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是别人故事里的女配,直到我把女配注册成了生意。
我戴着与新娘一模一样的珍珠耳环,站在香槟塔旁,琥珀色灯光把我肩颈磨得像抛了光。摄影师的镜头一遍遍扫过来,停在我脸上,咔嚓声密集得像雨。
苏槿,笑。新娘林芷朝我眨眼,红唇亮得晃眼,今天你是第一伴娘。
我笑,笑得合宜。不合宜的是耳环——我下意识摸了摸。那是我高中时和林芷一起路过大悦城,她盯着橱窗说这一款像月亮,我说像鱼眼。后来我们各忙各的,她成了生活方式博主,粉丝两百万,我在一家日化公司做品牌公关。耳环的设计出来那年,林芷恰好接了这品牌的代言,我也恰好负责这单投放。
今天的新娘耳环,是品牌送的定制版,全球限量三对,另一对应该在她耳上。可此刻,镜子里两副耳环一模一样,仿佛两个月亮挂错了地方。
我正准备去换,酒店后台的门被猛地推开。新郎的母亲穿着橘红色礼服冲过来,指着我,声音尖得像划破瓷的勺子——就是她!就是她勾引我儿子的那个狐狸精!
空气瞬间凝固。咔嚓一声,摄影机对准我。
我看见林芷的笑容在唇角处崩了一小截,然后她飞快地恢复镇定,按住婆婆的手:妈,你误会了,这是我闺蜜,伴娘。她……只是耳环和我一样,品牌故意搞的噱头。
婆婆甩开她:你替她说话她和我儿子的微信我都看到了!深夜发的那些话,腻歪死人!她从包里掏出几张打印的聊天记录,三步并两步怼到我面前。
我低头,看见一行行亲昵的句子:想你了。快睡了吗。昨天的礼物喜欢吗
备注亦航。
新郎叫周亦航。我看过他对接商务的邮件,简洁、客气。我从没加过他的微信,更不可能深夜发过这种话。
灯光热得发烫。我抬眼,迎上几十个镜头,和台下逐渐炸开的嗡嗡声。有人低语:难怪耳环一样,新娘二号啊。有人发出很轻的笑。
林芷握住我的手,力道很紧:槿,你先回休息室,我来处理。
我把手抽回来,眼睛不眨地看着婆婆:阿姨,能把打印件借我看一下吗我尽量保持声音平稳,我和周先生没有任何私人联系。
婆婆冷笑:你装什么清高,网上都说了——‘最美小三’。
我耳边轰地一声,像有人在水面按住了我的头。我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可能不只是婚礼现场,这是一场更大的、已经铺好的戏。
我看向林芷。她的睫毛很长,黑得像小扇子,一扇一扇地把情绪遮住。
半小时后,我成为热搜第三:伴娘与新郎同款耳环新娘闺蜜疑似第三者。话题词配的是我从香槟塔旁侧身回望的一帧,眼睛比现实更亮,像在暗示什么。
我在后台刷到林芷发的第一条澄清:只有短短二十个字——大家别猜了,她是我高中闺蜜,今天来帮我。别伤害无辜,谢谢。配图是我们穿校服的旧照。
文案完美卡在温柔劝阻和无效澄清之间。评论里有人说新娘大气体面,更多人顺着情绪继续骂,顺便扒出我的公司和个人信息。有人搬运了一张模糊的微信聊天截图,亦航:晚安苏槿:想你,配色和字体像极了微信,但细看时间戳不合逻辑:凌晨两点三十二分,下一条居然是两点三十一分。
我打给周亦航。他没接。再打,关机。
我找品牌商务群,问耳环。对方秒回:新娘耳环定制款只有一对,伴娘款不同。你戴错了吧也许是酒店放错
酒店方说他们只负责场地和流程,不碰贵重物品。婚庆策划说耳环由品牌直接送到新娘房间,伴娘耳饰在伴娘盒里。
——那么,我耳上的这一对从哪儿来的
槿,你先别刷了。我们公司的行政发来消息,领导说今天你是公众人物了,先避避风头。
一个小时后,我收到了HR的电话:公司决定解除与你的劳动合同,我们会补偿一个月薪资。对外我们会说是你的个人职业规划。
理由我盯着窗外酒店庭院里摆得端正的玫瑰,鼻子里全是香水和发胶的味道。
