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冬天,是老天爷喝高了打翻的冰窖,冷得人骨头缝里都嘎吱作响。我,堂堂大胤朝太子殿下,此刻正以一种极其不雅、极其不体面的姿势,仰面朝天地摊在雪窝里,活像一只被顽童翻过个儿来的大王八。华贵的狐裘沾满了污雪,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不堪,狼狈得能叫东宫那些老学究当场晕厥过去。
嘶……我吸了口凉气,这鬼地方的雪,硬得简直像掺了铁砂。试着动了动腿,一阵钻心的疼直冲天灵盖。完了,八成是扭着了。冰凉的雪水顺着后脖颈子往衣领里钻,那滋味儿,比父皇考校功课时答不上来还要难受百倍。堂堂储君,微服出巡,体察民情,结果出师未捷身先摔这要是传回京城,御史台那帮老家伙的唾沫星子能把我淹死三回!
就在我对着灰蒙蒙、仿佛冻僵了的天穹翻白眼,思考着是体面地冻死在这里,还是更不体面地呼救时,视线边缘,闯入了一双极其朴素的、打着厚厚补丁的粗布棉鞋。
鞋的主人停在不远处。我费力地转动僵硬的脖子,抬眼望去。
是个年轻男子。个子挺高,身板像雪地里那种沉默寡言的白桦树,宽厚而挺拔。裹着一身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棉袄,针脚粗糙,却缝得严严实实。他手里拎着把缺口的老旧柴刀,肩上扛着几根枯枝。脸被北风刮得通红,几道细微的皴裂印在颊边,眉毛和睫毛上结着细小的白霜。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像被这北境万年不化的雪水洗过,澄澈得惊人,此刻正带着一种近乎迟钝的惊讶,直愣愣地看着雪地里摊开的我——这块突如其来的、不太体面的人形障碍物。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那件沾满雪泥、但质地依旧能看出不凡的狐裘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到我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上,最后落在我那只扭了脚、姿势怪异的腿上。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近乎空茫的平静。
没有惊呼,没有询问。他沉默着,像一棵会移动的树。走到我身边,弯腰,放下柴刀和枯枝,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小心翼翼的笨拙。然后,他伸出那双骨节粗大、布满冻疮裂口和老茧的手,一手托住我的后背,另一只手抄过我的膝弯。一股混合着柴草清冽和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堂堂太子,被一个陌生山野村夫像扛麻袋似的打横抱了起来!这姿势!这成何体统!我下意识地想挣扎,想呵斥,可脚踝处传来的剧痛让我瞬间泄了气,只剩下喉咙里憋出的一声短促的抽气。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不适,抱着我的手臂微微僵了一下,那双澄澈的眼睛低垂下来,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里头有歉意,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小动物般的无措。然后,他更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把我抱得更稳了些,迈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厚厚的积雪,朝着远处山坡下几缕极淡的炊烟方向走去。他的步伐很沉,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隔着厚厚的棉袄,传递出一种沉默而坚韧的力量。
他叫阿蛮。这是我在他那个低矮、昏暗、弥漫着浓重柴烟和草药混合气味的茅草屋里,连比划带猜了大半天才弄明白的。屋里陈设简陋得令人心酸,唯一的亮色是窗台上一个粗陶罐里插着的几支干枯的野草花,蔫头耷脑,却顽强地立着。
阿蛮把我安置在屋里唯一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又往角落里那个半死不活的泥炉里添了几块碎柴。火光跳跃着,勉强驱散一点刺骨的寒意。他端来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盛着大半碗热气腾腾的……东西。颜色是浑浊的灰绿,质地粘稠,里面漂浮着一些难以辨认的根茎叶碎片,散发着一股混合着土腥气和苦涩的味道。
喝。他终于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像许久未上油的旧门轴。他把碗往我面前又推了推。
我盯着那碗可疑的糊糊,胃里一阵翻腾。这玩意儿,能喝在东宫,我漱口用的水都得是清晨荷叶上收集的露珠!可腹中的饥饿和刺骨的寒冷是实实在在的。我犹豫再三,抱着一种近乎就义的悲壮感,闭着眼,屏住呼吸,小小啜了一口。
呕——!
