无路的样子骗了,立刻拍着胸脯说:卫东,你别急!我有办法!我家里以前给我寄过一些旧书,我找找看!
然后,我就把自己推进了火坑。
这一次……
我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稀饭,放下碗,才看向他。
是吗
我语气平静无波,那确实是个机会。不过,我课本也早没了,帮不上你什么忙。
陈卫东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变成错愕和难以置信。
砚砚,你……你不是有……
他下意识地想说你不是有那些书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大概意识到自己太急切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我下午去一趟大队部,看看有没有废报纸可以糊墙。屋里太潮了。
说完,不再看他那张写满算计和失望的脸,转身走开。
心,在胸腔里跳得沉稳有力。
陈卫东,你想要资料
做梦。
这一次,那些书,是我的。
谁也抢不走。
下午上工前,我借口找李干事问点事,绕到了大队部后面。
大队部旁边有个堆放杂物的小仓房,门常年锁着,但我知道那锁就是摆设,用力一拽就能开。前世,陈卫东就是在这里偶然发现了几本被当做废品收来的、破破烂烂的旧课本和习题册,当做宝贝一样藏了起来,后来成了他复习的重要资料。
当时我还傻乎乎地以为他运气好。
现在想想,这偶然,恐怕也是他处心积虑的结果。他脑子活,消息灵通,肯定早就瞄上了这里。
我左右看看,没人。
用力一拽那把锈迹斑斑的锁头。
咔哒一声轻响,锁扣开了。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里面堆着破箩筐、烂麻袋、坏掉的农具,角落里,果然散乱地扔着几本卷了边、沾满灰尘和蜘蛛网的旧书。
我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拂开上面的灰。
一本皱巴巴的高中代数,一本物理,一本化学,还有两本薄薄的习题集。虽然破旧不堪,但里面的内容基本完整!
我的心跳得飞快,像揣了个小兔子。
就是它们!
我迅速脱下身上的旧外套,把这几本书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抱在怀里。然后飞快地退出仓房,把锁虚虚地挂回去,尽量恢复原状。
抱着这包宝贝,我没回知青点,而是直接绕到了村后山脚下。
那里有个废弃的看青人歇脚的小窝棚,早就塌了半边,平时根本没人去。
我钻进窝棚相对完好的角落,把书藏在一堆干草和破烂瓦片底下,又仔细地掩盖好痕迹。
做完这一切,我才松了口气,靠着冰冷的土墙,慢慢滑坐到地上。
手心因为紧张和用力,全是汗。
怀里空空如也,但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有了这些书,就有了希望。
更重要的是,陈卫东的登天梯,被我提前抽走了。
下午上工时,陈卫东明显心不在焉,锄草的动作有气无力,眼神时不时瞟向大队部的方向。
王红梅凑在他身边,嘀嘀咕咕,似乎在抱怨着什么。
李干事背着手溜达过来,看到陈卫东那垄地锄得跟狗啃似的,顿时火冒三丈:陈卫东!你眼珠子长头顶上了草没锄干净,苞米苗倒给你撅倒两棵!你存心搞破坏是不是扣你两个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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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卫东被骂得抬不起头,脸一阵红一阵白,连声辩解:李干事,不是,我……我昨儿没睡好……
没睡好我看你是心思没在干活上!再这样,晚上学习会你第一个做检讨!