避免连带风险。HR的声音尽量柔和,对不起,实在没办法。
我挂了电话,第一反应不是流泪,而是笑了。笑自己居然这么配合剧情,像一枚被轻轻推了一下就沿着轨道滚下去的小球。
我又给林芷发消息:耳环是谁放我这的
她迟疑了许久,回了一个捂脸的表情:天哪我才知道伴娘盒里放错了……品牌太不专业了。对不起槿,我会帮你澄清的。
那麻烦你把澄清发得更清楚一点。我回,比如说,耳环的物流单号是谁签收的。
她没回。
我想起她订婚那天,我们喝了点酒,她捏着杯沿说:槿,我是不是一直占你便宜你老是帮我。我有时候怕你不快乐。
我也笑着回:你忙你的,我忙我的。
原来这一笔便宜,她早就盘进账了,只差一个引爆点。
我洗了把脸,从酒店侧门出去,走到停车场最角落,给自己点了根薄荷烟。我不抽烟,只是在紧要关头会用一股冷味让头脑清醒。
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苏小姐我是澜周财经的记者,沈砚。
我认识这个名字。他写的大稿我读过,干净利落,刀锋藏在字里。
我想当面了解下今天的事情。他说,你愿不愿意讲你的版本
你现在在哪我问。
就在酒店门口。
十分钟后,我们坐在酒店隔壁一间小咖啡馆。他点了美式,我要了热开水。
我只有两条信息。我开门见山,一,聊天记录有问题;二,耳环不是我拿的。
你有证据吗
还没有。我停顿一秒,但我知道怎么找。
我把事情按时间线说了一遍,包括品牌投放、婚礼物资流转、公司对我的处理。沈砚没有打断,只是偶尔抬眼看我,像在评估我的心跳是否稳定。
你说你没有周亦航微信。他问,那聊天记录怎么来的
伪造。我说,要么是改备注,要么是套壳。我把手机推过去,你看,我微信里没有他。我们只在工作邮箱联系过,且全是群发公函。
你怀疑谁
婚庆团队、品牌、或者……林芷。我把后面的名字说得很轻,但我还不想怀疑她。
沈砚没露出任何情绪:你准备怎么做
我先把第一刀给自己。我说,如果所有人期待我哭、删号、逃走,那我就开一家公司——‘女配事务所’。
他挑了挑眉。
我清楚自己是什么体质。我说,我不是惨的女主,我是别人叙事里的女配。被需要的时候站出来,完成任务,之后被遗忘。可这个时代,女配是刚需——谁的故事里没有一个女配我做危机管理,专接‘被配角化’的人和品牌,收费透明,流程公开,把脏水变清水,把边角料变利润。
沈砚笑了,很淡的一声:野心不小。
我不需要所有人喜欢我。我把最后一口热水喝完,我只需要把自己的叙事拿回来。
他说:我会跟。
你要的是故事。我看着他,我要的是结局。我们可以各取所需。
那天下午,我在写字楼对面的小工商窗口办了核名。名字没有任何比喻,干脆到近乎挑衅——女配事务所。经营范围:公关策划、舆情管理、品牌咨询。
注册成功短信跳出来的同时,最美小三的标签仍在热搜上滚烫。
第一单案子来得比我想象快。它不是从互联网,而是从走廊尽头的隔壁办公室飘过来的。
开门的是个二十五六的小姑娘,戴着一副方框眼镜,耳朵上别着一枚塑料小熊:姐姐,你就是……女配事务所
我点头。
我们是一个做手工饰品的小品牌。她把电脑打开,页面上是几张被人控诉抄袭的图,对方是大号,说我们盗图抄款。我们没抄,他们也没证据,但他们粉丝多,已经有三家店退了合作。
我看了一眼饰品,居然是我耳上的那副月亮系列的平替:不锈钢做的,粗糙但有热情。
对方大号叫什么
她报了一个名字。恰好,是林芷的闺蜜之一。
你们现在想要什么我问。
澄清。她的嗓音干涩,我们做这行两年了,孤零零的。我们不想被一个转发毁掉。她顿了顿,我们可以付钱,但不多。
我把电脑关上:钱不是最急的。先按三步走——备份全网物料;去版权登记,把你们原创图和打样时间做证据链;我来联系对方,要求公开举证。如果对方继续暗示,那就开直播拆解工艺流程,邀请一个独立设计师做第三方评估。再不行,诉前保全。
