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无声的证词-江水未答 > 第一章

>1987年湖南怀化,锦江飘来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晨跑老人费力拖拽,打开后瘫软在地——袋里装的,是条人腿。
>警方严令一月破案,锁定屠夫滕岳。
>刑讯逼供下,他认罪并被枪决。
>多年后,死者石晚萤突然现身,她当年被人贩子拐卖到山东。
>滕岳子女翻案成功,父亲终获清白。
>然而DNA检测显示,当年碎尸的并非石晚萤。
>真正的受害者身份成谜,真凶至今逍遥法外。
>而当年负责此案的年轻警察周正,如今已是市局副局长。
>他办公室抽屉深处,锁着一把沾满锈迹的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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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4月27日,湖南怀化,麻阳县。
天光未透,锦江水面笼着一层薄薄的、带着水腥气的灰雾。老张佝偻着背,踩着江边湿滑的卵石小路,鞋底发出嚓嚓的轻响。这是他雷打不动的晨跑路线,几十年如一日,像江水一样规律。江风带着初春的凉意,吹得他裸露在外的脖颈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颗粒。
他跑到了马兰洲头,江中那片狭长的沙洲。他习惯性地停下,扶着膝盖喘匀气,望向江面。就在这时,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编织袋,随着江水缓慢起伏,晃晃悠悠地漂到了他脚边。那袋子沉甸甸的,浸透了水,颜色深得发黑,在灰蒙蒙的江面上显得格外突兀。
老张心里咯噔一下。这年头,江里漂来的东西,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他弯下腰,两只枯瘦的手抓住袋口粗糙的编织绳,咬紧牙关,猛地一提。
沉!沉得超乎想象。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沉重的袋子从冰冷的江水中拖拽出来,拖到干燥的沙地上。袋子噗地一声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溅起几点浑浊的水珠。老张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他定了定神,蹲下身,手指有些颤抖地解开袋口那湿漉漉、沾满泥泞的绳结。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血腥和江水腐朽气息的味道猛地冲了出来,直冲鼻腔。
袋口敞开的一刹那,老张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圆,瞳孔急剧收缩,里面映出的景象让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嗬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随即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四肢无力地摊开,眼睛却死死地瞪着那个敞开的蛇皮袋,里面赫然露出一条被江水泡得发白、断口狰狞的人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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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阳县公安局,灯火彻夜未熄。
4·27特大杀人碎尸案专案组的牌子挂在会议室最显眼的位置,像一块沉重的墓碑。会议室里烟雾弥漫,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局长赵国栋,一个面容黝黑、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人,猛地将一份报告拍在桌上,震得烟灰缸里的烟灰都跳了起来。
一个月!省里、市里盯着,全县老百姓看着!一个月内,必须把凶手给我揪出来!这案子不破,我们麻阳公安的脸往哪儿搁严打的关键时期,顶风作案,无法无天!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像一块块石头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刑警队长李大勇,一个身材魁梧、脾气火爆的汉子,狠狠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闷声道:赵局,现场除了那几个蛇皮袋,几乎没留下任何有用的东西。江水冲刷过,指纹、脚印全没了。走访了一圈,上游渡口的老船工说前几天好像看到过类似的袋子飘过去,下游却什么都没找到。马兰村有个村民说案发当晚听到过女人呼救,可那晚下大雨,现场啥痕迹都没了。