李干事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陈卫东唯唯诺诺地应着,眼神却更加阴郁烦躁。
我冷眼旁观,抡起锄头,一下一下,干净利落地锄掉杂草,留下茁壮的苞米苗。
汗水顺着下巴滴落。
心里一片冰冷。
这才刚开始呢,陈卫东。
晚上,知青点的大通铺上。
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挂在房梁上,火苗跳跃,在土墙上投下晃动的人影。
大家累了一天,都瘫在炕上,有气无力地闲聊着。
王红梅挨着我,拿着把破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我扇着风,声音带着试探:砚砚,下午你去大队部,看到啥新鲜事没
没有。
我闭着眼假寐。
哦……
她拖长了调子,我下午好像看见卫东哥也往大队部那边去了,转悠了半天,也不知道找啥。
我没吭声。
陈卫东果然去了。发现仓房里的书不见了,他肯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砚砚,
王红梅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你觉不觉得,卫东哥今天怪怪的魂不守舍的。我问他,他啥也不说。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我睁开眼,看着她近在咫尺、写满关心的脸。
没有。
我淡淡地说,可能他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吧。
王红梅愣了一下,眼神闪烁:重要的东西啥东西
谁知道呢。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睡吧,明天还得早起。
身后,王红梅沉默了一会儿,蒲扇也停了。我能感觉到她探究的目光落在我背上。
她肯定也在琢磨,陈卫东到底丢了什么跟我有没有关系
猜吧。
使劲猜。
最好你们互相猜忌,狗咬狗。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被拉长的皮筋,缓慢而煎熬。
白天是没完没了的农活,顶着毒日头,弯着腰,在望不到头的田垄里挣扎。汗水浸透了衣裳,又在烈日下烤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手心从红肿到磨出厚厚的茧子,再到被粗糙的农具磨破,渗出血丝,钻心地疼。晚上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
但我心里揣着一团火。
一团冰冷的、复仇的火焰。
每天下工,不管多累,我都会偷偷溜去后山的破窝棚。
窝棚里又闷又热,蚊子嗡嗡叫。我点着一小截从灶膛里偷拿出来的、带着松油味的木柴头照明,微弱的光线下,摊开那些破旧的书本。
灰尘呛得我直咳嗽。
书页发黄发脆,字迹模糊不清。代数公式像天书,物理电路图一团乱麻,化学方程式更是看得我头昏脑涨。很多知识,隔了前世几十年,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太难了。
比抡一天锄头还累。
好几次,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我绝望得想哭,想把书撕了,扔进山沟里。
凭什么我要受这份罪
前世被他们害死还不够吗这辈子还要在这鬼地方啃这些破烂书本
但一想到陈卫东和王红梅那两张脸,想到他们前世的风光和得意,想到车轮碾过身体时的剧痛和冰冷……
这点苦,算什么
我狠狠抹掉眼角渗出的生理性泪水,抓起一块捡来的、边缘锋利的碎石片,在窝棚的泥地上,借着微弱的光,一遍遍划拉着那些公式,那些反应式。
不会那就死记硬背!
一遍记不住,就十遍!一百遍!
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又涩又疼。
蚊子疯狂地叮咬着裸露的皮肤,又痒又肿。
我不管。
只是咬着牙,瞪着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划痕,嘴里无声地念诵着。
像一个疯子。
一个被仇恨和执念驱动的疯子。
窝棚外的天色,由昏黄变成漆黑。
山里的夜风带着凉意吹进来。
我才合上书本,用干草仔细盖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回知青点。
陈卫东和王红梅的状态越来越差。
陈卫东像丢了魂。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在干活时体贴地照顾我(当然,我也不需要)。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阴鸷,干活时经常出错,被李干事骂的次数越来越多。扣工分,写检讨,成了家常便饭。
他肯定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没找到那些书。恢复高考的消息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不安。没有复习资料,他拿什么去考回城的希望就在眼前,却像水里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这种煎熬,快把他逼疯了。
王红梅的日子也不好过。
陈卫东的坏脾气都撒在了她身上。她几次想凑上去安慰,都被他不耐烦地推开。她委屈,又不敢大声抱怨,只能把怨气憋在心里,看向我的眼神也越发复杂,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她大概觉得,陈卫东的反常,一定跟我有关。
知青点里弥漫着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
没人知道恢复高考的确切消息,但那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还是随着时间推移,悄然笼罩下来。有门路、家里条件好点的知青,开始偷偷托人从城里带书带资料。消息闭塞、家境贫寒的,只能更加绝望地埋头干活。
这天下午,轮到我去公社粮站送公粮。
赶着队里的破驴车,拉着几麻袋晒干的苞米粒,吱吱呀呀地走在坑洼的土路上。
回来时,天色有些阴沉,像是要下雨。
路过公社唯一那条有点人气的街口时,我无意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鬼鬼祟祟地钻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子。
是陈卫东!