姐姐,你真是……她眼眶一下红了,我们运气太好了。
别哭。我递给她纸巾,我们是做生意,不是做运气。
这单案子让我在热搜的另一侧长出一个齿轮。我用它咬住了现实。
晚上十点,我的微博小号发出第一条长文:《一枚耳环的成本与流量》。里面不提婚礼,也不提林芷,我只讲同款的心理学与营销学,讲为什么两个相似的物件会被公众读作暧昧。我把婚礼上的同款耳环作为匿名案例,列了四个可能的错误源:物流混放、品牌误投、婚庆团队摆放错误、刻意营造话题。文章最后一句写:当我们把所有误会都归因于‘人品’,我们就丢失了系统里的漏洞。
文章发出不到两小时,阅读十万+,评论里同时出现两种声音:一边是理中客滚,一边是终于有人讲流程。我没有回任何一条评论,只盯着后台的IP来源和转发链路——其中一条转发来自澜周财经。
沈砚给我发了个好看。我回:还早。
第二天,我去了婚庆公司。前台小姐姐看见我,表情像在看一个开启困难模式的NPC。
找你们总监。我说。
她打了内线,一个穿浅灰西装的男人出来,名牌上写着:程序。姓程名序,像一本书的开头。
苏小姐。他伸手,职业微笑,有什么可以帮你
耳环。我把打印的清单放到他面前,品牌物流显示,定制耳环在6月19日送达新娘房间,签收人:LinZhi。伴娘耳饰在6月20日送达婚庆仓库,签收人:ChengXu。请问,为什么我在伴娘盒里拿到的是新娘耳环
他的微笑薄了一层:我们只负责按清单摆放。
摆放记录给我一份。
这涉及客户隐私。
我是客户。我看着他,新娘的闺蜜。
他的眼睛在我脸上停了一秒,像是确认了什么:你还是把律师带来吧。
我不喜欢律师。我说,我喜欢录音笔。
我把录音笔摆在桌上。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真实的不耐:苏小姐,你是在暗示我们动了货
我没有暗示。我说,我是在提醒你——这件事迟早要给公众一个说法。而你们,专业团队,是最容易被定罪的那个环节。
他沉默了半分钟,忽然笑了一下:你比我以为的要难缠。这样吧,我让人把摆放的监控调出来,你看看是不是你说的‘误放’。
监控室的光冷得像医院。我们盯着屏幕看那天的布场,时间线一格一格往前,我看见自己在镜头里经过,拎着伴娘盒,脸上是标准的笑。然后画面切了几次,停在一个背影上——林芷。
她弯腰,把什么放进伴娘盒,又取出来,换了一个。动作很快,快到像是练过。她回头看了一眼,镜头因为摄像头位置偏上,只拍到她的侧脸和一个泪痣。
我听见自己的心只跳了一下,接着平静下来:拷给我。
程序把U盘递给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能把误会解决。我把U盘放进口袋,谢谢你。
我刚要走,他忽然说:苏小姐,你知道你朋友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我停住。
她在我们行业有一个称呼——流量新娘。程序靠在操作台上,语气云淡风轻,有品牌投钱买她的人设,婚礼是整个投放计划的高潮。高潮需要冲突,冲突需要一个安全的反派。你是她最安全的反派。安全到,她相信你最后也会原谅她。
我喉咙里像梗了一块碎冰。我把手背在身后,指尖痛得发麻:谢谢你的行业分享。
走出门,我在走廊里站了很久。窗外的光在玻璃上碎成一层薄薄的金粉,像高中操场上傍晚的光。那年我和林芷把头发扎得高高的,背上校训,跑到喘不过气来。她回头看我:槿,等我。
我一直在等她。等她说话,等她回头,等她把我从她的故事里放出来。
我掏出手机,给她发了一句话:我拿到了监控,晚上见。
她回:好。