情杀!仇杀!图财害命!赵国栋在会议室里踱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重的回响,分析报告呢哪种可能性最大
负责分析的年轻警员周正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沉稳得有些超出他的年龄。他翻开笔记本,声音清晰而冷静:综合现场情况和初步走访,情杀的可能性最高。分尸如此彻底,带有强烈的泄愤或掩盖动机,且受害者为年轻女性。仇杀通常目标明确,图财害命则不会如此费事处理尸体。目前,我们兵分两路:一路排查近期失踪女性,重点查那些可能涉及情感纠纷的;另一路,摸排当地有‘作风问题’的人员,尤其是与受害者特征相符的。
作风问题这个词在会议室里回荡,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道德审视意味。李大勇嗤笑一声:这范围也太大了吧全城摸排猴年马月能摸完
缩小范围!赵国栋猛地停下脚步,目光如炬,失踪女性!这是最直接的突破口!麻阳就这么大点地方,流动人口少,一个年轻女人失踪,不可能没动静!给我把全县适龄失踪女性名单,立刻列出来!一个都不能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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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阳县城小得可怜,像一颗被遗忘在湘西群山里的纽扣。专案组排查失踪女性的工作,在一片焦灼中艰难推进。很快,两个名字浮出水面:詹金莲和杨六妹。
詹金莲的排查最先被排除。她母亲哭哭啼啼地告诉警察,女儿跟一个外地男朋友跑了,一个多月没音讯。法医提取了詹金莲母亲提供的毛发样本,进行血型比对。结果很快出来:受害者是A型血,詹金莲是O型血。这条线,断了。
杨六妹,这个名字带着一股乡野的随意,却成了专案组眼中唯一的微光。线索指向县城里唯一的广场旅社。旅社经理刘福生,一个精瘦、眼神透着商人精明的中年男人,在询问中显得有些紧张,但回答还算清晰:
杨六妹有这个人!贵州松桃的,才十八岁,家里姐妹七个,她排老六,所以都叫她六妹。年初是她五姐介绍来的,她五姐以前也在这儿干,年前回去了,让她妹妹来顶替。这姑娘……挺勤快的。刘福生搓着手,就是……大概一个月前吧,招呼都不打,突然就不见了。我们这儿打工的,流动性大,有时候招呼不打就走了也正常,就没太在意。直到听说河边出事了,才觉得不对劲,赶紧报了案。
外貌特征周正追问,笔尖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
身高一米六左右,圆脸,眼睛挺大的,皮肤白净,扎个马尾辫……刘福生努力回忆着,对了,她右边虎牙有点歪,不太整齐。
这些描述,与法医根据残缺尸骨初步勾勒出的受害者画像,隐隐有些吻合。尤其是年龄和体型。但受害者面部损伤严重,又被江水浸泡多日,具体辨认几乎不可能。唯一的希望,似乎落在了杨六妹身上。
她老家地址周正追问。
贵州松桃县西乡卢平村。刘福生报出地址,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她真名叫什么,我们也不太清楚。出来打工的,报个名号很随意,她说她姓杨,排行老六,我们就叫她杨六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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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松桃县西乡卢平村,藏在层层叠叠的大山深处。山路崎岖颠簸,吉普车卷起漫天尘土。周正和另一名侦查员老王,一路颠簸终于抵达了这个闭塞的小村庄。他们先去了松桃县公安局请求协助,结果两天后,当地公安局反馈:查无此人,叫杨六妹的,没有。
刘福生在撒谎老王皱起眉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正。
不一定。周正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车窗,名字可以随便报,但地址呢他亲口说过是卢平村,而且他送杨六妹的五姐回过家,地址应该不会错。我们先去村里看看。
卢平村贫穷而安静。几间低矮的土坯房散落在山坡上。几经打听,他们终于找到了石家。开门的是石晚萤的母亲熊桂香,一个面容憔悴、眼神浑浊的农妇。当周正拿出那张根据法医复原技术制作的、带着几分模糊和恐怖的受害者石膏像照片时,熊桂香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随即瘫软在地,放声大哭:晚萤!是我的晚萤啊!我的闺女啊!
旁边的五姐石晚霞,一个同样面容黝黑、身材粗壮的农村妇女,扑过来抢过照片,手指颤抖地抚摸着石膏像模糊的面容,尤其是那颗标志性的歪虎牙,眼泪决堤而下:是!是晚萤!就是她!这牙齿,这脸型……错不了!妈!是晚萤啊!