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混合了砂砾、陈年稻草和生土的味道,粗暴地刮过我的舌头,直冲天灵盖!那粗糙的质感,简直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娇贵的舌苔上反复摩擦!我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太子喷粥。
阿蛮看着我扭曲的脸,似乎有些茫然。他低头看看自己碗里同样的糊糊,又看看我,眼神里满是困惑,仿佛在问:这有什么不对吗最终,他只是默默起身,从角落里一个破瓦罐里,珍惜地捏出一小撮粗盐粒,小心翼翼地撒了一点在我碗里,又用眼神示意我:再试试
我:……
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捏着鼻子,像灌药一样,硬是把那碗刮舌苔的雪域珍馐给灌了下去。胃里倒是暖了些,但那股味道经久不散。
正艰难地与喉咙里那股土腥气作斗争时,屋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还有少女清脆的嗓音:阿蛮哥!阿蛮哥你在家吗
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花布棉袄、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少女探进头来。她叫小杏,是隔壁的姑娘,阿蛮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小杏长得挺水灵,尤其是一双杏眼,滴溜溜的,透着这个贫瘠雪乡少有的活泛劲儿。她一进来,那双眼睛就像黏在了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和探究,亮得惊人。
呀!阿蛮哥,你家里有客人呀她的声音甜得像掺了蜜,目光在我身上那件虽沾了雪泥、但依旧难掩贵气的狐裘上流连,又落在我脸上,带着少女的娇羞和好奇。
阿蛮的脸颊似乎更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他飞快地瞥了小杏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没憋出来。他像个被钉在地上的木桩,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那副窘迫又紧张的样子,活脱脱一只被架在火上烤的呆头鹅。
小杏的目光在我和阿蛮之间转了一圈,看到阿蛮那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不耐烦和轻蔑。那眼神很淡,像蜻蜓点水,却像根小刺,扎得我这个旁观者都有些不舒服。她很快又把注意力全集中到我身上,声音越发娇俏:这位公子……打哪儿来呀看着可真不一般呢!
阿蛮像是终于找到了缓解尴尬的出口,他默默走到墙角堆放杂物的角落,在一堆木柴工具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纹理还算细致的木块和一把小刻刀。他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坐回炉火旁的小凳上,借着那点微弱的光,开始专注地雕刻起来。粗糙笨拙的手指握着小小的刻刀,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虔诚和认真。木屑一点点落下,在他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边堆积。
小杏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好奇地问:阿蛮哥,你又刻啥呢
阿蛮没抬头,只是更专注地刻着,脸颊的红色一直蔓延到脖子根。
小杏凑过去看了一眼,撇了撇嘴:哎呀,又是花呀草的,多没意思。语气里的嫌弃毫不掩饰。
我斜倚在吱呀作响的床板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默剧。小杏那点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我故意清了清嗓子,伸手,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腰间悬挂的那枚温润剔透、雕工精细的羊脂白玉佩。玉佩轻轻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在这简陋寂静的茅屋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值钱。
果然,小杏的眼睛瞬间被那玉佩吸住了,亮得惊人,几乎要放出光来。
我勾起唇角,目光懒洋洋地扫过埋头刻木头的阿蛮,带着点恶劣的促狭,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足以让屋里每个人都听清:阿蛮兄弟,我故意顿了顿,省省力气吧。刻得再好,我意有所指地拖长了调子,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小杏,有些人啊,心气儿高着呢,看不上这些木头疙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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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当。玉佩又随着我的动作轻响了一声,像在为我这句话敲边鼓。
小杏的脸颊飞上两朵红云,带着被戳破心思的羞恼,又混合着被贵公子注意到的隐秘欣喜。她飞快地瞪了阿蛮一眼,那眼神里的嫌弃和不满更浓了,仿佛在埋怨他的笨拙和穷酸拖累了自己在贵人面前的形象。
而阿蛮,他握着刻刀的手猛地顿住了。刀尖深深陷入那朵尚未成形的木头花蕊里。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整个屋子陷入一种难堪的寂静,只剩下泥炉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我腰间玉佩那声轻响的余韵,像针一样扎在空气里。
