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称青锋煞神的叶无尘厌倦了杀戮。
偶然听到歌谣,唱出天涯有芳草,迷者逢归途,他决意寻找传说中的芳草先生,渴望灵魂洗涤。
变卖所有物事,仅剩一匹马和一把剑,踏上寻找之路。
一路风尘仆仆,他不断迷途于荒原迷雾之间。
某次偶然走进客栈休息,发现斟茶的伙计眼神中充满恐惧。
我认得你,当年屠杀沈家庄的也是你,伙计轻声道,只有我躲了起来。
叶无尘默默接过毒茶一饮而尽,吐血而笑:这条命,早该还你了。
当终于来到芳草谷的山门前,浓雾散开。
木门上只贴有一片九瓣芳草标记:你的归途,是他人黄泉路的起点。
落款处赫然印着他二十年前亲手撕碎的半本药典上标记。
原来芳草先生曾是他毒杀的师父未关门弟子。
他静跪整夜,凝望着浓雾里唯一的小路,拔剑自刎。
鲜血的气息,浓烈得如同化不开的沉铁,重甸甸地压在叶无尘口鼻之间。粘稠的暗红液体淹没了他的脚踝,冰冷的触感缓慢地向上爬升。无数扭曲变形的面孔在其中翻滚、沉浮,空洞的瞳孔向上死死盯着他,张开的嘴里没有声音,只呼出凝固的绝望。它们的手,粘滑冰冷,从这沉重的红浆里挣扎着伸出,抓向他的手臂、他的咽喉,要将他一同拖入这无边的殷红炼狱……
叶无尘猛地从冰冷的板床上弹起,后背瞬间被一层白毛冷汗浸透。
房间里残留着微弱的血腥气,与灰尘混合着腐朽木头的味道。他粗重地喘息着,心脏如擂鼓般撞击着肋骨。下意识地,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右手,死死按住了左侧肩窝下方的位置。三日前的拼杀留下的刀伤骤然苏醒,剧痛针扎般撕裂刚刚愈合的表皮,一股温热的湿意迅速在粗糙的包扎布下洇开。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将那声低吼堵在喉咙深处。
窗外,灰暗的天空如同蒙上一层沾满油污的铅布,黎明尚未挣脱这厚重的束缚。屋内,只有沉寂。床头的矮几上,胡乱卷着一件半旧靛蓝外袍,衣摆处深褐色的印记早已洗不出本色——那是干涸已久的血。墙角搁着他的长剑,青锋,狭长的鲨皮剑鞘在昏暗中吸尽了角落的微光,只余一线冰冷沉郁的轮廓。
空气死寂。一种前所未有的沉滞感捆缚了他的四肢百骸,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梦里那浓得化不开的血浆触感似乎仍牢牢抓着他的脚踝,粘腻冰冷,挥之不去。每一次呼吸,吸入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梦魇里那股混杂腥甜的铁锈气味。十五年二十年日复一日与死亡相伴的生涯骤然在眼前崩塌成巨大的讽刺——他叶无尘,昔年手中青锋饮尽仇寇热血的侠者,何时竟也堕落成了他人血海炼狱中唯一可怖的狰狞鬼魅那个被江湖中人敬畏又厌憎地唤作青锋煞神的人,真是他自己么这沾满人血的杀伐之路,尽头究竟有何意义只剩下这些无休止的狰狞旧影在梦中反复纠缠胃里一阵翻搅,他想吐。
……啊……一声嘶哑粗粝,绝非自愿的低哼终于冲出了喉咙。他挣扎着挪到窗边,枯槁的手用力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格窗,急切地想抓住一丝真正干净的风。
恰在此时,一丝沙哑而飘忽的吟唱声被风从寂寥空荡的巷子里递了进来:
天——涯——有——芳——草——
迷——者——逢——归——途——
吐字缓慢悠长,腔调带着浓厚的风尘仆仆的疲惫,像极了在无数漫长路途中被砂石打磨过的嗓音。唱歌的是个老迈的流浪歌者,手中拄着磨得发亮的木杖,破旧衣衫裹着单薄身躯,慢悠悠从这简陋驿舍窗下的青石板路踽踽行过。
几个总角小童不知疲倦,如撒欢的小狗般紧追在那歌者身侧,脆生生的童音试图模仿那沧桑古怪的调子:
天——涯——有——芳——草——
回家去咯!归——途——
哈哈哈,你唱跑调啦!
