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血线-血缘交易之痛 > 第一章

>八岁那年,养母用树枝抽得我浑身是伤,我却光脚跑向学校领奖状。
>你是我捡来的垃圾堆里的孩子!她每次打我都这样吼。
>直到亲生父母找上门,我才知道自己竟是第五个女儿,因超生被送走。
>他们含泪道歉,我却质问:你们为何把我送错人家为何不为我的未来打算
>养母患癌后,我日夜照料,她第一次对我撒娇:女儿,给我买双新鞋吧。
>亲生父母却指责我态度冷漠,姐姐在家族群晒团圆饭照片,我默默退出。
>养母临终前,她攥紧我的手:当年,是你亲生父母求我收养你,还给了我一千块钱。
>我惊愕地看着她,她却笑了:他们只想要儿子,你不过是他们甩掉的包袱。
>那一刻,我摸着孕肚,终于明白:有些血缘,比暴力更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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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的巧巧赤着脚,踩在碎石铺就的村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阳光毒辣,烤得地面滚烫,空气里浮动着尘土和干草的焦糊味。她不敢低头,怕看见自己脚底板磨出的血泡,更怕看见身上那些被细树枝抽出来的、纵横交错的紫红色血痕。那些痕迹,像无数条丑陋的蜈蚣,紧紧扒在她瘦小的胳膊和小腿上,火辣辣地疼。
身后,是那个她称为家的院子,院门紧闭,仿佛隔绝了所有声音。可那扇门后,养母苏绣暴怒的咆哮,还有木棍抽打在门框上发出的闷响,却像鬼魅一样追着她跑。她的心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盖过了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她只有一个念头:去学校!今天是她幼儿园毕业的日子,她要去领那张属于她的奖状,那张上面印着优秀毕业生几个红字的纸。
垃圾堆里捡来的小贱种!打死你个没用的东西!苏绣尖锐的咒骂声,仿佛还粘在她耳边,带着唾沫星子的腥气。每次动手前,苏绣都会这样吼,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这句话刻进她的骨头里。巧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打,也许是豆腐干没看好,也许是床上又留下了几根自己拔下来的头发……这些理由都太小了,小到像尘埃,却足以招来一场狂风暴雨。
她跑得跌跌撞撞,眼泪混着汗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路边的野草被她的脚踩得东倒西歪。一个骑自行车的大婶猛地刹住车,车轮在土路上划出两道深痕。大婶的脸在烈日下煞白,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巧巧满身的伤痕和光着的、沾满泥土的脚。
哎哟!我的老天爷!孩子,你这是……你这是怎么了!大婶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浓重的惊恐。
巧巧猛地停下脚步,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惊慌失措的阿姨。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委屈、羞耻、还有那股拼命压下去的、对奖状的渴望,瞬间冲垮了她摇摇欲坠的堤坝。她猛地蹲下去,把脸埋进膝盖里,瘦小的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
呜……呜……没事……我要去学校……领奖状……要迟到了……她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声音破碎不堪。
大婶慌忙下车,蹲下身,粗糙的手想碰碰她,又怕碰疼了她。快,快上来!阿姨带你去!她不由分说,把巧巧抱上自行车后座,又脱下自己头上那顶洗得发白的草帽,笨拙地扣在巧巧头上,遮住她那被树枝抽打得乱蓬蓬的头发和脸上的泪痕。
自行车在颠簸的土路上飞驰。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尘土的气息。大婶一路都在絮絮叨叨地安慰,可巧巧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的心早已飞到了学校,飞到了那间贴满彩色画纸的教室,飞到了老师讲台上那张属于她的奖状上。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能哭,不能停,一定要拿到奖状!
