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岁那年,是被县里当作凑数的人选送进宫中选秀的。父亲不过是个偏远小县的县令,在京中毫无根基,而我自己,论容貌只是中人之姿,论才艺更是连寻常世家女都比不上,原就没指望能被选中,不过是来充个数,走完流程便要回乡的。
谁知命运偏在此时拐了个荒唐的弯。
那日觐见,皇帝夏侯淳的脸色瞧着极不好,后来才知晓,是前一夜同宠冠六宫的贵妃起了争执,心中正憋着气。轮到我们这排不起眼的秀女时,他大约连眼皮都没抬,烦躁地摆了摆手,指尖随意一点——竟就点在了我身上。
周围一片低低的抽气声,我愣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连谢恩都忘了。
进宫后的日子,比我想象中更沉寂。
位份低微,又无背景才艺傍身,我像株不起眼的杂草,在皇宫的最偏远角落里悄无声息地立着,原以为这辈子大抵也就这样了。
偏巧那年中秋,宫里的气氛格外凝滞。
听说皇帝与皇后因着节庆仪制的事起了争执,龙颜大怒,连团圆宴都没待多久便拂袖而去。
夜深时,我抱着刚领来的节礼往住处走,经过后花园,竟撞见皇帝独自一人在月下踱步,周身气压低得吓人。
我吓得魂飞魄散,忙要跪安退下,他却忽然开口叫住了我。
许是月色朦胧,许是他心中积郁无处发泄,那晚他没说多少话,只是让我陪着站了许久,后来便带着我去了偏殿。
那一夜的恩宠,来得比选秀时更猝不及防,像一场不真切的梦。我战战兢兢,连指尖都在发颤,只记得殿内烛火摇曳,映着他略显疲惫的侧脸。
本以为这不过是帝王一时兴起,转天便会被抛诸脑后。
谁知月余后,我竟总是犯恶心,请来太医一诊,才知是有了身孕。
十月怀胎,生下一位皇子。这是皇上第一个嫡子。皇上很高兴取名夏侯渊。
帝王将夏侯渊抱给了李皇后抚养。而我也从姜美人变成姜夫人。
自那夜之后,夏侯淳便再未踏足过我的宫殿。
我这夫人的位份,说起来体面,实则成了后宫里公开的笑话。既无家族势力可依,又失了帝王垂怜,连宫人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几分轻慢。
起初我还揣着几分不切实际的念想,守着那点微薄的恩宠余温,对着窗棂数过无数个晨昏。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宫墙内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进我耳中的,全是他与其他妃嫔的缱绻温存——或是新晋的美人舞姿倾城,或是哪位娘娘又得了稀世珍宝。
除了渊儿以后,皇宫又出生两个皇子一位公主。
渐渐的,我对承宠不抱有希望,唯一牵挂的只有我生下的儿子渊儿。
每月份例本就微薄,我又从陪嫁的钗环里拣了些不惹眼的,悄悄托人送到内务府,换了些柔软的细布。不敢做外衣,怕太过显眼,惹皇后不快,只用心缝制些贴身的里衣、袜子、鞋子,还有绣着平安纹样的香囊。
这些物件做得极精巧,针脚里全是我压着的念想。每次做好,我都亲自交给皇后的贴身侍女,低声嘱咐:劳烦姐姐呈给娘娘,只是……只是一点做母亲的心意,盼着小殿下穿着舒坦。
皇后在宫中素来以贤德闻名,待人宽厚,我总想着,看在渊儿是我亲生骨肉的份上,她或许会体谅这份卑微的心意。果然,侍女每次都恭顺地接过去,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就这么着,我节衣缩食,一双手磨出了薄茧,从春到冬,寒来暑往,整整七年,从未间断。那些布料换得越来越省,我的日子过得越发清简,可只要想到这些东西或许能让渊儿暖一分、安一分,心里便觉得有了着落。
偶尔会在宫道上撞见渊儿下课,他穿着簇新的锦袍,身后跟着一众内侍,少年模样已初显俊朗。
我总是屏着气,趁着那片刻的相遇,怯生生地想同他打个招呼。
可他的目光从未在我身上停留过,仿佛我只是路边不起眼的石子,或是哪个低眉顺眼的婢女。
有时我离得近了些,他身边的太监便会厉声呵斥让开,而他只用眼角淡淡一扫,随手一挥,那姿态轻慢又疏离,像打发什么碍眼的东西。
我便只能慌忙退到墙根,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宫墙拐角,心口像被什么堵住,又酸又涩。
七年的针脚,那些藏在布帛里的念想,原来在他眼里,竟真的轻如鸿毛。
我曾自欺欺人地想,他对我这般冷淡,许是碍于皇后的颜面,毕竟在他心中,嫡母的分量重过一切。直到那日,我在假山后撞见他与贴身小太监偷懒,才知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他们正低声说着什么,忽然提到了我的名字。
渊儿的声音陡然拔高,满是愤愤不平:就因为她每年送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母后对我总带着几分疏离!那些东西存在就是提醒皇后我并非是她亲儿。姜夫人那个蠢妇。
小太监劝他小声些,他却冷笑一声,语气狠戾得不像个少年:如今留着她,不过是怕落人口实说我不孝。
等将来我登上大宝,第一个要除的就是她!我这辈子,只认母后一个母亲——她身后的李家,才是我将来稳坐江山的依仗!