他去公社干什么还这么偷偷摸摸
我心头一动,把驴车拴在路边一棵老槐树下,悄悄跟了上去。
巷子又窄又深,两边是高高的土墙,散发着一股尿臊味。
我贴着墙根,放轻脚步,探头往里看。
只见巷子深处,陈卫东正和一个穿着灰色干部服、戴着眼镜、梳着分头的中年男人在低声交谈。
那男人我认得,是公社宣传科的周干事,有点小权,平时总爱摆架子。
陈卫东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点头哈腰,从怀里摸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飞快地塞进周干事手里。
周干事捏了捏,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还拍了拍陈卫东的肩膀。
陈卫东千恩万谢,又警惕地左右看看,才弓着腰,快速离开了巷子。
我躲在墙角的阴影里,心砰砰直跳。
陈卫东在干什么行贿
他哪来的钱
前世可没这一出!看来,没了复习资料,他急了,开始另辟蹊径了是想通过周干事搞到资料还是想提前疏通回城的路子
那个小包里,是什么
我看着他消失在巷口,没有立刻跟出去。等周干事也哼着小曲走远了,我才走到他们刚才交易的地方,蹲下身,仔细查看。
泥地上,除了几个杂乱的脚印,没什么特别。
我正要起身,眼角余光瞥见墙角一小块被踩进泥里的、暗红色的东西。
我捡起来,剥掉泥土。
是一小片揉皱了的、印着红双喜字的糖纸。
这种高级水果糖,村里供销社根本没有,只有公社干部或者城里人才吃得起。
陈卫东哪来的钱买这个
我捏着那片糖纸,冰凉的塑料触感,却像块烙铁烫着我的手心。
一个模糊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
前世,大概就是这个时候,村里发生了一件事。
村东头赵寡妇家,丢了她男人留下的唯一值钱东西——一块老旧的梅花牌手表。那是她男人当兵时得的,是她家的念想,也是她打算给儿子娶媳妇时用的。表丢了,赵寡妇哭得死去活来,在村里闹了好一阵,最后不了了之。
当时大家都觉得,可能是外村流窜的小偷干的。
现在……
我盯着手里这片红得刺眼的糖纸。
陈卫东……
会是你吗
为了弄到行贿的钱,为了那渺茫的出路,你连孤儿寡母的活命钱都敢偷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
陈卫东,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烂!
我把糖纸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好。
很好。
既然你这么想少奋斗,那我就帮你一把,让你彻底轻松!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忍着恶心继续和这对狗男女周旋,一边更加疯狂地投入到复习中。窝棚里的泥地上,写满了我用石头划下的公式和单词。
同时,我格外留意陈卫东和王红梅的动向。
陈卫东果然又往公社跑了几次,每次回来,虽然极力掩饰,但眉宇间还是能看出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期待。看来周干事那边,给了他一些希望。
王红梅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对陈卫东更加殷勤,但陈卫东对她依旧若即若离,显然还没把她当成自己人。
这天傍晚,收工回来。
我借口去河边洗衣服,绕到了村东头赵寡妇家附近。
赵寡妇家是两间低矮的土坯房,用树枝围了个小院。她儿子铁柱才七八岁,正蹲在门口玩泥巴。
赵寡妇坐在门槛上,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纳着一只破鞋底,脸色憔悴,眼睛红肿,显然还没从丢表的打击中缓过来。
我端着盆,假装路过,走到她家篱笆墙外。
赵婶,洗衣裳呢
我主动打招呼。
赵寡妇抬起头,看见是我,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莫知青啊……洗完了
嗯。
我点点头,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叹了口气,婶子,表……还没信儿
一提起这个,赵寡妇的眼泪又下来了,用袖子擦着眼睛:没……没啊……哪个天杀的贼娃子啊……那可是柱子他爹留下的念想啊……这让我以后咋办啊……
铁柱听见娘哭,也跑过来,抱着他娘的腿,仰着小脸,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心里有点堵。
婶子,你也别太难过,身子要紧。
我安慰道,话锋一转,装作不经意地问,对了,表丢的前后,咱村里有啥生人或者有啥怪事没
赵寡妇抽噎着,努力回想:生人……好像没有。就是……就是那天下午,天快擦黑那会儿,我听见院墙根有动静,像有人跑过去……等我出去看,又没人影了……
哦是咱村的人吗你看清没
我追问。
没……没看清,就看见个背影,穿着蓝褂子,跑得贼快……
赵寡妇摇着头。
蓝褂子。
陈卫东就有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褂子,是他最好的衣服,平时舍不得穿,只有去公社或者见干部时才套上。
时间也对得上。他那天去公社行贿,回来时天快黑了。
我基本可以确定了。
婶子,
我压低声音,凑近一点,我……我好像也看见点啥。
赵寡妇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你看见啥了莫知青!
就那天下午,大概也是那个时辰,
我皱着眉,努力回忆的样子,我从自留地回来,好像看见……看见陈卫东从你家那边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方向是往村外……他当时……好像就穿着那件蓝褂子
我故意说得含糊,带着不确定。
但赵寡妇的眼睛,瞬间像被点燃了。
陈卫东!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恨意,是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个黑了心肝的!平时看着人模狗样,原来是个贼!
婶子,你小声点!
我赶紧示意她噤声,我也没看清,就是觉得有点像……你可别乱说,没证据的事……
还要啥证据!
赵寡妇气得浑身发抖,蓝褂子!慌慌张张往村外跑!不是他还能是谁!这个王八羔子!我……我这就找他去!我跟他拼了!