周正的心沉了沉。他让老王安抚家属,自己则仔细观察着石膏像和石晚霞提供的石晚萤生前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笑容明媚,眼神清澈,确实和石膏像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颗歪虎牙的位置。但石膏像毕竟是依据骨骼复原,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和模糊感,照片上的鲜活面容与之相比,总有些说不出的细微差异。法医的鉴定报告也写着相貌特征相符,但部分部位存在不一致。这种相符与不一致的模糊地带,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周正心里。然而,在巨大的破案压力和家属的悲痛指认下,这根刺很快被忽略了。
血型比对的结果很快出来:石晚萤的血型是A型,与受害者一致。
就是她了!李大勇在电话那头声音激动,石晚萤!锁定她!查她失踪前所有接触的人!尤其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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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陷入了僵局。时间一天天过去,离省里要求的一个月破案大限越来越近,专案组上下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恐慌。排查失踪女性和作风问题人员的两条线,都像陷入泥潭,进展缓慢。就在这时,一本旧书,成了打破僵局的钥匙。
刑警队办公室的角落里堆着一些旧资料和书籍。年轻警员小王在整理时,无意中翻到一本封面泛黄、纸张发脆的《犯罪侦查学》。他随手翻了翻,其中一段关于无名尸体案件侦查方法的文字跳入眼帘:根据尸块上呈现的痕迹判断肢解工具,根据罪犯肢解尸体的手法判断罪犯是否具有某种职业技能。
小王眼睛一亮,赶紧把书拿给李大勇看。李大勇粗粗扫了一眼,猛地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那分尸的手法……
法医的尸检报告早已详细描述了肢解手法:切口异常整齐,骨关节分离精准,几乎没有碎骨渣,显示出凶手对刀具和人体结构有着惊人的熟悉和熟练度,近乎庖丁解牛。
医生!外科医生!李大勇立刻想到。
或者……屠夫。周正平静地补充道,他刚从法医室回来,对那些切口有着深刻的印象。
麻阳县城的外科医生屈指可数,很快被排除了嫌疑。屠夫,则成了重点排查对象。县城及周边的屠夫名单很快被拉出来,一个一个过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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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岳的名字,就这样进入了专案组的视线。
滕岳,39岁,苗族,小学文化,退伍军人,在马兰村经营着一个肉铺。他的信息几乎完美契合了所有条件:居住地离案发现场马兰洲头不远;退伍军人,格斗和肢解能力毋庸置疑;职业是屠夫,与肢解手法高度吻合;性格火爆,有喝酒打架记录;更重要的是,五年前因家暴离婚,一直独居,据村民反映,他偶尔会去县城的广场旅社附近转悠,目的不言而喻。
当周正和李大勇带着几名侦查员出现在滕岳那简陋、弥漫着血腥和油腻气味的肉铺时,滕岳正在用一把磨得锃亮的剔骨刀分割一块猪肉。看到警察,他明显愣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慌乱,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案板上。他下意识地想弯腰去捡,又似乎意识到什么,动作僵住,眼神躲闪,不敢直视警察。
滕岳!跟我们走一趟吧!李大勇厉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肉铺里回荡。
滕岳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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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阳县公安局,审讯室。
灯光惨白,照在滕岳疲惫不堪的脸上。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天。最初的否认、愤怒,在轮番上阵的审讯和巨大的心理压力下,渐渐被一种麻木的绝望所取代。连续的强光照射,剥夺了黑夜与白昼的界限;不准睡觉的折磨,让他的神经像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偶尔递过来的冰冷食物和水,也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屈辱。
滕岳,主审的侦查员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们查过了,你最近去过广场旅社,对吧
滕岳猛地一颤,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广场旅社……他确实去过,但不是为了什么风俗服务。他是去见詹云舒,他的前妻。他们虽然离婚了,但那份情分还在,藕断丝连。他不想让警察知道云舒,不想让她卷进这种肮脏的风波,更不想让她背负作风问题的名声。他支支吾吾:……是,去过。
找谁侦查员步步紧逼。
没……没找谁,就……就路过看看。滕岳的声音干涩沙哑。
路过侦查员冷笑一声,突然拿出一张照片,啪地拍在桌上,是她吗
照片上,是石晚萤那张年轻、带着乡土气息的脸。
滕岳的目光扫过照片,大脑一片混乱。照片上的女孩有些面熟,似乎在旅社附近见过他不敢确定,巨大的恐惧让他只想尽快结束这无休止的折磨。他含糊地点了点头:……有点……像。
像滕岳!侦查员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陡然拔高,不是像!就是她!石晚萤!你跟她什么关系你把她怎么了!