当自行车冲进学校那扇破旧的铁门时,校园里一片寂静。阳光空荡荡地洒在空旷的操场上,只有几只麻雀在枝头蹦跳。教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老师收拾桌椅的声响。巧巧跳下车,像一颗小炮弹一样冲进教室。
老师!老师!我的奖状!她冲到讲台前,声音因为奔跑和哭泣而嘶哑。
正在整理粉笔盒的年轻女老师抬起头,看到巧巧的样子,瞬间愣住了。她脸上先是露出震惊和心疼,随即又化为深深的歉意和无奈。
巧巧……你……老师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快步走过来,想拉巧巧的手,又看到她手臂上狰狞的伤痕,手僵在了半空。我以为……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领奖状仪式都结束了,你的奖状……我……我把它给另一个孩子了。
轰的一声,巧巧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最后一点支撑她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老师那双写满歉意的眼睛,看着空荡荡的讲台,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她来晚了。她挨了那么重的打,跑了那么远的路,光着脚,流着血,就为了这张纸,可它……它已经属于别人了。
巨大的委屈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老师手足无措地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嘴里喃喃着对不起,对不起……。最后,老师把讲台抽屉里一个装着许多铅笔头的旧铁盒塞到她手里,声音哽咽:巧巧,对不起……老师没有奖状了,这些铅笔头……你拿着用吧……
巧巧抱着那个冰冷的铁盒,里面的铅笔头硌着她的手。她没有再哭,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看着远处那个她刚刚逃离的、被称作家的方向。阳光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冰冷。那张没有领到的奖状,成了她童年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而那满身的伤痕,以及那句垃圾堆里捡来的咒骂,则像毒刺,深深扎进了她幼小的心里,随着年岁增长,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长越深,缠绕着她的每一次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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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像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无声无息地流淌。巧巧长高了,瘦弱的身板渐渐有了少女的轮廓。苏绣的树枝,在她八岁那年之后,似乎永远留在了那个阳光毒辣的午后。物理的抽打停止了,但另一种更无形的暴力,如同阴冷的潮气,悄然弥漫在她们共同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哑巴了跟你说话呢!苏绣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巧巧耳边来回拉扯。饭桌上,一碗冒着热气的玉米糊糊被重重墩在巧巧面前,溅出的滚烫液体烫红了她的手背。
巧巧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倔强。她紧紧抿着嘴,舌尖抵着上颚,把所有冲到喉咙口的反驳和委屈,都死死地咽了回去。她知道,只要她敢发出一个音节,苏绣那尖锐刻薄的话语就会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没完没了,直到她彻底崩溃。
整天就知道杵着,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养你有什么用早知道……苏绣的抱怨像永不停歇的溪流,夹杂着对生活的怨怼,对丈夫陈大山木讷的不满,对巧巧不争气的失望。巧巧的沉默,在苏绣眼里,是冷漠,是叛逆,是无声的对抗。
巧巧默默起身,走进自己那间狭小、光线昏暗的房间。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磨破了边角的硬壳笔记本,翻到空白的一页。笔尖落在粗糙的纸页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她写得飞快,字迹潦草而用力,仿佛要把积压在胸口的闷气、恐惧、还有那一点点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对苏绣的依赖,全部倾泻出来。
恶毒的老巫婆!你凭什么这样对我我恨你!恨死你了!一行行字迹扭曲着,带着强烈的情绪。写着写着,眼泪就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地砸在纸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墨迹。她用力抹掉眼泪,继续写,仿佛只有这个本子,这个不会说话、不会评判的朋友,才能承受她所有无法言说的痛苦。
可她……她又给我做了新裙子……笔尖顿了顿,一行字迹变得犹豫而挣扎,她说……她小时候比我还惨……姥姥用火钳子烫她……
这种分裂的感觉,像两条毒蛇,日夜啃噬着她的心。她恨苏绣的暴戾和控制,恨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可当苏绣难得地露出一点温情——比如在她打工回来,从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包里,变戏法似的掏出几颗水果糖,或者在她生日时,熬夜赶制出一件村里其他女孩都没有的、绣着精致花朵的布衣裳时,巧巧的心又会不可抑制地软下来,生出一种卑微的、近乎讨好的依赖。
这种依赖,在苏绣外出打工的暑假里,表现得尤为明显。每年暑假,养父陈大山会沉默地把巧巧送到县城的长途汽车站。他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把一个装着几件换洗衣物的小包袱塞到巧巧手里,低沉地说:去吧,你妈在车站等你。
巧巧便踏上那辆摇晃的、散发着汗味和尘土味的客车。几个小时后,当她在另一个城市的陌生车站下车,总能一眼就看到苏绣。苏绣总是站在出站口最显眼的位置,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网兜,里面装满了巧巧爱吃的桃子、李子,还有各种花花绿绿的零食。
巧巧!这儿!苏绣会用力地挥手,脸上带着一种巧巧在家里很少见到的、近乎急切的笑容。她会不由分说地把巧巧拉到车站旁那个简陋的门卫室,催促着:快吃!都吃了!别带回去,路上多沉!看着巧巧狼吞虎咽的样子,苏绣的眼神会变得很复杂,有满足,有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那些暑假的日子,是巧巧童年记忆里为数不多的亮色。苏绣会带她去城里的公园,看那些巧巧只在书本上见过的旋转木马和碰碰车。她们会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苏绣会一边剥着毛豆,一边断断续续地讲起她遥远的过去。
