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酒店的旋转门像个不知疲倦的舞者,将各色衣香鬓影卷入其中。冯泽阳站在宴会厅门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口袋里的钢笔——那是支普通的黑色水笔,笔帽上还留着浅浅的牙印,是当年在图书馆被某人咬过的痕迹。
冯少,您可算来了!班长李嘉挤出满脸褶子的笑,手里的红酒杯晃得像风中的落叶,同学们念叨您快半小时了,说您再不出现,这聚会都没灵魂了。
冯泽阳扯了扯领带,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水晶灯的光碎在他眼底,却照不亮那片刻意压下去的期待。人都到齐了他声音很淡,尾音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就差...李嘉突然卡壳,眼神飘向别处,就差几个在外地的。您里边坐,主位给您留着呢。
服务生递来的香槟被冯泽阳放在了桌角,气泡争先恐后地往上冒,像极了他胸腔里那些按捺不住的念头。十年了,从东华大学毕业整整十年。他刻意避开所有同学联系,却在接到李嘉电话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敬悦呢
三个字落地的瞬间,喧闹的笑声突然卡断,像被按了暂停键。邻桌几个正说笑的同学瞬间噤声,手里的筷子悬在半空,眼神在冯泽阳和李嘉之间来回逡巡。
李嘉的额头渗出细汗,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干笑道:冯少,您...您还不知道
冯泽阳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指尖的钢笔硌得掌心生疼。知道什么
咳,斜对桌的田波清了清嗓子,他当年总爱跟在冯泽阳身后,此刻却缩着脖子不敢抬头,敬悦她...她不在了。
不在了冯泽阳重复着这三个字,像在咀嚼什么生涩的字眼,什么叫不在了
就是...没了。坐在田波旁边的唐真真放下茶杯,瓷杯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毕业那年夏天走的,出了点意外。
冯泽阳的视线落在唐真真脸上,那是张被岁月磨得柔和了许多的脸,可他记得,当年唐真真总爱跟在敬悦身后,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意外他的声音很稳,稳得不像自己的,什么意外
是车祸。后桌的王三石突然开口,他当年是班里最沉默的男生,此刻却红了眼眶,她那时候在送外卖,被车撞了...司机跑了,没抓到。
送外卖冯泽阳猛地攥紧拳头,钢笔的金属外壳硌进肉里,她为什么要送外卖
整个宴会厅彻底静了下来,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微弱的嗡鸣。李嘉搓着手,艰难地开口:冯少,您当年毕业就出国了,好多事...您不知道。敬悦她大二就开始打工,发传单、做家教,后来...后来就开始送外卖,说是要攒钱...
攒钱冯泽阳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前突然闪过那个总穿着洗得发白校服的女孩,她总把课本抱得紧紧的,走路时脊背挺得笔直,像株倔强的野草,攒什么钱
好像是...她舅舅总来要钱。我只记得她说她要攒钱去找一个人。唐真真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爸妈走得早,就剩个舅舅,天天喝酒赌钱,总去学校堵她...
砰——
冯泽阳手里的钢笔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笔尖的墨水在洁白的桌布上晕开,像朵突兀的黑花。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
在哪家医院他盯着唐真真,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开来,她住哪家医院
市一院...唐真真被他吓了一跳,声音发颤,我跟班主任去看过她一次,她躺在病床上,胳膊打着石膏,脸...脸特别白,医生说撞到了内脏,需要很大一笔钱进行抢救手术,不然活不了多久,当时撞他的人跑了,一直没找到人没有钱去救治,耽误了抢救的时间,后来送回了他自己的家。度过了最后的20多天去世了,当时我和班主任还去看望过,对啦!他当时还问我们,说你有没有跟我们联系过我们说没有。。
为什么不告诉我冯泽阳的声音突然拔高,震得吊灯都仿佛晃了晃,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人敢回答。当年冯泽阳突然出国,谁都联系不上他。
冯泽阳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觉得一阵窒息。他转身就往外走,手臂撞到旁边的酒桌,一瓶红酒哐当落地,深红色的酒液溅在他的西裤上,像道狰狞的血痕。
冯少!李嘉想追上去,却被他甩来的眼神钉在原地。那眼神里翻涌的痛苦和愤怒,像头被激怒的困兽,让人不敢靠近。
旋转门再次转动,将酒店里的喧嚣隔绝在外。冯泽阳站在台阶上,晚风吹起他的衬衫领口,却吹不散那股从心脏蔓延开来的寒意。
秋末的街道像被打翻的调色盘,梧桐叶把路面铺成了金褐色的海洋。冯泽阳漫无目的地走着,皮鞋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耳边低声啜泣。
他在路边的长椅坐下,掌心不知何时被碎玻璃划开了道口子,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叶面上,晕开小小的红点。可他感觉不到疼,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人用钝器反复捶打,钝痛一阵阵袭来,让他喘不过气。