我……我没有!滕岳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身体,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认识她!我真的没有杀人!
不认识那你说!四月下旬,你半夜在马兰洲头干什么!侦查员的声音如同惊雷,在狭小的审讯室里炸响,有人亲眼看到你!还有女人的呼救声!你解释!
我没有!那晚我……我在家!滕岳语无伦次。
在家谁证明!侦查员咄咄逼逼。
滕岳彻底崩溃了。他想说詹云舒能证明,但他不敢。他想起云舒那双总是带着担忧的眼睛,想起她为了他,忍受了多少闲言碎语。他不能把她拖下水。巨大的恐惧、疲惫和对前妻的保护欲交织在一起,彻底摧毁了他的意志。他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在椅子上,眼泪无声地流淌。
我……我认……他听到自己用尽全身力气,吐出这几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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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里,滕岳在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细节详实的口供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那份口供描述了一个因嫖资纠纷而引发的激情杀人:他认识了在广场旅社打工的杨六妹(石晚萤),双方有暧昧关系。四月下旬的一个晚上,两人在他家中发生关系后,他怀疑对方偷了他枕头下的钱,于是追出门去。石晚莹在马兰洲头大声呼救,他情急之下将其捂死,随后用杀猪的工具在家中分尸,抛入锦江。
口供有了,接下来就是固定证据。
法医白崇山,一个在麻阳干了一辈子、经验丰富但沉默寡言的老法医,接到了复原受害者面容的任务。他戴着老花镜,在昏暗的解剖室里,对着那颗残缺的头颅,一坐就是几个星期。他小心翼翼地清理、测量、比对,用石膏一点一点地塑造出死者的面部轮廓。这个过程极其枯燥和耗费心神。当最终那个带着几分诡异、与石晚萤照片相似却又有些不同的石膏像完成时,白崇山盯着它看了很久,眉头紧锁,最终在鉴定报告上写下了相貌特征相符,部分部位存在不一致的结论。这份模棱两可的报告,被专案组视为关键证据,连同石晚萤家人的指认,共同确认了受害者的身份。
凶器的认定,则更加牵强。侦查员在滕岳家中搜出了一把他常用的剔骨刀,又在他弟弟家找到了一把斧头(据说是滕岳之前放在那里的)。这两样东西被送检。结果令人啼笑皆非:剔骨刀上没有任何血迹或人体组织残留。斧头上倒是发现了几根毛发,经过检测,血型为A型——与石晚莹一致。然而,周正私下查阅法医资料时发现,毛发本身是无法直接检测出血型的,只能通过附着在上面的微量血迹或组织进行DNA比对,而这斧头上,根本没有血迹!所谓的血型检测,更像是一个为了自圆其说而编造的谎言。至于斧头砍痕与尸体骨骼损伤的吻合,更是毫无意义——任何一把锋利的斧头砍在骨头上,都会留下类似的痕迹!