她说着就要往起站,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婶子!婶子你冷静点!
我连忙按住她,你这样去,他死不承认,你能怎么办打他一顿他反过来告你污蔑,你更吃亏!铁柱还小呢!
提到儿子,赵寡妇的冲劲泄了一半,颓然地坐回去,眼泪又涌了出来:那……那我的表……就这么算了我不甘心啊……
婶子,你别急。
我看着她绝望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但计划必须进行下去,这事,得讲究个方法。让他自己把东西吐出来!
赵寡妇茫然地看着我:啥方法
我凑到她耳边,如此这般,低声说了一番。
赵寡妇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最后,狠狠地点了点头,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莫知青!我听你的!要是真能把表找回来,我给你磕头!
婶子,别说这些。
我拍拍她的手,都是为了讨个公道。
第二天,天气阴沉沉的。
知青点里气氛依旧沉闷。
吃早饭时,王红梅又凑在陈卫东身边小声说着什么,陈卫东爱答不理,只埋头喝他的稀饭。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夹杂着女人尖利的哭嚎和叫骂。
陈卫东!你个黑了心肝的贼娃子!你给我滚出来!还我的表!还我男人的表啊!
是赵寡妇的声音!
知青点所有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陈卫东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稀饭溅了他一裤腿。
王红梅也吓傻了,呆呆地看着他。
咋回事
李干事皱着眉从屋里走出来。
只见赵寡妇披头散发,像疯了一样冲进知青点的院子,身后还跟着几个看热闹的村民。她指着脸色煞白的陈卫东,哭天抢地:
就是他!陈卫东!偷了我的梅花表!我男人留下的表啊!天杀的贼啊!大家伙评评理啊!他一个知青,有文化的人,咋能干出这种缺德事啊!
院子里瞬间炸开了锅。
赵寡妇,你……你血口喷人!
陈卫东反应过来,强作镇定,但声音都在抖,我……我什么时候偷你表了你……你有证据吗
证据
赵寡妇红着眼睛,猛地从怀里掏出那片被我揉得更皱的、红双喜糖纸,狠狠摔在陈卫东脸上,这就是证据!这是我在我家墙根底下捡到的!这种高级糖,咱村除了你陈卫东,谁有谁吃得起你那天下午是不是慌慌张张从我家那边跑过去的穿着蓝褂子!你敢说不是!
糖纸飘飘悠悠落在地上,那刺眼的红双喜字,像两个嘲讽的笑脸。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卫东身上,充满了鄙夷和震惊。
我……我……
陈卫东看着地上的糖纸,像是见了鬼,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片随手丢掉的糖纸,会成了指证他的铁证!
王红梅也惊呆了,看着陈卫东,又看看地上的糖纸,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恐惧,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好啊!陈卫东!原来是你!
李干事气得脸都青了,指着陈卫东的鼻子,我说你最近怎么老往公社跑!鬼鬼祟祟的!原来偷东西去卖钱!败坏我们知青点的名声!给我抓起来!送大队部去!
几个早就看陈卫东不顺眼的男知青,立刻上前扭住了他的胳膊。
放开我!我没偷!她污蔑!那糖纸……那糖纸是我捡的!
陈卫东拼命挣扎,嘶声力竭地喊着,但声音淹没在赵寡妇的哭嚎和村民们的指责声中。
捡的你骗鬼呢!
就是!捡的糖纸能掉人家墙根底下
看着人模狗样,原来是个贼!
唾沫星子几乎要把陈卫东淹死。
混乱中,我站在人群外围,冷眼看着陈卫东像条丧家之犬被拖走,看着他脸上褪尽血色的惊恐和绝望。
心里一片冰凉的平静。
这只是第一步。
陈卫东,偷窃的罪名,足够让你臭名昭著,回城推荐想都别想。高考政审这一关你就过不去!
你的奋斗之路,断了一条。
接下来,轮到王红梅了。
陈卫东被扭送到大队部,关了起来。
偷窃,在这个年代,尤其是在民风相对淳朴的乡下,是极其严重的罪名。更何况偷的是烈士遗孀的遗物(赵寡妇的男人是因公牺牲的)。
大队干部震怒。
公社也派了人下来调查。
陈卫东咬死了不承认偷表,只承认糖纸是他的,但一口咬定是捡的。对于频繁去公社,他支支吾吾,只说是找周干事问点私事。
周干事那边,更是一推二六五,矢口否认收过陈卫东任何东西,还义正词严地表示自己绝不可能和偷窃犯有瓜葛。
没有直接证据(手表没找到),陈卫东暂时没被送进派出所,但被扣在公社的学习班里,天天写检查,接受思想教育。名声彻底臭了,工分全扣光,前途一片灰暗。
知青点里,气氛更加压抑。
王红梅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好几天。她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倾慕的卫东哥会是个贼。她看我的眼神更加复杂,带着探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可能隐约感觉到,这事跟我脱不了干系。
这天,收工回来。
王红梅磨磨蹭蹭地落在后面,等其他人都进了院子,她突然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拽到屋后的柴火垛旁边。
莫砚!