北境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前一刻还只是飘着细碎的雪花,后一刻,狂风便如同被激怒的巨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卷着鹅毛大雪和冰粒子,疯狂地抽打着大地。天地间一片混沌,几步之外便看不清人影,茅屋在狂风的撕扯下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随时会被连根拔起。
阿蛮和我都被这骤然降临的暴风雪堵在了屋里。他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时不时凑到门缝边向外张望,眉头拧成一个死结,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小杏……他沙哑地挤出两个字,又猛地顿住,目光死死盯着窗外那一片白茫茫的混沌,担忧几乎要化为实质溢出来。
我坐在炉火边,裹紧了阿蛮硬塞给我的一条破旧却厚实的羊毛毡子。炉火被门缝灌进来的风吹得明明灭灭,映着我脸上没什么温度的笑意。小杏那个心比天高、嫌弃阿蛮的姑娘这么大的风雪,她大概正躲在自家暖和的炕头,盘算着怎么攀上我这个贵公子吧阿蛮的担心,纯属多余。
就在这时,屋外肆虐的风声里,似乎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呼喊,像是被狂风撕碎的布帛。
救……救命……
那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吞噬,但我确信自己听到了。阿蛮的反应比我更快!他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扑到门边,侧耳凝神倾听。那呼喊声又传来一声,比刚才更清晰,也更绝望,带着哭腔!
是小杏!阿蛮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那双总是平静甚至有些迟钝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凶狠的亮光。他一把抓起门边那件破旧的蓑衣往身上一裹,毫不犹豫地拉开了被狂风吹得哐当作响的木门!
阿蛮!你疯了!我霍然起身,厉声喝道。门外的景象如同地狱:雪片被风拧成巨大的、旋转的白色鞭子,疯狂抽打一切;寒气瞬间涌入,像无数冰针扎在皮肤上,冻得我骨头都疼。这种天气出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解释,没有犹豫。那眼神里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纯粹——有人需要救,而他必须去。下一刻,他那裹着破蓑衣的、像白桦树一样的身影,便决然地冲入了那片狂暴的白色炼狱之中,瞬间被风雪吞没。
时间在狂风的嘶吼和炉火的噼啪声里被无限拉长、碾碎。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我坐立不安,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那碗刮舌头的野菜粥仿佛又在胃里翻腾。那个傻子!为了那么一个眼皮子浅薄的丫头,值得吗万一……我猛地甩头,不敢深想。窗外是混沌的、咆哮的白色深渊,阿蛮单薄的身影投入其中,渺小得如同一粒微尘。一种陌生的、混杂着烦躁和恐惧的情绪,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紧了我的心口。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几乎以为那个沉默的身影已被风雪彻底埋葬时,门板猛地被撞开了!
阿蛮回来了!
他整个人像是刚从冰河里捞出来,蓑衣上覆着厚厚的、坚硬的冰壳,眉毛、睫毛、胡茬上都结满了白霜,嘴唇冻得青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喷出大团大团的白雾。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而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的背上——死死地背着一个人!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冲到屋内相对暖和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人放下。那人浑身裹着雪,几乎成了一个雪人,但散落的花布棉袄一角,清晰地表明了她的身份——小杏!
阿蛮自己也像被抽掉了骨头,顺着墙壁滑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仿佛要把冰冷的空气和肺腑都撕裂。他瘫在那里,连抬手指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紧紧盯着地上昏迷的小杏,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关切。
我赶紧上前查看小杏的情况。她冻得像个冰疙瘩,脸色惨白如纸,好在还有微弱的气息。阿蛮挣扎着,指了指炕头一个破瓦罐。我立刻会意,冲过去打开罐子,一股劣质却辛辣的酒气冲了出来。我赶紧倒出一些,用力搓热小杏冰冷僵硬的手脚。阿蛮瘫在墙角,目光紧紧追随着我的动作,带着无声的催促和恳求。
终于,在酒力和暖意的双重作用下,小杏嘤咛一声,睫毛颤抖着,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视线先是茫然地扫过昏暗低矮的屋顶、泥糊的墙壁,最后聚焦在近在咫尺的我脸上。
短暂的迷茫之后,巨大的恐惧和死里逃生的委屈瞬间爆发了。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几乎是出于本能,像抓住唯一的救命浮木,猛地扑进我的怀里!