这些漏洞,在破案的巨大光环和上级的庆功贺电面前,被刻意忽略了。1988年10月,滕岳被以故意杀人罪提起公诉。法庭上,他嘶声力竭地喊冤:我没有杀人!我不认识石晚莹!口供是逼的!证据是假的!然而,在铁证如山和严打的大背景下,他的声音显得如此微弱和苍白。他的辩护律师,一个年过半百、只想尽快结案的老律师,只是象征性地做了些激情杀人、念其曾为军人的无罪辩护。最终,一审判决: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滕岳不服,上诉。他的前妻詹云舒,这个善良而坚韧的女人,不顾流言蜚语,四处奔走,甚至找到了家族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律师——滕文远。滕文远起初也认为滕岳罪有应得,但在詹云舒声泪俱下的跪求下,他接手了案子。滕文远花了半个多月时间,仔细查阅卷宗,发现了其中触目惊心的漏洞:死者身份存疑(石膏像模糊、血型不具排他性);凶器认定荒谬(毛发无法验血型、砍痕无特异性);作案时间、地点矛盾(水文站证明案发当晚马兰洲被洪水淹没,无法行走);尸检报告显示死因是钝器打击,而非口供中的捂死……
滕文远将申诉状递上去,言辞恳切而犀利:望中院冷静,高院认真,实事求是,为时也还不晚。反之,如果迁就终焉,朱笔一点,冤杀者死不明目,办案者将依法追究,后果不堪设想,望三思!
然而,1989年1月,二审结果传来:维持原判。
1989年1月28日,麻阳刑场。
滕岳被押赴刑场。他面容枯槁,眼神空洞,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挣扎和呐喊。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这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带着满腹的冤屈,倒在了冰冷的泥土里。他没有被葬入祖坟,只是草草埋在了远离村庄的一座荒山上。不久后,他悲痛欲绝的父母也相继离世。
滕岳的死,像一块巨石投入石家,激起了短暂的涟漪,然后归于沉寂。石晚萤的家人,在得知凶手伏法后,流下了悲痛的眼泪,那块压在心头的石头,似乎终于落了地。广场旅社的刘福生,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麻阳县的4·27特大杀人碎尸案,以成功告破的结论,被写进了档案,尘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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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锦江的水,无声地流淌。
1992年,山东鱼台县周堂乡前赵村。
一个简陋的农家小院。石晚萤,或者说,赵家媳妇,正佝偻着背,在院子里搓洗着一大盆脏衣服。她的双手被冰冷的井水冻得通红,布满了冻疮和裂口。她才二十出头,脸上却早已没有了当年照片里的明媚光彩,只有被生活反复碾压后的麻木和疲惫。她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头发枯黄凌乱地挽在脑后。
五年了。整整五年,她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被困在这个陌生、贫穷、充满敌意的北方村庄。87年那个春天,她遇到了一个自称药材商人的男人,花言巧语,说带她去外面赚大钱。涉世未深的她信了,跟着他上了火车。等她醒来,已经身处这个前赵村,被卖给了赵家的傻儿子赵栓柱做媳妇。赵家老两口像看管牲口一样看着她,打骂是家常便饭,唯一的价值就是给赵家生个儿子。她逃跑过,被抓回来,打得皮开肉绽。她求救过,换来的却是更严密的看管和村民冷漠的白眼。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这天,赵家老两口去赶集了,看管她的赵栓柱也被人叫去帮忙。院子里难得地安静下来。石晚萤搓着衣服,眼泪无声地滑落,滴进冰冷的洗衣盆里。突然,她听到院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带着浓重贵州口音的吆喝声:收废品喽——收旧报纸旧瓶子喽——
这声音!这声音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石晚萤心中的黑暗!是姐夫张昌路的声音!他怎么会在这里巨大的希望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站起来,冲到院门口,透过门缝,果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有些佝偻的背影!
姐夫!姐夫!她用尽全身力气,压低声音喊道。
张昌路正推着破旧的自行车,吆喝着,听到这微弱的呼唤,猛地停下脚步,疑惑地四处张望。
姐夫!是我!晚萤!石晚萤的声音带着哭腔,拼命挥着手。
张昌路循声望来,看到门缝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僵在原地!自行车哐当一声倒在地上。他踉跄着冲到门口,隔着门缝,看着石晚萤那张布满泪痕和伤痕的脸,嘴唇哆嗦着,半晌才说出话来:晚……晚萤你……你还活着!老天爷啊!