十年了。
他以为只要回来,就能找到她。他甚至想好了开场白,想告诉她,当年他不是故意不告而别的,是父亲用爷爷的性命威胁,还断了他所有通讯。他想带她去看他在国外拍下的星空,想告诉她,那些年他画了无数张她的素描,每张都带着图书馆窗外的阳光。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她不在了。
那个总爱坐在图书馆靠窗位置,用铅笔在书页边缘画小雏菊的女孩;那个在他把热奶茶递过去时,会耳根发红说谢谢的女孩;那个在他转到历史系时,皱着眉问你是不是疯了的女孩...不在了。
冯泽阳猛地捂住脸,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呜咽。过往的画面像失控的电影片段,在脑海里飞速闪过——
七年前的东华大学,公告栏前围满了人。最新的转专业名单上,冯泽阳三个字像颗炸弹,炸得整个经管学院都沸腾了。
冯少疯了吧放着王牌经管不学,去历史系
听说了吗他爸是冯氏集团的冯董,昨天亲自来学校了,脸黑得像锅底。
我猜是为了敬悦吧她不是历史系的吗
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冯泽阳却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向历史系的教学楼。阳光穿过香樟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早上在图书馆,他终于坐到了敬悦对面的位置,她抬头看他时,眼里的惊讶像颗被点亮的星星。
冯泽阳!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是他的发小蒋威雄,你真转啊你爸要是知道了,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冯泽阳停下脚步,转过身:我爸那边我会说。
你说个屁!蒋威雄急得跳脚,你知道外面都怎么传吗说你为了个穷丫头放弃家业,冯氏的股价都跌了两个点!
冯泽阳皱了皱眉:跟她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蒋威雄指着不远处抱着书走来的敬悦,压低声音,就是为了她吧我说你图什么啊她整天冷冰冰的,对你爱答不理的...
话音未落,敬悦已经走了过来。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裙,怀里抱着厚厚的《中国古代史》,看到冯泽阳时,脚步顿了顿。
你真转过来了她的声音很淡,像初秋的风。
嗯。冯泽阳点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些,历史挺有意思的。
敬悦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疑惑,有警惕,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抱着书擦肩而过,发梢扫过冯泽阳的手臂,留下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看到没对你多冷淡。蒋威雄在一旁撇嘴。
冯泽阳却笑了,望着敬悦远去的背影,轻声说:慢慢来。
他有的是时间。
接下来的日子,冯泽阳成了历史系最扎眼的存在。他开着跑车来上课,却总在敬悦打工的便利店门口,装作偶遇买一瓶矿泉水;他会在下雨天,撑着伞等在教学楼下,看着敬悦冒雨跑出去,然后默默开车跟在她身后,直到看到她安全跑进宿舍;他会在早自习时,把热乎的早餐放在敬悦的桌洞里,上面贴张纸条:老板多送的。
敬悦总是把早餐还回来,或者干脆视而不见。她像只竖起尖刺的小刺猬,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直到那天,下了场罕见的暴雨。冯泽阳看到敬悦站在图书馆门口,望着瓢泼大雨发愁。他走过去,把伞递给她。
不用。她立刻后退一步,像是被烫到一样。
我开车来的,可以送你回宿舍。
不用。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
冯泽阳没再坚持,只是把伞塞到她手里:我住的近,跑回去就行。说完,他真的冲进了雨里。
等他浑身湿透地跑回宿舍,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接通后,传来敬悦的声音:冯泽阳,你在哪栋楼我把伞还你。
那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冯泽阳的心,像被春雨滋润的土地,悄悄冒出了嫩芽。
敬悦的生日在深秋。冯泽阳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他订了市中心最有名的蛋糕店的蛋糕,买了条细细的银项链,吊坠是颗小小的星星——他记得敬悦说过,她喜欢看星星。
可他没敢直接送。他从唐真真那里打听到敬悦的住址,决定去她家门口等她,给她个惊喜。
敬悦住的地方在老城区,巷子又窄又深,墙皮斑驳,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桶的馊味。冯泽阳把跑车停在巷口,徒步走了进去。
快到门口时,他听到一阵争吵声。
你个死丫头!给我钱!一个醉醺醺的男声在咆哮。
我没有!那是我妈留下的...是敬悦的声音,带着哭腔。
冯泽阳心里一紧,快步冲了过去。
只见一个满脸通红的男人,正揪着敬悦的胳膊,另一只手在她脖子上扯着什么。敬悦拼命挣扎,脖子上已经红了一片。
放开她!冯泽阳大吼一声,冲过去一把推开那个男人。
男人踉跄了几步,站稳后,眯着醉眼打量着冯泽阳:你他妈是谁敢管老子的事
我是她同学。冯泽阳把敬悦护在身后,冷冷地看着他,你是谁
我是她舅舅!男人梗着脖子,唾沫星子喷了出来,我教训我外甥女,关你屁事!这死丫头,藏了笔钱,不肯给我翻本,反了你了!