我又给沈砚发:有东西。
我在公司。他回,来。
我打车过去,路上想起程序说的安全的反派。我在备注里把林芷的名字后面加了一个括号:安全。
我知道我做的下一步,不能只是把视频发出去。那样只是把她推上一个更热的火堆。我要的是更大的东西——把把人变成女配的机制挖出来,把这场戏的导演曝光。
夜色渐深。我看着玻璃窗里自己的影子,眉眼清醒,像一柄刚磨好的刀。
沈砚的办公室在城中心,一整面落地窗,夜色像一张黏稠的黑幕贴过来。他把白板推到我面前,问:从哪一环捅
从钱。我拿起马克笔,在白板上写:婚礼投放KPI、品牌对赌、代理抽成、舆情采买。
我们把现有信息拆开——
品牌:限量耳环,给林芷一个,伴娘另配款式。投放目标:婚礼直播热度+站内转化率。
代理:桦梧传媒,林芷所属MCN,负责话题整合、舆情托底。
婚庆:只负责摆放,但监控里林芷亲自换过伴娘盒耳环。
热搜:关键词极巧合,像是预案词。
聊天记录:时间戳错乱,打印件来源不明。
沈砚说:热搜词是买的,还是自然发酵
混合。我点屏幕上的一条传播链,8个小号同步发图,文案一致,疑似同一个水军面板。随后一个中腰部博主接住,铺陈‘闺蜜’‘耳环同款’两个词,精准引导‘小三’联想。
那一瞬间,我有种熟悉的兴奋:像回到做品牌公关的第一年,盯着后台数据,手指在键盘上飞。但兴奋之外,胸口还有一块小小的痛在跳,跟着林芷三个字往下坠。
聊天记录不是她。我说,她不会做这么粗糙的伪造,她也不会冒险把刀递给婆婆。
那谁会
对赌里最渴望刺激的一方。我把桦梧传媒圈起来,要的是高潮,人设破碎前的回光返照。
你打算怎么证明
从打印店入口。我说,婚礼当天上午附近打印店的监控、账单、U盘残留缓存。再查IP:那几张‘证据截图’第一次上传的设备指纹,一定有痕迹。
夜里十二点,我拎着包出了门。刚走两步,手机震了一下,是妈妈。
槿槿,电视说你……她努力压住不安,咱不去争,回家就好,妈给你做糯米藕。
我不回。我靠在走廊的墙上,声音尽量温柔,我在忙一个案子。妈,我没做错事。
那头沉默了一阵,轻轻叹气:你小时候演元旦晚会,排到最后一个,老师说你稳,压轴。我那会儿还高兴,觉得娃有出息。现在想想……人家台上热热闹闹,你总是在最后,或者边上。槿啊,人不能老站边上。
我知道。我笑,我这次站中间。
挂掉电话,我去了酒店附近三家打印店。第二家快印星球的收银台后面,一台旧显示器卡在Photoshop里,半截聊天界面定格住。我出示了身份证和工商信息,说明来意,老板娘沉吟半天,拿出一本登记本:婚礼那天上午的确有人来打印微信截图,U盘自己带的,现金结账,没存档。她翻到那一页,穿白衬衫、米色丝巾,戴口罩,眼睛挺亮。
我心里咯噔一声。那个描述我太熟——林芷的经纪人顾筝,从前我见过几次,像一根绷紧的琴弦。
监控给我一份。我说。
我们店的监控坏了。老板娘指了指天花板,就那天之前坏的。
我笑了:太巧了。
她脸上一红:但隔壁水果店的摄像头正对我们门口。你可以去问。
十分钟后,我拿到一段模糊的门口视频,画面抖得像电影里的手持镜头,但能看清一个高挑的女人,白衬衫、米色丝巾,手里拎着个淡蓝色U盘。她进店,十五分钟后出来,上了一辆没有车牌识别的黑色MPV。
够了。我把视频发给沈砚,我们去见顾筝。
我没直接找顾筝。我先把隔壁小品牌的案子解决了——我需要一个稳的胜利来加码我的发言权。
我们按计划开了直播。标题很朴素:从一张草图到一枚耳环:一场十分钟的‘抄袭’鉴定。镜头对准工作台,姑娘戴上指套,从铅笔草图开始,边讲边做,切蜡、修边、抛光,粗糙但干净。直播间里一开始只有三百人,十分钟后飙到一万三。第三方设计师坐旁边拆解工艺差异,用很通俗的话解释两者的不同来源——像同一首曲子不同乐手的演奏,旋律相似,手法完全不同。