她盯着我,眼神闪烁,带着质问,卫东哥的事……是不是你搞的鬼
我平静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别装了!
王红梅有些激动,声音拔高,那片糖纸!赵寡妇说是墙根捡的!那么巧卫东哥说那糖是……是……
她突然卡壳了,脸憋得通红。
是什么
我追问,眼神锐利起来。
王红梅眼神躲闪,支吾着:没……没什么……反正,肯定是你!你嫉妒卫东哥对我好!你故意害他!
嫉妒
我冷笑一声,逼近一步,盯着她的眼睛,王红梅,你摸着良心说,陈卫东对你‘好’他不过是看你傻,好糊弄,吊着你罢了!他真正图的是什么,你心里没点数吗
王红梅被我逼视得后退一步,脸色发白:你……你胡说!
我胡说
我压低了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需要我提醒你吗上个月,你妈是不是偷偷给你寄了封信信里是不是说,她厂里那个‘病退’的名额快下来了
王红梅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见了鬼一样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你……你怎么知道!
那封信,是她最大的秘密!她妈在城里纺织厂,身体不好,打算提前病退,按政策,可以有一个子女顶替进厂!这是王红梅回城最大的指望!她瞒得死死的,连陈卫东都没告诉!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
我看着她的惊慌失措,心里一片冷硬,重要的是,陈卫东知不知道
王红梅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他……
她说不下去了。陈卫东当然不知道!她一直防着他!她又不傻,知道陈卫东接近她,多半也是想利用她回城!
所以,他凭什么对你好
我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幻想,他不过是广撒网,捞不着我这条鱼,就退而求其次吊着你!一旦让他知道你有顶替进厂的机会,你猜,他会怎么对你是甜言蜜语哄着你把名额让给他还是……
我的声音更冷,像淬了冰:像对付我一样,想办法让你也‘意外’消失
王红梅浑身一颤,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骇然。
你……你什么意思什么对付你什么消失
她声音发颤。
没什么。
我别开目光,看着远处沉沉的暮色,只是提醒你,离陈卫东远点。他那种人,为了往上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的名额,捂紧了。别步我的后尘。
说完,我不再看她煞白的脸,转身走开。
留下她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站在柴火垛旁,像一尊被抽掉了魂的泥塑。
挑拨的种子已经种下。
王红梅对陈卫东的信任和幻想,彻底崩塌了。恐惧和自保的本能,会让她死死捂住那个顶替名额,甚至可能……为了自保,做出点什么。
这就够了。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又暗流汹涌。
陈卫东被学习了半个月,写了无数份检查,深刻认识了自己的思想错误,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偷表(手表一直没找到),但作风不正、思想堕落的帽子是扣实了。最后被放回来,但被罚去最偏远的山坳里放羊,工分最低,最苦最累,算是劳动改造。
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眼神阴沉得像鬼。回到知青点,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鄙夷和疏远。他像一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被彻底孤立了。
王红梅更是躲他躲得远远的,连眼神接触都没有。偶尔被他阴鸷的目光扫到,她都吓得一哆嗦,像受惊的兔子。
陈卫东大概也明白自己被王红梅彻底抛弃了,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怨毒。
我冷眼旁观着他们之间无声的裂痕和恨意。
狗咬狗,一嘴毛。
挺好。
我的时间更加宝贵。
恢复高考的正式通知,终于在十月初,像一颗重磅炸弹,炸响了沉寂的山村!
广播喇叭里一遍遍播放着激动人心的消息,报纸也下来了。无数知青和村里的年轻人,如同久旱逢甘霖,激动得热泪盈眶,奔走相告。
希望,终于来了!
知青点瞬间沸腾了!
有人狂喜,有人痛哭,有人茫然无措。
短暂的混乱过后,是更加疯狂的竞争。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跳出农门、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回城的指标在高考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找资料!借书!复习!成了所有人的头等大事。
小小的知青点,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
我依旧沉默。
每天下工,依旧雷打不动地去后山窝棚。
窝棚里的泥地,已经被我划得密密麻麻,看不清本来面目。那些破书,几乎被我翻烂了,书页边缘全是黑色的手指印。
时间太紧了。
通知下来到考试,只有短短两个月!