冯泽阳这才注意到,男人手里攥着条金项链,吊坠是朵小小的梅花。敬悦的脖子上有明显的勒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那是我妈的遗物。她咬着牙说。
遗物怎么了现在我是你监护人,你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男人说着,又要冲上来抢。
冯泽阳一把将他推开,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沓现金,扔在男人面前:这些钱给你,项链留下。
男人看到钱,眼睛都直了,立刻捡起钱,数了数,眉开眼笑:还是这小伙子懂事。他把项链扔在地上,捡起钱骂骂咧咧地走了。
巷子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冯泽阳捡起地上的项链,擦干净上面的灰尘,递给敬悦。
谢谢。她接过项链,声音哽咽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哭。冯泽阳的心,像被春雨滋润的土地,悄悄冒出了嫩芽。
对不起,让你看到这么难堪的一幕。她擦干眼泪,低着头说。
不关你的事。冯泽阳轻声说,生日快乐。
敬悦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我就知道。他从背包里拿出蛋糕,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
蛋糕盒打开,上面插着根小小的蜡烛。昏黄的路灯透过树叶洒下来,照在蛋糕上,也照在敬悦含泪的笑脸上。
我们去公园吧。敬悦突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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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的长椅上,两人分吃着蛋糕。没有蜡烛,没有生日歌,却有种奇异的温馨。
冯泽阳,敬悦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冯泽阳一愣:没有。
你不用骗我。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你是不是因为可怜我,才对我这么好
冯泽阳沉默了片刻,然后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开始,是有点。看到你一个人走路吃饭,一个人淋雨,觉得...有点心疼。
敬悦的肩膀垮了下去,像是早就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但现在不是了。冯泽阳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敬悦,我喜欢你。不是因为可怜,就是喜欢你。喜欢你看书时认真的样子,喜欢你走路时挺直的背,喜欢你...就算再难,也不肯低头的样子。
敬悦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惊讶。路灯的光落在她脸上,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像沾了露水的蝶翼。
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冯泽阳打断。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他笑了笑,我可以等。等你愿意接受我为止。
那天晚上,敬悦没有回答。但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拒绝冯泽阳的靠近。他们一起在公园散步,聊历史,聊未来,聊那些不着边际的梦想。冯泽阳知道了敬悦的父母在她高中时出了车祸,知道了她舅舅是如何变本加厉地向她要钱,知道了她兼职打工不仅仅是为了生活费,更是为了攒钱,想早点离开那个让她窒息的家。
以后有我呢。冯泽阳轻声说。
敬悦抬头看他,眼里的冰霜,似乎悄悄融化了一角。
他们的关系在那次生日后,悄悄发生了变化。敬悦不再拒绝冯泽阳的早餐,会在他讲冷笑话时,嘴角微微上扬,甚至会在图书馆里,主动坐到他对面的位置。
冯泽阳带她去了海边。那是敬悦第一次看海。她站在沙滩上,穿着冯泽阳给她买的新裙子,海风吹起她的长发,她的眼睛亮得像装着整片星空。
真美啊。她轻声感叹。
嗯。冯泽阳看着她的侧脸,心里比看到大海还要汹涌,比星星还美。
敬悦的脸红了,低下头,用脚尖画着圈。
敬悦,冯泽阳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那个星星项链,这个,送给你。
敬悦看着项链,又看看冯泽阳,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了脖子。
冯泽阳小心翼翼地为她戴上项链,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后颈,两人都像触电般颤了一下。
冯泽阳,敬悦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我...我配不上你。
没有配不配得上,只有喜不喜欢。冯泽阳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指关节因为常年打工有些粗糙,我喜欢你,跟你是谁,家境如何,都没有关系。
敬悦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这一次,是感动的泪。她扑进冯泽阳怀里,紧紧抱住他:冯泽阳,我也喜欢你。
海浪拍打着沙滩,发出温柔的声响。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永远不会分开的承诺。