孩子的笑声如同春日里清脆的鸟鸣,在破旧巷陌的沉闷空气中撞得粉碎,轻扬灵动地散逸开来。歌声远去,笑声也随之渐渐隐没。只留下那两句词,混合着童真无畏的笑声,在灰暗清晨潮湿的空气中久久回荡,震得窗棂上深陷的一道刀痕微微嗡鸣。那道刀痕边缘锐利,陈年的木茬早已变黑变硬,是他不知哪一次匆匆拔剑的印记,嵌在那斑驳的木头上。
天涯……芳草……归途……叶无尘茫然地跟着低语。那笑声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垢,竟让他感到一丝久违的刺痛,如同照进心底深潭的一线微光,反而映照出潭水本身的污浊与寒冷。那些梦中凝固的粘稠血色,刹那间褪去了狰狞,却化为更深、更令人窒息的污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骨髓里。归途……世间竟还存留这样一条不被血腥浸染的路么
那虚幻的歌声,竟成了此刻唯一清晰可见的指路星光。
叶无尘动作干脆得如同劈落他平生最果断的一剑。包裹打开时发出沉闷的响动,几锭沉重的雪花纹银被随意地抛在当铺高高的柜台上,发出几声闷响。几个镶嵌细密的玉石扳指,曾经象征某些不可言传的身份与承诺,此刻也毫不可惜地落在尘埃里。那件他曾最珍视的猞猁皮里子玄青色锦氅,也仅仅被换成了几张薄薄皱皱的银票。典当行昏黄的油灯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冷漠得像在审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货物。最后落在柜台上的,是一本页面泛黄的薄书册,大半被硬生生撕毁,残余部分纸张边缘如同锯齿般崎岖。当铺老掌柜疑惑地捻起书册一角,皱眉辨认那模糊破损的封面题字与扉页上繁复的九瓣花印记。
叶无尘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冷冷地吐出几个字:无用旧书,烧了换火。
一切都被他毫不留恋地留在了那充满霉味和廉价算计的空气里,换来了足够行走的盘缠和一身最寻常不过的青布短装。唯一带走的,是那把沉重的青锋,以及栈房里一匹与他同样疲惫的杂色瘦马。他甚至再没提起那个曾经响彻江湖的名号,在驿站简陋的通铺木墙上潦草留下两字——叶寻。
叶寻……他咀嚼着这陌生的名号,仿佛吐出一口沉淀多年的浊气。一人一骑,一马一剑,踏上了向西的路。那个飘渺的歌声指向的方向:天涯有芳草,迷者逢归途。
data-fanqie-type=pay_tag>
荒原似乎永无止境。沙砾的灰黄色无边无垠地涂抹天地,大风永不知疲倦地在空旷中呼啸游走,卷起迷眼的黄沙。那些被风吹得怪形怪状的干枯骆驼刺丛,倒像是从干涸地狱中伸出的绝望爪牙。
地图早已被这漠北的狂风吹得失去了形状,也失去了意义。叶无尘——如今他只是叶寻——拽住缰绳,驻马于一处风蚀得千疮百孔的土崖下。焦渴撕扯着他的喉咙,马匹呼哧呼哧地喷着白气,鼻孔粘满沙尘。汗水和沙砾混合,在他脸上凝成道道污痕。他取出半囊浑浊的水,先喂给瘦马喝了几口,自己才小心地啜了一口,那水带着浓重的土腥味滑过干裂的嘴唇。眼前是无边无际的空旷,太阳悬在惨白的天空里,把空气烤得歪歪扭扭。天尽头隐隐绰绰地矗立着些模糊的山影,却又那么遥不可及。归途……天涯何处