姐夫!救我!快救我出去!石晚萤抓住门框,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张昌路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迅速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别急!别哭!我这就去找人!你等我!一定要等我!他不敢久留,扶起自行车,像疯了一样冲出了村子。
几天后,在张昌路和闻讯赶来的石家男丁的激烈冲突和当地警方的介入下,赵家终于松了口。石晚萤像挣脱樊笼的困兽,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个禁锢她五年的地狱。离开前,赵家老头恶狠狠地盯着她:石晚萤,你给我等着!别让我再抓到你!
石晚萤没有回头,她只想逃离,逃离这个让她噩梦连连的地方。然而,当她终于踏上回贵州的火车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死亡——她的户口,早在滕岳被枪决后,就被注销了。她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活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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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春节。贵州松桃县卢平村,石家。
破败的土屋里,炉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屋内的寒意和压抑。石晚萤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回来了,也重新上了户口,甚至又找了个男人,生了个女儿。可命运似乎总在捉弄她,丈夫因吸毒被抓进了劳教所,留下她和年幼的女儿,生活再次陷入困顿。她像一片被风吹来吹去的枯叶,找不到归宿。
屋子里,她的哥哥石晚成、姐姐石晚霞,还有姐夫张昌路,正围坐在火塘边,气氛凝重。他们刚刚接到了广场旅社刘福生托人带来的口信,说滕家那边,似乎有动静了。
晚萤,石晚成叹了口气,声音沉重,刘经理说……滕岳那俩孩子,好像知道你回来了,在想办法翻案。
石晚萤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麻木。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翻案石晚霞激动起来,那滕岳是冤枉的!可……可晚萤,你当年……你当年要是早点写信,早点……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如果石晚萤早点想办法联系家里,或许滕岳就不会死。
我能怎么办石晚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多年的委屈和愤怒,我被关在那个鬼地方!像牲口一样!我连纸笔都没有!我跑了多少次!挨了多少打!他们看得比贼还紧!我好不容易才……才偷偷写了那封信!还是求了那个收废品的……我……我有什么办法!她的眼泪汹涌而出,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炉火燃烧的噼啪声。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滕岳的冤死,像一块巨石,压在所有知情人的心上。石晚萤的回归,非但没有带来解脱,反而让这沉重的负担变得更加清晰和残酷。
就在这时,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寒风裹挟着两个年轻人走了进来。是滕岳的子女——女儿滕大雁,儿子滕小辉。
滕大雁已经二十六岁,身材高挑,眉眼间带着父亲的轮廓,但眼神却比父亲更加坚毅和隐忍。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滕小辉二十四岁,个子不高,显得有些瘦弱,眼神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阴郁和戒备。
看到石晚萤,滕大雁和滕小辉的脚步同时顿住了。空气仿佛凝固了。滕大雁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石晚萤,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恨,有怨,有审视,还有一丝深藏的、几乎被磨灭的期待。
石晚萤在滕大雁的目光下,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低下了头,不敢与她对视。
石晚萤滕大雁的声音冰冷,像淬了冰的刀子,你……还活着。
我……石晚萤的声音颤抖着。
你活着,很好。滕大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走到火塘边,将手中的布包放在桌上,解开,里面是一叠厚厚的、泛黄的纸张和几张照片,那你告诉我,当年被碎尸抛在锦江里的,不是你,是谁!
她猛地将一张法医拍摄的、残缺的尸块照片拍在桌上!照片的冲击力让屋子里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石晚萤只看了一眼,就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捂住眼睛,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瘫软在地。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不是我!不是我啊!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
滕大雁的眼眶也红了,但她强忍着泪水,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哑:你不知道!你一句不知道,我爹就没了!我们姐弟俩,从小就被指着鼻子骂‘杀人犯的孩子’!被吐口水!被欺负!被赶出家门!我爹冤死十八年!你一句不知道,就想抹过去!