那段日子,是冯泽阳记忆里最亮的光。他们一起去图书馆自习,他看他的史书,她做她的兼职报表;他们一起去学校门口的小吃街,他看着她把廉价的麻辣烫吃得津津有味;他会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口袋里取暖,会在她累的时候,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睡觉。
他们的爱情故事开始啦
海边确定关系后,冯泽阳心里始终悬着一块石头。敬悦那个酗酒赌博的舅舅像颗定时炸弹,他不止一次在学校附近看到那个男人堵着敬悦要钱,每次都被敬悦红着眼眶推开。
为什么不住学校宿舍一次晚自习后,冯泽阳送敬悦到巷口,终于忍不住问。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敬悦的帆布鞋在地面蹭出细碎的声响。
住宿费每年三千五,她低头踢着石子,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没那么多钱。
冯泽阳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知道敬悦打工辛苦,却没想过连住宿费都成了负担。那晚回去后,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就打了通电话。
我在外面给你租了房子。冯泽阳把钥匙递给敬悦时,她正在图书馆整理笔记。
敬悦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抗拒:不行,我......她脸颊泛红,同居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想什么呢冯泽阳被她逗笑,指腹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是你一个人住。你舅舅那样,我实在不放心。
没关系的。敬悦把钥匙推回去,指尖微微发颤,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最多就是推搡几下,别的事......他还不敢。
听我的。冯泽阳的语气突然沉了下来,这是认识以来,他第一次用这样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话。他握住敬悦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过去,就当是让我安心,好吗
敬悦看着他眼底的执拗,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租房对冯泽阳来说不过是一个电话的事。当天晚上十一点,敬悦就站在了新公寓的门口。两室一厅的房子,装修简洁明亮,阳台上甚至摆着几盆她喜欢的兰花。卧室里铺着崭新的粉色被褥,衣柜里挂着几件合身的衣服,连洗漱台上都摆好了全新的护肤品。
这些......敬悦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都是我让助理随便买的,不合身再换。冯泽阳挠了挠头,刻意说得轻描淡写,以后你就住这儿,别多想。我是为了自己能睡个安稳觉,才让你搬出来的,所以不用有负担。
敬悦低头看着地板上自己的影子,眼眶悄悄红了。这样体贴入微却又小心翼翼的照顾,让她紧绷了多年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弛。
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冯泽阳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身要走,又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道,缺什么直接跟我说,别不好意思。见敬悦抿着唇没说话,他伸手轻轻搂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发顶,记住,我现在可是你男朋友。跟我客气,就是见外。
敬悦把脸埋在他胸口,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一晚,两个人都没睡着。敬悦躺在床上,闻着被褥上淡淡的阳光味,听着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第一次觉得,原来安稳的睡眠是这样的感觉。而冯泽阳坐在车里,看着公寓窗口那盏暖黄的灯,心里像揣了颗糖,甜得发胀。
他们的人生,好像终于拐进了一条铺满阳光的岔路。
为了不让敬悦有压力,他们约定暂时不公开恋情。敬悦总说,不想因为自己让冯泽阳被人指指点点。冯泽阳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暗下决心,总有一天要光明正大地牵着她的手走在校园里。
那段日子,像场甜蜜的冒险。
冯泽阳会避开早高峰,提前半小时把车停在离校门最远的巷子里,手里捂着热乎的早餐等她。敬悦总是小跑着过来,校服裙在风里扬起小小的弧度,像只慌慌张张的小鹿。
慢点跑,别摔了。冯泽阳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把热豆浆递过去。
今天怎么这么早敬悦接过他手里的肉包,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囤粮的小仓鼠。
天冷,怕你等久了冻着。冯泽阳笑着帮她把豆浆吸管插好。
十二月的某天,冯泽阳从书包里掏出个手机盒。银白色的外壳在阳光下闪着光,和他自己用的那款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敬悦擦了擦嘴角的油渍。
给你的。冯泽阳把手机塞到她手里,情侣款。
敬悦立刻推了回去,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要。太贵重了。