他低头看向手中,指尖被刺破的伤口已结痂,暗红色薄薄覆在皮肤上。指腹却不由自主地在那道粗糙的痂上反复摩挲,带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痛感。这点痛似乎成了在这无边荒寂中唯一能真切感知到的东西,像一盏摇曳的孤灯,证明他还存活着,未全然沉入麻木。他重新握紧缰绳,驱马迎着那昏黄的风沙,继续向迷茫的前路跋涉。也许只是幻觉,但总觉得前方雾气背后,会有一片传说中的绿意。
迷雾开始频繁围拢上来,每每在落日时分,如同伺机而动的巨兽无声潜近。稀薄的白气迅速从地缝岩隙间喷涌、升腾、漫卷,呼吸之间,天地就模糊成一片混沌的乳白。道路、山丘、枯树、甚至连方向本身,都被这浓稠的白沫吞噬殆尽。
在这茫然不知年月的前行中,他途经一片荒凉山谷。白昼的暑气消退,黄昏的凉意裹挟着湿润的雾气无声潜来。一阵极细微的沙沙声从山道旁的乱石后传来。他勒马片刻,循声望去,只见一簇极不起眼的淡青色小草,紧贴石缝顽强地钻出几片嫩芽。在雾气侵染下,那几片柔弱的叶子边缘,凝结着细密如珠的露水。叶无尘忽然想起那个遥远的歌谣——天涯有芳草。一丝渺茫而酸楚的东西悄然划过心尖,他翻身下马,蹲下身,小心翼翼伸出手指,似乎想去碰触那沾湿草叶的露珠。冰凉的湿意还未触及指尖——
蹄声。
马蹄踏破山谷的寂静,杂沓如雷,来得极其突兀猛烈!
七八道迅疾如风的身影,破开身后翻卷的浓雾猛扑而至!马背上的人皆着紧身劲装,面罩蒙脸,手中刀光在昏黄混沌的天色与愈发升腾的雾流中闪动着不祥的冷芒,直扑向叶寻和他那匹瘦马!
浓雾是天然的掩护,叶寻的心如冰湖沉石,没有一丝波澜和惊讶。风声中刀风呼啸,他已如鹰隼般从马背上弹射而起!青锋低沉的龙吟声瞬间撕裂湿重的雾气!
寒光炸开!不是一道,而是如同千百道冰冷的月弧在浓雾中骤然迸裂!
浓雾深处,金铁交鸣的脆响与肉体被穿透、撕裂的闷响几乎同时奏鸣,极其短暂,又极其惊心。
利刃撕裂皮肉的钝响,夹杂着濒死的、模糊不清的惨哼,仿佛被雾气和速度猛地掐灭。浓雾深处传来重物坠地的扑通声。
马蹄声骤然凌乱、远去。
叶寻的身影如幽灵般重新出现在杂色瘦马旁,衣摆被雾气洇湿了一小块深痕。刀刃依旧冷冽如初,只是极细小的血线沿着刃尖缓缓蜿蜒至刃根,悄然凝成一颗微小的暗红血珠,在雾气弥漫的微光里停留一瞬,终是抵抗不了地心之力,嗒一声,轻轻地,滴落在枯黄的草茎上。除了那匹老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山谷迅速重归死寂。迷雾如同巨大的幔帐,无声无息地再次合拢,只余浓得化不开的腥气被雾气裹挟、稀释,却固执地不肯散去。
他沉默地收回青锋剑,翻身上马。蹄声重新响起,单调、缓慢,没入前方那无边无际、浓得仿佛永远不会散开的白雾之中。荒原尽头浮现出的那道山谷轮廓,又被这浓雾无情地抹去。
又在一阵颠簸的旅途后,他最终在黄昏前找到一家伫立在小路旁的小客栈。天色昏暗如铁锈,细密冰冷的雨丝带着深秋特有的刺骨寒意,斜斜抽打在门扉和泥地上。他推开嘎吱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店门。店里仅有的三张桌子,两张空着。稀薄的灯光只能勉强照亮桌椅的轮廓,更深处的墙角隐在一片暧昧的昏暗中,宛如蛰伏着什么。
一张桌角上放着满是黑垢油污的油灯,摇曳着微弱光芒。灯影晃动,将角落里堆积的杂物映照出巨大而模糊的阴影,在墙壁上无声地蠕动。叶寻在靠近门口的木桌旁坐下,冰冷坚硬的条凳没有一丝温度。他解下青锋剑,放在桌脚,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轻微的刮擦声。他揉了揉酸涩的眉心,疲惫更深一层,浸透了骨头缝。