我用我的微博小号发出十问大号的长图:问原创证据、问首次公开时间、问设计迭代、问法务证据,贴上版权登记收据和打样签收单。对方大号沉默两小时后删博,发了句误会了的敷衍。我没让她过去,继续追问:请公开道歉,并撤下相关视频。最终他们妥协,留言向小品牌道歉,同时宣布暂停合作。
这场小胜利,像一记哨音,替我吹散了一点阴影。有人开始关注女配事务所,评论里第一次出现她可能真的懂的字眼。
当晚九点,桦梧传媒的法务发来一封律师函,指控我恶意诋毁艺人,要求删除相关微博并公开致歉。我笑出声,转身给他们发了一封十问桦梧的公开函,还是那十个问题,只不过把对象从手工饰品大号换成了他们——加了一条:请解释贵司经纪人顾筝于××日××时进入××打印店的行程与用途。
隔天上午,这封十问挂上了热搜。热词不是最美小三,是十问桦梧。评论风向第一次不是一边倒,开始有HLL的业务能力有点东西的声音。
中午,我的前同事小田发来消息:槿,别怪我八卦,公司那边把你解职的公告撤了,内部说处理失当。CEO让HR联系你,愿意复职。
我回了句:谢谢,不回。然后在对话框里删掉了祝你们一切都好。我没有那么体面,但我想我应该学会,把力气用在更贵的地方。
晚上八点,我给顾筝发了条微信:聊聊你知道我有什么。
她很快回:你赢不了系统。
我不是要赢系统。我打字,我要它别再把我写成女配。
她发来一个定位:一家餐厅的露台。
露台风大,桌上的烛火一晃一晃。顾筝穿着白衬衫,丝巾换成了黑色,像吊在脖子上的一道界线。
我看过你直播。她开口,挺聪明。
谢谢。我看着她,你去打印店,打印了聊天记录,是吗
她没正面回答:你知道甲方要求什么吗‘自然火’。自然火的最好方式,就是误会。误会能引发争吵,争吵能引发站队,站队能引发裂变。我们准备了三套剧本:耳环同款、前任到场、伴郎告白。你出现得太合适了,省了我们找反派。
我不合适。我说,我太知道你们的伎俩,拆起来容易。
她笑了笑:我们赌的是你心软。
我心软。我坦白,但不等于心盲。我把U盘拍在桌上,婚庆的监控里,你们家艺人亲自把新娘耳环换进了伴娘盒。你为什么让她这么做
顾筝叹口气:她不想。她哭了。但我们压力很大——甲方投了七位数,KPI写在合同里,‘婚礼相关话题总曝光不低于××’,不达标返款。她婚礼前两周,几个品牌大案子临时撤投,我们得在婚礼上补回。她是个温柔的人,会替别人承担。她问我‘会伤人吗’,我说‘不会’。我们原计划只是同步发‘闺蜜同款耳饰好甜’的稿,热搜买‘姐妹情深’,顶多引出两句‘伴娘比新娘还像新娘’,然后我们再发‘友情太甜’的PR稿压回去。你婆婆那一出,是意外。
不是意外。我直视她,她拿着打印好的‘聊天记录’。谁给她的
顾筝把杯子里水喝了一口:我。
风里有一瞬的寂静,像把刀刃把对话切成两半。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说,你把一个人从现实里拎出来,塞进你们的剧本里。
你知道她的对赌吗顾筝抬眼,这行的时候,有一个数字在她背上——她要在今年完成两个大盘螺旋增长,不然她和公司之间的对赌要生效,她要赔。赔不起。她家里也赔不起。她爸生病,妈做小饭馆,靠她撑。‘流量新娘’这词不是她挑的,是资本放的。
我的喉结轻轻动了动。她爸生病,我知道,我也给她买过药。只是我不知道对赌。
那聊天记录是谁做的我问。
我们找了‘数据公司’的模板,加了你和周亦航的备注。她说,只是个‘引导’。我没想到婆婆会拿它去炸,原本那份只在我们内部群里转。
你们内部。
别看我。她笑得有点冷,这行每个群都有‘内鬼’,要么卖给对手,要么卖给婆婆。
灯光把她的眼睛染成了金色,像一潭波动的酒。我忽然明白了程序说的那句——安全的反派。他们押注我会理解,会最终原谅,像我十几年来在林芷身边做的那样。