字字句句,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心里。原来他什么都懂,懂得权衡利弊,懂得依附权势,连对亲生母亲的杀意都藏得这般冷静。
这哪里是个孩子,分明是皇家教出来的精算师,把血脉亲情都当成了筹码。
我悄悄攥紧了袖中那个刚绣好的药囊,针脚里还留着我熬夜的温度。
心,一点点沉下去,凉透了。最后看了一眼假山的方向,我转身,一步一步缓缓向自己的院子走去。那药囊,终究是不必送了。
从那天起,我便如鹌鹑般缩在自己的宫里,尽量降低存在感。本就是后宫里可有可无的透明人,这般收敛后,更无人留意我的踪迹。
直到这日,宫里忽然炸开个大消息——曾是皇上心尖上的白月光贵妃,因犯了触怒龙颜的大错,被废为庶人,直接撵出了宫。而她那唯一的儿子夏侯盛,虽还挂着皇子的名分,却成了没娘庇护的孤雏,沦落到人人可欺的地步。
听院门口的丫鬟们议论,那孩子如今吃不饱穿不暖,宫妃、皇子见了随意打骂,连底下的太监都敢作践他。我捏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夏侯盛,只比渊儿小一岁,本该是金枝玉叶的年纪。
心头莫名一动,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下。可转念一想,我自己尚且在这深宫里苟延残喘,自身难保,又有什么能耐去顾念另一个落难的孩子
我自嘲地摇摇头,将那点不合时宜的念头压下去,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殿内又恢复了往常的沉寂。
今日是渊儿的生辰。
天刚蒙蒙亮,我便起身忙活,在小厨房里煮了一锅喜蛋,红壳滚圆,透着点热闹气。原是想送去给他的,可手刚握住那温热的蛋,几个月前假山后听到的那些话便猛地撞进脑海——他以我为耻,说将来要除了我。
指尖的温度一点点凉下去,我失魂落魄地攥着喜蛋,脚步不知怎的,竟走出了自己的小院。
路过后花园一角,瞥见墙角有个小小的身影在动。那孩子缩在砖石缝里,身形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我心念一动,走了过去——想必这就是宫里人常说的夏侯盛,那位被贬贵妃的儿子。
他抬起头,我这才看清,眉眼竟与渊儿有七分像,尤其那挺直的鼻梁,像极了当今皇上。只是小脸冻得通红,嘴唇抿成一条线,浑身发着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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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把手里的喜蛋塞进他冰凉的小手里。他愣了愣,定睛看着我,小声问:你是谁
我是姜夫人。我轻声说。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捏着那枚喜蛋,仰着脸问:为什么给我这个
因为……今天是我儿子的生日。我避开他的眼睛,低声道。
他低下头,小小的眉头皱着,像是在琢磨这话的意思。
快吃吧,趁热。我催促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看着他把鸡蛋吃得干干净净,连指尖沾着的碎屑都舔了去,我便转身要走。衣角却被轻轻拽住了,他仰着小脸,眼里蒙着层水汽:我……我可以跟你回宫吗
那一刻,他怯生生的模样,竟让我恍惚想起了渊儿幼时的影子。可转瞬便清醒了——他是罪妃之子,是宫里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我一个失宠多年的小小夫人,连自身都难保,又怎能收留他
心一横,我轻轻挣开他的手,声音冷硬了几分:不行。
怕他再纠缠,我狠下心补充道:我不过是瞧着你可怜,把我儿子不要的喜蛋给你罢了。
你别多想,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说完,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几乎是逃也似的奔回了自己的小院,胸口闷得发疼。却丝毫没留意,不远处的角落里,一抹明黄色的身影正静静地立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次日天刚亮,宫婢便匆匆唤醒了我,声音里带着几分异样的紧张:夫人,皇上传旨了!