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小伙计小步从内堂钻了出来。他端着简陋的粗陶碗、黑漆漆的茶壶,动作僵硬地放到叶寻面前。昏暗灯光下,小伙计一张脸毫无血色,眼睛却异常黑亮,瞳孔里塞满了某种几乎要从眼眶爆裂出来的东西——恐惧、憎恨……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厉。那是一种早已被碾碎、却依旧在绝望中燃起的幽微火焰。
客……客官,请……用茶……伙计声音抖得厉害,仿佛喉咙里堵着冰渣子。他握着壶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小臂肌肉绷得紧紧的,细微的战栗顺着壶身传递到倒出的浑浊茶汤中,在破碗里激起细密而不规则的涟漪。
叶寻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张脸年轻,顶多十七八岁,眉骨上一道浅浅的旧疤痕刺入鬓角。叶寻的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猛地动了一下。他移开目光,没说什么,只是伸出右手,稳稳接过了那只颤抖的粗陶茶碗。茶汤浑浊,飘着一两片煮过头的劣质茶叶梗子,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点陈腐霉变的异味弥漫开来,毫不掩饰地宣告着自己的不同寻常。
小伙计的呼吸骤然屏住,眼睛死死黏在叶寻捧着茶碗的手上。
叶寻沉默了一瞬。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气息里也染上了陈腐与苦涩。然后,在昏灯下,在角落巨大阴影的注视下,在门外秋雨冰冷的背景音中,他仰起头,没有丝毫犹豫,将那碗带着致命气息的浑浊液体,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
喉咙先是感到一阵灼烧般的滚烫,随即迅速蔓延开一种阴寒,仿佛食下了一块极地深处挖出的玄冰。那寒意穿透皮肉,直抵脏腑深处,猛烈地绞动起来。胃部剧痛如刀捅入,紧接着猛地一阵翻江倒海!叶寻身体剧烈一颤,一口乌黑粘稠的血从他口中猛地喷出!
噗——!
暗红的血液大部分溅落在油腻的泥地上,如同泼墨;几点细小腥热的液体飞溅到桌脚青锋剑冰冷的剑鞘上。叶寻的身体晃了晃,手用力撑在桌沿,才没有栽倒。剧痛和翻涌的毒性让他的脸色瞬间变成死灰,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混着污浊的血浆蜿蜒而下。
他喘着粗气,每一个音节都伴随着带血的抽搐,嘴角却向上咧开一个奇怪的角度,牵动着脸上的血迹,拉扯出一个破碎得近乎狰狞的笑。
呵……呵呵……他喉咙里咯咯作响,血沫还在不断从嘴角溢出,好……小子……有胆气……这条命……十五年前就该还你了……拿去吧……
你认得的没错!小伙计的声音猛地炸响,颤抖消失,只剩下一种从深渊里淬炼出来的冰冷仇恨。他像一头红了眼的小兽,猛地朝前踏了一步,眼睛燃烧着绝望的火焰,沈家庄!没错!当年……当年带人灭我沈家庄的人,就是你!这柄剑,烧成灰我都认得!就是我爹娘死前给我藏身的地窖洞口……你一剑刺死守门家丁的血,溅在那把剑的吞口上!那晚……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钻了出来!