你可以告我。顾筝把丝巾拉紧,但你知道,最后只会翻出更多脏水——你们高中、你们一起租房、你们谁借过谁的钱。公众不爱真相,公众爱戏。
我知道。我起身,所以我会让这场戏换导演。
我转身的时候,她忽然说:林芷是真的喜欢你。她以为这样不伤你。
你告诉她。我说,她伤我,是因为把我放在安全的位置上。
我和沈砚彻夜制定了一个拆解剧本的计划:不是做受害者的控诉,而是做流程的复盘,把误会如何被制造一步步摆到桌面上。
我约了一场线下分享,地点放在我们事务所新租的小会议室,二十来个座位,提前一天发报名表。标题是:当你被写成配角:一个案例的全流程复盘。
分享前一个小时,微博上出现了一个匿名爆料:一段剪辑过的监控,配文伴娘自导自演误会,拉踩新娘。画面是我拿起伴娘盒、低头摸耳环、对镜子笑。没有林芷换盒的那段。
我笑了。对方比我预期更急,提前打了我的预案。这让我更稳。
开场,我把灯关暗,在屏幕上放出三段视频,编号A、B、C:
A:他们剪过的那段。
B:完整的监控片段,清晰显示林芷换过耳环。
C:打印店门口监控,顾筝的身影。
我没说任何遮掩的话,原样播放,然后抬头:这是我被写成配角的一小时。
会场安静到能听见空调的风。我把时间线铺在屏幕上,用公众看得懂的语言解释每一步:怎么通过同款的符号学制造暧昧,怎么用匿名截图打模板,怎么用热词推至广场,怎么投放理性澄清以显人设温柔,如何在一切‘过火之前’抽走火。
但这次,他们算漏了一件事。我指向屏幕右下角,婚庆监控有两个角度,打印店隔壁的摄像头也在工作。
我没点名任何一个人。我只说结构,让那些名字自己从结构里浮起来。
讲到一半,门被推开,周亦航的母亲冲进来,握着手机对我拍,尖声:你还敢睁着眼睛说瞎话!狐狸精!
我没有闪。我指着屏幕上的聊天截图,拿出打印的技术检验单——这是我找了一家司法鉴定中心出具的鉴定:图像存在伪造痕迹:时间戳层叠不合理、字体渲染参数不一致、EXIF残留异常。
阿姨。我把麦递给她,请您告诉大家,这些聊天记录是谁给您的
她愣住。旁边有人小声提醒她关掉手机,她忘了按键,直播里的观众正看着她的手发抖。
是……网上有人发我。她的气势泄了口气,我是为我儿子好。
我点点头:我理解母亲的心情。但您儿子的公关邮箱里,有一封来自‘桦梧传媒’的投放邮件,列了‘婚礼话题设置’。其中第二条是‘围绕同款设置姐妹情深’,第三条是‘友好方以理性姿态进行劝阻’。这些信息已经被我保全。我不想把每一个名词变成罪,今天我只是提供一个选择——选择把一个人从剧本里放出去。
话一落,现场爆出窸窣声。我看见有几个年轻男生眼里亮了亮,像看见一道能穿过烟雾的光。
分享结束,我关灯,打算收尾,门外走廊传来一个急促的脚步声。门被轻轻推开——林芷站在那,没化妆,素面朝天,眼圈发红。
我可以说两句吗她问。
林芷走上来,拿起麦,声音发颤:对不起,槿。
她面向观众:耳环是我换的。顾姐说只是‘同款’话题,我同意了。我错了。我以为这样不会伤人,结果伤得最深的是她。聊天记录不是她发的,是我们团队里有人擅自做的东西,不该出现在婆婆手里。阿姨,对不起,是我没处理好。我今天来,不是为自己解释,是来承担。
她把合同拍在桌上。是对赌协议的复印件,条款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每季度站内曝光××每季度带货转化××未完成部分按比例返款并赔付违约金××。
她深吸一口气:我准备解约。
台下一片哗然。顾筝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了,站在门口,一张脸苍白得像纸:你疯了