滕小辉站在姐姐身后,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他看着石晚萤,又看看桌上那些父亲冤死的证据,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石晚萤的哭声在破败的土屋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绝望。她知道,无论她如何解释,都无法弥补滕家所承受的巨大痛苦。滕岳的死,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永远刻在了滕大雁和滕小辉的心上,也刻在了她的良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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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大雁和滕小辉没有在石家久留。他们带着那份沉甸甸的、记录着父亲冤屈的证据,离开了卢平村,踏上了为父翻案的漫漫长路。
他们首先找到了怀化市法律研究中心。在了解了他们的遭遇后,中心的律师们被深深震撼,决定无偿提供法律援助。2004年春天,在律师的帮助下,滕大姐弟正式向湖南省人民检察院提交了申诉材料,要求对滕岳案进行再审。
申诉的过程,比他们想象的更加艰难和漫长。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八年,当年的案卷早已发黄变脆,关键证人或已离世,或已记忆模糊。专案组的成员,有的早已退休,有的调离,有的甚至已经不在人世。阻力,来自方方面面。
人都死了这么多年,翻什么翻有什么意义
当年的案子是铁案!证据确凿!别没事找事!
你们两个年轻人,别被人利用了!
质疑、嘲讽、甚至威胁,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向姐弟俩涌来。但滕大雁骨子里那份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倔强,和十八年来背负杀人犯子女污名所积累的屈辱和愤怒,支撑着他们。他们一次次往返于麻阳、怀化、长沙之间,查找资料,寻找证人,面对一次次的拒绝和推诿。
转机出现在DNA技术上。随着法医科技的进步,当年那些无法解决的难题,如今有了突破的可能。检察官们决定,对当年认定受害者身份的关键证据——石晚萤的毛发样本(当年从石家提取的)与受害者尸块残留的软组织进行DNA比对。
这个决定,让滕大雁和滕小辉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个决定,也将揭开一个更加残酷和令人绝望的真相。
2005年11月25日,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
肃穆的法庭内,座无虚席。滕大雁和滕小辉坐在原告席上,双手紧握,指节发白。他们的母亲詹云舒,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身体微微前倾,眼神紧紧盯着审判席,双手死死绞在一起,指节泛白。石晚萤也来了,坐在角落里,低着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审判长庄重地宣读再审判决书:……原审被告人滕岳故意杀人案,经本院再审审理查明:原审认定被害人石晚莹被杀的证据不足,主要事实不清,证据之间存在无法排除的矛盾和疑点……本院依法判决:撤销原一、二审判决;宣告原审被告人滕岳无罪!
无罪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法庭内炸响!
詹云舒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上,眼泪瞬间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十八年的压抑、委屈、痛苦,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滕大雁和滕小辉紧紧相拥,泪水肆意流淌。那不是喜悦的泪,而是十八年屈辱和挣扎后,终于得到一个迟来清白的复杂释放。他们看着母亲,看着彼此,心中五味杂陈。父亲沉冤得雪,可他的人,早已化作黄土。
石晚萤抬起头,脸上也挂满了泪水,那是愧疚,是解脱,也是对命运无常的茫然。
法庭内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闪光灯不断闪烁。
本院同时查明,审判长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原审用于认定被害人身份的关键物证——石晚莹的毛发样本,与本案受害者尸块残留软组织的DNA比对结果……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审判长身上。
……不匹配。
不匹配!法庭内一片哗然!
审判长敲了敲法槌,待法庭安静下来,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经权威机构多次复核,当年从石晚莹家人处提取的毛发样本,与本案中发现的女性尸块软组织,DNA分型完全不同。因此,原审认定的被害人身份,存在重大错误。本案的真正受害者,并非石晚莹。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法庭。
詹云舒脸上的泪水瞬间凝固,眼神从狂喜变为极度的错愕和茫然。滕大雁和滕小辉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荒谬感。石晚萤更是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是她那……那当年被碎尸抛江的那个可怜女孩,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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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岳被宣告无罪,获得了66万余元的国家赔偿和地方政府补偿。但这份迟来的正义,在受害者并非石晚莹的残酷真相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讽刺。
滕大雁和滕小辉拿着判决书和赔偿金,站在麻阳锦江边,就是当年父亲被指认抛尸的地方。江水依旧流淌,浑浊而沉默,带走了父亲的冤屈,也带走了那个至今不知姓名的可怜女孩的生命。
姐……滕小辉的声音干涩沙哑,爹……是清白了。可……可那个真正被杀的人呢她是谁她的家人……还在等她回家吗
滕大雁望着滚滚江水,泪水无声滑落。十八年的恨,似乎突然失去了目标。他们恨石晚萤的死亡导致了父亲的冤死,可现在,石晚萤根本没死!他们恨那些制造冤案的人,可如今,连受害者是谁都不知道,这冤案,又从何谈起父亲是清白了,可那个真正被杀害的女孩,她的冤屈,又向谁去伸真凶,依旧逍遥法外!