他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结了冰的钉子,狠狠钉在叶寻摇摇欲坠的神经上。尘封多年、早已刻意模糊的血色记忆碎片,被这指控与那双燃着复仇火焰的年轻眼睛猛地唤醒:仓皇奔逃的女人绝望的嘶喊、试图用身体阻拦刀锋的庄主临死前那扭曲不甘的眼神、惊慌失措撞翻烛台的孩子、冲天而起的烈焰……还有剑尖刺透骨肉时那熟悉的滞涩感……那一夜的血腥味骤然压倒了此刻口中的腥甜!
呃啊——!
又一口浓黑的血不受控制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窒息感从四面八方挤迫上来。他撑在桌沿的手青筋暴突,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将那朽烂的木头捏碎。支撑身体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视线昏沉模糊,恍惚中只看见小伙计脸上那道狰狞如活物的旧伤疤。那是他剑鞘上某个不起眼的尖锐边角在混乱中留下的标记亦或只是多年前那道带血剑光刻下的无形印记
客栈外荒僻的路道上,秋雨落得更加凄惶,冰冷地打在枯草和泥水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雨水渗进门缝下,带着泥土气息的寒意在低矮的空间里蔓延。
漫长的跋涉如同穿越了一条浑浊的黑暗之河。当最后一次令人绝望的迷雾如同退潮般消散时,眼前豁然开阔。
一道狭长、苍翠的山谷出现在眼前,宛如一道被巨大神锋劈裂开的巨大伤痕。两侧高耸的山壁陡峭得令人窒息,深青色石壁在湿漉漉的云雾中半隐半现。山壁表面爬满厚实翠绿的苔藓,蜿蜒着虬结苍劲的藤蔓,仿佛披覆着远古的沧桑。谷口外尚且开阔,往里却急剧收窄。一条细小如丝的溪流从山谷深处幽幽流出,水清冽见底,沿着天然的石隙流淌,发出清脆的泠泠声响,成为这片沉静中唯一的活声,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就在那幽深得不知通向何处的谷口处,一扇用藤条和几根未经雕琢的粗大原木简易捆扎而成的栅栏门,安静地矗立着,像一个沉默而疲惫的古老守卫。大门紧闭。
浓雾散去大半,露出湿润光滑的门板,如同饱经风雨的老者皮肤。
一张枯叶色的纸片静静贴在原木门扉粗糙的中央位置,在湿润的山风里纹丝不动。纸片早已被谷中常年氤氲的水汽浸润过无数次,纸浆纤维被水分泡得发胀,颜色变深,透着一股陈旧的暗黄。纸的边缘微微卷翘、发毛,被山谷里的雾气洇湿得更显沉重。
纸上,墨迹早已陈旧发乌,但仍清晰无比,仿佛镌刻着命运既定的裁决:
汝欲寻归途,乃他人黄泉路起处。
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的铁蒺藜。
叶寻的目光瞬间冻结在纸片的末尾。一个繁复而熟悉的墨线图案——九片微微扭曲、互相依存的细长花瓣,如同某种神秘而古老的图腾,正沉沉地压在那行字的下方,如同最终的审判印记。
这个图案!
记忆在脑海深处爆裂!二十年前阴暗的药庐角落,那个瘦弱少年埋头抄写药典时握笔的姿势,那本被自己不耐烦地夺过、狠狠摔在地上撕碎的书卷,那飞溅的碎裂纸页间,反复出现的……正是这个九瓣的符号!那是师父视若珍宝的孤本图谱,扉页上的标记。那个沉默、倔强、终日只知摆弄草药的少年…未入室的…小师弟……
芳草先生!