我清醒了。林芷看着她,我用别人的生活完成我的KPI,我这辈子都睡不好。
你知道后果。顾筝咬牙,你赔不起。
赔不起我就去借。卖房子。都可以。她看向我,槿,我知道你不会替我付。你别替我付。
她的这句你别替我付,像一把钝刀在心底慢慢划开。我眼眶热了一瞬,随后又凉下来。我现在不需要热的情绪,我需要冷的执行。
我们可以做两件事。我说,第一,今天公开把‘对赌’这三个字说清楚,让公众知道你不是单纯的‘爱作’。第二,我帮你把最不合理的条款提取出来,申请仲裁。是你做错了,但你有权获得一场公平的博弈。
你以为你能赢顾筝冷笑,对面是资本。
沈砚在后排开口,平静地像在读天气预报:对面是法律。对赌协议如果涉及严重的信息不对称和显失公平,有调整空间。况且你们涉及的是‘公众人物隐私与人格权’的边界,法院会考虑社会影响。
还有,我接上,你们如果使用了伪造的聊天记录,那是刑事风险。
顾筝沉默了。
那一晚,我们开启了一场直播式仲裁预演:我把对赌条款逐条投在屏幕上,解释每一项对艺人意味着什么;沈砚补充行业惯例和法律边界;林芷讲她为何一次次点头。评论区第一次不是吼叫,而是密集的问号与原来如此。
结束时,我把话筒交回林芷。她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也谢谢。
我们没有拥抱。她转身时从我身边擦过,我闻见她身上不是香水,是药草的味道——她妈的小饭馆会煮草药鸡汤,味道一直不变。
风声暂缓,但我知道还没完。第三天,沈砚把一份股权穿透图发给我:你要看的,不止是桦梧。
图上密密麻麻的线,穿过几个看似无关的公司,最终指向同一个名字:丘岚资本。它投资了限量耳环的品牌,也投了桦梧传媒,还持有一家舆情数据公司的股份。那家数据公司,正是提供截图模板和热词建议的合作伙伴。
闭环。我说。
闭环。他回。
那就把闭环打开。我长长吐气,我们要一次性把它说清楚。
你准备怎么做
公开信。我说,写给所有被写成配角的人,和所有想把别人写成配角的人。
我用了整整一天写那封信。不是控诉书,是一份拆解书。我写我们如何在一个被设计好的入口里误入戏剧,写误会怎样被激活成为盈利的节点,写当我们说‘她活该’的时候,其实是在把一整套机制豁免。最后一句写:请把人从指标里放出来。
信发出不到一小时,转发过万。我没点开评论,我怕自己忍不住去看伤人的话。手机震动不止,有媒体来约采访,有品牌来试探合作,也有律师发来名片。
晚上,我妈发了条语音:槿槿,你爸今天看新闻,说‘这姑娘说得有理’。我问他哪儿的姑娘,他说‘咱家的’。他记不清别的,都记得你。我胸口一热,蹲在地上笑了一会儿,笑到眼泪掉下来。
第二天,桦梧发了回应,语焉不详地说行业复杂,欢迎理性讨论。品牌也发了声明,强调从未指使艺人做出伤害朋友之举,顺带控诉恶意剪辑破坏品牌形象。
我没有急着跟。我做了一件更无聊的事:投诉舆情数据公司的违规业务,附上我们掌握的证据,交给了监管部门。我把那封投诉也放在网上——不针对艺人,不针对婆婆,只针对那个把戏剧变成流水线的工厂。
三天后,监管通报某数据公司涉嫌提供非法舆情服务,已立案调查。热搜里第一次出现了舆情工厂这个词。
我们筹备了一场发布会。不是豪华酒店,不是蓝毯红毯,就在一个可以容纳一百人的小剧场,舞台后面挂了一块白布,上面四个字:把人放出来。
流程——
一:手工饰品品牌小姑娘上台,讲她如何被大号一句话打垮,又怎样拿着证据站起来。
二:婚庆公司程序出场,讲他们如何在剧本里被推着走,以及他们能做的反浪费清单,比如重要物资签收拍照备案监控双角度存档伴娘盒封条编码。
三:我现场做聊天记录伪造实验:三分钟改备注→截屏→导出→拼合→打印。我把打印件递到台下,讲你们在广场上看见的‘证据’,五分钟能做三套。