我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地汲取着书本上的知识,又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窝棚里做着最后的挣扎。焦虑、疲惫、对未知的恐惧,时刻啃噬着我。但一想到陈卫东和王红梅,想到前世那刺眼的车灯,所有的软弱都被压了下去。
只剩下拼!
这天,我正在窝棚里啃一道解析几何题,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卫东哥,你带我来这儿干啥这破地方……
是王红梅的声音,带着不情愿和一丝警惕。
红梅,帮帮我……
陈卫东的声音沙哑,充满了绝望和哀求,我知道我以前对不起你,但我现在真的走投无路了!高考……高考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不能一辈子放羊啊!
我心里一凛,迅速吹灭木柴头,屏住呼吸,缩在窝棚最黑暗的角落里。
脚步声在窝棚外停下。
你……你想让我怎么帮
王红梅的声音有点发颤。
书!复习资料!
陈卫东急切地说,我知道你妈肯定给你寄了!城里资料多!你借给我看看!红梅,求你了!只要我能考上,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我娶你!带你回城!
窝棚外,一阵沉默。
我几乎能想象王红梅此刻挣扎的表情。陈卫东的许诺,对她或许还有一丝诱惑,但更多的是恐惧和怀疑。
我……我没有……
王红梅的声音带着心虚,我妈……我妈没寄……
不可能!
陈卫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狰狞,王红梅!你别骗我!我打听过了!你妈给你寄了个包裹!里面肯定有书!你藏起来了!是不是
我没有!你听谁胡说!
王红梅的声音也尖利起来。
你少装!
陈卫东似乎抓住了她的胳膊,声音带着狠劲,拿出来!给我!不然……不然我就去告发你!告发你妈想让你顶替!搞不正之风!让你们全家都完蛋!
陈卫东!你混蛋!
王红梅带着哭腔尖叫起来,你放开我!
把书给我!
陈卫东的声音像野兽。
窝棚外传来拉扯和挣扎的声音。
我悄悄挪到窝棚裂开的缝隙边,往外看。
只见陈卫东死死抓着王红梅的胳膊,面目扭曲。王红梅拼命挣扎,脸色惨白,惊恐万分。
我没有书!那包裹里是……是我妈给我寄的旧衣服!
王红梅哭喊着。
我不信!你骗鬼!
陈卫东根本不信,眼睛赤红,你不给是吧好!我现在就去公社!告发你!让你也尝尝被关学习班的滋味!让你妈的工作也泡汤!
顶替名额!这是王红梅的命门!
王红梅的挣扎猛地停止了,她看着状若疯魔的陈卫东,眼神里最后一点犹豫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和绝望。
好……好……
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厉,陈卫东,这是你逼我的!
她猛地用力甩开陈卫东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狠狠砸在陈卫东脸上!
给你!都给你!你这个疯子!你去告吧!我看谁信你一个偷窃犯的话!
布包散开,里面掉出几本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的复习资料!还有几张粮票和几块钱!
陈卫东看到书,眼睛瞬间放出贪婪的光,像饿狼扑食一样扑到地上,疯狂地捡拾着。
王红梅看着他这副丑态,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鄙夷、痛恨和彻底解脱的复杂表情,她最后看了一眼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的陈卫东,转身就跑,头也不回地冲下了山。
陈卫东根本没管她,他把那些书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稀世珍宝,脸上露出狂喜的神色,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有了!有了!我能考上了!我能回城了!