我心头一紧,来不及细想,慌忙披了外衣,踉跄着跑到门口跪下接旨。
圣旨来得太过突然,宣旨太监的声音清晰传来,我却听得如坠云雾,只抓住了最关键的几句——皇上说,我与三皇子夏侯盛有母子缘分,特将他交由我抚养。
我惊得几乎要抬头去看,不明白皇上为何会有这般安排。可圣旨已下,容不得半分违抗。我颤抖着叩首接旨,指尖触到明黄的卷轴,冰凉刺骨。
门外,夏侯盛早已等在那里,见我接了旨,他几步扑过来,小小的身子撞进我怀里,怯生生又带着点期盼地喊了声:母妃。
我僵在原地,抬手抚摸着他的头,柔软的发丝蹭过掌心,恍惚间,竟像是渊儿幼时依偎在我怀里的模样。
自夏侯盛来了我的宫苑,日子竟真的有了些微变化。府里的人像是换了副嘴脸,克扣的饭食渐渐丰盛起来,月例也按时送到了,偶尔饭桌上还能见到荤腥。我翻出先前给渊儿做衣剩下的布料,重新裁了,给他缝了里外的衣裳。
夏侯盛捧着新衣,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他说:自从母妃被废,宫里的人都跑了,还顺手拿走了好多东西……我好久没穿过新衣服,有时候连饭都吃不饱。
在这里,起码能吃饱穿暖。他补充道,声音里带着满足的喟叹。
我怜爱地摸摸他的头,鼻尖一阵发酸。在这深宫里,我们都是被遗忘、被轻贱的人,如今凑在一处,倒真生出了几分相依为命的暖意。
这日,宫里忽然传来消息,说皇上要过来,与我和盛儿一同用晚膳。我惊得手足无措,受宠若惊之余,慌忙翻箱倒柜想找件体面些的衣裳,可柜子里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旧罗衣,样式早就过时了。再摸头上,更是空空如也——那些陪嫁的首饰,早就被我一点点送到内务府,换了布料给渊儿做衣裳,哪里还有像样的物件
这一切,盛儿都看在眼里。他走到我身边,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母妃,你别慌。
他仰起脸,认真地说:我生母当年只是个渔女,在民间与父亲相识。她那时也没有金罗玉衣,更没有华贵首饰,可父亲照样真心喜欢她。所以,这些外在的东西不重要的。
说着,他不由分说把我按在妆台前,笨拙地学着宫女梳妆的样子,先将我的头发打散,再从怀里掏出一根朴素的木钗,小心翼翼地插在发间。
我抬手摸摸头上的木钗,触手温润。他仰着小脸笑:这是我生母留给我的。父亲看到你这样,肯定会喜欢。
我不懂他为何如此笃定,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知道这孩子心思纯良,断不会害我。便也放下心来,就以这副素净模样,跟着内侍去前殿见驾。
夏侯淳走进内室时,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我身上——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纱裙,袖口的螺纹处已微微脱线,头上除了那支木钗再无他物。可这些,他似乎都没瞧见。
他的视线掠过我,落在了桌前:昏黄的宫灯映着暖光,我与夏侯盛一大一小相坐,面前摆着几样简单的小菜,桌案朴素得近乎寒酸。
那一刻,他眼中闪过一丝恍惚,像是透过眼前的景象,看到了久远的过去。或许是想起了还未登基时,他与贵妃在王府里共餐的日子
他的目光最终停在我发间的木钗上。那支木钗样式陈旧,却被摩挲得光滑——他认得,那是当年他亲手送给贵妃的礼物。后来贵妃将它留给了夏侯盛,如今它插在我发间。
一个无声的答案摆在眼前:这孩子,已然从心底里认了我这个母亲。
夏侯淳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扬了扬,眸底漾开一抹浅淡的欣慰,缓缓点了点头。
第二日圣旨送到我院中时,我正在廊下看着夏侯盛练字。明黄的卷轴被内侍高举着,宣旨的声音穿透庭院的寂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皇上晋封我为妃。