平日里他送早餐、买零食,她尚且能说服自己接受,可手机不一样。那是她几个月的生活费才能换来的东西。
就当是给我自己买的。冯泽阳又把手机塞回来,语气带着点耍赖的意味,你想啊,有了这个,我找你不就方便了省得我整天在图书馆门口傻等。
敬悦看着他,心里明镜似的。这些笨拙的借口,不过是为了让她能安心接受。见她还在犹豫,冯泽阳故意叹了口气:你要是实在不要,我就只能扔柜子里积灰了。反正我也用不上两个。
这话他说得一本正经,敬悦忍不住笑了。她知道冯泽阳的脾气,说得出就做得到。最终,她还是把手机接了过来。
后来她才发现,这部手机的通讯录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名字——冯泽阳。
他们就这样偷偷摸摸地恋爱,藏在教学楼后的树荫里牵手,躲在图书馆的角落分享一副耳机,趁着晚自习的间隙在走廊尽头拥抱。敬悦总说这样像做贼,冯泽阳却觉得,这份小心翼翼的甜蜜,比任何轰轰烈烈都来得珍贵。
变故发生在一个周六的晚上。
冯泽阳处理完家里的事回到公寓时,屋里空无一人。他才想起敬悦说过要回舅舅家拿几本书。可一个小时过去了,电话打了好几遍都没人接,冯泽阳的心渐渐揪紧。
他驱车赶到那条熟悉的深巷,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巷子里没有路灯,只有远处住户窗户透出的微光,勉强能看清脚下的路。离敬悦家还有几步远时,一阵争吵声突然撞进耳朵。
都说了我跟他没关系!你到底要问多少遍是敬悦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
没关系一个醉醺醺的男声响起,冯泽阳认得,那是敬悦的舅舅,你都搬出去跟他住了,现在跟我装什么清高
我没有!敬悦的声音陡然拔高,我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什么爱不爱的,全是假的!他有钱,我图他钱不行吗我就是暂时跟他走得近,等毕业了就断干净!
冯泽阳的脚步猛地顿住,像被钉在了原地。
巷口的风卷着寒意灌进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明明是刚开春,却比深冬还要冷。
里面的争吵还在继续,可他像被抽走了听觉,只能模糊地听到敬悦反复说着没关系假的断干净。那些字眼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心脏。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腿麻得失去知觉,才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出巷子。街道上的路灯亮得刺眼,他却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连该往哪边走都不知道。
原来那条他费了好大劲才走近的路,从一开始就是条死胡同。
回到家时,外面下起了雪。冯泽阳没打伞,肩头落满了雪花,进屋后也没脱外套,就那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不动。黑暗里,只有窗外的雪光映着他落寞的侧脸。
十九年来,他第一次尝到什么叫心如死灰。
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跳动着悦悦两个字。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直到铃声快要结束时,才按下了接听键。
泽阳,你刚才打电话了敬悦的声音带着点喘,听起来像是刚跑过,我刚才没听见......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澈,带着他熟悉的温柔。冯泽阳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事,就是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马上就到公寓了,刚拿完书。
好,路上小心。他说完,没等敬悦回应就挂了电话。
那一晚,冯泽阳在沙发上坐了通宵。窗外的雪下了又停,天渐渐亮了,他却觉得心里的黑暗,永远都不会散去了。
日子还在继续,只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冯泽阳依旧会在巷口等敬悦,会给她带热乎的早餐,会在晚自习后送她回公寓。只是他的话少了,拥抱时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用力。敬悦似乎没察觉,依旧会笑着跟他分享课堂上的趣事,会把下巴搁在他肩上撒娇。
可冯泽阳知道,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补不上了。
那天黄昏,他们像往常一样沿着梧桐道散步。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敬悦踢着地上的落叶,突然说:毕业后我想离开这里。
冯泽阳的脚步顿了顿。
去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她仰起脸看他,眼里闪着期待的光,我不喜欢这座城市,也不喜欢这里的人和事。
冯泽阳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原来她不止想离开他,还想逃离所有和他有关的痕迹。
他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从最初的愤怒、不甘,到后来的难过、释然。他终究是舍不得对她发火的,哪怕她骗了他。这段他小心翼翼呵护的感情,就算是假的,对他来说也是真真切切的美好过。
既然是他先开始的,那也该由他体面地结束。
悦悦,他突然开口,用了他私下里对她的昵称,我要去留学了。