他抱着书,跌跌撞撞,也往山下跑,大概是急着回去复习。
窝棚里,我慢慢直起身。
看着地上散落的那几张粮票和零钱,又看看陈卫东和王红梅消失的方向。
王红梅为了自保,交出了她的买命钱。
陈卫东,终于拿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登天梯。
可惜啊。
这梯子,是纸糊的。
我弯腰,捡起地上那几张粮票和皱巴巴的毛票。
这大概就是王红梅最后的积蓄了。
我把钱塞进口袋。
走出窝棚,山风吹来,带着深秋的寒意。
高考的日期,一天天逼近。
知青点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气氛。熬夜复习的煤油灯光彻夜不熄,人人脸上都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和焦虑。空气里飘荡着劣质烟草味、汗味和一种绝望的亢奋。
陈卫东更是像打了鸡血。
他拿到了王红梅贡献的资料,虽然版本不算最新,但对他来说,已经是救命稻草。他把自己关在角落里,蓬头垢面,眼窝深陷,像着魔了一样啃着书本,嘴里念念有词,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那股狠劲,比前世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红梅则彻底沉寂了。
她变得异常沉默,几乎不和人说话,眼神空洞,常常一个人发呆。她失去了最后的积蓄,顶替名额成了她唯一的指望,但陈卫东的威胁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让她寝食难安。她看向陈卫东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偶尔和我目光相碰,那里面又多了几分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依旧按部就班。
白天干活,晚上窝棚苦读。
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很多知识,即使死记硬背了,做题时依旧磕磕绊绊。时间太少了!我恨不得一天掰成两天用。
终于,考试的日子到了。
公社唯一的中学门口,人山人海。
无数怀揣着梦想和忐忑的年轻人,攥着准考证,像沙丁鱼一样挤在考场外。有知青,有回乡青年,有民办教师,还有少数胆大的农民子弟。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
我找到自己的考场,找到座位坐下。
粗糙的木头课桌,上面布满了刻痕。
手心全是汗。
试卷发下来。
白纸黑字。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笔。
笔尖划过粗糙的试卷,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战士在冲锋。
题目很难。
比前世陈卫东给我描述的、他做过的那些题难多了。很多知识点,我的破书上根本没有,或者语焉不详。
我咬着牙,调动着前世今生所有的记忆和死记硬背的成果,拼尽全力去解每一道题。不会的,蒙也要蒙上。空白,就意味着彻底失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考场里只有笔尖的沙沙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偶尔有压抑的啜泣声传来,大概是有人彻底崩溃了。
我充耳不闻。
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在试卷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我不管。
只是写,不停地写。
把所有的恨,所有的执念,所有的希望,都倾注在这支笔上。
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场。
刺眼的阳光让我一阵眩晕。
双腿像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
周围是喧闹的人群,有人兴奋地对答案,有人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被掏空,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考完了。
是好是坏,听天由命吧。
回到知青点,迎接我的是一片死寂。
陈卫东像一滩烂泥瘫在炕上,双眼无神地望着黑黢黢的屋顶,脸上是彻底的灰败和绝望。显然,他也考砸了。王红梅的资料,并没有拯救他。
王红梅缩在自己的铺位角落,眼神呆滞,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木偶。
其他人也大多沉默,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漫长的等待开始了。
等待放榜的日子,比复习时更加煎熬。希望和绝望像两把钝刀,来回切割着神经。
村里开始流传各种小道消息。
有人说题目太难,录取线肯定很低;有人说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几,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还有人神秘兮兮地说,某某公社的谁谁谁,家里有关系,肯定能上……
知青点里人心浮动。
陈卫东变得更加阴郁暴躁,像一头困兽,看谁都不顺眼。放羊的活也干得敷衍了事,经常被扣工分。
王红梅则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像惊弓之鸟,生怕陈卫东真的发疯去告发她顶替的事。
我尽量不去想结果。
每天依旧下地干活,用繁重的体力劳动来麻痹自己。
但夜深人静时,那种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惧,还是会像冰冷的潮水一样淹没我。
万一……没考上呢
难道还要在这个地方,看着这对狗男女继续恶心我重蹈前世的覆辙
不!
绝对不行!
就在这种焦灼中,时间像蜗牛一样爬行。
终于,腊月的一天。
公社的大喇叭突然响了,刺耳的电流声后,是公社书记激动得变了调的声音:
社员同志们!知青同志们!高考录取名单下来了!我们公社……有人考上啦!考上大学啦!大家快去公社看红榜啊!
轰的一声!
整个村子都炸了!
知青点更是瞬间沸腾!
所有人都疯了似的冲出屋子,不管不顾地朝着公社方向狂奔!鞋子跑掉了都顾不上捡!
我混在狂奔的人流里,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冷冽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但我感觉不到疼。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有没有我有没有我
公社大院的土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鲜红的榜单!
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挤得水泄不通。哭的,笑的,尖叫的,叹息的,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我拼命往里挤,指甲在别人的棉袄上划出白痕。
终于挤到了最前面。
鲜红的纸张,黑色的毛笔字。
一个个名字,像跳跃的火焰。
我屏住呼吸,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陌生的名字。
从最上面,一排,一排,往下看。
心跳声,盖过了一切喧嚣。
突然!
我的目光定格了。
在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
黑色的墨字,清晰地写着:
录取院校:省师范学院(专科)
姓名:莫砚
专业:汉语言文学
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脑海!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那个名字——莫砚。
是我的名字。
我考上了。
我真的考上了!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口冲上眼眶,鼻子酸得厉害。我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那声哽咽冲出来。
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不是喜悦,是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冲击和虚脱。
我考上了!