手中刚剥好的橘子滚落在地,我怔怔地望着那道圣旨,竟忘了该跪下接旨。夏侯盛丢下笔跑过来,拉着我的衣袖小声说:母妃,快接呀。
直到宫婢在一旁轻声提醒,我才回过神,缓缓跪下。冰凉的地砖贴着额头,耳边是谢主隆恩的附和声,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空落落的。
从一个凑数的秀女,到失宠的夫人,再到如今的妃位,这一路的颠簸,竟都藏在这短短几行圣旨里。
握虽已晋封妃位,盛儿的处境却并未随之好转。他去御书房时,依旧要受夏侯渊与其他皇子公主的欺辱——他们带头孤立他,课间聚在一处嬉闹,见他过来便故意噤声,谁也不肯与他多说一句话。
日子久了,先前在我宫里好不容易舒展些的胜儿,又渐渐缩回了那副低头敛目的模样,眉间总笼着层怯生生的愁绪,连说话都愈发小声。
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那日特意在小厨房里忙了半晌,做了些宫外才有的点心——松子糕、桂花糖藕,还有裹着晶莹糖衣的糖葫芦,一串串红艳艳的,瞧着就讨喜。
我让人去请了夏侯渊之外的几位皇子公主来我院中,笑着将吃食分到他们手里。起初,他们瞧着那些朴素的点心,脸上还带着几分不屑,捏着油纸犹豫着不肯下口。可当第一块松子糕被放进嘴里,那股子松仁的香混着米糕的甜在舌尖散开时,孩子们的眼睛都亮了。
毕竟是在深宫长大,御膳房的珍馐吃得多了,这般带着烟火气的民间味道,倒是新鲜得紧。
打那以后,他们便常来我院中走动,有时是馋那口点心,有时是缠着我讲宫外的趣事。连带着他们的母妃们,再见了盛儿,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渐渐地,御书房里的气氛变了。皇子公主们开始拉着盛儿一起背书,课间也会喊他去庭院里玩投壶。我站在廊下远远瞧着,见盛儿仰着脸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那抹久违的活泼劲儿,终于又回到了他脸上。
这一切,自然没逃过宫中暗卫的眼睛,桩桩件件都被悄悄禀报给了夏侯淳。
夏侯淳正临窗看书,听完暗卫的回话,便合上了书页,独自在窗前站了许久。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卷着落下,他的目光落在宫墙深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内侍便捧着新拟的圣旨匆匆离去——这一次,是晋封我为贵妃。
没有盛大的仪式,也没有过多的言语,一道圣旨便将这深宫里的暖意,又往我和盛儿这边推了推。
我接旨时,望着天边流云,忽然明白,或许皇上要的,从来不是后宫的勾心斗角,而是这份藏在烟火气里的平和吧。
皇上渐渐来得勤了,有时是傍晚过来,陪我和盛儿用一顿家常晚膳;有时是午后得闲,便坐在廊下看盛儿练字,偶尔还会指点几句。御书房的奏折,也常被他带到我院中批阅,烛火常常亮到深夜。
这般光景久了,宫里的风向渐渐变了。往来请安的妃嫔多了,看向我的眼神里添了几分敬畏;连内务府送东西来,也愈发殷勤妥帖。
只是这般荣宠,终究引来了对比。皇后的中宫仪仗依旧威严,可皇上踏足坤宁宫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少了。宫人们私下里窃窃私语,说如今的后宫,隐隐是我与皇后分庭抗礼的局面——一边是母仪天下的中宫,一边是盛宠在身的贵妃,两相对立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投在了朱红宫墙之上。