时间仿佛化作山谷间冰冷流动的风,丝丝缕缕缠绕住他的咽喉,收紧。
原来芳草先生,正是当年被他视为无用、怒而毒害师父后顺带逼走的那个不起眼的小师弟!原来那流传在天涯海角的歌谣,那渺茫的救赎之地,正是被他亲手断绝了根源的故人所在!寻归洗罪这简直是上天最为辛辣和精准的绝妙讽刺!他那把青锋,那个沾满鲜血的名字,注定踏遍天涯也找不到一条干净的路——因为所谓归途,早已在他二十年前挥袖拂去所有温情时,亲手焚毁、葬送!
呃…哈哈哈…
一声似哭似嚎、又仿佛被剧痛撕裂的狂笑猛地从叶无尘的胸腔最深处爆发出来!这笑声撞在山谷两侧冰冷湿润的青黑崖壁上,碎成了癫狂的、无数细小的回声。那早已枯竭的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彻底撕裂,轰然崩塌!
他踉跄着扑向那扇古朴的木门,布满血丝与绝望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最后的图案。目光疯狂地扫过木门每一寸纹理、每一根粗粝的藤条,徒劳地搜寻着,像垂死者祈求一线渺茫生机。
然而,谷内唯有空寂。浓雾在更深处重新聚拢流淌,将那狭窄的山道完全吞没。除了藤门中央那张墨色枯纸在风中微微颤抖,再无任何回应。回应他的,只有山涧幽冷的溪水声。
他慢慢退后一步,又一步。脊背僵直,双腿如铁铸般沉重。然后,他直挺挺地双膝跪倒在谷口湿漉漉、布满碎石的地面上。膝盖撞击坚硬冰冷的石子,却如同失去了所有知觉。
视线牢牢锁定着谷中唯一通向未知深处,此刻也彻底没入浓雾、只剩下一个模糊方向的羊肠小径。
夜在山谷中无声流淌。清冷的月辉只在最初的时刻短暂地透过稀薄的云隙,极其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勾勒出那扇木门沉默的轮廓和谷口旁跪着的身影。很快,更多更浓的雾霭从谷底深处升腾,无声无息地将这仅有的光亮吞噬。
山壁高耸如铁幕。时间在叶寻跪坐的姿态里冻结,他如同一块已与脚下冰冷地面彻底熔铸的石像。
终于,一丝惨白的光线在遥远的东方天际艰难挣扎。夜已将尽。
就在那昼夜交替的混沌刹那,他依旧沾着泥污与枯草的手,缓缓按上了青锋冰冷厚重的剑柄。五指收拢,动作僵硬却无比稳定。
剑锋出鞘时,竟未发出丝毫声响,仿佛它早已在千百次血光中被打磨得哑然。锋刃的冷光在浓雾中几乎不见,只留下一种纯粹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意。这把饮过无数性命热血的凶器,最终回到了它唯一的归途——指向自己心脏的方向。
剑尖猛地刺入!
没有痛苦的哼鸣,甚至没有更多的颤抖,比撕开一张薄纸更为干脆利落。身体唯一的变化,只是那股跪立的执拗力量骤然消失。
沉重如山的身子,无声地向一旁倾倒。砸落在碎石间的闷响,淹没在晨鸟尚未苏醒的山谷死寂之中。
他最后凝望的方向,是那条彻底被浓雾覆盖吞噬、仿佛从未存在过的小路。
浓雾如同无情的洪水,重新汹涌地漫过谷口,淹没了门,淹没了剑,淹没了这具跪着倒下的躯体。冰冷的湿意浸润岩石,也温柔地抚平了沙地上新添的凹陷与几滴更深的暗色印记。时间在这里仿佛只是虚幻的刻度。
风掠过山谷两侧爬满湿滑苔藓的岩壁。
崖壁缝隙深处,几簇顽强的淡青色小草在无人处柔韧地摇曳着。露珠无声滑落草尖,如同无声的祭奠。
浓雾在草木的气息里缓缓流动,遮蔽万物,仿佛世间诸般罪孽、悔恨、追寻与消亡,从未在这里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