敬悦猛地停下脚步,手里的落叶飘落在地:留学
嗯,哈佛。冯泽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手续差不多都办好了。冯董本来早就打算让他去国外留学,他一开始不听甚至用爷爷的性命威胁依然没用,现在终于有了走的理由,毕业了她也是要走的,那就早断吧。
那很好啊。敬悦的眼睛亮了亮,语气里满是真诚的欢喜,哈佛可是顶尖名校,太厉害了。
冯泽阳看着她眼里毫不掩饰的雀跃,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消失了。她甚至没问他为什么突然决定出国,没问他之前说过要陪她毕业的承诺还算不算数。
你......不想挽留我吗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像个赌徒在做最后的挣扎。
敬悦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你去追求更好的未来,我为什么要挽留
冯泽阳终于彻底死心了。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那我走了。
我等你回来。敬悦看着他,眼神清澈得像溪水。
冯泽阳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想,她可真善良,连撒谎都这么认真。
接下来的日子,他像在倒计时。带她去买了很多过冬的衣服,把她爱吃的零食塞满了公寓的冰箱,甚至连常用的感冒药、退烧药都买齐了,分门别类地放在抽屉里。
他们去了常去的那家餐厅,冯泽阳点了满满一桌子敬悦爱吃的菜。她吃得很开心,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趣事,没注意到他几乎没动筷子。
离别的前一天,冯泽阳找到了房东。
要退租吗房东有些惊讶。
不,冯泽阳摇摇头,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这是五年的房租。如果她中途搬走,钱不用退。
房东愣住了:五年
嗯。冯泽阳看着窗外,轻声道,别告诉她,替我保密。
他想,就算她毕业了要离开这座城市,也总得有个地方过渡。这个小区安保严格,她那个舅舅进不来,至少能让她安安稳稳地走完最后一段学生时光。
出国那天,敬悦来送他了。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往,她穿着他买的米色风衣,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到。
到了那边要好好吃饭,别熬夜。她替他理了理领带,眼眶红红的。
嗯。冯泽阳点点头,伸手把她揽进怀里,照顾好自己,保重。
是保重,不是再见。
敬悦用力点头,看着他转身走向安检口。在他回头望过来时,她举起手里的手机晃了晃,脸上带着笑。
可她不知道,那部银白色的情侣手机,前一晚就被冯泽阳锁进了保险柜。
冯泽阳只回头看了那一眼,就再也没回头。他怕多看一秒,就会忍不住冲回去,把她牢牢锁在身边。
但他不能。
她想要新的生活,那他就从她的世界里,礼貌地退场。
从此以后,你的人生,我就不打扰了。
冯泽阳从回忆中惊醒时,天已经亮了。窗帘缝隙透进的微光落在地板上,像一道细长的伤疤。他又熬了一整夜,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味道。
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与唐真真的聊天界面。他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那个号码。
唐真真,你知道敬悦葬在哪里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唐真真带着迟疑的声音:好像……是送回乡下老家了。她舅舅说城里墓地太贵,买不起……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冯少,你要去看她
嗯。冯泽阳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毕竟……同学一场。
挂了电话,房间里又恢复了死寂。他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涌进来,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楼下的车水马龙依旧,可这个世界,已经和他记忆里的不一样了。
简单洗漱后,冯泽阳换了身深色西装,驱车驶出市区。导航上的路线越来越偏,柏油路变成水泥路,最后变成坑坑洼洼的土路。他开了六个多小时,中途没停过一次车,一夜未眠的疲惫被心底翻涌的情绪压着,竟丝毫感觉不到。
到了敬悦的老家村口,他向路边的老人打听。老人指了指远处的荒山:那丫头葬在西坡上,没立碑,就一个小土堆……可怜哟,年纪轻轻就没了……
冯泽阳顺着老人指的方向望去,西坡上长满了杂草,在风中摇摇晃晃,像无数双挥舞的手。他提着买来的白菊,一步一步往上走。坡很陡,他几次差点滑倒,新买的皮鞋沾满了泥土,狼狈不堪。
远远地,他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土堆。真的没有墓碑,就那样孤零零地陷在杂草里,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那是一座坟。
冯泽阳的脚步慢了下来,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曾经捧在手心呵护的女孩,那个在海边说喜欢他的女孩,那个在图书馆里偷偷画雏菊的女孩,就躺在这荒山野岭里,连个刻着名字的石头都没有。
他把白菊放在坟前,洁白的花瓣在枯黄的杂草中显得格外突兀。风从山间吹过,带着泥土的腥气,冯泽阳的眼睛突然就红了。