不知道……滕大雁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力感,我们……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麻阳县公安局,局长办公室。
现任局长周正,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跟在李大勇身后、眼神沉稳的年轻警员。他头发微霜,面容沉稳,肩上的警衔更加醒目。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拿着那份湖南省高院的再审判决书,目光落在被害人身份认定错误那几行字上,久久没有动弹。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周正缓缓放下判决书,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忙碌的街道。他的目光投向远处锦江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十八年了,他从一个普通警员,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滕岳案,是他职业生涯中参与的第一起大案,也是他心中一根深埋的刺。当年,他并非没有发现那些证据链上的漏洞——石膏像的模糊、毛发血型检测的荒谬、斧头砍痕的无意义……但在限期破案的巨大压力、上级的殷切期望和铁证如山的集体氛围下,他的质疑和犹豫,最终被淹没在了庆功的喧嚣和成功的喜悦里。
他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他以为,滕岳的死,只是一个严打时代下的悲剧注脚。他以为,石晚萤的回归和滕家的翻案,会为这个案子画上一个句号,尽管是迟来的、带着血泪的句号。
可他错了。
被害人身份错误这六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他所有的侥幸和自我安慰。它不仅意味着滕岳的冤死,更意味着,那个被残忍分尸、抛入江中的女孩,她的身份,她的冤屈,她的家人可能还在苦苦寻找的真相……全都被掩盖了!被错误!被疏忽!被急于求成的功利心!
真凶是谁当年那个分尸手法如此专业的人,是医生是屠夫还是……一个他们从未怀疑过的人那个女孩是谁她来自哪里她为何会出现在麻阳她的家人,是否还在某个地方,日复一日地盼着她回家
周正的拳头在身侧缓缓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和愧疚。这愧疚,不仅仅是对滕岳,更是对那个至今身份成谜、沉冤江底的无名女孩。
他缓缓转过身,走回办公桌前,目光落在最底层的那个抽屉上。他蹲下身,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
咔哒。
抽屉被拉开了一条缝。
里面没有文件,没有资料。只有一件东西。
一把斧头。
一把老旧的、斧刃上布满暗红色锈迹的斧头。斧柄是粗糙的木头,已经被摩挲得十分光滑。它静静地躺在抽屉深处,像一头沉睡的、带着血腥气的猛兽。
周正的目光落在那斑驳的锈迹上,眼神深处,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惊涛骇浪。十八年前,这把斧头,作为凶器,被从滕岳弟弟家找到,送检,又因为证据不足而被尘封。它从未被正式列入卷宗,也从未被销毁。它像一个幽灵,被周正悄悄保留了下来,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一个关于那个被遗忘的受害者、被掩盖的真相,和他自己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恐惧与怀疑的秘密。
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在冰冷的斧刃上投下一抹诡异而猩红的光。
锦江的水,依旧无声地流淌,带走了岁月,却带不走那些沉入江底的、无声的证词。真正的凶手,或许正隐藏在这片沉默的阴影里,看着这场迟来的、却又如此荒谬的正义上演。而那个被遗忘的女孩,她的名字,她的故事,她的冤屈,或许将永远沉没在锦江浑浊的江水之下,成为一桩真正的、无解的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