公子!呜呜呜……是公子你救了我!吓死我了!我以为我要冻死在雪地里了!公子的大恩大德……她在我怀里哭得梨花带雨,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双臂死死箍着我的腰,仿佛我是她唯一的依靠和温暖源。那浓重的劣质酒气混合着她身上的寒气,还有那毫不掩饰的依恋和感激,像一团湿冷的棉花,闷得我喘不过气。
我浑身僵硬,像根被钉在地上的木桩。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让我措手不及。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扫向墙角——阿蛮还瘫坐在那里,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灵魂。他脸上的冰霜正在暖意中融化,留下纵横交错的水痕,像是无声的泪。他呆呆地看着紧紧抱着我的小杏,那双澄澈的、总是带着点迟钝的眼睛里,此刻空茫一片,像是大雪覆盖后一无所有的荒原。疲惫、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钝痛,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让那个沉默的身影显得更加孤寂。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心头。我几乎是有些粗暴地,伸手按住了小杏的肩膀,用力将她从自己怀里推开,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风。
姑娘误会了,我的声音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目光锐利地指向墙角那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真正把你从阎王爷手里拖回来的人,是他,阿蛮。
小杏被我推得一个踉跄,脸上那劫后余生的感动和娇羞瞬间凝固。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向墙角,看到瘫在那里、如同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狼狈不堪、气息奄奄的阿蛮,表情变得极其复杂。惊愕、难以置信、一丝丝被戳破幻想的羞恼……最终,她撇了撇嘴,扭过头去,小声嘟囔了一句,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却清晰地钻入我的耳朵:……谁要他多管闲事……
语气里没有感激,只有一种被打扰了美梦的厌烦。
我心头那簇无名火烧得更旺了,几乎要冷笑出声。这就是他用命拼回来的心意真他娘的……不值!
就在这时,一直瘫坐在墙角的阿蛮,却突然动了。他像是没听到小杏那句嘟囔,也没看到她那嫌弃的表情。他只是用那双布满冻疮裂口、此刻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撑着冰冷的泥地,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牵扯着冻僵的肌肉,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再次倒下。
他沉默地绕过还在那里抹眼泪、兀自委屈的小杏,也绕过了站在原地、怒火中烧的我。他的目标,是门口那个被狂风吹得歪斜、被小杏慌乱中撞得散了架的篱笆门。
他走到篱笆边,蹲下身,在冰冷的雪地里摸索着那些散落的、粗糙的木条。然后,用那双几乎冻僵、布满裂口的手,一根一根,吃力地、笨拙地,尝试着将它们重新拼合、固定。寒风卷着雪沫子,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他单薄的背上。他专注地低着头,修理着那扇破败的篱笆门,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值得投入心力去做的事情。
风雪不知何时小了些。茅屋里死寂一片,只剩下阿蛮修理篱笆时木头摩擦发出的咯吱声,单调而固执。他佝偻着背,像一头沉默倔强的老牛,在冰天雪地里固执地守护着一方脆弱的边界。那背影刺得我眼睛发涩,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