一日,边塞大将军李信凯旋归朝,因其乃皇后嫡兄,宫中自是一片欢庆景象。庆功宴上,觥筹交错,大将军几杯酒下肚,竟起身径直走到皇帝面前,先是敬了皇上皇后,而后说出一番令人震惊之语。他仗着战功,竟公然威胁皇帝,要求立夏侯渊为太子。
皇帝面色微沉,却未当场发作,只是平静说道,如今膝下有三子两女,当下立太子之事尚早,不宜仓促决定。那大将军虽有不满,却也不敢再过分逼迫,此事便暂时搁置。
然而没过几日,宫中便传来噩耗,皇上的第四子,那位由小小贵人所生突然暴毙。消息传开,满宫皆惊,众人虽未明言,但心中都隐隐觉得此事背后定有文章。
至此,宫中局势愈发明朗,明显分成了皇后一派与我这一派。旁人看向我时,眼神中或是羡慕,或是幸灾乐祸。我心中满是不安,皇后贵为中宫,母仪天下,其兄又手握兵权,势力庞大。在他们的推动下,夏侯渊成为太子似乎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可我担忧的是,先前夏侯渊便对我存有杀意,若他真的登上太子之位,甚至日后继承大统,我和盛儿又能否保全性命
想到此处,心中便如坠冰窖,前路茫茫,不知该如何是好。
夏侯淳还是常来我宫中。夜里烛火摇曳时,我终是忍不住,将心底的忧虑一一说与他听。
这几年相处下来,我早已把他当成了可以托付的夫君,他待我,也确实有了几分寻常夫妻的温情。或许我仍是那位贵妃的影子,可这些早已不重要——只要能保我和盛儿平安,他心中把我视作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我说完,夏侯淳轻轻将我揽入怀中,手掌在我背上慢慢轻拍,声音温和:你这不争不抢的性子,才真正有中宫的气度。
他话锋一转,眸色沉了沉:如今皇后外家手握兵权,已有不臣之心,她本人更是心狠手辣。你且再等等,朕定会护你和盛儿周全。
我埋在他胸前,闻着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点了点头。
在这波谲云诡的深宫里,我没有别的选择。唯有相信眼前这个男人,我和胜儿,才能有一线生机。
夺嫡的风声越来越紧,宫里的空气都像是被绷紧的弦。
一日,夏侯渊竟私下寻到我宫中,脸上带着少年人少见的戾气。他指着我,字字如刀:你为了那个夏侯盛,竟去争我母后的恩宠!你这般卑鄙无耻,连亲生儿子都不顾,反倒去护一个外人!
我看着他,忽然低低笑出了声。
二皇子,我抬眼望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刺骨的冷,你何曾把我当成过亲生母亲既无半分母子情分,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眼前这张脸,虽与我有血脉牵连,却比陌生人还要寒凉。他眼底的怨怼与算计,哪里及得上盛儿看向我时,那纯粹的依赖与暖意半分
那一刻,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散了。我望着他愤然离去的背影,悄然握紧了拳——这深宫之路,我必须护着盛儿走下去。
这一年,我拼尽全力护着盛儿,在皇后的明枪暗箭里步步惊心,母子俩过得终日惴惴不安。
先是夏侯渊误食了不相宜的东西,浑身起了红疹,过敏得厉害。消息一出,所有矛头齐刷刷指向我。皇后在御前哭诉,句句暗示是我容不下亲生儿子。
我没有退缩,当着皇上的面与她据理力争:二皇子自出生便养在皇后膝下,饮食起居皆由娘娘照料,我从未近身过一日,怎会知晓他对何物过敏
说我刻意针对,实在是无稽之谈!我一桩桩列举自己多年来深居简出、从未干涉过二皇子事务的证据,条理分明,容不得半分置喙。
可皇后的母族李氏并未罢休,暗中煽动朝臣在前朝发难,日日都有废贵妃以正宫闱的奏折递上去。
无奈之下,我拉着盛儿,卸下满头珠翠,换上一身素衣,跪在大臣们上朝的必经之路。寒风里,我们母子俩单薄的身影瑟瑟发抖,我低头叩首,声音带着隐忍的哽咽:诸位大人,我与胜儿孤儿寡母,只求在宫中苟全性命,从未有过半点不臣之心。若有冤屈,甘受天谴!