我离开的时候,明明跟你说过要保重的。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试了好几次,才勉强发出嘶哑的声音。那些压在心底的话,像被堵住的洪水,怎么也冲不出来。
他在坟前坐了一下午,从日头正盛到夕阳西下。山风越来越冷,吹得他骨头缝都在疼,可他不想走。他想多陪她说说话,说说这些年他在国外的日子,说说他有多后悔当初的不告而别,说说他现在有多疼。
我下次再来看你。天黑透的时候,冯泽阳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声音带着郑重的承诺,不会很久,很快就来。
下山的时候,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回到市区,冯泽阳没有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把车开到了那条熟悉的深巷。
几年过去,这里更破旧了。墙皮大片脱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砖石,垃圾桶散发着刺鼻的馊味,和他记忆里的样子重合在一起。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踏足这里,可双脚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巷子里空荡荡的,大部分住户都搬走了,只剩下几盏昏黄的路灯,在风中摇晃着发出滋滋的声响。他走到敬悦家那扇破旧的木门前,门虚掩着,里面黑黢黢的。
正要推门,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你找谁
冯泽阳猛地回头,看到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男人,正眯着眼睛打量他。那张脸虽然苍老了许多,但冯泽阳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是敬悦的舅舅。
是你男人也认出了他,眼神瞬间变得凶狠,带着浓浓的敌意,把我外甥女甩了,现在回来耀武扬威了
冯泽阳不想跟他纠缠,转身就要走。
站住!男人突然提高了音量,语气阴阳怪气,看着人模狗样的,心怎么那么狠我家敬悦真是瞎了眼,当年天天在家盼着你回来,结果呢你连她死了都不知道!
冯泽阳的脚步猛地僵住。
你说什么他缓缓转过身,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
我说敬悦那丫头是蠢货!男人啐了一口,脸上满是不屑,当年我就看出来你们俩有关系,想找你要点钱,她死活不承认,还说是暂时利用你,根本不爱你,呵!说跟你早就断了联系,还威胁我说要是敢去找你,就跟我同归于尽!
冯泽阳的心脏像被重锤砸中,嗡嗡作响。
她怕我给你添麻烦,怕你嫌她累赘,硬生生把我瞒得死死的!男人越说越激动,结果呢你出国就没了音讯,她天天抱着个破手机等你信息,直到死前还念着你的名字……你这种有钱人,是不是觉得我们穷人的感情就不值钱
那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扎进冯泽阳最痛的地方。他终于明白了,那个雪夜巷子里听到的争吵,那些让他心如死灰的话语,全都是假的。是她用尽全力,为他筑起的保护墙。
而他,却把那当成了背叛。
她……冯泽阳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一样,她是怎么说我的
她说你是好人,说你有出息,说你肯定会回来找她……男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是我对不起她,当年要是我不逼她……
冯泽阳没再听下去,他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走进了屋里。
屋里一片狼藉,蛛网遍布。角落里放着一个落满灰尘的纸箱,上面写着敬悦的东西。他蹲下身,轻轻打开纸箱。
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几本卷了边的课本,还有一个封面已经泛黄的笔记本。
冯泽阳的手指颤抖着拿起笔记本,翻开第一页。
2009年11月18日
晴
今天,我恋爱了。
他吻了我。
他还租了房子给我住,有阳台,有我喜欢的兰花,像个真正的家。我终于不用再怕舅舅了。
2009年11月25日
晴
今天好冷,他站在巷口等我,穿了件亚麻色的大衣,风把他的头发吹乱了,可我觉得他好帅。他给我带了热豆浆,手冻得通红,却还是先给我捂手。
2009年12月6日
多云
舅舅又来要钱了,他说要去找泽阳,我吓坏了。我跟他说我早就不跟冯泽阳来往了,说我根本不喜欢他,说他就是个有钱的少爷,我就是暂时利用他的钱
,而且他怎么会看上我这种穷丫头也只是同情我玩我罢了。舅舅好像信了,他走的时候骂我没出息。
可是我一点也不生气,只要能保护好泽阳哥哥,我什么都愿意说。他是我的底线,谁也不能伤害他。
好想快点毕业,到时候就跟他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冯泽阳看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眼泪啪嗒一声掉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
他记得这个日子,2009年12月6日,那个让他觉得人生最黑暗的雪夜。原来他听到的那些伤人的话,背后藏着这样的苦衷。日记里的冯泽阳三个字,写得工工整整,带着少女的羞涩和珍视。她从来没在他面前叫过他的名字,总是低着头,用嗯哦代替,可在日记里,他的名字却被反复书写。
他捂着胸口,强忍着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疼痛,继续往下翻。
2010年3月14日
雨
冯泽阳要出国了,去哈佛。他说那是很好的学校,我应该为他高兴的。
可是我好舍不得啊。