我小时候啊,在我们四川那个村,家里条件算好的。苏绣的声音会放得很低,带着一种遥远的追忆,你姥爷,那可是村里有名的‘错通关’,就是啥都会点,日子过得比别人家强点。她顿了顿,眼神飘向远处,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被竹林环绕的四川小院。可你姥姥……唉,她眼里只有你舅。家里好吃的、好穿的,紧着你舅。我我就是个干活儿的命。
她讲起自己如何渴望上学,如何偷偷躲在私塾窗外听先生讲课,被姥姥发现后,用火钳子狠狠烫了她的手背,骂她女孩子读书没用,不如多割两筐猪草。她讲起自己如何因为一点小事——比如打碎了碗,或者没及时喂猪——就被姥姥抄起手边的东西打,竹竿、烧火棍,甚至湿漉漉的抹布,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最狠的一次,苏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用烧红的火钳子,直接往我胳膊上戳……疤现在还在呢。她下意识地撸起袖子,手臂内侧,一个硬币大小的、颜色深暗的凹陷疤痕,在阳光下触目惊心。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回去过。嫁给你爸,跑这么远,就是想离那个家远远的,永远别回去。
巧巧静静地听着,看着苏绣脸上那些被岁月和苦难刻下的深深纹路,看着她眼神里沉淀的痛苦和恨意。那一刻,她似乎理解了苏绣身上那股子戾气的来源。那是一种被伤害后,又无力反抗,最终只能将伤害传递下去的绝望。苏绣打她时,是不是也看到了当年那个被火钳子烫伤的自己这种理解,非但没有减轻巧巧心中的痛苦,反而让她更加恐惧。她害怕,害怕自己体内也流淌着这样暴戾的血液,害怕有一天,她也会变成另一个苏绣,用同样的方式去对待自己的孩子。
这种恐惧,像一颗深埋的种子,在她心里悄然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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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那年暑假,燥热的风卷着尘土在村口打转。巧巧在镇上一家小餐馆当服务员,端着油腻腻的托盘穿梭在嘈杂的桌椅间。汗水浸湿了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趁着后厨传菜的间隙,她溜到餐馆后门堆放杂物的角落,靠在斑驳的墙面上,想喘口气。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闷热的空气里格外清晰。巧巧掏出那个老旧的按键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她皱了皱眉,苏绣很少在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
喂,妈她按下接听键,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苏绣异常平静,甚至有些古怪的声音:巧巧……你……你亲生妈妈,想跟你讲几句话。
轰——
巧巧感觉脑袋里像是被扔进了一颗炸雷,瞬间一片空白。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电池盖都摔开了。她猛地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捡起手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亲生妈妈那个只在苏绣咒骂和零星回忆里存在的、模糊的影子那个把她送走的人
她颤抖着把手机贴回耳边,听到苏绣说了句给你,然后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又带着哭腔的女声,急切地、语无伦次地响起来:
巧巧巧巧!是巧巧吗我的女儿!妈妈终于找到你了!妈妈好想你啊!这么多年……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每天都在想你……
那声音充满了浓重的鼻音和压抑不住的激动,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狠狠勾扯着巧巧的神经。巧巧屏住呼吸,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她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旋转:真的她不是垃圾堆里捡来的她有亲生妈妈
你……你是谁巧巧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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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妈妈啊!你的亲生妈妈!林晚!你……你忘了妈妈了吗你小时候的样子……妈妈记得清清楚楚……电话那头的林晚泣不成声。
巧巧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她没有哭,也没有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激动地相认。一种奇异的、近乎冷漠的平静笼罩了她。她只是听着,听着那个陌生女人声泪俱下的诉说,听着她讲当年家里穷,生了四个女儿,被罚得倾家荡产,房子都被扒了,实在养不起才送走她,后来终于生了弟弟……
对不起,巧巧,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是迫不得已啊!林晚的声音充满了悔恨。
迫不得已巧巧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电话线那头的哭声,所以,你们就把我送走了送到……送到一个会打我的人手里她想起那些树枝抽打在身上的火辣辣的疼,想起光脚跑在路上的绝望,想起那张永远无法领到的奖状。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寂。只有林晚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
几天后,在苏绣的带领下,巧巧见到了她的亲生父母——林晚和她的丈夫。地点在林晚娘家那个热闹的院子。院子里挤满了亲戚,七大姑八大姨,还有几个陌生的孩子。看到巧巧进来,人群立刻围了上来,一张张陌生的脸带着审视、好奇和过分的热情。
哎呀!这就是巧巧啊!长这么大了!一个胖胖的妇人拉着巧巧的手,上下打量着,语气夸张。
真像她妈林晚!尤其是这眼睛!另一个亲戚附和着。
孩子,苦了你了!你爸妈当年也是没办法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叹着气,眼圈泛红,你看你爸妈,这些年心里多难受!天天念叨你!