来往的大臣见此情景,议论纷纷。
先前被李氏说动的人,看着我们这副模样,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渐渐地,前朝要求废黜我的声音,竟真的平息了许多。
又过了一年,中秋佳节刚过,宫中便爆出一桩惊天丑闻——李大将军竟趁夜调戏后宫一位无宠的嫔妃,争执间不慎坠入宫中湖泊溺亡。
消息传开,朝野震动。李氏族人深知此事触怒龙颜,稍有不慎便会落得夷三族的下场,慌忙主动上交虎符,联名上奏请求卸甲归田,只求保全宗族。
最终,皇上下旨准了,李氏全族被迁往偏远的岭南,从此远离朝堂。
而李皇后的末日,也随之而来。先前被废贵妃身边的一位老婢女,此时突然站出来,捧着当年的信物与证词,在御前揭露了两大秘辛:一是李皇后多年来暗中构陷我与盛儿的种种劣迹;二是当年那位被贬为庶人的贵妃,根本没有出宫而是被里皇后派人毒死后抛尸在冷宫枯井里。
证据确凿,无可辩驳。皇上震怒,当即下旨废黜李皇后的后位,将其打入冷宫,终身幽禁。
圣旨宣读的余音还在宫苑里未散,夏侯渊便疯了似的闯了进来。他发髻散乱,华贵的锦袍上沾着尘土,往日里的倨傲荡然无存,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母妃……儿臣错了,儿臣以后一定好好孝敬您,求您认下儿臣吧!
我看着他,心中没有半分波澜,只觉得眼前的景象荒唐又可笑。那些年他对我的憎恶,对盛儿的欺辱,假山后那句必除亲母的狠话,还清晰得如同昨日。
不必了。我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你从来只有一位母亲,便是那位被废的李皇后。
不等他再开口哀求,我抬手唤来内侍:送二皇子去冷宫,让他好生陪伴他的母后。
夏侯渊尖叫着挣扎,可终究还是被拖拽着远去。冷宫的方向传来他模糊的哭喊,我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转身时,见盛儿站在廊下,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袖,眼里带着怯意。
我摸摸他的头,轻声道:盛儿没事了。
风波平息后,两道圣旨一前一后送入宫中。
第一道,是册立我为中宫皇后,执掌凤印,统摄六宫。明黄的卷轴展开时,殿内一片肃静,唯有宣旨太监的声音清晰回荡,字字都像是落在了过往那些艰难的日子上。
第二道,是立夏侯盛为皇太子。当储君二字入耳,盛儿仰起的脸上先是茫然,随即慢慢绽开笑容,眼里映着殿外的天光,亮得惊人。
我牵着他的手,一同跪在御前接旨。指尖触到他温热的掌心,忽然觉得,那些在深宫里熬过的夜、受过的难,都化作了此刻阶前的暖阳,稳稳地落在了我们身上。
承元十三年,皇上传位给盛儿,自己退居太上皇。他带着我离开了那座困住我们半生的宫城,一路游历宫外风光。
途中,他断断续续跟我讲起他和那位贵妃的过往,最后竟真的带我去了她生长的渔村。海风带着咸腥气拂过,他望着远处的渔船,眼神平静。
我终究还是问了出口:你……还念着她吗
他转过头,轻轻摇了摇:早就记不清她的模样了。顿了顿,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温热,如今心里,只有你。
他又说,其实一直感激我将胜儿教得那般好,沉稳又仁厚。
末了,他才缓缓说起当年的隐情:当年废黜她,是因她暗中用了禁药,夜夜迷惑于我,不仅损了我的身子,更让我多年再难有子嗣。他看向我,目光复杂,后来的出生皇子和公主,本就不是我的骨肉。这世上,真正流着我血脉的,只有我当年腹中的渊儿,和盛儿。
他说,其实在宫中早已留意我多年。看我一直安分守己,不争不抢,性子又温和,便动了将胜儿托付给我的心思。
事实证明,他没有选错。我终究是不负他的托付,一步步陪着盛儿,从那个缩在墙角的孩子,走到了九五之尊的位置。
如今回想起来,那些年的小心翼翼,那些护着盛儿躲过的风雨,原来都被他看在眼里。这份默契,不似寻常夫妻的浓情,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笃定,稳稳地托着我们往后的日子。
海风掠过耳畔,带着往事的尘埃,我望着他,忽然觉得前半生的种种纠葛,都在这一刻,轻轻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