最后一个环节,林芷上台。她穿一件很简单的白衬衫,没有耳环。她宣布:我已向公司提解约申请,同时向苏槿正式道歉,愿意赔偿她这段时间受到的实际损失。关于‘对赌’,我会把合同交给监管部门备案,接受审查。
台下有人喊:你退圈吗
她笑了一下:不退。我再拍视频,但会自己做主。红不红看天,起码不再拿人当剧情道具。
结束时,我们放了一段视频,是一些被配角化的人留下的短话:
我是某大剧组的替身,她拿着我的骨感人设,她红了,我背伤了。
我是一个妈妈,我儿子在学校被叫‘配角’,因为我做外卖。
我是策划,我写的方案被老板拿去当‘灵感’。
灯亮起那刻,观众没有鼓掌,有人鼻子里发酸的声音。过两秒,掌声像雨一样砸下来。那是一种好听的雨。
发布会刚散,新闻来了——监管去桦梧和舆情数据公司调查,带走了几台服务器。顾筝给我发了个对不起。我回了个祝你好运。
晚上回到办公室,我靠在窗边,看见城市把自己翻来覆去地闪。沈砚端来两杯柠檬水:你赢了。
没有谁赢。我说,只是刀回了抽屉。
他笑:你老是用这种句子,像新闻里走出来的。
我侧过头:你呢你写了吗
发了。他顿了顿,我把我的名字放上了。
那你会受压吗
会。他耸肩,但我在这行久了,总得写一篇不删稿的。
我们都笑了。笑里有一种疲惫的甜。
一个月后,女配事务所搬进了一间光线更好的办公室。进门左手是四个字:把人放出来。右手墙上钉着一个透明板,写着我们的服务清单:
个体危机复盘:帮你从被动叙事里走出来。
证据链搭建:把感受变成事实。
叙事权训练:教你在十秒内说清楚关键句。
机构咨询:如何搭建一套不让人被写成配角的流程。
我们签的第三个客户,是一个被老板吃项目的女策划,她的邮件主题写着:我不想再当配角了。
那天中午,我妈发来一张糯米藕的照片:还是家里做得好吃。我回:下周回去吃。
下午,林芷来找我。她戴了一顶鸭舌帽,眼睛里不再有那种小心翼翼的亮,她像一个刚从一条长路下来的行人,鞋底沾着尘土,但步子稳。
槿,我准备做一个栏目,叫‘配角的镜头’。她说,我来选题,你来做内容顾问。利润五五分。
我看了她很久,说:你确定吗
我确定。她笑,别再叫我‘安全了吧’。
我点点头:那就做。
她走之前,从包里掏出一个绒布盒子:月底我生日,提前送我自己,顺便给你看。打开,是一对耳环,细银线绕成一弯不对称的新月,中央镶一颗小玻璃珠,像刚洗过的雨。
我找了一个小作坊做的。她说,不是限量,没有代言。她顿了顿,我们分不到很多钱,但至少这一对,真的像月亮。
我笑了:像鱼眼。
她愣了一下,笑弯了眼。
傍晚,我接到一个陌生号码。对方自称丘岚资本的投资经理,说对你们‘女配事务所’很有兴趣,愿意见面聊聊。
我们不缺钱。我说。
不是投你们。他不紧不慢,是想请你们做‘品牌叙事顾问’。
抱歉。我挂了电话。
沈砚问:你就不怕他们从后面绕你
他们可以绕。我说,但我不做他们的舞台监督。
窗外有一小片粉色的云,像有人在天空撕开了一条轻软的布。我忽然想起妈妈说的那句别总站在边上。我现在还站在边上吗也许有一天我会主动站回边上——不是因为别人叫我去,而是因为那是我设计好的光位。
夜里,手工饰品小姑娘发消息:我们卖爆了!但也有人说我们‘炒作’。姐姐怎么办
记住三句话。我回,一,不要怕被骂;二,永远留证据;三,把自己从故事里拎出来,问一句:这件事是不是非要我来背
我关掉手机,想起那天婚礼上的琥珀光,想起耳垂上冰凉的金属。我终于明白,所谓逆袭不是像电视剧里那样走到台中央,接受光的洗礼。逆袭是你学会自己开灯,自己关灯,自己决定在什么时刻说一句谢谢,今天到这。
窗外的城市一朵朵开着。我的桌上放着那封我写给世界的公开信,上面只有一句我用红笔圈起来的话:我不再是你的女配。