日子就在这种古怪的、带着冰碴子的气氛里滑过几天。小杏借口养伤,赖在阿蛮家不肯走,或者说,是赖在我这个救命恩人兼贵公子身边不肯走。她变着法儿地在我眼前晃悠,不是不小心碰落我掉在脚边的书册(我带来的唯一一本游记),就是红着脸递上一碗熬得明显用心许多、至少能看出米粒的粥。那双杏眼里的情意,浓稠得快滴出来。
阿蛮对此视若无睹。他依旧沉默,甚至比之前更加沉默。他依旧天不亮就顶着寒风出门,背回沉重的柴火,熬煮那些难以下咽的糊糊,默默修补被风雪损坏的屋顶和篱笆。他不再刻木头花。那朵被刻刀深深嵌入花蕊的半成品,被他随意地丢在墙角堆放杂物的木屑堆里,蒙上了灰尘。他偶尔会看着它出神,眼神空空的,像是在看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物事。
而我,心里的烦躁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看着小杏那拙劣的献媚,看着阿蛮那死水般的沉默,一种无处发泄的憋闷感几乎要将我撑破。这天午后,难得的短暂放晴,惨白的日头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我踱到屋外,看着阿蛮正沉默地、一下一下地劈着柴。厚重的柴刀在他手里显得异常笨拙,每一次落下都带着一种沉闷的绝望感。
啧,我抱着手臂,踱到他身边,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刻意的慵懒和挑剔,我说阿蛮兄弟,你这柴劈得……我故意停顿,看着他布满裂口的手掌紧握着粗糙的柴刀柄,手腕力道不对,下刀角度太死。这么劈下去,柴没劈开,你这手怕是要先废了。
他劈柴的动作顿住了,低着头,没看我。
我心头那股邪火莫名地找到了出口。我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伸手去夺他手里的柴刀:拿来,看着!劈柴也得讲究个章法……
我的本意或许是带着点恶劣的显摆,或许……有那么一丝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想打破他死寂外壳的冲动
就在我的指尖刚触碰到那冰凉粗糙的刀柄时——
轰!
哐当!
远处山坡下,骤然传来一声极其沉闷、如同巨兽踏地的轰鸣!紧接着,是整齐划一、沉重无比的金属甲胄撞击声!那声音带着无与伦比的肃杀和威压,瞬间撕裂了雪原午后短暂的、虚假的宁静。
我和阿蛮同时惊愕地抬头望去。
只见山脚下,那片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荒原上,不知何时,竟已黑压压地跪满了人!密密麻麻,如同钢铁铸就的森林!他们身披玄甲,在惨淡的日光下泛着冰冷沉重的幽光,头盔遮面,看不清面容,只有一股冲天的肃杀之气,如同实质的寒流,席卷而来,让这冰天雪地的温度骤降!
为首一人,身披更加厚重华丽的将军甲胄,头盔下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精准地锁定了山坡上茅草屋前,我这个穿着粗布棉袄、手里还握着半截柴刀的农夫。
下一刻,那将军猛地抽出腰间佩剑,高高举起!身后,那片沉默的钢铁森林随之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吼声,整齐划一,震得整片雪原都在颤抖:
恭迎太子殿下——!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浪滚滚,如同实质的雷霆,狠狠砸在这片寂静的山坡上,砸碎了所有虚假的平静。屋门口,正端着一碗热水想给我送来的小杏,手中的粗陶碗啪嚓一声摔在冻硬的地面上,碎得四分五裂。她整个人僵在原地,杏眼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极致的震惊和茫然。
而我,下意识地侧过头,目光急切地、几乎是带着某种恐慌地,投向身边的阿蛮。
他僵在那里。像一尊骤然被风雪冻住的雕像。那双总是澄澈、带着点迟钝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山下那片跪伏的玄甲洪流,瞳孔急剧收缩着,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惊涛骇浪——震惊、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彻底欺骗后的、尖锐的痛楚和冰冷。
他手里,一直紧握着什么东西。那是刚才我劈柴做示范时,他无意识地从木屑堆里捡起的那朵半成品的木头花。粗糙的、未打磨好的花瓣边缘,此刻,被他无意识收紧的五指狠狠攥住!
尖锐的木刺,毫无阻碍地、深深地扎进了他布满冻疮裂口和厚茧的掌心!