林晚和丈夫站在人群中央,林晚的眼肿得像桃子,一直红着眼看着巧巧,嘴唇哆嗦着,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她的丈夫则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搓着手,眼神躲闪。
亲戚们七嘴八舌,说着林晚夫妇的迫不得已,说着他们对巧巧的思念和愧疚。有人往巧巧手里塞红包,被她下意识地推开了。红包掉在地上,显得有些尴尬。
巧巧站在人群中央,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她看着眼前这一张张陌生的、带着同情或审视的脸,看着林晚那双哭红的眼睛,看着她丈夫局促的样子。她没有哭,也没有激动。内心一片荒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审视。她看到林晚身后,站着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和一个男孩,她们眉眼间确实有几分像林晚,穿着干净得体的衣服,神情自然地打量着她这个突然出现的姐姐。
你们……需要向我道歉。巧巧的声音突然响起,不大,却异常清晰,瞬间压过了院子里的嘈杂。所有人都愣住了,看向她。
林晚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巧巧,妈妈知道错了,妈妈对不起你……
你们道歉,不是因为把我送走。巧巧打断了她,目光锐利地扫过林晚和她丈夫,最后落在林晚脸上,你们最该道歉的,是把我送错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直直刺向林晚。
你们把我送走,是因为穷,因为想要儿子,我理解。但你们为什么不为我的以后打算为什么不去找一个真正对我好的人家为什么把我随便送给了……她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旁边一直沉默着、脸色有些难看的苏绣,……一个会用树枝打孩子的人你们把我送走,就彻底不管我的死活了,对吗你们只想要儿子,我不过是你们甩掉的一个包袱!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凝固了。林晚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看着巧巧,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羞愧,还有一丝被戳穿真相的狼狈。她的丈夫更是低下了头,不敢看巧巧的眼睛。那些刚才还七嘴八舌的亲戚,此刻也全都噤了声,面面相觑,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苏绣站在一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巧巧说完,没有再看林晚一眼,转身就走。她穿过凝固的人群,穿过那道仿佛有千斤重的院门,走到外面灼热的阳光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压抑了多年的、无处宣泄的郁结之气,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虽然冰冷,却无比清晰。她不需要他们的眼泪和红包,她只需要一个真相,一个关于她为何被置于如此境地的真相。现在,她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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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无声无息地流淌。巧巧考上了县城的高中,后来又去了省城读大学。她像一株努力挣脱贫瘠土壤的野草,拼命汲取着知识的养分,试图用距离和学识,来冲淡童年那浓墨重彩的阴影。大学毕业后,她留在了省城,成了一名自由职业者,靠在网上接一些设计、文案的活儿维生。这份工作收入不稳定,但胜在时间自由。
2020年秋天,巧巧嫁给了周屿。周屿是她在一次行业交流会上认识的,一个温和、有耐心、眼神清澈的男人。他像一块温润的玉,悄无声息地融化了巧巧心底的坚冰。婚礼办得简单而温馨,在周屿老家安徽的一个小城举行。苏绣和陈大山都来了。苏绣穿着巧巧给她买的新衣服,脸上带着一种既骄傲又有些不自在的笑容,在宴席上被亲戚们夸着有福气,养了个好女儿。陈大山依旧沉默寡言,只是偶尔看向巧巧时,浑浊的眼睛里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新婚的甜蜜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生活的重锤便已落下。
2021年春节刚过,一个寒冷的清晨,周屿接到了陈大山从老家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养父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和嘶哑:巧巧……快……快回来!你妈……你妈她……不行了!在医院!
巧巧和周屿火急火燎地赶回老家。县医院的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刺鼻气味。苏绣躺在惨白的病床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曾经雷厉风行、强势得像只母老虎的她,此刻虚弱得像一片风干的枯叶。诊断书上的字像冰锥,狠狠扎进巧巧的眼里——胆管癌,晚期。
瞒着她。主治医生把巧巧和周屿叫到走廊,声音低沉,她现在身体太虚,情绪波动太大,知道是癌症,怕是……撑不住手术。先说是胆管结石,做个大手术。
手术很成功,但只是暂时切除了病灶。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化疗。当化疗这个词不可避免地摆到台面上时,再也无法隐瞒。
化疗那是啥苏绣躺在病床上,虽然依旧虚弱,但那双眼睛却恢复了往日的锐利,紧紧盯着巧巧和周屿,别糊弄我!化疗……那不是治癌才用的吗我……我是不是得了癌
巧巧的心猛地一沉,和周屿交换了一个沉重的眼神。她走到床边,握住苏绣枯瘦的手,那只手曾经无数次举起树枝和木棍,此刻却冰冷而无力。
妈……巧巧的声音有些哽咽,是……是胆管癌。但是……医生说发现得还算及时,手术也做得很成功,现在……现在需要化疗巩固,把那些坏细胞彻底杀死……
苏绣愣住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监测仪器发出单调的滴滴声。过了好一会儿,苏绣才缓缓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渗进枕巾里。
癌啊……她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早知道……早知道是这病,我就不治了……不如死了干净……省得拖累人……
她的嘴上说着不治了、死了干净,但身体却诚实地表现出强烈的求生欲。医生建议的食谱,她哪怕再没胃口,也会强迫自己一口口咽下去;护士叮嘱的注意事项,她记得比谁都清楚;每次巧巧和周屿推着轮椅带她去做检查,她都显得格外配合,甚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
更让巧巧感到陌生的是,苏绣身上那股子凌厉的强势,似乎被这场大病消磨了大半。她开始变得……柔软或者说,依赖