我不能哭,不能让他看出来。他有更远大的前程,我不能拖累他。我要笑着送他走,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等他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要变得更优秀,配得上他。
2010年3月19日
雨
下了好几天雨了,他到美国了吗给他发信息没回,打电话也没人接。是不是太忙了
我不能打扰他,他要好好学习。
2011年1月20日
雪
今天下雪了,穿上他给我买的羽绒服,一点也不冷。他送我的耳罩毛茸茸的,同学说我戴起来像小兔子。
冯泽阳,美国下雪了吗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2011年2月11日
晴
他的生日快到了,我给他织了条围巾,浅黄色的,他说过喜欢这个颜色。等他回来,我就亲手给他戴上。
2011年5月21日
晴
今天拿到了全国大学生历史竞赛一等奖,辅导员说对保研有帮助。冯泽阳,你看,我也在努力变得更好。等你回来,我们就能一起规划未来了。
2011年6月28日
阴
今天兼职的时候被自行车撞了一下,膝盖破了,有点疼。好想跟他说说话,可是他还是没回信息。
冯泽阳,你是不是忘了我了
……
2012年7月19日
晴
医生说我的情况不太好,肺里的伤恢复得很慢。
冯泽阳,我好像……等不到你回来了。
最后一篇日记就到这里,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冯泽阳合上笔记本,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冯泽阳把纸箱里的东西全都带走了。敬悦的舅舅站在门口,看着他抱着纸箱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车开得飞快,冯泽阳只想立刻回家。回到那栋他住了十年的别墅,他直奔卧室,打开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
那个银白色的手机,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落了一层薄灰。
他颤抖着手拿起手机,找来充电器插上。屏幕暗了很久,终于在一分钟后,缓缓亮起。
紧接着,无数条短信提示音接连响起,像密集的鼓点,敲在冯泽阳的心上。
到美国了吗报个平安,我放心。
是不是在倒时差别太累了,好好休息。
美国的历史系是不是很难你肯定能学好的,你那么聪明。
今天看到一只很像你送我的那只猫的流浪猫,给它喂了火腿肠,它好像很喜欢我。
天气转凉了,记得加衣服。
围巾快织好了,就是针脚有点歪,你可不许笑我。
我保研成功了!以后还能在东华大学待三年,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就能在同一个城市了。
今天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恢复得不错,你别担心。
给你发了好多信息,你都没回。是不是手机丢了还是太忙了
我有点想你了,就一点点。
今天看到一辆和你以前开的一样的车,追了好远,结果不是你。我是不是很傻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有时候走几步路就喘。冯泽阳,你到底在哪里
最后一条信息了,我知道你可能看不到。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不怪你,真的。能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想遇见你,只是那时候,换我来等你。
最后一条短信发送于2012年8月7日,距离她离开,只有三天。
冯泽阳一条一条地看着,手指划过屏幕,泪水滴在上面,晕开了一片水渍。698天,18925条短信,没有一条质问,没有一条抱怨,全是小心翼翼的思念和笨拙的关心。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体面退场,却不知道自己亲手掐灭了她最后的希望。他以为自己是在保护她,却让她在最需要他的时候,独自面对死亡。
他从纸箱里拿出那条浅黄色的围巾,针脚确实歪歪扭扭,看得出来织的时候很用力。围巾的一端,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那是他的生肖。
冯泽阳把围巾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他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哭得如此狼狈,如此绝望。
他想起海边她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图书馆里她认真的侧脸,想起巷口她倔强的背影,想起最后一次拥抱时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那些被他误解的话语,那些被他浪费的时光,如今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岁月里,有一个女孩,用整个青春和生命,爱着他。
而他,却用一场自以为是的体面,错过了她的一生。
窗外的天又亮了,冯泽阳坐在地板上,手里紧紧攥着那部银白色的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可他仿佛还能听到短信提示音在耳边回响,一声又一声,像她从未说出口的告白,像他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知道,从今往后,这座城市的每一阵风,每一片落叶,每一盏路灯,都会让他想起她。
想起那个叫敬悦的女孩,曾是他整个青春里,最亮的光。
只是这束光,被他亲手熄灭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