我可以离开这里了!离开这个困了我两辈子的牢笼!离开陈卫东!离开王红梅!离开这让人窒息的一切!
莫砚!莫砚考上了!
旁边有同村的知青认出了我,激动地大喊。
是莫知青!她考上了!
我的天!真考上了!省师范呢!
羡慕的、惊讶的、复杂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我置若罔闻。
只是死死地盯着红榜上自己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确认。
是真的。
不是梦。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和惊呼。
陈卫东!你干什么!
拦住他!他疯了!
我下意识地回头。
只见陈卫东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双眼赤红,面目扭曲,正疯狂地撕扯着那张红榜!他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假的!都是假的!我为什么没考上!为什么是她!莫砚!是你!肯定是你搞的鬼!你偷了我的书!你毁了我!我撕了它!撕了!
他疯狂地撕扯着,鲜红的纸片被他扯得粉碎,纷纷扬扬落下。
抓住他!
公社的干部气急败坏地大喊。
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立刻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按住了发狂的陈卫东。
陈卫东被死死按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泥地,还在徒劳地挣扎、嘶吼,眼睛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充满了滔天的恨意和不甘,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
莫砚!我诅咒你!你不得好死!你……
后面不堪入耳的咒骂被堵了回去。
我站在人群中心,隔着纷纷扬扬飘落的红纸碎片,平静地看着地上像蛆虫一样扭动的陈卫东。
心里一片冰凉的漠然。
诅咒
我早就死过一次了。
不得好死
那也是拜你们所赐。
现在,该轮到你们了。
我的目光越过疯狂咒骂的陈卫东,在人群外围,看到了王红梅。
她站在不远处的墙角阴影里,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地看着被按在地上的陈卫东,又看看站在红榜碎片下的我。
那眼神里,有恐惧,有绝望,有茫然,还有一丝……深深的悔恨
她看到了陈卫东彻底的疯狂和毁灭。
也看到了我挣脱泥潭的上升。
她大概终于明白了什么。
可惜,太晚了。
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然后猛地转身,像逃避瘟疫一样,跌跌撞撞地跑开了,消失在混乱的人群后面。
我没有再看她。
她的结局,早已注定。顶替名额是她唯一的希望,但陈卫东的疯狂和偷窃犯的名声,就像两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毁掉她和她妈。她未来的日子,只会活在提心吊胆和无穷的懊悔中。
这就够了。
公社干部安抚了人群,重新贴了一份红榜。
在一片羡慕和恭喜声中,我拿到了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录取通知书。
省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专科。
虽然只是个专科,但在这个年代,在这个偏僻的山村,它就是一张通往新生的船票!
离开的日子定在开春后。
知青点里,剩下的没考上的知青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羡慕和失落。陈卫东被关进了公社的禁闭室,等待进一步处理(破坏红榜,扰乱秩序,加上之前的偷窃嫌疑),他的前途,彻底完了。
王红梅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几乎成了透明人,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我默默地收拾着简单的行李。
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还有那几本被我翻烂的、用旧外套仔细包好的破书。
它们是我战斗的武器,是我新生的基石。
开春,冰雪消融。
村口的老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一辆破旧的长途汽车,卷着尘土,停在村口的土路上。
我拎着小小的行李卷,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困了我两辈子的地方。
低矮的土坯房,光秃秃的田垄,远处连绵的、贫瘠的山丘。
还有,站在知青点门口,远远望着这边的王红梅。她缩着肩膀,像一株过早枯萎的草。
我收回目光,没有丝毫留恋。
抬脚,踏上汽车那沾满泥泞的踏板。
车门哐当一声关上。
发动机发出沉闷的轰鸣。
车子启动,颠簸着驶离。
尘土飞扬起来,模糊了车窗外的一切。
我靠窗坐着,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破书的包裹。
车子驶过公社时,我看到了公社大院的围墙。
围墙根下,一个穿着破旧蓝褂子、胡子拉碴的身影,正拿着扫帚,有气无力地扫着地。
是陈卫东。
他被罚在公社扫大街,劳动改造。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茫然地看向驶过的汽车。
隔着沾满灰尘的车窗,我们的目光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他浑浊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像一口枯井。
车子很快驶过。
把他和他那腐烂发臭的奋斗梦想,彻底抛在了飞扬的尘土后面,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我收回目光,看向前方。
坑洼的土路尽头,是通往县城的柏油马路。
更远处,是辽阔的、充满未知的天空。
怀里的包裹,沉甸甸的。
心,却前所未有的轻松。
陈卫东,王红梅。
这辈子,我让你们,都少奋斗了十年。
好好享受吧。
汽车颠簸着,驶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