女儿……苏绣的声音变得又轻又软,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想象的,妈想吃那个……那个巷口王麻子家的烧饼……你……你去给妈买一个好不好她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巧巧,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期待。
巧巧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的,又有点暖。她点点头,立刻起身去买。等她把热乎乎的烧饼递到苏绣手里时,苏绣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含糊不清地说:嗯……还是我女儿好……村里人都夸我,说养了个孝顺的好闺女……
类似的情况越来越多。苏绣会突然夸巧巧衣服好看,会念叨着女儿手真巧,画的图真好看,会像个小女孩一样,指着商店橱窗里一双新布鞋,拉着巧巧的衣角小声说:宝贝,你看那鞋……妈那双旧鞋有点磨脚了……要不……要不给妈买那双新的就一双……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渴望。
巧巧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养母,如今像孩子一样依赖着自己,心中百感交集。那些童年被抽打的伤痕,那些被辱骂的委屈,似乎在这突如其来的依赖面前,变得有些模糊和遥远。她无法拒绝苏绣的请求,哪怕只是买一双鞋。她一次次地点头,一次次地满足着苏绣那些微小的、带着依赖的要求。
然而,这种依赖和柔软,并非没有代价。苏绣骨子里的强势和控制欲,只是被疾病暂时压制,并未消失。她依然习惯性地对巧巧的生活指手画脚,依然会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安排巧巧的时间。巧巧试图反抗,试图对苏绣说不。
妈,我今天约了客户谈事情,不能陪您去公园了。巧巧鼓起勇气,看着苏绣的眼睛说。
苏绣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谈事情谈什么事情能有陪妈重要你妈我这样子,随时都可能……她的话里带着明显的威胁和道德绑架。
巧巧的心猛地一沉,那股熟悉的压抑感再次袭来。她张了张嘴,那句我已经约好了在喉咙里滚了几圈,最终还是变成了低低的、带着妥协的叹息:……好吧,妈,我陪您去。
周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不止一次对巧巧说:巧巧,你得学会拒绝她!你这样下去,会被她拖垮的!她生病是可怜,但你也有你自己的生活!
巧巧何尝不明白她无数次在苏绣面前鼓起勇气,想要说出那个不字,可话到嘴边,看着苏绣那双依赖又带着一丝脆弱的眼睛,看着她病弱的身躯,那句不就像被鱼刺卡住,怎么也吐不出来。她害怕拒绝会伤害苏绣,害怕苏绣病情加重,更害怕自己内心深处,其实依然无法摆脱对苏绣的……那份复杂而沉重的情感。她陷入了一种痛苦的拉扯之中,一边是想要独立和反抗的自我,一边是无法割舍的、被扭曲了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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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绣生病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回了林晚那边。一个阴沉的下午,巧巧正在医院陪苏绣做术后复查,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林晚和她的丈夫,还有巧巧的三姐,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走了进来。
林晚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她看到病床上形容枯槁的苏绣,又看到旁边憔悴的巧巧,眼圈立刻红了,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巧巧……苏大姐……我们听说你病了,心里着急,过来看看……
苏绣看到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她向来不喜欢林晚一家,觉得他们当年甩包袱的行为卑劣,也觉得他们现在突然出现,别有用心。
林晚夫妇和三姐在病床边坐下,气氛有些尴尬。林晚絮絮叨叨地说着些多保重身体、安心养病之类的客套话,她的丈夫则沉默地坐在一旁。三姐倒是显得热情些,问着苏绣的病情,说着现在医学发达,一定能治好之类的安慰话。
巧巧站在一旁,心情复杂。她知道林晚他们是出于关心,但这份关心,却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别扭和压力。
巧巧,林晚的目光转向巧巧,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苏大姐这病,在县医院治……能行吗省城的大医院条件好,专家多,要不……要不我们帮忙联系,转去省城吧那边我们认识人……
她的话还没说完,苏绣就冷冷地打断了她:不用。就在这儿治。省城人生地不熟的,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她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和排斥。
苏大姐,话不能这么说,林晚的丈夫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这病拖不得,得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巧巧年轻,不懂这些,我们做长辈的,得替她把把关。这县医院……条件有限,万一耽误了……
他的话像一根针,刺中了巧巧敏感的神经。这段时间,为了给苏绣治病,她几乎耗尽了积蓄,跑遍了县里市里能跑的医院,咨询了无数医生,才最终决定在这里手术和后续治疗。这其中的艰辛、焦虑和权衡,岂是外人一句条件有限就能轻易否定的
叔叔,巧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委屈,我妈的情况,我们比谁都清楚!去哪里治,怎么治,都是我们和医生反复商量决定的!我们已经尽力了!现在好不容易手术做完了,情况稳定了,你们凭什么说这里不好你们凭什么来指手画脚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林晚夫妇和三姐都愣住了,显然没料到巧巧反应会如此激烈。苏绣也惊讶地看着巧巧,眼神复杂。
巧巧!你怎么跟长辈说话呢!三姐立刻皱起眉头,语气带着责备,我们也是担心苏大姐!也是为你好!你看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亲生父母大老远跑来看你们,一片好心,你怎么……
为我好巧巧猛地转向三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们为我好过吗当年把我送走的时候,为我好过吗现在跑来指手画脚,就是为我好我妈现在这样,我焦头烂额,你们能不能别来添乱了!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着。
巧巧!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林晚也急了,声音带着哭腔,我们是你亲爹亲妈!我们担心你,担心苏大姐,难道也错了吗你……你太让我们寒心了!