殷红的血珠,瞬间涌了出来。
一滴,两滴……粘稠,温热。
无声地滴落在他脚边冰冷的雪地上。
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绝望的红梅。
那刺目的红,灼痛了我的眼睛。山下震耳欲聋的千岁呼声还在持续,如同沉重的鼓点敲打在耳膜上。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冰雪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解释身份微服私访此刻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在他掌心那刺目的血红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冰冷。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碰触他那只流血的手,想去触碰他那双被震惊和痛苦淹没的眼睛。指尖带着连我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然而,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衣袖的刹那,山下的将军已经踏着厚厚的积雪,大步流星地冲上了山坡。沉重的甲胄摩擦发出铿锵的声响,每一步都踏碎了积雪的宁静。他径直走到我面前,无视了旁边僵立的阿蛮,无视了地上碎裂的陶片和僵直的小杏,单膝重重跪地,双手高高捧起一卷明黄色的卷轴。
那卷轴在惨淡的日光下,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至高无上的威压。上面盘踞的五爪金龙,张牙舞爪,冰冷地俯视着这片苦寒之地和这间低矮的茅屋。
圣旨到——!太子殿下接旨!将军的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瞬间压过了呼啸的风声。
整个山坡,死一般的寂静。连风雪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将军展开卷轴,清晰、洪亮、一字一顿地宣读起来。那些华丽的辞藻、官样的文章,像冰雹一样砸落下来,无非是申斥太子久离宫阙、令圣心忧悬,严令即刻回銮云云。直到最后,那威严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刻意加重了语气,清晰地吐出最后一句:
……另,宣北境农户,阿蛮——
将军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铁锥,精准地钉在了阿蛮身上。那个依旧僵立着、掌心滴血、眼神空洞的身影上。
——即刻随驾入宫,为太子近身侍从!钦此——!
最后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冰封的湖面上。
为侍
宣一个北境农户入宫,为……侍
这两个字像淬了冰的毒针,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我试图维持的最后一点体面。近身侍从多么体面又多么残忍的称呼!它像一层华丽的金箔,瞬间包裹住那赤裸裸的、不容置疑的掠夺本质。原来在父皇眼中,在煌煌天家看来,阿蛮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沉默的坚韧,他笨拙的善良,他掌心血珠滚烫的温度……最终的价值,不过是剥离了所有,压缩成一个冰冷的符号——一个可供驱使的侍。
殿下将军捧着那卷沉重的明黄,微微提高了声音,带着催促。他身后的玄甲士兵,如同冰冷的铁塑,无声地施加着无形的压力。
我的指尖在粗布棉袄的袖口里蜷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试图压下心头那股翻腾的、带着血腥味的涩意。我艰难地转动视线,再次看向阿蛮。
他依旧站在那里,像一棵被雷劈中却仍未倒下的树。掌心的血还在流,滴落在脚下肮脏的雪泥里,混成一种污浊的暗红。那朵染了血的木头花,依旧被他死死攥在手里,粗糙的木刺更深地扎了进去,仿佛那不是花,而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属于阿蛮本身的凭证。
他的目光,终于从山下那片冰冷的玄甲上收了回来。那双曾经澄澈得如同雪水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壳。那里面没有愤怒的火焰,没有乞求的哀怜,甚至没有最初那惊涛骇浪般的震惊。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空洞,一种被彻底抽干了所有生气的疲惫和……了然。
他看着我。那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可怕。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又像是在看一个早已注定的、无法更改的结局。
那平静之下,是比北境万年冻土更深的寒意。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解释承诺说这不是我的本意说为侍并非屈辱在眼前这双死寂的眼睛里,在身后这片象征皇权的冰冷铁甲前,所有的话语都变得苍白无力,都像是虚伪的狡辩。
最终,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滚过喉咙:……儿臣,领旨。
声音出口,轻飘飘的,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将军似乎松了口气,将圣旨郑重地双手奉到我面前。
我却没有立刻去接。我的目光,依旧无法从阿蛮身上移开。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冻得发红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他那只流血的手,终于松开了。那朵染血的、半成品的木头花,无声地从他掌心滑落,啪嗒一声,掉进脚下肮脏的雪泥里,被迅速冻结的暗红色血渍包裹,像一颗被遗弃的、冻僵的心。
然后,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弯下了腰。这个沉默得像山石、坚韧得像白桦的男人,对着那卷明黄色的圣旨,对着我,对着这片冰冷刺骨的天地,深深地、深深地躬下了他的脊背。
一个标准的、沉默的、带着掌心淋漓鲜血的——臣服之礼。
北风卷着雪沫,呜咽着穿过低矮的篱笆。那朵染血的木头花,静静地躺在雪泥里,像这场荒唐相遇最终被冻结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