一场本应是探病的慰问,最终在激烈的争吵和不欢而散中结束。林晚一家脸色铁青地离开了病房。苏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巧巧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脱力,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知道,自己又一次伤害了林晚,也把自己推向了更深的孤立。
几天后,巧巧的手机上,收到了三姐发来的微信消息,是在那个她从未主动发言、却一直默默关注的林家一家人的家族群里。消息很长,语气严厉,指责巧巧不懂事、没良心、对亲生父母态度恶劣、辜负了大家的关心。群里,其他亲戚也纷纷附和,说着血缘亲情是割不断的、巧巧你太让人失望了之类的话。
巧巧默默地看着那些文字,看着群里不断弹出的、指责她的消息。她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她知道,在那些习惯了团圆和亲情的亲人眼里,她的愤怒和委屈,只是不懂事和冷漠。
就在这时,群里又弹出几张照片。是林晚家厨房的景象,照片里,林晚、她的丈夫,还有巧巧的几个兄弟姐妹,正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包饺子。大家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其乐融融,充满了烟火气和温暖的亲情。照片下面配着三姐的文字:今天全家聚齐,一起包饺子,真热闹!可惜巧巧不在……
巧巧盯着那几张照片,看着照片里那一张张陌生的、却流淌着相似血缘的脸,看着他们围在一起包饺子的温馨画面。一股巨大的、尖锐的刺痛感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看着照片里林晚满足的笑容,看着兄弟姐妹们亲密无间的样子,看着那个她从未融入过的、热闹的家。
那本该也是她的位置。那本该也是她的家人。那本该也是她的……团圆。
可现在,这一切都和她无关了。她像个局外人,隔着冰冷的屏幕,窥视着别人的幸福。她永远无法像他们那样,自然地融入其中,无法像他们那样,毫无芥蒂地互称兄弟姐妹。那道被送走的伤痕,那道被暴力烙印的阴影,早已在她和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默默地退出了那个群聊。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她苍白而疲惫的脸。窗外,夜色渐浓,城市的霓虹闪烁,却照不进她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她知道,自己终究是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布满荆棘,却无法回头的路。她把对父母的爱和责任,最终放回了苏绣和陈大山那边。尽管这条路,走得如此艰难,如此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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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医院的消毒水味和家中弥漫的药味中,一天天滑过。苏绣的病情在化疗的反复拉扯中时好时坏,像一盏风中残烛,顽强却又脆弱地燃烧着。巧巧辞掉了大部分需要坐班的工作,全身心扑在照顾苏绣上。周屿理解她的选择,默默地承担了更多的经济压力,成了她最坚实的后盾。
那个曾经被苏绣用树枝抽打、用恶毒言语诅咒的小女孩,如今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巧巧学会了熬各种苦涩的中药,学会了如何应对化疗后苏绣剧烈的呕吐和虚弱,学会了在她疼痛难忍时,笨拙地按摩她的手心。她依然无法对苏绣说不,但那份依赖和被需要的感觉,在日复一日的照料中,竟也滋生出一种奇异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一个深秋的午后,阳光透过病房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绣的精神似乎好了些,她靠在摇高的病床上,看着巧巧削苹果,眼神有些飘忽。
巧巧……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平和的语调。
巧巧停下动作,抬起头:嗯,妈怎么了
苏绣的目光落在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上,沉默了很久,久到巧巧以为她只是随口一唤。就在巧巧准备继续削苹果时,苏绣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缓慢,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
那年……把你抱回来,你才几个月大,瘦得像只小猫……
巧巧的心猛地一跳,削苹果的手停在了半空。
你亲生父母……林晚他们……苏绣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波澜,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在巧巧心里激起千层巨浪,他们不是……不是主动把你送人的。
巧巧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苏绣。
是他们……找上我的。苏绣缓缓转过头,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直直地、毫不避讳地看向巧巧,那目光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坦然,那天,林晚和她男人,还有你姥姥,一起找到我租住的那个小房子。你姥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家里实在养不起了,罚款罚得倾家荡产,房子都让人扒了,再养个女儿,全家都得饿死……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个遥远的下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林晚……她抱着你,哭得眼睛都肿了,说实在没办法,说求我……求我收养你。她说……她说知道我一个人在外地不容易,但看我人好,能干,托付给我放心……苏绣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她说……她说你是个女娃,命不好,托付给我,总比扔在路边强……
巧巧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她握着水果刀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刀尖抵在苹果皮上,微微颤抖。她看着苏绣,看着这个养育了她、也伤害了她半生的女人,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一种……类似悲悯的神情
然后呢巧巧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然后……苏绣的目光再次飘向窗外,声音更低了,然后……你姥姥……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钱……皱巴巴的,面额不大……她数了又数,最后……把一千块钱,塞到了我手里……
一千块巧巧失声重复,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在那个年代,在那个贫困的农村,一千块,无疑是一笔巨款!
嗯,一千块。苏绣点点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如何,你姥姥说……说这是他们能拿出的所有钱了……求我……求我一定好好把你养大……她说……说以后……以后他们再也不会来打扰我了……就当……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监测仪器发出单调的滴滴声,像是在为这个迟到了二十多年的真相敲响丧钟。巧巧僵在原地,手里那颗削了一半的苹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满了灰尘。
她看着苏绣,看着她那张布满皱纹、写满风霜的脸。那些曾经让她恨之入骨的暴力,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痕,那些被咒骂垃圾堆捡来的屈辱……在这一刻,突然被另一种更冰冷、更刺骨的真相所覆盖。
一千块钱。
她的亲生父母,用一千块钱,把她卖给了苏绣。不是无奈的送养,不是托付给好人家,而是一场……交易!一场为了甩掉女娃这个包袱,为了保全家产,为了能继续生儿子而进行的、冰冷彻骨的交易!
他们甚至没有为她找一户真正对她好的人家!他们只是随便找了一个愿意收下她、并且能拿到钱的下家!他们用一千块钱,买断了她作为一个女儿的身份,买断了她本该拥有的亲情和未来!
他们……巧巧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带着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欺骗的愤怒,他们只想要儿子……我……我不过是他们甩掉的……包袱……
苏绣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巧巧的身影。她看着巧巧那张因震惊和痛苦而扭曲的脸,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泪光,看着她那无法抑制的颤抖。然后,在巧巧惊愕的注视下,苏绣的脸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绽开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很怪异,很复杂。没有得意,没有嘲讽,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沉重的、历经沧桑后的疲惫,带着一种终于卸下重担的释然,还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悲悯的……认同
是啊……苏绣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巧巧心上,一千块……买断了一个女儿……在他们眼里,你……确实只是个包袱啊……
她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再也没说话。病房里只剩下巧巧粗重的喘息声和仪器冰冷的滴滴声。巧巧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看着病床上那个形容枯槁的女人,那个用暴力塑造了她前半生、却又在最后时刻撕开真相的女人。恨意、愤怒、委屈、荒谬……无数种情绪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最终却化为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悲凉,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原来,伤害她的,从来不止是苏绣的树枝。那更深、更致命的伤口,来自血脉相连的源头。那冰冷的、被明码标价的抛弃,比任何肉体上的鞭打,都更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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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绣的生命,在深秋的萧瑟中,走到了尽头。最后几天,她陷入昏迷,偶尔清醒,也只是浑浊地睁着眼,认不出人。巧巧和周屿日夜守在床边,看着她像一盏耗尽了油的灯,一点点黯淡下去。
那个清晨,窗外飘着细密的冷雨。苏绣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神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丝久违的锐利。她的目光在病房里扫过,最后定格在巧巧脸上。
巧巧……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巧巧立刻俯下身,紧紧握住她枯瘦冰冷的手:妈,我在,我在这儿。
苏绣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把她的样子刻进灵魂里。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巧巧把耳朵凑到她嘴边。
……别……别像我……苏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浑浊的眼睛里,最后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有悔恨,有担忧,还有一丝……解脱
她的手,在巧巧掌心里,猛地紧了一下,随即,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了。监测仪器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绿色曲线,拉成了一条永恒的直线。
滴——长音刺破了病房的寂静。
巧巧握着那只渐渐冰冷的手,没有哭。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苏绣那张失去了所有生气的脸,看着她眉宇间那最后一丝挣扎后的平静。窗外,雨丝细密,无声地冲刷着世界。葬礼办得很简单,按照苏绣生前的意思,一切从简。陈大山全程沉默着,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只有在苏绣的骨灰盒下葬时,浑浊的眼睛里才滚下两行浑浊的泪。
处理完苏绣的后事,巧巧和周屿回到了安徽的家。那个曾经因为苏绣的到来而充满摩擦的小家,如今显得异常空旷和安静。周屿体贴地给了巧巧足够的空间和时间。
一个午后,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巧巧坐在苏绣曾经住过的、如今已经空荡荡的房间里,整理着她的遗物。大部分旧衣服和杂物都被处理掉了,只剩下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旧木箱,是苏绣从四川老家带出来的,一直珍藏着。
巧巧找来钥匙,打开了木箱。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裳,一本破旧的、用红布包着的相册,还有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
她先打开了相册。里面是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一张是年轻时的苏绣,穿着碎花布衣,梳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站在一片竹林前,脸上带着羞涩而倔强的笑容,眼神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那是巧巧从未见过的苏绣,一个没有被生活彻底磨平棱角的、鲜活的年轻女子。另一张照片上,苏绣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背景是简陋的土坯房,她的眼神疲惫,却带着一种初为人母的温柔。巧巧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那个婴儿,是她吗还是苏绣在四川那个家,留下的亲生孩子
她放下相册,拿起那个油纸包裹。打开一层层油纸,里面是一个褪色的红布小包。解开红布,露出一叠用橡皮筋捆着的、同样发黄发脆的纸张。巧巧的心跳莫名加速,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颤抖着手,解开了橡皮筋。最上面一张,是一张手写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收养协议》。没有公章,没有法律效力,只有三个鲜红的、歪歪扭扭的指印。
协议内容很简单,几行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巧巧眼睛生疼:
今有林晚、王建军夫妇,因家庭困难,无力抚养第五女林巧巧,自愿将女儿交由苏绣收养。苏绣自愿承担抚养责任。林晚夫妇自愿支付苏绣抚养费人民币壹仟元整(1000.00元)。自此,林巧巧与林晚夫妇脱离一切关系,生老病死与林家无关。此据。
落款日期,正是巧巧出生后不久的那一天。在林晚和王建军的名字旁边,按着两个模糊的指印。在苏绣的名字旁边,也按着一个指印。
一千块。
白纸黑字,指印为证。她的亲生父母,用一千块钱,彻底将她卖给了苏绣。卖断了亲情,卖断了未来,卖断了她作为林家女儿的一切身份。她不是被无奈送走,她是被……交易掉了!
巧巧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纸张在她手中发出簌簌的声响。她猛地翻到下一张。那是一张更小的纸条,上面是苏绣后来写上去的,字迹比协议上的工整许多,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决绝:
林巧巧,我苏绣,拿了一千块,买下你。从此,你就是我苏绣的女儿。我会养你大,教你成人。是好是坏,都是你我的命。你恨我打我,我认。但这一千块,我一辈子不欠林家!
字迹力透纸背,仿佛带着苏绣一生的倔强、不甘和某种扭曲的承诺。
巧巧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她紧紧攥着那两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把它们死死按在心口。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冲刷着她的脸颊。她蜷缩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窗外阳光明媚,可她的世界,却彻底陷入了冰冷的黑暗。
原来,苏绣的暴力,她的控制,她那些刻骨铭心的伤害,背后都藏着这样一个冰冷的、被金钱交易捆绑的开始。苏绣用一千块买下了她,也买下了一个母亲扭曲的权利和责任。她用暴力塑造她,用依赖捆绑她,最终在生命的尽头,用这真相,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
而她的亲生父母,用一千块,轻飘飘地抹杀了她存在的意义。他们只想要儿子,她不过是他们甩掉的一个包袱,一个可以用金钱衡量的、不值钱的累赘。血缘亲情在那一千块钱面前,显得如此廉价,如此讽刺。
她恨苏绣吗恨。那深入骨髓的伤痕,那被剥夺的童年尊严,那被扭曲的爱与恨,怎么可能不恨
可此刻,看着手中这冰冷的字据,想到苏绣最后那句别像我,想到她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悲悯和解脱……巧巧的心,像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恨意依然在,却混杂了更深的悲哀和荒谬。苏绣也是受害者,一个被原生家庭伤害、又被现实逼迫、最终用错误方式去拥有一个女儿的可怜人。她们之间,被那一千块钱和二十多年的暴力,捆绑成了一对畸形的母女,彼此伤害,又彼此依赖,直到死亡将她们分开。
而林晚他们……巧巧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林晚抱着她时哭红的眼睛,浮现出家族群里那张其乐融融的包饺子照片。那些眼泪,那些笑容,此刻看来,都充满了虚伪和残忍。他们用一千块买断了良心,然后心安理得地过着自己的日子,生儿子,养女儿,享受着天伦之乐,仿佛从未有过一个被他们亲手卖掉的女儿。
她摸着自己的小腹。那里,一个新的生命正在悄然孕育。是周屿的孩子,是她和周屿爱情的结晶。她曾无数次恐惧,害怕自己体内流淌着苏绣的暴力基因,害怕自己会不由自主地伤害自己的孩子。
此刻,这恐惧依然存在,甚至更加强烈。但在这恐惧之上,却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悲壮的坚定。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带着雨后泥土的芬芳。阳光暖暖地洒在她脸上,也洒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她低头,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动作轻柔得像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宝宝……她对着那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轻声呢喃,声音带着泪痕,却异常清晰,妈妈……不会让你成为任何人的包袱……更不会……让你被任何人用金钱衡量……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阳光和空气都吸入肺腑,注入到那个小小的生命里。
妈妈会爱你……用尽全力……用正确的方式……爱你……
窗外的世界,阳光正好。前路依然漫长,依然充满未知的挑战和内心深处的阴影。但此刻,巧巧的心中,却像被这阳光照亮了一角。她知道,打破那暴力的循环,斩断那冰冷的血线,将是一个无比艰难的过程。她可能会跌倒,可能会在某个瞬间失控,可能会在深夜里被噩梦惊醒。
但为了腹中这个新生命,为了不让悲剧重演,她必须去尝试,必须去战斗。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去书写一个全新的、关于母亲和爱的定义。哪怕这过程,会让她遍体鳞伤。
她抬起头,望向远方。阳光刺眼,她却觉得,那是希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